第17節
人的命運真是無常的。
就像單飛在懵懂之中根本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拿著槍把他抵住。
最初的那一刻,單飛下意識地把手伸向枕頭底下,然而胳膊被幾隻有力的大手給摁住了,接下來單飛被架住起了床,有人翻開枕頭,枕頭下面空無一物,單飛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實際上是他自己嘲笑自己,已經不幹偵查員了,槍早就交回去了,自己剛才這個動作簡直多餘。有那麼一會兒,單飛的大腦中對這個場面的反應是在看一個抓捕的電影,又像是自己曾經經歷的場面。他直眉愣眼地看著他們,這些年輕的面孔就像他剛當警察時一樣,青春朝氣勇於獻身,一個個高度戒備如臨大敵的緊張嚴肅樣子,可是他們至於跟他擺這個架勢嗎?他犯什麼事了?他一時氣急敗壞想破口大罵,但他還是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剋制,幹警察這麼多年了,他拿槍掏別人的事情數不勝數,可今天被一群穿警服的自己人這麼莫明其妙地「掏」,實在是他連做夢都沒想到的。他們搜了他的身,然後押著他上了一輛桑塔那,汽車向東開了一程然後又突然掉頭向西,拐進部隊的一個大院……
他被「押」到一個平房的院落里,那裡換了部隊的把守,而屋子裡等著他的卻是紀檢委書記孫正和刑偵副局長赫運光,他很敵意地看著他們,等著他們先說話。
「單飛呀,這個……先坐下吧,我們平時都挺熟的,有些事得你自己說清楚……」孫正囁嚅著說了一個含含糊糊的開場白。
單飛冷笑著說:「我沒什麼事說不清的,我一沒反黨、二沒反社會主義,三沒殺人放火,四沒偷人嫖娼,五沒行賄受賄……你們憑什麼要用比對付階級敵人還狠的招兒對我呢……」
「單飛呀單飛,冷靜些,咱們哥兒倆平時不錯,這事你得理解,我們也是受組織之命,這樣吧,咱明挑了,繞來繞去挺沒勁的,我問你,你的電話是咋回事?」赫運光比孫正要了解單飛,他想要是跟單飛玩貓膩,恐怕只會引起單飛的更加敵對。單飛不是一般的人想唬想詐就能過去的。
「電話?電話怎麼了?」單飛對赫運光的提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單飛,你看你也是個聰明人,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領導也不會跟你動真格的,你辦公室的電話被查出跟局長辦公室的電話有偷聽的聯線,你怎麼解釋!……」孫正拿出他當紀檢委書記的架式,字正腔圓地開始進入角色。
單飛聽到這句話腦子裡就像有一枚炸彈爆開了花,當大腦中散碎的殘片一一落定后,出現在他大腦里的很完整的一個意念就是有人故意設計陷害他。
無論怎麼樣,他都覺得這一招夠黑夠狠,你想,假如你說你沒偷聽領導電話,而那根聯線怎麼解釋?你自己真是跳到黃河洗不清了,誰也無法證明你的清白。等等,他的思維在此停頓了一下,誰也證明不了我清白,可誰也證明不了我不清白,誰知道我偷聽?或者誰舉報?他不偷聽怎麼知道我偷聽,說明他就是設此「黑局」的人。單飛想到這兒,一下子冷靜下來,也知道該怎樣把這「黑局」捅翻。
他平靜而字字有力地說:「這是一場陷害!首先我不知道這電話里有偷聽功能。誰知道這電話有偷聽功能誰就應該是陷害者。再有,這電話並不屬於我,不是我到幹部處以後自己要求重新裝的,它原來的主人是南浩江,你們也無法排除是南浩江所為,因為南浩江已死,死無對證。那麼如果你們拿不出是我在電話里做了手腳的證據,我將起訴那個告我的人誣陷罪!」…
18
劉今已經好久沒有回繼父那裡了。
繼父打過幾次電話她都推說忙,她是想檢驗一下自己,能不能為白雨而脫胎換骨,她想她能。因為在她的內心她感覺到自己對生活開始有了明媚的期冀,她的情感就像終年蜇伏於灰濛的境地之中,而今她有勇氣經由陽光漸漸照徹蘇暖自己,她想真正的愛情是可以超越世俗的一切狹隘和偏見的,當她把自己從深黑的煉獄里救贖出來時,她決定不再煎熬自己,她要勇敢地面對她對白雨的一份感情。她每天仍然讓花店把玫瑰花準時送到白雨的病房,她每晚仍要借「情感的星空」那一隅想方設法表達她對白雨的一份真愛,她堅信白雨孤獨的靈魂需要她的慰籍。她在決定向白雨表白心中的愛情之前,她想把跟繼父的感情先做一個了結。她必須要找繼父談談……
她讓計程車遠遠地停下了,她步行走過她銘刻在心的遇到白雨的那個地方,她站在那裡,那天的情景就又疊現出來,她堅信是上天把白雨降臨到她面前來拯救她的身心和靈魂的,白雨就是那最後的一縷夕陽的餘輝給了她重新復活的機會……看著白雨受傷的地方,她為白雨感到心疼……這更堅定了她跟繼父徹底談談的勇氣。
她用鑰匙打開門,客廳里靜靜的,但她看到了餐桌上那大束紅玫瑰,不用數她都知道那玫瑰花一定是和她的年齡相吻合的,二十三束。玫瑰花前那一幅她的肖像油畫深深打動了她。她的神態是那樣完美地被畫筆表現出來,簡直是傳神,而背景的色調卻是那樣的暗淡。似乎只有她的出現才能給這世界帶來一點光明,在這一點上既運用了表現技法,而畫面又展現出印象派的色彩,劉今是懂繪畫的,她知道這是繼父的上乘佳作,這一定是繼父這些日子悶在家裡憑著心裡的記憶創作的……只是繼父浸透在畫里的一種壓抑和絕望讓她的心悸動了一下,繼父他不會…
她急急地跑向卧室,卧室也像一幅沒有人氣的油畫,凝心斂氣的油畫。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急急地往繼父的畫室奔,畫室里也沒人,她又去藏室,藏室的門是緊閉著的,她急急地敲擊著:「旭光,旭光你在裡邊對吧,把門開開,我是今今!」她從母親死後在家中一直叫他名字。
他聽見了今今急迫的呼喊,他坐在今今所有的裸體畫中間,一手握著一瓶安眠藥,另一隻手握著一瓶紅葡萄酒,他已經掙扎了許久了,他不能沒有今今,今今是他心中的依託,他在給今今最後的時限,其實是變相地給自己延長時限,他在這屋裡已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捱過來了。他總是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說,再等等,再等最後一個小時,再等最後一分鐘,今今今天肯定會回來的,她真的不回來,你就死去吧!
他這樣滿含了絕望的情緒苦捱時光的時候就聽見了今今的呼喚…
他把絲絨重新罩上,他從不讓今今進到這間藏室,他不能再讓今今看到這些畫,他慢慢地把安眠藥塞到絲絨底下,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淚水就洶洶湧涌地流淌下來……
他打開了門,她看見了滿面淚痕的他,她從沒有看見過他流淚,這淚水就像是無法割斷的前緣,她被這淚水淹沒了,征服了……
他無法抑制地擁緊她,她感到被擁的窒息,他不鬆氣地吻她,然後把她抱起來,來到他們的卧室,她綿軟無力地承接著這一切,她在一片幾近窒息又飄忽的雲絮狀態里,把她面前的男人幻想成了白雨,她進入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中……而當白雨的面影閃過時,她一下子警醒了:她是來幹什麼的,來重溫舊夢嗎?她是跟從前來做了結的啊!她口口聲聲地是為了一份高尚的愛,可是她卻在這兒把跟她做愛的一個男人想成了白雨,她明明知道白雨不能給她這一切,可是她潛意識裡還是想……她感到自己可恥,下作和對白雨的玷污……她拼了力推他,她說我們不能再這樣,我有話要跟你談,你……她的嘴被他的熱熱的唇堵住了,她蹬打著,反抗著,然而他不管她的激烈反應,她是他失而復得的,他要完全地佔有她,哪怕這種佔有是碎掉了永不可收拾,失去了永不再回返的佔有。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也失去了理智,伸手在床頭柜上抓起玻璃茶杯,拼力地向他的頭上砸去……
他們一下子停止了進攻和反抗,愕然地僵在那裡。她看見了血從他的額角淌下來,她嚇哭了。她撲進他的懷裡大聲地嚷嚷著:「哦,請你原諒我,我不是非要這麼做,我只想跟你談談,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是嗎?」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跟他了!」她的繼父的冷冷的面孔也是她從沒見過的,她的心裡打了一個寒顫。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熟知你就像熟知我自己一樣!你給他送玫瑰,你為他調動工作,你的節目不就是為他做的嗎?你躲著不見我,不也是為他嗎?你知道他會接受你嗎?他不會的!」
「你還知道我的什麼?」
「我知道你的一切!」他的話令她不寒而慄,他說的是那樣確定。
「你,你跟蹤我!」她被他的話震驚了,她有些被激怒。
「不,我不是跟蹤你,我是為你負責,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你這樣做很高尚,哪個沉浸在愛情中的人不高尚?可是愛情是水中月,鏡中花,霧氣里的彩虹,是天空的一道閃電,是畫框里的一杯美酒,是音樂里的一桌盛宴,愛情是人類情感的誘餌,它的誘力只夠調動你陷進去,而如果你把它當作生活的全部,你將會在愛情中困頓而死……」繼父冰冷鐵硬的言語一字一句的包圍過來。
「可是我願意為這愛情而死。他不接受我我會等待我會追求,一直到他接受為止,你不能阻止我,誰也沒有力量阻止我……」劉今全然不顧地扯著嗓子沖著繼父喊了起來。
「不,我並不是想阻止你,我是想讓你再冷靜地想一想,我們都是凡人,我們不能捨棄許多東西,比如性生活,就像我們一日三餐,是人性里不可違不可缺的。」
他看她欲言又止,於是他繼續說道:「假如你如願走進了那一場愛情,你能保證你一生不再背叛他嗎?而人性又是不可違的,我們誰也無法對未來做出保證,如果那時你背叛了,那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有這種念頭一閃而過,那麼你對他的毀滅和傷害將是更慘烈的……」她被這話深深地擊中了,他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她一時無語,她又開始感到了迷亂……她看著他額頭上滴下的血,才又想起剛才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慌慌地說:「我們回頭再說吧,現在我們必須馬上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