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14.感恩戴德的面孔

古長書聰明就聰明在該清醒的時候清醒,而且是在大事面前的高度清醒。現在就是他清醒的時刻。他剛剛到橫坡鎮地才幾個小時,傾盆大雨就從天而降。他是有備而來的,雨衣雨鞋都帶上了,思想也帶上了。他迅速與鎮政府的幹部一道,兵分幾路進行檢防汛情況,尤其是檢查防洪大堤的薄弱環節。防洪大堤是新建的,很牢固,不會出事。鎮里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是有保障的。可古長書知道,大堤只是防汛工作的一個方面,它的主要功能是河道防洪。一個邊遠小鎮,除堤壩之外還有許多瑣碎事情要做。他對鎮長說:「現在的工作重點不是沿河兩岸的問題,而防止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它是洪水造成的,卻比洪水更可怕。」

古長書一不小心就成了預言家。大雨一絲不苟地下了一天一夜,山洪爆發,大水不斷地往地下滲透,一些岩石鬆軟的地方經不起浸泡,就開始往下移動。離鎮政府不遠處,兩戶農家的房屋隨著山體的下滑,整體向下移動了十多米。兩家人實際上是一家人,兩個老人和三個兒子,大兒子分家出去了。但都從一個大門進出。裡面總共住了12口。房子移動后,拉開了幾條縫隙,門都全部變形。屋子裡的人關在裡面不能出來。第二天早晨,消息傳到橫坡鎮政府時,古長書還沒起床。他一聽說這事,就迅速跳下床去,臉也顧不得洗了,便與鎮上的幹部們一道,進入了搶險現場。

這是一個恐怖的場面。面對幾間變形的房子,只差垮下來了,誰進去都有可能永遠不會出來。而進去又有十二分的困難。裡面大人孩子哭叫的聲音撕肝裂膽,充滿絕望。哭泣聲和救命的叫喊聲混成一團。他們看不見外面是否有人,鎮政府的一些幹部遠遠地看著,突然沒也主張,不知道怎麼辦。

古長書上了火,不聲不響地踏著泥濘衝上去了。他向裡面叫喊道:「你們別急,鎮政府來救你們來了!」他還囑咐裡面的人,讓他們不要叫喊,叫喊聲音太大,會造成震蕩,房子就容易垮下來。裡面就不叫喊了,聲音暗了下去。古長書用身子使勁把門往裡面撞擊。他每撞擊一下,房頂都要掉一些瓦片和塵土。他每撞擊一下,生命的危險就要增加一分。終於,門被他撞破了,裂開了一條縫隙。古長書鑽進去了,裡面的人全躲藏在桌子和床鋪底下。古長書又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拉出來。進行到這個地步,其他幹部才趕快上前接應,陸續把被圍困的人員拉到安全的地方。當古長書救出最後一個人時,危險就發生了。這是個老人,他已嚇得昏死過去,嘴臉發白,全身直抖。古長書只好把他抱著往外走。剛剛走到門前,還沒脫離危險地帶時,房子轟然倒塌下來。一股濃黑的塵土從四周騰飛起來。在那一瞬間,大家都嚇得閉上了眼睛。

當大家睜開眼睛時,眼前變成了一片廢墟。塵土散去之後,露出了老人和古長書。老人摔出去幾尺遠,塌下來的房子壓住了古長書的半截身子。鎮里的幹部急了,一齊上去把古長書往出拖拉。古長書痛得直只叫喊。鎮長說:「你們他媽的怎麼這麼野蠻,先取掉他腿上的磚瓦,減輕壓力,然後才能把腿取出來。你們看過清理出土文物嗎?就那樣子!」於是幹部們就開始搬動磚瓦,象掏文物一樣把他的腿掏出來。當他的腿掏出來后,已經分不清泥巴和肌肉的區別了。

古長書腿砸斷了,緊急送到鎮衛生院搶修。被他搶救出來的12個村民一齊上了衛生院,在病房裡圍著他。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古長書是共產黨的好乾部,是救命恩人。醫生說:「為了你們的救命恩人早日康復,你們先出去吧,我們得給他治療。」村民們紛紛退到門外關切地等待。那是一張張脫險之後感恩戴德的面孔。

15.你是好樣的

就在衛生院對古長書實施搶救時,鎮政府機關也躁動了。大家都在讚美這個白面書生式的團委書記。他的英雄壯舉是有目共睹的。在最有生命危險的那一刻他衝上去了,那是真正的奮不顧身,出生入死。因為他沒想到自己的安危,也沒想到撈什麼政治資本,只想把裡面的人救出來。如果是死了也就死了。古長書受傷的消息與災情一道,迅速傳到了縣委縣政府。鎮長親自在電話中進行了完整的口述,繪聲繪色地講了他救出12個農民的經過,絲毫沒有誇大的成分。半小時后,縣長打電話來了,詢問古長書的傷勢;再過半小時,縣委劉書記打電話來了,全面了解了相關情況;再過幾分鐘,賀建軍打電話來了,發出了非常具體的指示:「鑒於鄉鎮醫療條件不好,你們馬上把古長書送到縣醫院接受治療。絕不能讓他致殘!一定要保住他的腿!」鎮長說:「山體滑坡早把公路堵塞了,車出不去,進不來。怎麼辦?」賀建軍說:「我馬上派救護車來到滑坡附近,你們找村民把古長書抬過滑坡,然後上車。馬上去辦,不得遲疑!」

鎮長迅速跑到衛生院,對院長傳達了賀建軍的指示,馬上轉移古長書。被古長書救出來的村民負責抬擔架。面對救命恩人,他們積極踴躍。古長書救了他們的命,他們要救古長書的一條腿。當古長書得知賀建軍指示的原話時,躺在擔架上的古長書感動了,覺得賀建軍真是愛護幹部的好領導。他對鎮長說:「你馬上給我打個電話給賀書記,讓他別操心。我問題不大。還要替我謝謝他的關心和愛護。」鎮長走了,古長書眼睛有些潮濕。

古長書被送到了縣醫院治療。傷勢並不很重,只是磚瓦壓壞了一塊骨頭。可這不是一般的骨頭,是用12條生命換來的。如果沒有他這塊骨頭,那12條生命也許就只剩下5條,或者10條,而絕不是12條。因為如果再拖一秒鐘,房子整個兒就土崩瓦解了。肯定是要塌死人的。所以,他的那塊骨頭就變得神聖起來。他的事迹也隨著他的住院而傳播開去,在縣委、縣政府和社會上廣為流傳。

縣委書記去看他了,縣長去看望他了,團委的全體工作人員都去看望他了。他躺在病床上,接受著人們的關心愛護和崇敬的問候。他變得尊貴而典雅,半躺著,保持著受傷者的適度的微笑回應來客。他的病房當然也是最高檔的,單獨床位,有空調和電視機。縣委書記和常務副書記賀建軍,還帶著一些鮮花,古長書激動死了。古長書一隻手拉著縣委劉書記,一隻手拉著賀建軍副書記,關心問起了其他地方的防汛情況,人都在病床上,還考慮著防汛抗災工作,這就更讓領導同志感動了。賀建軍說:「你安心養病,其他的不要想。你用生命救出了那麼多人,大家都知道了,都記得。你的事迹,我們要在全縣通報表彰。要號召各級都要象你一樣,做防汛救災的楷模。」

這句話從常務副書記口中說出來,古長書有些信不過,他把目光投向劉書記。劉書記說:「是的。昨晚我們開會定了,馬上發文件。我們現在的幹部,缺少的是什麼?就是缺少你這種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缺少你這種獻身精神!你用你的行動詮釋了什麼是我黨的好乾部。」

古長書說:「其實,我做的算不了什麼。遇到那種情況,誰都會去救人的。」

劉書記說:「我平常最反對說假話空話的人。什麼是加強與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繫?你就是。在人民群眾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出現了。說明你心裡有老百姓。」

古長書不再說話了。他拉著的兩隻手一直沒有鬆開。眼裡不由自主地閃出了許多淚花。他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動了。他用十二分的真誠對兩位書記說:「說實話,我現在想來是非常后怕的。只要我稍稍遲鈍一步,身體就埋藏在裡面了,就永遠見不著你們了。我命大呀。當房屋倒塌下來時,我就想我完了,死定了。誰知壓下來后,還留了半截身子在外面。壓在我腿上的也不全是磚瓦,貼肉的地方是一塊油布,比較鬆軟。如果全是磚瓦,下半身就要砸得粉碎。」說著說著古長書就哭了。後面的內容就哭泣著敘述了,他說就怪那個老頭子,他嚇得痴獃了,又笨又重,我抱不動他。誰知剛剛抱出門口,房子就塌了。當時,我就順水推舟地往外邊一撲,所以把他推出去了,他沒傷著,我傷著了。

書記用簡短的話表達了他的感受,連連說:「你是好樣的,好樣的。」

16.沒想到這樣轟動

病床上的古長書得到了很好的安慰與鼓勵。有兩位書記的話,比醫生的葯都管用。領導們離開醫院的后,古長書父親說:「你看領導都這樣誇你了,你也沒有什麼想不過的。」

唯一來趕到醫院流淚的人,就是顧曉你。她一進病房,看到古長書被白色包裹的樣子就忍不住哭了起來。雖說沒有哭出聲,淚水卻在不斷地流。古長書說:「哭什麼呢?我又不會死!」

顧曉你擦了淚,說:「我真看不出來,關鍵時刻,你還有那種英雄精神!要是我,嚇得只往後退了!」

古長書說:「也許在最危險的時候,是最能爆發勇氣的時候。」

看到古長書精神狀態很好,顧曉你也不傷心了。她說:「要是你當時動作遲緩一點,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就是屍體了。」

古長書說:「那你也不敢見我了。因為會砸得很難看。不會讓你看的。」

開這種玩笑,古長書的父親在旁邊很不高興。可他們是同事,不好阻止他們,只有聽著。顧曉你走到床邊,摸摸古長書的額頭,說:「摸摸英雄,讓我們也沾點英雄的光。」

古長書抓住她的手,說:「不要說英雄,就算摸屍體吧。我們都是未來的屍體。」

顧曉你說:「這話也對,我們都是未來的屍體。這才是正確的生死觀。」

那些日子裡,顧曉你每天做好飯,準時往醫院送。還把古長書父親的飯做上。這讓古長書很感激。團委的其他幹部也經常給古長書送鮮花和送吃的去。雖說在病床上,古長書的日子也過得非常充實。

古長書的妻子左小莉是第五天才從市裡趕回來的。她回家看了一下就直奔醫院,下樓時看見趙琴,趙琴看了她焦急的樣子,說:「你別急。前天賀建軍還去看了,沒有大問題。」左小莉說:「傷著一點沒什麼,只要不殘廢就好。多虧領導關心,聽說是賀書記親自安排讓他轉院治療的。」趙琴一笑,說:「我跟你一道去吧。我也去看看他。」左小莉說:「你忙就算了吧。」趙琴說:「我沒什麼事。也該去看看他。大家都在說他的英雄事迹呢。」

兩個女人結伴而行進了醫院。當古長書看到她們時,才真正感覺到那種貼心貼肉的溫暖。左小莉是他老婆,是他所愛的。儘管平淡,但那是婚姻。平時感覺不出來,當你在病房裡的時候,親情的東西就出來了。她必然是最關心你的人之一。

左小莉用埋怨的口氣說:「我囑咐過你要小心。還是出事了。幸好沒有大傷。」

古長書說:「沒關係。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只要你不守寡就行。」

左小莉說:「守寡不要緊,就害怕守活寡。」

趙琴就笑起來,說:「平時住在一幢樓里,這麼長時間,沒想到樓上住著一位英雄。這是我們所有同學的榮耀啊。」

古長書說:「你是罵我吧?我們班裡的同學,有大款,有博士,有記者,有作家,可只有你一個嫁給了縣委書記。女同學中,你的命最好。」

趙琴說:「書記有什麼?如今縣級領導太多了。何況他還是副職。」

古長書說:「副職也有轉正的時候呀。」

兩個女人坐在床邊看著古長書,兩人的眼神各不相同。趙琴給他投過去一雙媚眼,還給他擠了擠,那是在逗他玩。左小莉不一樣。她顯得很淡漠,不冷不熱,把關愛都放在心裡。但無論怎樣,古長書都從她們身上獲得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面孔,同樣的可人。

左小莉和趙琴一走,省地縣三級的電視台記者和省報市的記者們就結伴而來了。長搶短炮地架起來。醫生出面阻止,他們說一會兒就好,醫生想不是什麼大病,採訪一下也不會影響病人康復。於是就開始採訪。省電視台的記者最牛,他們拿著話筒提問,要讓他談談捨己救人的感受。古長書就一五一十地說。因為他已經反覆講過他救人的經過,早就熟練了,精彩的地方都能背誦帋來,所以,儘管他面對話筒有點怯場,但還是比較順利地講述了。他象一個小說家,沒有放棄對精彩細節的重點描述,對房屋倒塌前的那一瞬間的恐怖情形進行了充分的渲染,使記者們親臨其境一樣。不同的是,這次的講述,比他向領導們彙報時的講述還要仔細,第一個人怎樣救出來的,第二個人怎樣救出來的,第三個人怎樣救出來的,一一道來,邏輯清楚,層次分明。直到講到最後一個人為止。

有記者問:「你為什麼先救小孩,然後救中青年人,最後才救大人?」

古長書說:「因為小孩是希望,也是他們的命根子。先救孩子,大人比較放心。中青年人是骨幹,他們未來的日子還長。老人放在最後——萬一來不及救的話,如果要死,我也就陪同他們死了。我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想法,死老人比死年輕人好。當然我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我說的是萬一。」

記者又問:「你既然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那麼裡面的人為什麼自己不往外鑽?他們完全可以自己施救的。」

古長書說:「他們都嚇得神經不正常了,抱在一起不分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卻又哭又鬧,亂成一片。人在臨死的時候,腦子是糊塗的,非常恐懼,又非常頑固。有個老太太,我在救她時,她不出來,她說那是她的家,她死也要死在那裡。是我強行地把她抱了出來。」

這回記者理解了。他們不再有質疑。他們看到了一個樸實無華的英雄形象。沒有經過任何粉飾和包裝加工,原汁原味。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大雨製造了這種災害性事件,古長書成了災害性事件的抗爭者和受益者,記者又將其變成新聞,成為事件的傳播者。第二天,省市電視台、省市報紙都同時發表了這一新聞。當古長書看到自己在電視上的形象時,他覺得應當「謝天謝地」。是天降了雨,是雨造成了山體滑坡,是滑坡移動了房子。天地聯合起來,留了個英雄的位子虛席以待,讓他給坐上了。如果沒有天沒有地,也就沒有他的今天的光榮與夢想。

古長書從此聲名遠揚了。救人的時候,他確實沒有想過出名的問題;受傷之後,他想到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行為的全部意義:從美學上講,這是一種超越生命價值的崇高;從人性上講,這是一種視他人生命為自己生命的偉大;從政治上講,這是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生理生命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政治生命,藝術生命等等,生理生命是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載體。沒有了生理生命,其他的生命形式也就無法依附了。古長書能把生理生命置之度外,自然唱響了一麴生命的頌歌,當然就可歌可泣了。這時他便估計這件事情要鬧大了,還有可能把他鬧紅。但他沒想到這樣轟動,超過了他的預期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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