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偷雞食勞模自殺 討說法市長被圍

第三十四章 偷雞食勞模自殺 討說法市長被圍

方浩面對焦鵬遠檢俄通人的氣勢,採取了避其鋒芒的策略。

「焦書記對我的批評很中肯,也很及時。在穩定中求發展與在發展中求穩定是互為因果的辯證關係。維護好社會治安才能給改革開放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同樣,只有改革開放取得更大的成果,讓老百姓從改革中取得切實的成果,才能使社會安定。」

焦鵬遠不耐煩地打聽說:「老方,時間緊迫,大家碰頭,不是搞先穩定還是先發展的理論研討會,空談誤國呀!有那麼一種人,說大話、說空話、說套話,就是不辦實事。不但不辦實事,還處心積慮地整干實事的同志。你直截了當地向我們說清楚,製冷設備廠究竟出了什麼事?簡明扼要一點,好不好?」

田醒不陰不陽地說:「焦書記呀,您也要給不辦實事的人留一點生存空間,他們除了嘴皮子上的功夫,除了整人,別的都不會,一時半會兒也學不會,也難為他們喲。」

林光漢一言不發,碰頭會前,方浩已告訴他出了事的情況,他心裡沉甸甸的,思考著怎麼解決這個棘手的事件。

千鍾從焦鵬遠對方浩寸步不讓的神態看到了希望,焦書記終於振作起來了。但他一言不發,保持著必要的謹慎。

方浩感到喉嚨發乾,聲音也變得嘶啞。「是這樣,製冷設備廠的工人要鬧事,起因於一名叫王雙喜的老勞模和他的兒媳、兒子一家自殺。兒子叫王緊跟,也是位勞模。廠保衛處得知工人要上街,立刻向公安局彙報了。自殺的來龍去脈還不清楚,蔣局長已經著手調查。」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焦鵬遠的手指敲著自己的太陽穴,「剛才你提到王雙喜、王緊跟這兩個名字,我就覺得有點耳熟。我在市勞模表彰大會上還接見過他們呢,是個很好的工人,撿拾廢零件出了名。怎麼好端端非要全家自殺?」

「我給廠常委打過電話,他們只簡單地說工廠不景氣、工人生活困難。」

焦鵬遠長嘆一聲:「唉!我們天天說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階級,改革改到勞模都活不下去,這怎麼得了,該誰承擔責任?田醒,你到製冷設備廠帶過職,搞了合資,蠻紅火嘛。怎麼突然就不景氣了?」

田醒用鼻吼吟了一聲說:「領導班子不團結、窩裡斗。哪個地方班子不團結,哪個地方就要出問題。我當時是去抓合資項目。其實,製冷設備廠只是重機廠的一個分廠。重機廠兩萬多人,產品老化、設備老化,外商不願意背這麼大的包袱。我去抓了機構調整,用重機廠一部分人力、物力、資金和外商合資建了製冷設備廠。工人也就分成了兩撥,大部分留在重機,少部分進了製冷。對外兩塊牌子,班子基本上是一個。製冷設備廠的效益不錯呀,十強企業,焦書記表彰過。那個王什麼喜,我不認識。他要是分在了製冷這一塊,應該日子過得不錯。不過,對現實情況我也不了解,帶職回來到了市人大,我也沒再過問重機廠的事。」

「成立個調查組,」焦鵬遠打了個呵欠,「誰牽頭呢?」

「我牽頭吧,」林先漢眉頭緊鎖,「是我的工作沒做好,我們對工人關心得太不夠了。」

焦鵬遠感慨道:「老林,你這種入地獄的精神真值得我們學習。好,就由你牽頭。我派辛茅和蘇南起陪你去,讓他們多做些實際工作,增加點見識。」

兩輛奧迪車從市政府朝製冷廠駛去。

在第一輛奧迪車裡,蘇南起坐在司機旁邊,他扭過頭對坐在後排的林光漢說:「去工廠的後門吧?走前門怕被工人包圍。」

坐在林先漢旁邊的是辛茅,他提醒自己要把握好這次深入工廠調研的機會。他覺得此行責任重大。

「蘇主任考慮得很周到,林市長,走後門吧?」

林先漢習慣地用左手指甲壓住眉心。由於他天天重複這個動作,眉心處留下一個凹痕。他說:「不去製冷廠了,先去王緊跟的家。」

蘇南起暗吃一驚。按照市委常委的布置,由林市長牽頭組成自殺調查組前往製冷廠,安排中並沒有去王緊跟家這個內容,那裡是事發現場,很可能會出現意外。他趕緊說:「不妥吧,林市長。警衛及先遣人員已經去了製冷廠,採取了對首長的保衛措施。但王緊跟家沒有派人去,你突然前往,臨時不便保衛呀,萬一工人們失去理智,你的安全可能會出問題。」

林先漢搖下車窗,一股風沙颳了進來,但他心裡還是在覺得燥熱,不耐煩地說:「要什麼保衛?多此一舉,我們共產黨的幹部從什麼時候開始怕起群眾來了?只聽廠黨委的一面之詞不行,一定要去現場看看。」

蘇南起打開手機說:「那我立刻通知公安局,派人去王緊跟家進行保衛。」

林光漢瞪眼說:「就你的命值錢?」

蘇南起嘆口氣對司機說:「好吧,去正緊跟家,我這裡有地址。」

奧迪車內沉默了。

重機集團是林光漢的噩夢,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他,他靠在奧迪車柔軟的靠背上仍然覺得擺脫不了噩夢的侵襲,無數根鋼針刺進肌骨。

這個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與共和國同一天誕生的大型國營工廠有著輝煌的歷史,歷次由國務院總理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所提到的國民總產值數字有一部分就是這個廠的貢獻,它的名字每隔幾個月就會出現在<人民日報》上,有時還是頭版頭條;它是共和國從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留下的廢墟上走向繁榮昌盛的雄辯證明,這裡從來都是社會主義凱歌峻亮,紅旗招展。不同歷史時期的黨和國家的領導人都親臨視察過,並留下了美好的祝辭;外國元首隻要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大多也要光臨重機廠,親自體驗社會主義中國的建設成就;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增產節約、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的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以鋼為綱、三面紅旗、四清、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清理階級隊伍、工業學大慶、工宣隊、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所有的政治運動,重機廠都走在前列;勞動模範、學習標兵、先進工作者、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層出不窮;「走資派復辟資本主義,我們工人階級堅決不答應」、「我們工人階級堅決擁護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等等重機廠工人的表態都是必上報紙頭條的時代最強音。這裡還是培養革命幹部的熔爐,從這裡走出的有人大代表、局長、市長、中央委員、政府部長、部委主任、省委書記、國務委員,重機人自豪地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林先漢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心裡非常明白,重機廠是橫在他面前不可逾越的鋼鐵長城,儘管這個廠在由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之後,早已癱瘓,產品滯銷、銀行貸款無力償還、工人三年發不出全額工資,但它仍然是社會主義制度最好的註解;勞保福利、公費醫療等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由於沒錢早已無法體現,但它的存在向世界證明中國仍然是以國有企業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國家。全民所有制賦予重機廠的政治符號價值並不因它沒有任何經濟效益而消失,反而變得越來越重要。「國有大中型企業改革調研組」、「國情調研級」等名目繁多的調查研究小組經常光顧重機廠,林先漢往往陪同並回答來者提出的問題。抱著不同目的而來的調查組所得出的結論也不同,有的報告說重機廠是傳統計劃經濟弊病大寫照,有的又說重機廠是社會主義巋然不動的堡壘。林先漢不對上面針鋒相對的調查報告談個人的觀點,這倒不全因為調查者全是中央派來的,他摸不清背景與來路,主要是他心裡明白所有來的人只不過是為他們的論點來重機廠找論據,都沒有能力也不可能解決重機廠的具體問題。而重機廠不可動搖的政治符號價值與非改不能活下去的經濟現實之間的強烈衝突使這裡成為一個雷區。現在,一個勞模自殺了,雷管已經點燃,千萬不要引起連鎖爆炸啊!

林光漢想到這裡深深地出口長氣,輕聲地問:「王緊跟的名字是文化大革命時改的吧!"

蘇南起回過頭,「是這麼回事。王緊跟原名叫王福根,他的父親王雙喜是重機廠五六十年代的勞模,『文革』時當上了進駐大專院校的工宣隊黨支部書記。這父子倆都是上過報紙的英雄人物。一九六七年王福根托他父親的福,沒有下鄉插隊,過重機廠當了工人,後來進了重機集團的製冷廠。」

辛茅憂心忡忡地看著林光漢。「林市長,您看我的想法對不對,勞模是黨和人民的財富,他們為共和國勤勤懇懇工作了一生,如果改革到連他們也活不下去的程度,那麼這種改革還有什麼意義?是不是到了我們該反思的時候了呢?」

林光漢覺得辛茅提的題目太大,沒有回答。

繁華街道的兩側依然熙熙攘攘,高級飯店、精品大廈的大門人流進進出出,豪華車停在路邊使路面變得狹窄。人們的正常生活並沒有因勞動模範一家人自殺發生什麼變化。林先漢目光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該怎樣理解由他管理的這座城市,一個側面是幾乎所有的大中小國有企業虧損或嚴重虧損、大批工人下崗,一個側面是燈紅酒綠、大吃大喝,彷彿人人都腰纏萬貫。究竟哪個側面才是真實的呢?他想起了他看到過的一場殘疾人坐輪椅上的籃球比賽,運動員個個都是胸肌發達、手臂有力,兩條腿卻瘦弱枯乾。也許,這就是我的城市,一個坐在輪椅上參加競爭的城市,一個一半發達一半癱瘓的城市。

人行道上出現了三人一組、荷槍實彈的武警,這非比尋常的巡邏是防止工人鬧事的緊急應變措施。

林光漢覺得自己坐在火藥桶上。

兩輛奧迪車謹慎地駛進了由一排排六十年代修建的簡易樓組成的大院。七十年代的大地震在牆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裂縫。

林光漢指著牆上的裂縫不滿地說:「千鍾一天到晚忙些什麼?市政府早決定拆除所有的簡易樓,也撥了經費,怎麼這裡還剩下這麼一大片?房倒屋塌要壓死人的!」

辛茅冷笑說:「不用打聽,科以上的幹部肯定不會住在這鬼地方。聽說重機集團的幹部宿舍非常漂亮。」

王緊跟家住在十八排底層。蘇南起儘管是第一次來,按照地址沒向人打聽,很快就找到了。

門口,站著兩名警察,他們守住王緊跟的家門,阻止圍觀的人進來。見來了幾個幹部模樣的人,堵在門口的幾名退休工人、抱孩子的婦女和孩子們悄悄地離開了。

春節的熱烈氣氛還沒有完全消失,家家窗戶上貼著「福」字,門破舊得開著很大的縫隙。王家也不例外,門兩側貼著紅紙黑字的印刷春聯:

昨天好今天好明天更好

你也笑我也笑人人歡笑

守在門口的警察不認識林光漢,攔住了他們。

「你們是幹啥的?」

蘇南起低聲神秘地說:「這是林市長,你要負責保護好首長的安全。」

警察點點頭說:「你們要進就進去吧,請保護好現場,局裡沒來人勘查現場,動亂了就不好辦。」

蘇南起站在門口,往裡看看,回過頭問警察:「公安局怎麼還沒來人?」

「他們說警力不夠,都忙著巡邏,抽不出人來。請進吧。」

蘇南起和辛茅等先進去。林光漢跟著邁進已經磨得與地面一樣平的門檻。紅磚地很臟,從門外刮進來的風沙跟著腳步而入。

林光漢沒有想到一個兩代勞模的家庭這樣寒酸,外屋除了一張破桌子和兩條板凳什麼也沒有,破桌子上擺著一個鋁鍋和三隻粗碗。只有牆上一張緊挨著一張的獎狀非常醒目地昭示著房主人的身份。

「人在裡屋呢,他們一家三口是上弔死的,我們解下來,放在裡屋板鋪上。」警察撩開破舊的藍色棉布門帘,屈身輕挪腳步進去。

板鋪上並排擺著三具屍體,一個頭髮全白的瘦老頭,市長不用問猜得出那是王緊跟的父親。王緊跟和他的老婆躺在靠窗的地方。三個人的腳都搭在板鋪外。

林先漢注意到王雙喜的腳連襪子都沒穿。他摸鋪,冰涼冰涼,沒有一絲熱氣。

突然,林先漢的目光像被灼痛一樣,他驚愕地發現,三具屍體的胸前都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林市長,」警察伸出手指著髒兮兮地牆,「那上面可能就是王緊跟寫的遺囑。」

林光漢的目光落在牆上用小學生的紅蠟筆寫下的一行字,每個字有半尺長,看起來像一條標語:

我們去找毛主席問個明白!

巨大的驚嘆號如同一把銳利的匕首插在市長的心上,他心裡揣摸著,這起舉家自殺「去找毛主席問個明白」案件的政治含量比三條人命更會產生強烈的社會震蕩。

蘇南起的反應很快,他對警察說:「找張報紙,把字糊起來。」

警察苦笑說:「沒有膠水。」

「打點棚子呀。」

「哪找白面去?王緊跟家要是還有幾兩白面,也許就不會去找毛主席。唉,真夠慘的。」

蘇南起掏了掏兜,掏出一圈透明膠帶,交給警察說:「正好,我領了膠條還沒用,用它吧。」

警察設脫鞋,上鋪用兩張;日報紙把牆上的字蓋起來。

林光漢鬆了一口氣說:「這是遺言也好,是胡亂寫的也好,除了有關同志,不許看,不許傳,不許擴散。給他們蓋上被吧。」

警察拿過炕上一床;日軍綠棉被,那是王雙喜進駐工宣隊時軍隊發的。

警察邊蓋邊說:「沒給他們蓋,是怕屍體腐爛。」

林先漢抽了抽被角,把王雙喜的光腳蓋住,問:「是誰發現的?」

蘇南起輕聲說:「市長,我們到外屋說吧。」

幾個人回到外屋。從進屋到出來,林光漢始終沒敢看死者的面容,他怕只要看上一眼就永遠不會忘記。

外屋沒有人,另一名警察守在屋門外面。

沒有人坐,彷彿碰到桌子、板凳,就會沾上晦氣。

「你說說情況吧。」蘇南起說著,掏出中華煙給每人一支。

警察謙卑地接過煙說:「我得慢慢抽,一支就小兩塊呢。」

警察一口吸進去,慢慢吐出來說:「事情發生在昨天半夜。這旁邊有個養雞場,最近連續丟雞飼料,我們派出所對這一帶就特別注意。再加上外來人口多,治安更加大了力度。昨天夜裡十一點四十,我在養雞場外面巡邏,看見一個黑影從養雞場院牆翻出來,肩上背著口袋,有半袋子吧。肯定他就是偷雞飼料的賊。我就悄悄跟上他,一直跟到這個大院,跟到這個門口。這個大院,誰家的尿壺擺在什麼地方我都J刀L清,是我的管片兒呀。原來是王緊跟,我心裡就犯起了嘀咕。這一家子用老話說叫苦大仇深,兩代勞模,沒有比他們再本分的了。我就沒進去,往回走了一段路,又覺得不對勁,王緊跟家又不養雞,偷雞飼料幹啥?不行,這事要不弄明白是我的失職,這日子口不一樣啊。轉遊了二十來分鐘吧,我又回來,推開王緊跟家的門,一看,我心裡當時就涼了,原來王緊跟和他老婆,還有他爸爸,一家三口正吃雞飼料熬的粥呢。他們三個人看見我突然闖進來,又穿一身警服,一下子全傻獃獃地不動。我往回抽身也來不及了。王緊跟他爸放下半碗雞飼料,兩隻手左右開弓抽打自己的嘴巴,邊抽邊罵自己,『我混蛋,對不起毛主席!我混蛋,對不起毛主席!』嚇得我不知說什麼好。這事也怪我,我不該來呀,當時要是我勸他們兩句,也許不至於有後來的事。當時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回家給他們扛糧食。我什麼也沒說,一句話也沒說,退了出來。一出大院,我就撒開腿跑,到了我家,找米袋子,讓我老婆幫忙,盛了一袋子大米,放在自行車后架上,蹬車就奔了王緊跟的家。我拎著米袋子一推門,立刻就傻了。一家三口全上吊了,吊在房樑上。」

警察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淚水,接著說:「這也太慘了,他們連碗雞飼料也沒吃踏實,我趕緊把他們解下來。人命關天,馬上向分局彙報了。唉,他們肯定是以為我回去報案,帶人來抓他們。再不,就是沒臉見人了。這一家子人,特好面子,有了困難也不求人。唉,當時我要是告訴他們,這不算什麼事,我去拿糧食,就不至於一家三口上吊了。」

林光漢默默拿起一個飯碗,由於時間長了,裡面的雞飼料粥已經板結。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市政府每年迎來送往的宴請開支要三千多萬,宴會每桌小則三千、多則上萬,而眼前躺著三具因偷吃雞飼料而自殺的屍體。他胃裡一陣噁心,喃喃地說:「我們……走吧。」

警察有些著急,語無倫次地說:「看看就走了?您得有個指示呀,屍體不能老擺在鋪上…我怎麼辦?」

蘇南起說:「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都很難過。你們辛苦了,林市長視察之後,市委研究了會有統一的部署,就這樣吧。」

他只想護衛市長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蘇南起拉開門,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門外,幾百雙仇恨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他看。

堵在門口,把兩排房之間的通路塞得滿滿的大多是老工人和婦女。他們沒有叫嚷,林先漢從他們的目光看出了憤怒。他輕輕對蘇南起和辛茅下了指示:「千萬不要刺激群眾。」

雙方默默對峙了五六分鐘,突然,後排的人往前猛擠,站在第一排的工人們被推進了屋內,年久失修的木門從柜上吹嘟一聲砸下。蘇南起和辛茅等人保護林先漢退回裡屋。

兩名警察舉起胳膊大叫:「不要擠!不要擠!這是什麼日子口,誰鬧事我就抓誰!"

林光漢被擠壓到鋪邊,再也沒有退路。五名老工人和一名青工互相挽起胳膊組成人牆保護市長。

一名叫施三寶的乾瘦老頭跳到鋪上大叫:「誰再瞎哄瞎吵吵,就是存心環咱工人的事,誠心給政府留話把!好讓咱們挨整!"

屋裡屋外的工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施三寶彎腰對鋪下的林先漢說:「林市長,你也上鋪來吧,說什麼話好讓大家聽個清楚。」

林先漢抓住施三寶伸過來的手,被拉到鋪上站好,他們的腳下是三具屍體。

施三寶像拉家常里短似的開了腔:「林市長,你不認識我,我自我介紹。我叫施三寶,今年七十二歲,與躺在鋪上的王雙喜是師兄弟。緊跟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所以這檔子事,我得出面討個說法,以後你們要抓領頭鬧事的,你就抓我,跟大家沒關係…」

林光漢在這種時候,既不能拿出市長的架勢,那樣只能激怒在氣頭上的工人,又不能無原則的應承,那樣必然損害政府的莊嚴。他找不到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只好沉默,保持莊嚴的沉默。他深知,一個表態錯了,不是激怒工人,就是激怒市委,被扣上煽動工人鬧事或者激化矛盾的帽子,一定要避免豬八戒照鏡子兩頭不是人的局面出現,不能左,也不能右;不表態是最好的表態,將來以便因勢利導,既可以用沉默來表示贊成工人的意見,也可以用沉默來表示反對工人的意見。

施三寶看了一眼鋪上的死屍,又看了一眼鋪下的十幾雙眼睛,帶著譏諷的語調說:「首先我搞不清你與我的關係,按說呢,您是市長,我是市民,是您領導我。但按咱黨的大道理說呢,我是主人,您是公僕,是我領導您才對……」

林先漢知道通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繼續保持沉默。

「實際上的關係又是另一回事了,您是官老爺,父母官呀,我是光頭光腳的老百姓。不管是什麼關係吧,這一家三口自殺的事情,您今天得給個說法。雙喜老弟誰不知道,登過報的勞模,他一輩子車出的鐵屑一百輛解放牌也拉不完,最後落個偷吃雞食的下場。他是太老實,臉皮又薄。要是我,就上你們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的宴席上去吃去喝……」

蘇南起悄悄溜到外頭用手機打了求助電話。

鋪下,一個工人突然發現了牆上剛用膠條貼上的報紙,大叫起來:「施大爺,他們用報紙把字蓋上啦!」

不明真相的人們議論起來:「什麼字?什麼字呀?」

「他們又做賊心虛了!」

「不用跟他廢話,讓他也吃一口雞食!」

施三寶扭過頭,一把把報紙撕下來,露出了那行字:

我們去找毛主席問個明白!

屋外的人往裡擁,外間的人往裡間擁,人群又亂起來。

施三寶揮揮手。「安靜!你們誰也別說話,今天的事是我一個人的事,跟你們沒關係。天塌下來,我一個人扛著,判個十年二十年,我施老頭去蹲大獄。」

林先漢的心劇烈地顫抖,王緊跟臨死前留下的這句話太敏感了,涉及到的許多理論問題和改革實踐問題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怎麼辦?他緊張思考著對策。

施三寶又揮揮手,「大家安靜,別往裡擠!牆上寫的字,被他們用報紙蓋上的,今天剛一擦亮我就看見了,沒想到他們用報紙給蓋上!」

「給我們說清楚,寫的是什麼?」看不見字的人群嚷成了一片。

「安靜!這行字我認識,是王緊跟的筆跡,寫的是,我一們一去一找一毛一主一席一問一個一明一白一」

人群開了鍋,「毛主席要活著,他們敢對工人這樣!」

「早把走資派打倒了,遊街!開批鬥大會!」

有名老工人嚎啕大哭,「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把我們扔下不管啦!要是您老人家睜開眼睛,還不氣死呀!您老人家手太軟了,要是把他們斗死,我們也不至於有今天呀!」

施三寶的冷靜在群眾激憤情緒的鼓動下突然消失,他猛地抓住林先漢的衣領子喊叫:「你為什麼蓋上字?你們害怕毛澤東思想是不是?你說!你說!你啞巴啦?……」

林光漢沒有失去冷靜,他明白只要開口說話,不論說什麼,不是遭到這一方的反對就是遭到另一方的反對,沉默下去也只能激起群眾更大的憤怒。他狠狠心,牙齒咬住舌尖,身體往後一仰,摔倒在板鋪上。

蘇南起奮力分開人群,衝到鋪邊,只見市長兩眼緊閉、口吐白沫,嘴角往外流血。

施三寶嚇壞了,是他先抓住市長的衣領后導致了這場人身傷害,非進大獄不可了。

蘇南起跳到鋪上大叫:「還不快讓開路,你們負得了這責任嗎!」

林光漢有意繃緊四肢,造成急性中風的印象。他告誡自己,以後不僅對工人,就是對蘇南起、辛茅等人和市委市政府,也絕不能說自己是急中生智假裝中風才緩解了這一場危機。

蘇南起、辛茅、施三寶等幾個人把林先漢抬起,抬到屋外。林光漢發出微弱的呻吟,心裡很佩服自己的聰明,這一次是真正做到了既不左也不右;但也泛起几絲苦楚,他從沒有想到當市長還要有咬破舌尖、吐出白沫的能力。

五輛警車駛來,停在院大門口,二十幾名警察跑步來到王緊跟家門口,工人們自動讓了一條路,把市長抬到一輛勉強開進通道上的三菱越野警車上。

施三寶怕人家把他忘了似的走到警察前,伸出雙手說:「是我一個人乾的,跟別人沒關係,你們愛怎麼處置怎麼處置吧。」

一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推進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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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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