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兩塊鋼王者之劍 一把火千金成灰
周森林眼窩深陷。他心中的一個聲音告訴他,再這樣疲勞征戰,將不久於人世。
但他沒有辦法擺脫事務的糾纏。任何一個專案組來提審犯人,他都要始終陪同。提審犯人有時到夜裡兩三點,有時又從凌晨開始直到中午。專案組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惟獨他要參加每一次每個犯人的提審。他知道,這是組織上對他的高度信任,他幾乎是了解全案細節惟一的人。由於專案之間互不交叉,互不閱卷,都離不開他。
他擔心自己的身體支撐不下去多少日子了,多次向方浩提出,儘快提升陳虎任反貪局副局長,以便他兩個月退休后,讓陳虎接班,繼他之後擔任反貪局長。
方浩答覆他說,市委組織部已經原則上同意任命陳虎為市反貪局副局長及市檢察院黨委委員,但還要報呈中央組織部和高檢批准。
周森林最擔心在中組部和高檢批准對陳虎的任命前,這個尚不成熟的接班人會惹出什麼麻煩來,使提拔他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今天,他向方浩彙報了各個專案組到安嶺監獄提審郝相壽、葛萌萌等犯人的情況后,回到反貪局,立刻找來了陳虎。
「陳虎,假美元的調查,有什麼進展?」
「有些進展,不大。現在可以排除何可待與假美元之間的聯繫。基本上可以認定,假美元有意放到他的保險柜保存,但何啟章從什麼人手中得到這筆假美元,還不清楚。」
「好,要穩妥進行。我現在最擔心你惹出什麼亂子,影響對你的提拔使用。我的身體越來越差,真想早點把我肩上這副擔子讓你挑,你要爭氣喲。」
「好,我盡量不給你惹麻煩。周局,在調查假美元時,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可能是重大的情況。」
「什麼情況?我現在一聽重大這兩個字就害怕。」
「何可待提到了一個叫王中王的人。他說,是聽他父親何啟章提過這個名字。他又回憶起,蔣月秀對他提過王中王這個名字,蔣月秀說王中王能幫助搞到一輛凌志400新車。根據何可待的口供,他懷疑王中王可能與假美元之間有什麼聯繫。他沒有證據,只是推測。周局,這個情況是不是該5!起我們的注意?」
周森林心中暗吃一驚,陳虎調查假美元怎麼也牽涉到了王中王?安嶺監獄這幾天的提審都圍繞著誰是王中王這個題目進行,這是由中央直接控制的高度機密的調查。陳虎顯然並不知情,但他從假美元的調查竟意外地接觸到了王中王問題的邊緣。這太可怕了,如果陳虎在基層和外圍調查王中王,必然打亂中央的部署,後果會非常嚴重。上面追查起來,甚至會認為我違反偵查紀律,泄漏了機密!
他不動聲色。絕不能把專案組正密切關注王中王這件事告訴陳虎,因為陳虎無權知道。但又要及時阻止陳虎的擅自行動。
「什麼王中王?你別聽何可待滿嘴胡說。你立刻停止這種無聊的舉動。再從你嘴裡提到王中王這三個字,我給你黨紀處分,亂彈琴!」
陳虎不知道他無意之中開始了攻佔主峰的行動,辯解說:
「不像是順嘴胡說。我覺得這是個有價值的線索。」
「陳虎,王中王的事,除了我,你對準提起過?」
「那天,我讓陶鐵良陪我去勿忘我電器商城找蔣月秀,她是何可待的未婚妻,我懷疑她與假美元有什麼聯繫。陶鐵良和蔣月秀很熟,就讓陶鐵良陪著我去摸了摸底。」
「你找蔣月秀,為什麼事先不請示?」
「沒有這種規定呀。」
周森林壓住火氣。
「規定是沒有,蔣月秀也不是國家公務員,但她是蔣局長的千金。蔣局長是市委常委,動他的女兒,就得慎重,你就得事先請示。」
「見了面,我也沒說什麼。就是讓她幫我換點美元。彼此都挺客氣的。」
「陳虎呀陳虎,你腦子怎麼簡單到只會吃飯!蔣月秀能不對他爸爸說?蔣局長於一輩子公安,你那點換美元的小圈套他能看不出來?他對你會是什麼印象?你的任命,蔣局長是重要的一票!別忘了,他還是市委常委!」
陳虎鬆了口氣說:
「周局,這也值得你著急呀。我根本就沒想過陞官,蔣局長反對不反對,我不在乎。再說,如果蔣月秀真有問題,我也不能因為她老子是公安局長,就網開一面呀。」
「好,好,你不在乎,我在乎。你跟陶鐵良怎麼說的?」
「我問陶鐵良,在他經辦的案件中,聽到沒聽到過王中王這個名字?他說沒聽到過。我讓他以後留意一下關於王中王的線索。就說了這些。」
周森林「啪」地猛擊桌面,站起來怒斥道:
『陳虎,你闖下大禍了!哎,豎子不足與謀,豎子不足與謀啊!」
周森林捂著胸口,坐在椅子上。自何啟章自殺以來,他積勞成疾,又每天處在高度緊張之中,冠心病就悄悄找上了他。
陳慮從來沒見過周森林如此震怒,心臟病又犯了,嚇得他自己的心臟也突突地跳。
「周局周局……」
周森林吞下硝酸甘油,病情舒緩后,他喟然長嘆:
「哎,我這身體是朽木不可雕也。你雖然身體好,卻是堅子不足與謀。這樣下去,反貪局就更加四面楚歌了。只怕將來,你我都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周局,我做錯了什麼,你只管罵。千萬別讓我給你氣成這樣。」
「我沒事,好多了。陳虎,說心裡話,你要是我兒子,我就讓你辭職,幹什麼也比干反貪強。你秉性正直,不適合在體制內做官。為官為吏之道,十分精力要把七分用在搞好上下級關係和左鄰右舍的利益平衡上,不然你那三分精力的工作也會受到干擾。我們說十句話,要三分官話,兩分空話,三分假話,能說上兩分實話,就相當不錯了。你不說官話,那還叫什麼官?不說空話,你還怎麼維護人際關係?不說假話,你讓別人怎麼忍受你?你這兩條嚴重欠缺,能當好官嗎?你這種秉性,要是在體委,還能湊和混,也混不好。但你乾的是反貪這一行呀,什麼叫反貪?反貪就是狼窩掏仔、虎口拔牙;反貪就是太歲頭上動土,皇宮內院里抓人;反貪就是擋公候將相的財路,摘文武大臣的頂戴花翎。我們遇見的都是硬主,能不背腹受敵,身陷重圍嗎?所以我整天是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我們沒要貪官污吏的命之前,小命先被他們拿走,那還怎麼反貪?你呀,血氣方剛,匹夫之勇,焉能成就大事?我一心指望你接班,好保證政策的連續性;也有私心,你上台至少不會整我。要是被我們得罪過的體系派個人過來接班,他第一個就得拿我開刀,給我安個破壞政策、違反憲法、打擊迫害好乾部的罪名,他們好一個個的平反。陳虎,這些年,接班人變成掘墓人的事情,我見得太多了。有的人接班伊始,就帶著挖坑的鐵鍬來的,官場險惡喲!」
周森林胸口又有些疼。陳虎送上杯水。
「周局,慢慢說。我再笨,也不能眼巴巴等別人挖個坑把咱們埋了。」
周森林苦笑說:
「你以為給你的坑還沒挖嗎?別說你呀,我這麼謹小慎微,他們給我的坑也早挖好了。就說王中王這件事,咱們先別說有還是沒有,至少你是沒有證據說他有。在這種情況不明的前提下,你就敢瞎打聽?我們姑且說有王中王,既然號稱王中王,那他的權力就了不得。你這一瞎打聽,不就打草驚蛇了?王中王還能不立即掐斷所有對他不利的線索,把自己隱藏得更深嗎?他能不下套等你鑽進去嗎?事不密,則不成。這是基本常識,你都不懂?你向陶鐵良打聽,就等於向蔣局長打聽,他一定要向蔣局長彙報,就像你向我彙報一樣,蔣局長與焦鵬遠主持的市委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不能不防。我今天對你說的每一句話,對也好,錯也好,你只能全部爛在肚子里,一句也不能往外說。記住,跟方書記不能說。我不能把你調查王中王這件事告訴他,因為他沒有布置給你這個任務。他要是知道了,可能會重新考慮對你的提拔,對你、對我;都很不利。但是我要你立即停止對王中王捕風捉影的調查,來個急剎車。還有一句心裡話,我也不得不對你說。你以為陶鐵良是你的老同學、鐵哥們,工作中互相配合得又不錯,就什麼話都能對他說嗎?這絕對不行,從組織系統說,他們是公安,我們是檢察,檢察的職能本身就包含著對公安的權力監督和制約,你當然不能有什麼就說什麼。從個人關係上說,對朋友也要留個心眼。古話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不想對你的老同學、老朋友說三道四,但我知道他和你不一樣,他會當官,推上級馬首是瞻。這樣的人,恐怕在信義和對朋友的忠誠上,就有些問題了。在利益抉擇的時候,他只會選擇仕途,而不會選擇朋友。陳虎,小心朋友把你賣了。」
陳虎笑笑說:
「周局,我不會當官,你不喜歡我。你說陶鐵良會當官,看來你也不喜歡他。你這不是自我矛盾?」
「是有點自我矛盾。不過,說到根上,我還是喜歡內在品質好的人。好人和壞人都說假話、說空話、說官話,表面上看不出區別。好人這樣做是迫不得已;而壞人這樣做是別有企圖。我累了,躺一會兒,你去吧。記住,立即停止對王中王的調查,不管有這個人還是沒這個人。」
「好,我聽話,保證聽話。」
陳虎懷著複雜的感情走出局長辦公室。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陳虎意外地看見焦小玉坐在他的椅子上。
「小玉?你怎麼出院了。」
「你還想在醫院裡憋死我呀。我現在才明白,是周局給我下了個套,把我關進了醫院。」
「不可能吧。是你身體不好。」
「你別替周局打馬虎眼了。我要求出院,大夫死活不同意。後來他們纏不過我,才說是周局安排我住院,而且要住滿三個月。我出院,得周局同意才行。你說,是不是周局給我下套?」
「周局是為你好,你別冤枉好人呀。」
焦小玉菀爾一笑。陳虎覺得焦小玉的精神和身體是比以前好多了。
「周局是個好老頭。還真捨不得他。陳虎,我回來是辦調動手續,那頭的調令已經過來了。方書記也同意我調動,他說我反正也沒逃出他如來佛的手心。你幫幫忙,這是我第一次調動工作,不知道怎麼辦。」
陳虎心裡泛起酸楚。從此之後,在他的辦公室里就失去了心愛姑娘的倩影,就聽不到她的聲音,聞不到她的體香,感受不到她青春女性的氣息,這沉悶的辦公室就永遠不再有溫馨。
「你這麼著急調動?」
「紀副部長讓我趕緊調過去,幫他籌備反走私大型會議。陳虎,我這一走,就沒人給你添亂了,你特高興吧?」
焦小玉調皮地眨著大眼睛。新的工作給她帶來了新的生命。陳虎覺得焦小玉像初次到反貪局報到時那樣充滿活力。
「小玉,你像小鳥似地飛走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這裡,還嘲弄我。你的心真夠狠的。」
焦小玉纖細的情感被陳虎的自嘲所撥動。她喜歡有幽默感的男人。想起與陳虎相處那些難以忘懷又不堪回首的往事,頓時酸甜苦辣湧上心頭。她嘴上卻冷冷地說:
「逃出你的手心,我也是滿身傷痕。你以後再想見到我,真的要千年等一回啦。陳虎,我這算不算劫後餘生?」
陳虎撓著刀疤說:
「我看你不是劫後餘生。應當說,你是虎口餘生。」
焦小玉被逗得咯咯笑起來。
「對,對,我是虎口餘生,還是你聰明,語言機智。你是頭虎,我當然是虎口餘生了。」
「小玉,你調動的事,我還要和周局商量一下。組織上還要把你在反貪局的表現寫個鑒定,還得開個小型的歡送會吧?」
焦小玉急忙擺手。
「得,得。歡送會就免了吧。不把我掃地出門,就是很大的面子。」
「那好,我陪你找周局,商量你怎麼個走法。他身體越來越差了,你彆氣這老頭兒。剛才,他差點讓我氣死。」
「哎,」焦小玉嘆口氣,「我住院前,也和周局大吵了一通。陳虎,周局手下有咱倆這麼一對哼哈二將,也夠他受的。咱倆有個共同的優點,專門欺侮老實人。想起來,真後悔。以後拜託你,替我將功補過吧。」
在局長辦公室,陳虎還沒有坐下,就被周森林下了逐客令。
「陳虎,小玉的來意我知道。你去吧,我和小玉好好聊聊。你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陳虎撓著臉上的刀疤告退。
「小玉,身體恢復了嗎?」
「周局,謝謝你的安排。但繼續住院,我真會急出什麼病來。」
「我看你氣色也好多了。你調走了,我們也還是大同行,打擊走私是反腐敗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後我們還是會合作的。」
「周局,其實我對反貪局還是挺有感情的。你像父輩一樣關心我。陳虎像大哥哥一樣愛護我。還有老包,為了救我,獻出了他的生命。真捨不得離開你們。但留下來,也難呀……」
焦小玉掉下了眼淚,淚水裡有對包保柱的懷念,也有割捨戀情的悲傷,還有失去親情的孤獨。
周森林滿面愁容,很動感情地說:
「焦何案,最難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你焦小玉。我的難處,難就難在什麼事情都在我身上開花,誰的指示我都得執行。你的難處,難就難在什麼事情都在你身上結果,各種各樣的後果對你都是精神打擊……咱爺倆,都受了罪。你受的罪比我的大。小玉,你能熬過來,不容易呀。熬過來了,也到了分手的時候。」
焦小玉抽動著肩膀,泣不成聲。
周森林沒有勸阻,就讓焦小玉痛痛快快地哭吧。讓她把一切煩惱、委屈、不幸、痛苦、悔恨,都隨著眼淚流出,留在產生了煩惱、委屈、不幸、痛苦、悔恨的老地方。
待焦小玉平靜下來,周森林彷彿漫不經意地問:
「小玉,你對陳虎,有沒有個決定性的想法?」
「我們倆,怕是沒有希望了。永遠也走不出陰影。」
周森林走到鐵皮文件櫃前,用鑰匙打開,取出一把二尺長的寶劍。銀色合金銅劍鞘上鑲著許多顆人造紅寶石,劍柄呈十字架狀,工藝十分精良,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中世紀歐洲風格。
「你要走了,我也沒什麼東西送給你。這把名為王者之劍的紀念品,它象徵著法律與正義。你看看,漂亮不漂亮?」
焦小玉雙手接過王者之劍,沉甸甸的。
「它真莊嚴,不愧是王者之劍。」
「小玉,我把劍鞘送給你,留作紀念吧。劍,我準備在我退休的時候送給陳虎。但不必告訴他我把劍鞘送給了你。看緣分吧。你們倆要有緣結合,劍與劍鞘自然又合到了一起。你們倆要是沒緣分,那就讓劍和劍鞘永遠保持著對另一方的思念吧。小玉,你接受劍鞘嗎?」
焦小玉滿含熱淚地默默點頭。
周森林投了劍柄上一個彈簧鈕,寶劍彈出一寸。接著,他抽出了寒光四射的鑄鋼寶劍,把劍鞘交到了焦小玉的手裡。
「小玉,即便我將來躺在骨灰盒裡,也希望能聽到寶劍人鞘的聲音。」
焦小玉接過劍鞘,喃喃自語:「王者之劍……王者之劍。」
陳虎被任命為反貪局副局長(副局級)的文件發到了檢察院每一個處室。在這同一天,焦小玉調到紀副部長身邊擔任了正處級秘書。
檢察院有人說陳虎的官運亨通,他提了副局,未婚妻焦小玉又給副部長當了秘書,互相借勢,前途不可限量。
陳虎聽到這些議論,不禁憂心忡忡,心想樹大招風,果然不假。周森林讓陳虎搬到他的房間辦公,陳虎心裡不情願,但還是搬了過去。周森林大部分時間在安嶺監獄協助專案組工作,局長辦公室需要有人牽頭,他就遵命搬了過來。於是,又有人放出風來,周局長一退,陳虎馬上接班,坐上反貪局第一把交椅。他明顯地感到自己成為了眾矢之的,背後吹來陣陣冷風。
儘管陳虎暫時兼著偵查處長的職務,但同事們已不稱他陳處,改稱陳局。
陶鐵良打來電話,約陳虎吃飯。陳虎原不想去,又怕拒絕後引起陶鐵良誤會,說他當官沒幾天就擺起了架子,就答應下來。這是他升任副局長以來第一件違心的事情,他擔心以後違心應酬的事情會越來越多。
陳虎剛一進飯店雅座,就響起了一片掌聲。他沒想到,陶鐵良請了兩桌,將近二十人。有陶鐵良在市公安局的七八個朋友,有法院、工商、稅務、市政府、區委、海關的朋友。有的陳虎認識,有的他並不認識。但全體用掌聲向他榮升副局長表示祝賀。
陶鐵良把他的朋友—一向陳虎介紹,交換名片,一陣寒暄。
陳虎敏感地意識到,權力機關的腐敗網路也許就是在一次次的宴請中形成的。自己作為反貪局主管偵查的副局長地位不能說不重要,自然也就有資格登堂入室,成為網路一員。他心裡明白,表面裝糊塗,笑嘻嘻地和每個人握手,不斷地說:「謝謝。謝謝。幸會。幸會。」
陶鐵良把陳虎推到上座。陳虎推辭不過只好坐下,心想,腐敗已經開始了,有些人最終走上犯罪,一開始可能就是出於情意難卻。
「陳虎,別介,現在叫你陳局了,」陶鐵良把斟滿了酒的三個酒杯擺到陳虎面前,「今兒晚上,各路神仙都是沖著你來的,替你高興。你先欽三杯。」
「好,」陳虎站起來,端起酒杯,「我先飲為敬,謝謝諸位盛情。」
陳虎接連飲凈三杯。一陣掌聲。他心裡很冷靜,知道酒精下肚是權力膨脹的時候。
「好!英雄海量!」
捧殺開始了,陳虎心裡暗笑。
陶鐵良把三杯酒擺到了工商局一位姓張的副局長面前說:
「老張,這把你賭輸了吧?你說我請不動陳局,現在我請來了,真神就站在你面前。怎麼樣,認罰吧!」
張副局長站起來,滿臉堆笑地作揖道:
「認罰,認罰。我是聽檢察院的哥們兒說,新提的陳局不好訪,人特清高,所以才說你請不來。見了陳局的面,才知道其實特隨和。剛才陳局連鐵三杯,我看我們哥倆肯定投緣。這三杯,我一口氣干啦!」
張副局長喝乾三杯酒,把杯底翻過來說:
「換大杯。我和陳局一醉方休。」
陶鐵良攔阻道:
「你先靠邊站站。陳局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承包了。大家都等著敬酒呢。」
所有的賓客輪番向陳虎敬酒,說著差不多一樣的話:「陳局,你是鐵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用得著我,你說句話,立馬搞定。來,乾杯!」
陳虎覺得幹了杯,好像雙方就簽了合同。
儘管是低度五糧液,喝了二十多杯后,陳虎還是覺得頭有些大。
窗外傳來了消防車的警笛,一聲跟一聲。陶鐵良跑到窗前,看到了十幾輛消防車駛過。
「不知哪兒著了火,看這陣勢火不小呢。這回夠消防局忙乎的。來,來,接著喝。」
工商局張副局長湊到陳虎面前,親熱地遞上一支中華煙。
「陳局,你真是英雄海量呀!半斤多下肚,還巋然不動,服了,服了。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請你幫個忙。你是鐵良的朋友,這屋裡又沒外人。這事兒還非你不成。」
「什麼事?你說。」
「來,咱們外邊談。」
在走廊里,張副局長壓低了聲音說:
「藍天投資公司,你肯定知道了。」
陳虎當然沒有忘記那件開變相妓院的臟案子,藍天投資公司法人金生的案子偵查還沒有終結,他牽涉的人和事太多。
「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你辦的案子嘛。金生讓他委託的律師捐出了話,要是能把他的案子鏟了,他出這個數。」
張副局長伸出巴掌。陳虎冷冷地問:
「五十萬?」
「不,五百萬。解鈴還得系鈴人,所以還得勞作大駕呀!」
陳虎心中暗想,今晚不虛此行。他不禁懷疑起來,陶鐵良扮演什麼角色。似乎隨意問道:
「鐵良知道這事嗎?」
「我求過他。鐵良說他管不了,因為是檢察院直辦的案子。我聽說,還沒有起訴。只要設起訴,就有救。我知道,金生這案子和市委摻和到了一起,要徹底剷平怕不容易,怎麼著也得上法院了。法院的朋友說了,關鍵看你們檢察院的起訴書怎麼寫,起訴書寫得太嚴重,法院也沒轍。判輕了,怕現,也怕檢察院抗訴。法院這塊,我去搞走。你只要有個表示,我先讓他們送過一半款來。老規矩,不要收條,絕對現不了。怎麼樣,陳局,能幫忙嗎?」
五百萬!陳虎的腦袋立刻清醒了,他才上任沒幾天,有人就願意送五百萬!看來,反貪局長這個職務含金量很高,簡直就是搖錢樹。有意思,貪的能搞到錢,反貪的也能搞到錢。怪不得公檢法內部的腐敗日見加深,他們擋不住誘惑呀!
他還是冷冷地說:
「難吶。」
「不難,人家能出五百萬?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咱們都是官場上的人,那點技巧還不全在咱們手裡。中國的法律彈性大,往重往輕怎麼靠都合理合法。老祖宗早劃出道來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難也不難。」
「那你工商局碰的事,也這麼處理?」
「陳局,這你說到點子上了。工商的事,你找我。天大的事也能搞定……」
突然,門被撞開,陶鐵良帶著市公安局的七八個人衝出來,來不及與陳虎打招呼就往外跑。陳虎看見一個警察的帽子掉在地上,被另一名警察撿起來,跟著跑。
張副局長焦急地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不知是誰應聲答道:
「蔣局長給陶處長打來電話,說勿忘我電器商城著火了,蔣局長的女兒被大火封在裡面!」
火光就是命令。陳虎緊追上去。
陳虎衝出酒樓門外,看見陶鐵良和他的朋友們駕著各自的轎車駛上公路。他鑽進切諾基,咬尾跟上。
二十分鐘后,陳虎在車內看見通往勿忘我電器商城的公路人口已被戒嚴,只允許救火車及相關車輛進入,其他車輛一律繞行。顯然。火情很嚴重,必須保證救火車輛暢行無阻。
陳虎把警燈吸在車頂,尾隨陶鐵良的車隊,順利穿過了幾個被限制通行的交叉路口。
行駛了三十分鐘后,遠遠地就看見火光染紅了夜空。
這是火的汪洋火海。勿忘我電器商城從一樓到二樓所有的窗戶往外噴射火焰。九條水龍撲向火海,但它們完全不能阻擋火勢的蔓延。
陶鐵良的車直接開到指揮車前,他跳下車,衝到消防局局長面前。市公安局長蔣大賓正在與消防局長談著什麼。
「局長,我來了。」陶鐵良沖蔣大賓敬禮。
蔣大賓神情焦急,面對火海地似乎茫然無措。
消防局長似乎嗓子已經喊啞了,他手指著火海說:
「這火…·」
陶鐵良粗暴地打斷。
「救火的事,你別跟我說。我就問你一句話,蔣月秀在什麼地方?」
『可能是在二樓她的辦公室。我們組織了幾次救人,但大火封門,沖不過去……」
陶鐵良轉身跑到消防車前,大聲叫喊:
「我進去!快,把我淋濕了!快!」
一條水龍撲向陶鐵良,因水壓太高,把他衝倒在地上,滑出好幾米。
陶鐵良爬起來,抓過別人遞過來的一個頭盔戴上,隻身衝進火海。
跟著來的幾個刑警也淋濕全身後,衝進火海。
陳虎目睹了這一切。他覺得奮不顧身衝進火海的陶鐵良與酒桌上的他已判若兩人。他未來得及細想,也淋濕了身體,衝進火海。
一團團烈火封住了商城內所有的通道。貨架坍塌,爆炸聲此起彼伏。陳虎踏著被燒得燙腳的樓梯衝向二樓,協助陶鐵良去救助蔣月秀。
突然,一根燃燒著的橫樑落下,把一名刑警砸倒。陳虎與另一名刑警奮力把被砸傷的人抽出來。他嚷道:「你快扶他出去!不然就出不去啦!」
陳虎轉身,衝進已被火舌封死的二樓樓道。此刻,他最擔心的是陶鐵良千萬別被火封死退路。
蔣月秀辦公室的門已經成了一道火牆。陳虎屏住呼吸衝進去,屋內的火勢比門口小。在火光映照下,他看見陶鐵良躺在地上,被一塊燃燒的木板壓著。在陶鐵良身下的一個黑呼呼的人影應該是蔣月秀了。陳虎衝到陶鐵良身邊,用力掀開木板,發現陶鐵良身上起了火,腦袋往外流血。
陳虎先撲滅了陶鐵良身上的火,把他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裡。這時,他發現在蔣月秀躺倒的地方,有一個鐵皮保險柜,門微微開啟。他判斷,蔣月秀可能是要取出保險柜里的東西才被大火封在裡面的。
「鐵良!鐵良!」陳虎沖懷裡的陶鐵良大叫,但沒有反應。
這時,陳虎本能的警覺使他的目光投向保險柜,他看見裡面有兩塊金屬板。這是什麼東西?他把手伸進保險柜,抽出一塊金屬板。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印刷美元的模版!
他把模版裝進兜里,還露出小半截。他正想取出第二塊模版時,衝進來兩名刑警與一名消防隊員,他只好住手。大叫道:
「快!陶鐵良受傷啦*
三個人衝過來。陶鐵良這時清醒過來,他抓住尚不知是死是活的蔣月秀大叫:「月秀!月秀!」
陳虎站起來,大叫:「快,我們衝出去!」
一名警察與陳虎架著陶鐵良,另外兩個人抱起蔣月秀,衝出了被大火堵住的門洞。
火勢越來越猛。陳虎指揮著衝下樓梯,衝出商城大門。他們所有人的身上都起了火,水龍頭橫掃過來,撲滅了他們身上的火苗。
救護車立刻把陶鐵良和蔣月秀送往醫院。
陳虎看著疾速駛離的救護車,才長長出了口氣。
蔣大賓走過來,驚異地說:
「陳虎,你怎麼來了?」
「嗅,我和鐵良吃飯,聽說著火,就跟著一塊兒過來了。」
「是你幫著鐵良把月秀救出來的?」
「這算不了什麼。蔣局,救火用不著你,趕快去醫院看看月秀吧。」
蔣大賓湧出熱淚,握著陳虎的手說:
「謝謝你,太感謝了。也虧了鐵良……」
陳虎扶著蔣大賓來到他的車旁。
「蔣局長,快去醫院吧。月秀燒得不輕。」
蔣大賓上了他自己的車,奧迪疾速駛離,開往醫院。
這時,陳虎才感到自己已精疲力盡。
勿忘我電器商城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陳虎對著大火沉思:怎麼起的火呢?
陳虎駕車從火災現場回到反貪局,把燒壞的衣褲與美元印版一起放進鐵皮文件櫃,換上一套西裝,驅車去了醫院。
在蔣月秀的保險柜里意外地發現了美元印版,使她對蔣月秀的安危更加關注。如果蔣月秀死亡了,那就中斷了一個重要線索。
市委、市政府、公安局、消防局的一些人擠在搶救室的樓道里。陳虎在這裡獲得了確切的消息:蔣月秀在火災現場就已經因窒息死亡,陶鐵良僅受了輕傷,因煙塵吸入太多,正在吸氧,目前不能探視。
回到家裡,已經凌晨兩點。儘管極度疲勞,但過度興奮使陳虎難以入睡。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思緒的焦點始終用圍繞著美元印版和工藝。
在他把美元印版鎖進辦公室的鐵皮文件櫃之前,經仔細觀察,他確信是一百美元的正面印版,它在烈火烘烤中已經變形,它是否被使用過還要經專家的技術鑒定。他判斷,沒有來得及取出的另一塊應當是一百美元的背面印版,它應當在清理火災現場時被發現。
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兩塊無疑是假一百美元的印版與何啟章保險柜的假美元之間有聯繫,但同時也不能排除這種聯繫。
問題的要害在於,美元印版出現在蔣月秀的保險柜里,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而她又是公安局長、市委常委的女兒,就使得事件更加複雜。
陳虎心裡盤算,包括陶鐵良在內,現在任何人也不知道他悄悄拿走了一百美元的正面印版,甚至蔣月秀保險柜里的那塊背面印版也還沒有被發現。那麼這件事要不要對周森林、方浩彙報呢?
彙報,這件事可能被壓制下去。且不說蔣大賓利用公安局長的職權對女兒進行保護,連蔣局長與此事有什麼牽連也不清楚;無論是追查失火原因還是偵查美元印版,照理是公安局的業務範圍,在沒有證據能證明此事與腐敗有關時反貪局不便介入;說周森林也未必願意對此案立案偵查,他太謹小慎微,又臨近退休,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煩。那麼市委、市政府的態度呢?在焦鵬遠、何啟章、田醒、郝相壽、李浩義等人的案件還沒偵查結束的今天,似乎市委市政府已承受不住又一次震動,如果公安局長再出了問題,那真是雪上加霜。
不彙報,悄悄偵查?陳虎也推翻了這種想法。這樣作不僅明顯地違背了組織紀律,我作為執法人員藏匿證據不報,本身就已觸犯法律。
陳虎糊裡糊塗地想著,糊裡糊塗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