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墓碑前
葉檢察官這段時間的心情非常不好,如今的案子一天比一天多,難度也越來越大,涉及的內幕一層比一層黑暗。本來已經夠亂夠忙的了,不知道哪位爺的哪根兒神經又犯擰了,把黑子的案件又抖摟了出來。據這次負責調查的辦案人員透露,主要還是為那筆不知去向的毒資,以及案件在審理過程中一些明顯的漏洞。老葉納悶兒,耿迪居然沒有像上次那樣,急於出頭露面過問此事。這些日子,老葉總覺得在自己的身後多了一雙令他倍感不適的眼睛在時時刻刻地盯著自己,就像半夜隻身穿越墳地的膽小鬼一樣,總覺得身後跟著孤魂野鬼,可當你猛然止步回頭的時候,卻又什麼也看不見。
湊巧的是,這兩天耿迪還就準備跟老葉見見面。但自從他知道老譚手裡掌握了黃曉軍的錄音以後,耿迪變得謹慎多了。他知道,這種手段可以隨時輕易毀掉一個人。很難說姓唐的會不會對自己採取同樣的手段,因為沒有他的協助,譚主任和唐董事長暫時還不會貿然對黃曉軍和「新維多」採取實質性的行動。至於他們的手裡還掌握了什麼,他現在還不清楚。但是黃曉軍跟黑子集團的經濟瓜葛,老譚是了解的。只是這些證據目前看來還沒有人真正掌握,要不然老譚和姓唐的現在不會拿黃曉軍就像是餓狗見到刺蝟,饞涎欲滴卻又無處下口。
耿迪選擇了一個他認為是最保險的地點與邱建見面。離約定的時間還差幾分鐘,邱建來電話,說路上堵車,可能會晚到一些時間。耿迪沒有用手機,而是在飯店的商品部買了一個磁卡,用磁卡電話機給老葉打了一個電話。耿迪在電話里只說今天晚上想跟老哥在老地方一起吃頓飯,老葉的回答同樣簡單,說可以。兩個人心照不宣,沒有半句廢話。
邱建到了以後,耿迪若無其事地提議換個地方聊,理由是剛才看見了一位過去的相好,他擔心被人認出來而引起大家的尷尬。邱建表示同情和理解,於是隨耿迪出了酒店,來到附近一家茶樓。
按照和黃曉軍商量好的方案,邱建開誠布公地表述了自己對耿迪突然提出辭職的強烈不滿和堅決反對。說一千道一萬,「新維多」是他們三個的,耿迪不能撒手不管……就算是天塌下來,也應該大家一起扛。不就是有人想毀掉「新維多」嗎?跟丫戰鬥到底!邱建情緒變得非常激動,他告訴耿迪,黃曉軍把最壞的結局都想到了,大不了哥幾個最後亡命天涯,舍家棄業逃亡國外。但就這麼舉手投降,任人宰割,這還算是老爺們兒嗎?耿迪實在要走也沒關係,但要把話說清楚,為什麼?如果真是大難臨頭,自己想先溜掉,扔下哥們兒不管了,這還是人乾的事嗎?「迪哥,請你原諒我。我一直很敬重你,但今天的話我不說不行。該說的也都說了,我就想問一句,您把我和曉軍還當不當哥們兒?我就要你這一句話!」
看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眼睛泛紅的邱建,耿迪不由地樂了。他沒有想到邱建會以這種方式和自己談話。看來黃曉軍對事態和局勢的分析是明智的,否則邱建也不至於如此慷慨激昂,不留餘地地大動肝火。
「好吧,」耿迪平心靜氣地說,「其實我並不是真要甩了你們開溜。我是真有難處才不得不這麼做。還記得咱們在寧海海邊說的那些話吧,我可不是憑空胡說八道。曉軍沒想錯,現在確實是有人要跟『新維多』作對,而且這個對手還很不一般。弄不好……怎麼說呢,其實盛京這個項目當初就是一個圈套……」
「圈套?誰的圈套?」邱建有些傻了。
「你先別著急,聽我把話講完。我也是這次去寧海前不久才知道的。這個項目原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老闆是中國大陸的美籍華人,挺有背景。當初他們拿下這個項目以後,資金一時有困難。正好趕上我們和張河林的這檔子事,於是他們將計計就設好了一個圈套,用我們的手騙套了張河林的一部分資金,讓工程啟動。他們原以為等他們的資金到位以後,再從」新維多「手上奪回這個項目應該沒有問題。因為當時我和曉軍在並不知道其中內幕的情況下,同意支付一筆現金給中間人,就是那筆300萬的現金支票,而且我答應從我的股份中適當留出一部分給他們當中為這個項目有過貢獻的人。原來我也想過一次性支付一筆現金回報就把這事了斷得了。可我擔心曉軍和你會有什麼想法和誤會,所以也就沒好提出來。後來他們主動提出用我的名義以佔有股份的形式也可以,我一想正好,也就同意了。可我沒想到在我們重新商量分配股份的時候,他們要求把張河林讓給我的股份單算,而且堅持不能放棄原定的方案,這樣一來,如果加上張河林的股份,這幫人實際上就控制『新維多』32%的股份,因為他們相信我是他們的人,我跟他們的關係確實也不錯。可他們沒想到我們把張河林讓出來的那部分均攤了。當然,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因為他們的胃口是要吃掉整個『新維多』……」
邱建聽到這裡額頭上的汗珠已經開始往下掉了。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這幫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和不擇手段。而且有一段時間我對曉軍也有些誤會。我擔心自己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為『新維多』這些事,我耿迪留給人家的把柄已經不少了。所以,我想我還是走吧,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建,要說情誼,那幫人待我也不算薄,說實在的,要沒他們在後面給我托著,我給『新維多』也辦不了這麼多事。我耿迪做人有個原則,向理不向情!這一次確實是他們太過了。」耿迪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的心情依舊充滿著矛盾。因為還有很多話,他沒法跟邱建講清楚。
「迪哥,那以後怎麼辦?」邱建也有些含糊了。他雖然不知道耿迪後面具體都是些什麼人物,但可以肯定,這些人在盛京決非等閑之輩。
「以後怎麼辦就要看曉軍自己了。你剛才說曉軍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這一點我很佩服他。實際情況也是如此,甚至比這還要嚴重。曉軍經常愛說『肝膽相照』這句話,說說容易,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耿迪看著邱建,意思是你以為呢。黃曉軍也沒真正跟誰「肝膽相照」過,起碼對他耿迪來說是如此。
……
邱建一時沒有開口講話。他的思路在猛烈急速地運轉,他需要把耿迪剛才所說的全部信息在腦子裡整理、分析一遍。這種從前只是書里才能看到事情居然發生在自己的身邊。對在商場激烈競爭中的專業化較量和鬥智斗勇邱建是熟悉的,而對官場的黑幕和爭鬥邱建平時只是有所耳聞。可利用權勢直接介入商場的利益爭奪,他也並沒有過實際的親身體驗。用軍事術語來說,他熟悉單一性質的兵種作戰,但對多兵種立體化的戰爭缺乏足夠的認識和清晰的概念。
「想什麼呢?」見邱建不說話,耿迪忍不住問。
「他媽的,咱們怎麼招上這幫爺了!」邱建狠狠地念叨,「迪哥,我對官場上的事歷來漠不關心,但我知道權力的分量。您實話告訴我,咱們現在是不是特危機?」
耿迪點點頭,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況且這幫人可不是普通的小毛賊。要拿張河林跟他們,張河林最多也就是只野耗子,但這幫人比狼群可窮凶極惡多了!」
「那迪哥,您的意思我們就只能等著讓人滅了?」邱建惱羞成怒地質問。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關鍵還是在曉軍自己。我有句話你可以帶給他,『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有,對任何人任何事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抱任何不切合實際的幻想!」
……
「就這些?」黃曉軍聽完邱建的話以後,站起來,來回在屋裡踱步。看來形勢的確比他原來預計的要嚴重得多。即使通過一些辦法和手段,暫時可以避免矛盾激化,但時間一長,難免還是被人算計。「關鍵在我?……關鍵在我……」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這句話。「邱建,你再想想,迪哥還說過什麼沒有,關於我?」「我想起來,他原話我記不太清了,那意思好像他覺得你跟他隔著什麼,有什麼事瞞著他。他說『肝膽相照』說說容易,一般人做不到……」
邱建也在想,耿迪所指的是什麼?
「『肝膽相照』、『置之死地而後生』、『對任何人任何事在任何時候,不要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哼,迪哥這是在給我打啞謎呢。咱們這位哥哥有點邪的,邪!」黃曉軍停下來,對邱建說,「我看這樣,這邊的事你就甭操心了。白富貴那邊讓卞昆多盯著點。你的精力先暫時全部投入到郝大姐那邊。實在不行,我看咱們可以把咱們自己留下的部分客戶讓給他們,在郝大姐那邊再弄出個高潮。得讓郝大姐喜上加喜。迪哥說得沒錯,『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邊有我和迪哥呢,我明白了,迪哥跟咱們還是一條心。你說呢?」
看到黃曉軍胸有成竹的氣派,邱建的心裡塌實了許多。「放心吧,過兩天我就讓郝大姐那邊的銷售翻一倍。唉,要是小姜能過來就更他媽有勁了。可惜呀,嘖,他那邊也脫不身。」
「嘿……嘿……你可別打他的主意。小姜現在可是迪哥的左膀右臂,弄不好迪哥又得說咱們跟他玩心眼兒了。」黃曉軍苦笑著說。
耿迪和葉檢察官在車裡整整待了將近三個小時。兩人所談的內容如果讓黃曉軍或者是譚主任任何一方知道了,都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老哥,您就放心吧。孩子出國的事我接著替您辦,最晚一個月,我就把簽證拿下。費用你就甭管了,您手裡的那幾個子兒留著自己養老吧。只要這次我把事情辦利落了,別說您兒子,就連您的孫子我也管了!」
「兄弟呀,你是什麼樣的人,老哥心裡有數,有數呀!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邊該我做的我都能做到。我也豁出去一回,跟這幫『少爺』們碰碰,用你們的話就是『玩玩』!還有呀,有的人你可要防著點喲——」
「知道了,老哥。您放心吧,我有數!」耿迪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個大紙包遞給葉檢察官,「老哥,這個您先用著……」
「不、不,我、我、我不能再……」看得出來,這回老葉是真心誠意地推辭。
「老哥,您聽我說,免不了吃吃喝喝、送點紀念品什麼的。就您那點兒『官餉兒』?拿著吧,跟我您還分這個?!」
老葉最終還是收下了。紙里包著兩萬美金和兩萬人民幣。這錢老葉沒有交給老伴兒,而是以老家一個剛剛因車禍死去的遠房親戚的名義統統存進了銀行。密碼用的是人死那天的年月日。
耿迪開車上了高速公路,在確認沒有人跟蹤自己以後,便以一百七八十的速度直奔盛京郊區的一座公墓。
……
「喲,我怎麼沒看見你的車呀?」這是耿迪在公墓陵園見到黃曉軍后的第一句話。他對黃曉軍選定的這個見面地點感到有些好笑。這未免有點過分了,他想。
「我打車來的。」黃曉軍笑著對答。
耿迪和黃曉軍沿著墓群間的水泥小道漫步行走。一座座精巧規整的小墓地整齊地排列一體,頗有些現代城市小區的創意和風格。這裡很安靜,方圓幾平方公里,除了他倆自己,幾乎見不著一個活物。浩茫的秋風穿過遠處的峽谷源源不斷地拂煦而來,蕩漾著這塊同屬於生靈和亡靈的寧靜大地。
他們邊走邊談,不時地停下爭論,接著又往前走,又停下、又接著走……
當來到一座比其他墳塋略顯厚實敦重的的墓地前時,黃曉軍再一次停了下來,指著墓碑說:「黑子!」
墓碑上刻著:好友昝劍峰之幕——友曉軍哀立!
黃曉軍在墓碑前蹲下,從懷裡摸出一瓶二兩裝的「紅星二鍋頭」擰開,沿著墓碑的上端將酒倒下。
「黑子,」黃曉軍對著墓碑念叨起來,「今天我帶迪哥來看你了。我把咱倆的秘密都跟他說了,原諒我吧!……白姐現在挺好,她和小妹在加拿大。我最近太忙,沒時間去看老太太,等我把這次的事情剪平以後,一定把老太太接來看你一眼!……黑子,保佑我,讓我把這次的事情辦好嘍,到時候我來接你,咱們一起去看白姐!」
說完,黃曉軍站了起來。「好啦,迪哥咱們回吧!「耿迪來到墓碑前,沖黑子的亡靈深深地鞠了三躬。
兩人回到車上以後,耿迪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他問:「黑子怎麼會埋這兒了?」
「是白姐給收的屍,本來骨灰一直由白姐保存著。我從俄羅斯回來以後,就給放這兒了。這事在你以前,只有我和白姐知道。這些年來,我要是煩了、累了,就來看看。黑子這輩子欠了好幾條人命,傷天害理的事也幹了不少,可我欠他的更多,要沒有他也就沒我黃曉軍的今天。是,你說我老把『肝膽相照』掛在嘴邊上,黑子活著的時候我跟他也沒能真正到這份上。他死了,我卻能做到了。我一到這裡,什麼話都想說、什麼事都敢想、什麼帳都敢認!面對那塊墓碑和那堆水泥下面的骨灰,我用不著自個兒跟自個兒裝孫子,媽的,我是什麼樣就什麼樣,虛偽也好、奸詐也好、卑鄙也好、無恥也好、自私也好、混蛋也好……沒錯,我就是這麼個人。今天要不來這裡,好多話我沒法兒講出來,也他媽不知道從何說起。今兒我就算跟你迪哥徹底地『肝膽相照』了一回!」
耿迪心裡明白,黃曉軍早晚得跟他有這麼一天,因為黃曉軍實在太聰明了。
「我明白。」耿迪笑笑說,「你在俄羅斯那幾年跟『克格勃』學了不少吧!」
「我這算什麼呀,最多也就是自我保護意識比較強。迪哥,我這幾十年還真有點像那種你讓邱建轉告我的那幾句話……對任何人都不抱幻想。我跟黑子最後一次分手時,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唉——媽的,想起來真有點好笑,個個都跟餓死鬼投的胎一樣——窮凶極惡!」
「對了,老葉兒子的手續一個月內辦好沒問題吧?我可是拍著腦袋瓜跟他許的願。」耿迪把話題引開了。
「沒問題,要是像你說的,都辦到一半兒了,就讓白姐接著辦唄。最多是多花幾個銀子的事……對了,迪哥到時候可以讓老葉的兒子跟仝局長的閨女一起走。那邊又有白姐照顧,我看不會有什麼問題。」
耿迪點點頭,「撲哧」樂了,說:「操,咱倆可以跟加拿大政府申請,辦個中加合資的移民局了。」
「哈……哈……」兩人的開懷大笑飛出車外,乘秋風消失在這片幽靈飄蕩的世界。
一個多小時以後,耿迪的車停在市區一條繁華的街道,黃曉軍下車,隨即又上了一輛出租,片刻便消失在茫茫的車流中。
耿迪笑笑,自言自語一句:「操,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唐董事長的表現大大出乎了的譚主任預料。
耿迪一進門,唐董事長首先起身迎上,拉起耿迪的胳膊,向在座的其他幾位宣稱:「來、來、來,給各位介紹一下,我的小老弟,耿迪——耳火耿,走由迪……」
於是眾人紛紛向前握手致意。
「哎呀,怎麼搞的,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唐董事長心疼地責備道,「簡直不像話,還要命不要了?啊,掙錢也得有個限度,身體垮了,你就是弄座金山又有什麼用?」唐董事長的這番話明確地是要告訴在座的幾位,耿迪跟自己的關係非同一般。
耿迪有些靦腆地笑了。今天出席這頓飯局的人他幾乎都不認識,從年齡到派頭看上去跟唐是屬於同一層次的人。
「季援朝,季大哥!……方蘇好,方大哥……牛抗美,牛大哥……」耿迪的腦袋順著唐董事長抬起的胳臂,沖眾人挨個頷首敬禮、問安。
唐董事長執意要讓耿迪坐在自己的身邊,說是有些日子沒見了,心裡惦記。跟老弟坐近點,好說話。
「各位,可別小看我這小老弟,」大家就座以後,唐董事長又發話了,「年輕有為、思想解放、能力超群、為人仗義!這個、這個,啊,總有一天我們這些人是要被他們取代的。後生可畏喲!」
眾人頻頻點頭,七嘴八舌「喔呀唔的」表示認同。
耿迪謙遜的笑容和得體的舉止,贏得了眾人的好感。
「老弟,看看吧,」唐董事長稱重心長地對耿迪說,「這就是我們的力量和支柱。你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放心大膽地干吧,年輕人,今天請大家來,一來是聚聚,大家暢所欲言,談談當前的一些形勢,位卑未敢忘憂國嘛;二來呢,目前正處在一個轉折時期,啊,這個、這個,觀念的轉化是需要有個過程的。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呢?就是要戰勝我們的對手,而且要不擇手段……這些敵人是誰,就是今天在商業場上跟我們爭奪利益的對手。我堅信我們的事業是正確的,前途是光明的,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我們前進的步伐!」
對唐董事長的這段張冠李戴、不倫不類的說辭耿迪心裡非常明白,唐董事長是把他當傻子了。
……
飯局結束以後,唐董事長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了停車場,上車以前,他回頭對耿迪和譚主任說:「好啦,回頭具體的工作你們二位再商量商量,需要我這個『勤務兵』出個面、跑個腿什麼的,儘管吩咐,啊,哈……哈……」
……
送走眾人以後,譚主任和耿迪又回到了餐廳,服務小姐為二人送上了熱茶和擦臉毛巾。小姐退出去后,譚主任這才開口說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唉,這個唐董事長到哪兒都是這樣,不管別人願不願意聽,張口就來,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耿迪笑笑,說:「我挺喜歡聽他講話的,特有煽動性!」
「是嗎?」譚主任半信半疑地看著耿迪,又問,「說實話,你覺得唐董事長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不錯,挺有氣派的!」耿迪不假思索地回答。「哈……哈……那當然,達官顯貴的後代,事業又這麼成功,當然有時候就難免有些張揚了。不過我跟唐董事長認識這麼多年,確實讓我佩服呀!從上到下,對他的評價也是很不錯的。前段時間我們有位領導人接見他的時候,對他的評價可是很高的喲。在國外,唐董事長也是很有實力的,在許多華人、華僑社團當中,唐總也有一定的聲望。所以,老弟,這是個機會呀!」
「我明白,」耿迪點點頭,接著說,「大哥,實話說吧,我可有把柄在黃曉軍他們手裡。萬一大家撕破臉,愛誰誰了,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到頭來雞飛蛋打,我哭都沒地兒哭去。現在不管怎麼說,我有吃有喝,還能時不常地孝敬您老哥幾位。可要是唐大哥再跟我來個卸磨殺驢,到時候把我賣嘍,我他媽算幹嘛的呀?」
「老弟,你多慮了。今天人多,唐董事長有些話不便直說。你的後路我和他都給你考慮好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什麼麻煩,我這個當老哥的能不管嗎?上次你出事,要不是我和一幫大哥,恐怕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吧……」
耿迪點點頭,心裡卻在想:那是,我他媽要是「坦白從寬」,比我「不簡單」的人可就多了,連你老譚一塊兒算上!
「那您說,我能做什麼?」耿迪問。
……
唐董事長聽完老譚帶來的和耿迪的談話錄音,不無揶揄地說:「這位老弟挺有心計的嘛,我看他的智商不算低。不過我看關鍵還是要進一步打掉他的顧慮,而且要讓他完全拋棄對黃的幻想。」
「這個問題看來不大。不過耿迪現在很在乎他的利益,他反覆強調的主要還是他所能得到的那部分和他自身的安全……」
唐董事長擺擺手,不以為然地說:「一個高明的趕驢人會在驢的鼻子前掛一根胡蘿蔔,永遠只能讓其看,而不讓其咽。為什麼呢?因為吃飽的牲口是不會好好乾活的。」
「這恐怕沒那麼簡單吧。你別看耿迪歲數不大,可他經歷的事兒不算少。我擔心萬一他要懷疑我們對他的誠意,那問題就複雜了。所以我認為,適當的給他一些實惠,讓他看得見、摸得著,才會有助於他下決心徹底站在我們這邊。我很了解他,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別人,更不用說對黃曉軍了。畢竟是黃曉軍給了他今天的機會……」老譚強調在對待耿迪的問題上不能靠一味地開空頭支票。
「那好吧,你告訴他,他去美國的事我負責幫他辦理。簽證拿下來以後,他可以隨時走人。我在美國的公司也正好需要一個對大陸情況熟悉的幫手。而且,我們保證他在『新維多』的既得利益。你看,這樣總應該可以了吧。」
老譚點頭說:「要是這樣,我看他應該知足了。」
老譚走後,唐董事長緊接著打了幾個電話,內容幾乎都是關於對仝局長實施調查和監視話題。令他納悶兒的是,仝現在跟黃曉軍的接觸突然完全斷了,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一個。
黃曉軍在辦公室戴上耳機聽完了耿迪交給他的錄音,忍不住樂了,他對一旁正在看文件的耿迪說:「得,我的麻煩大了!」
耿迪抬起頭看著他,一撇嘴,意思說:可不?
倆人會心一笑,不再說什麼了。
郝大姐和公司的幾個副總盛宴款待了邱建和「新維多」負責項目銷售的部門經理。由於市場定位準確、策劃新穎、銷售得力,郝大姐的項目已完成了65%的銷售,比原定計劃提前了1/3的時間。這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成績。作為開發商,郝大姐對邱建精彩、超前、大膽、科學的策劃和強大卓越的銷售才能給予了所能給予的最高評價,同時表示,希望今後能夠加強與「新維多」公司的進一步合作。郝大姐感嘆知識和智慧的力量,她對這個總是笑眯眯的年輕人有了一種特別的感情,她由衷地喜歡邱建那種大智若愚和謙遜隨和的氣質,佩服他嚴謹的思維和認真踏實的工作態度,以及似乎是永遠都不知疲憊的旺盛精力。這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可惜的是自己身邊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在她從事房地產開發事業的生涯中,這是她有史以來所取得的最成功的一個項目。聽仝局長介紹,「新維多」的幾個年輕人個個都精明強悍、能力超群,極富創造力和事業心。據說完全由他們自己投資的一個項目也將開盤上市,這個消息起初一度引起了郝大姐的猜疑和不安,但銷售業績的直線上升和邱建為人誠實守信的品格,使她終於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邱總呀,」郝大姐今天有些醉了,她端著酒杯,在秘書小姐的攙扶下,來到邱建的面前,「大姐喜歡你,真的,很喜歡,我就喜歡你這樣有能力、有品德、有才幹的年輕人。好好乾,前途無量啊。將來有用得著你大姐的地方儘管說,大姐一定幫你!」
邱建笑眯眯地自己先一口乾了杯中酒,也有些微醉地說:「謝謝大姐,謝謝,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干好,決不辜負大姐對我們的期望!以後,還、還要請大姐多給我們些關、關照!」
「好、好,沖你這句話,大姐又得干一杯!」說完,一仰脖子喝乾了杯中酒。於是眾人鼓掌,為大姐的豪爽和海量。
最近這些日子,邱建的心總是惶惶不安。他一直牽挂著黃曉軍和耿迪到底能不能真正地精誠合作。尤其是黃曉軍,在邱建的眼裡,黃曉軍相對來說要比耿迪更有心計、城府更深、眼光更遠大。但如果大家心不在一個圈裡,各懷鬼胎,相互算計,那無論有大多的能耐都會內耗殆盡。更何況他們現在面臨的危機,如果真的像耿迪說的那樣有那麼一股強大的勢力在虎視眈眈惦記著「新維多」,誰也不敢保證不出什麼亂子。一個張河林就差點毀了「新維多」,更不用說這還是一幫有權有勢的「大爺」……內心的憂鬱和憋悶,加上連日工作緊張所至的疲勞,幾杯落肚以後,邱建的眼神和舌頭都已經發直了。郝大姐手下的幾個副總趁火打劫,紛紛連勸帶灌,最後終於將邱建徹底放翻不省了人事……
邱建醒來的時候已經第二天中午了。他發現自己躺在家裡客廳的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毛巾被,頭下枕著沙發墊,頭旁邊放著一個盛有小半盆涼水的塑料盆……他知道,這是妻子對待他喝醉以後的一貫態度。茶几上有一張妻子留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一個沒有出息的膽小鬼、懦夫、酒鬼,才會這樣無休止地天天醉如爛泥。你酒後的醜態,讓我感到噁心!我回我媽家住幾天,有什麼事你可以打電話。醒來以後,請你自己把衛生間的污物和垃圾收拾乾淨。
邱建來到盥洗室,剛一推門,見到滿地都是自己酒後吐出的污物,不禁皺起了眉頭。他趕緊又把門關上,無可奈何地拿起了電話……「喂,你好……我是樓上的邱建先生。請問……喲,大媽,您好。你們家小阿姨現在有空嗎?……是啊,大媽,我的手又給劃破了,想請您家裡的小阿姨幫我收拾一下廚房……哎,大媽您放心,老規矩,每小時一百元,只多不少!」
邱建放下電話不久,樓下的小阿姨,一個圓頭圓身的農村姑娘便進到屋裡了。「啥?」
邱建指指盥洗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啥,叔叔昨晚又喝多了。還得麻煩你給收拾收拾。」
「這沒啥,俺先給您燒壺水,砌上茶。您就休息吧,俺一會兒就拾掇妥了。」說完,小姑娘先到廚房燒上水,又進到盥洗室開始麻利地工作起來。看樣子這位樓下家的小阿姨對邱建家的情況基本上了如指掌,干起活來有條不紊,得心應手。
「邱叔,衛生間收拾好了。您先進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俺一起都幫你洗了。我現在收拾客廳和其他幾間屋子!」小阿姨的語氣完全沒有商量的意思。
大約兩個半小時以後,邱建自己和家都變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了。「給,胖丫頭,這是你的工錢。「邱建拿出300元遞給小阿姨。小阿姨認真地看看牆上的掛鐘,說:」俺應該是250,不是,俺的工錢應該是250……「耿迪樂了,說:」行啦,250多難聽呀。就300吧。回去替我謝謝你們家老奶奶。」
小阿姨歡天喜地地告辭了。這種情況一個月基本上有個一兩次。只是每次回到家裡,奶奶都要關心地問:「工錢給了嗎?……邱叔怎麼一天到晚老弄破手?……他是木匠,還是雕塑家?……」
完全清醒和恢復了以後的邱建實在忍不住,還是給黃曉軍撥通了電話。黃曉軍先是在電話里抱怨了一大通,銀行貸款遲遲沒有消息啦、工程進展緩慢啦、稅務天天上門啦……最後又說,別擔心,什麼事都會好起來的,可就是沒有提到耿迪。邱建猜想黃曉軍肯定是說話不太方便,也就不好再問什麼了。
耿迪乘坐一輛出租汽車來到木樨地立交橋下,車剛一停下,葉檢察官便拉開車門上了車。耿迪告訴出租司機,再去方庄。車上,葉檢察官將一張「麥克賽爾」3.5英寸的軟盤交給了耿迪。
「大哥,您最近身體怎麼樣?」耿迪一語雙關地問。
「還行吧。就是家裡亂點,誰都想當家!」老葉樂呵呵地回答。
「孩子上學的事基本上搞妥。到時候還有一個孩子一起去,那邊有親戚負責照顧他們,生活、學習,還有安全什麼的都不成問題。唉,他們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是啊,這也多虧了你們這些做叔叔的。」
……
老葉和耿迪在下車以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們沿著方庄小區的綠蔭小道,一邊走著,一邊細語聊著,即使偶爾擦肩而過的行人,也無法聽清他們談話的內容。
……
葉:「老弟,幾年前黑子案子的卷宗丟過一份很重要的文件。按道理所有經手的人都有嫌疑,當初也確實查過一陣,但最後都不了了之。現在又有人把這件事翻出來,顯然是有人掌握了某些情況。我擔心老這麼折騰,對黃曉軍總歸是不利的。據說有人已經想到了那個曾經為黑子案子辯護的律師,這個問題要引起重視。」
耿:「到底丟了什麼文件?」
葉:「一份很重要的口供。是黑子集團內部骨幹分子臨死前的一份交代材料。據說跟那筆毒資的去向有關係。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材料,很多年前,邊防曾經破獲過一起內外勾結,偷渡非法移民和向境外偷運巨額外匯的連鎖案。其中就有一個案子涉及當年有人賄賂邊檢人員,一次就將近一百萬的美元偷運出國。如果有人較真兒,沿著這個線索往下死命地查,後果可能是非常嚴重的!」
耿:「我知道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葉:「反貪局已經注意上姓唐的了。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美籍華人,再加上他們在盛京有一定勢力,耳目眾多,所以近期很難有大的突破。另外,姓唐的可能跟港澳地區的黑社會也有關係。所以你們要多留點神,凡事小心為妙。現在關鍵是譚主任,如果要動他就難免要牽扯到你,而且以前老譚乾的事,遠不止從你這兒得到的那些好處,他的問題一旦暴露,你怎麼辦?」
耿:「這個我考慮過,只要時間掌握好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我和曉軍的簽證再有幾天就拿到了。剩下的問題我們會解決好的。實話跟您大哥說吧,我現在也特矛盾。如果這次把老譚徹底毀了,我真的不忍心。畢竟這麼多年了,而且老譚以前確實幫過我不少忙,我跟他又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葉:「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耿:「我一時還沒想好,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既能保護『新維多』,又別把老譚害得太慘。至於老唐,我估計到最後拿他也沒辦法,最多把他驅除出境。嘖,真傷腦筋!」
葉:「老弟,事情恐怕不會是你想的那麼簡單。這箭在弦上,一旦發出去,誰也收不回來的。而且這肯定是個多米諾效應,要不現在就講和,要不就干到底,你死我活。」
耿:「講和是不可能的。我試探過老譚和唐董事長那幫人,他們可比張河林黑多了,而且特別狂妄。除非黃曉軍同意放棄整個項目,而且張河林的資金還不能撤走。你想想,這可能嗎?」
葉:「是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貪了!」
耿:「我也了解了一下,其實唐董事長在國外的買賣根本沒有他吹得那麼邪乎。什麼倒賣軍火啦、跨國商貿啦,純粹扯他媽淡。要說一點錢沒有,也不是,反正水份小不了。要不他會把前期投入的那麼點錢看得那麼重?當初他們就是因為沒錢,才想出利用『新維多』騙張河林入局,然後再收拾掉黃曉軍,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幾乎不用再花一分把這個項目搞到手。這就是唐董事長所謂的『巧取豪奪』。媽的,真夠黑的!」
葉:「你也是被他們當槍使了。」
耿:「可不嗎?我生老譚的氣也是為這個。他們這不是把我當傻瓜嗎?我成什麼了,他們家養的狗也不至於這樣吧?!尤其是老唐,喲,你是沒看見,丫那操行大了!」
老葉樂了,說:「老弟,什麼時候都不要被情緒左右,感情用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倒是覺得黃曉軍是個很能沉得住氣的年輕人。你別說,此人身上還真有點梟雄的氣質。我從你不惜與老譚他們為敵,反過來跟他站在一邊,就能感覺到黃曉軍絕非平庸之輩!」
耿迪點點頭,他同意老葉對黃曉軍的評價。黃曉軍身上確實有一種常人沒有的魅力和膽識,連黑子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毒犯都能甘願為他做嫁衣裳。前天下午,當黃曉軍把「新維多」法人代表移人的決定告訴他的時候,耿迪的眼睛真正的亮了。他佩服黃曉軍的胸懷和韜略,「新維多」的法人代表一旦移人,老譚等人精心策劃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不僅如此,黃曉軍還要將自己的股份轉到白姐的名下。從表面上和法律程序上,黃曉軍跟「新維多」將不再有任何關係。這輕輕的一撥,居然徹底地化解了對「新維多」致命的一擊。耿迪現在已經有了一種對黃曉軍絕對的信任和默契。
最後兩人分手的時候,老葉提醒耿迪,不到最後萬不得已的時候,千萬不能讓老譚有任何疑心而產生防備。政治鬥爭往往是風雲莫測,任何憐憫和心慈手軟都可能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至於老譚可能會落到什麼下場,還要取決他自己在這場遊戲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唐董事長他們會不會在關鍵時候拋棄他。如此看來,老譚其實也是一個很可悲的人物。
……
耿迪回到家,已是深夜11點了。浴室亮著燈,門廳過道上有一雙女式涼皮鞋。他知道薛佳靈又來了。耿迪沒有進去打擾她,而是用座機給譚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耿迪在電話里告訴譚主任,黃曉軍現在已經快沉不住氣了,銀行貸款至今沒有著落,工程進展幾乎陷入了停頓,加上他似乎已經知道有關部門又在重新調查黑子案子的消息,這段時間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另外,前段時間跟黃曉軍還來往頻繁的一些官員如今也都紛紛迴避,少有露面。氣得黃曉軍大罵那幫人都是些喂不進家的野狗……電話里傳來譚主任爽朗的笑聲:「老弟呀,還有一個好消息,今天上午有關領導跟我談了些對姓仝的看法。下一步很有可能會對他的職務做一下變動,先調離盛京,再做打算。這件事你可得保密喲。另外關於他和黃曉軍之間究竟有多少經濟往來,或者其他別的什麼交易和勾當,老弟還得抓緊呀……」薛佳靈從浴室出來見耿迪正在打電話,兩人只是用表情和手勢打了個招呼。老譚在電話里繼續說道:「唐董事長最近可能要回美國一趟,老弟的簽證肯定沒有問題。美國的幾個州議員跟唐董事長的關係很好,辦這種事還不是小事一樁!」對唐要回美國的消息,耿迪有些詫異。選擇這種時候躲避國內的矛盾,會不會是因為唐已經嗅到了什麼。但又一想,唐是個心高氣傲之人,一點風吹草動不會對他起什麼作用。「他要走了,那這邊的事怎麼辦?」耿迪故意問一句。「哈……哈……他去幾天就回來,不會耽誤正事。老弟放心吧。你等等,唐董事長要跟你說幾句。」「老弟呀,這段時間辛苦了。譚主任已經把有關事情跟我談過了。還是那句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須努力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