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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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鎮會議室坐滿了人,大家焦急地等候韓江林到來。
王昌能在鎮院子里走來走去,看到韓江林從屠書記專車上下來,王昌能跑上前來,說,市委調查組等急了。眼睛往車裡望望,問,屠書記專車送你,人沒來?韓江林不想回答王昌能的任何問題,只交代一句,招待好張師傅。轉身匆匆走進辦公樓。
煙霧繚繞的會議室里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見到韓江林進來,歐陽光和把調查組長石瑞良介紹給韓江林。韓江林向石瑞良伸出手,石瑞良並沒有站起身,只是伸出手和他敷衍地輕輕一握,馬上埋頭在筆記上寫著什麼。韓江林在他身邊坐下,眼睛往會議室里一掃,與幾個陌生面孔微笑著對視,點點頭算作招呼。
開會吧。石瑞良只用眼睛的餘光斜視韓江林,抬腕看了看手錶,嚴肅地說,原定九點鐘開始的會,現在差不多十點了,人還沒到齊,這樣的作風怎能不出問題?
面對當頭棒喝,韓江林一愣,沒想到石瑞良會這麼不客氣。
石瑞良說,大家都清楚,最近天華山發生了濫砍濫伐天然林的事情,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節目對此曝光,此事驚動了黨中央、國務院,根據中央領導和省委領導的批示精神,市委成立了天然林事件領導小組,對事件中違法的幹部群眾進行了嚴肅的處理,市委決心很大,該判的要判刑,該進行黨紀處理的就要進行黨紀處理,本調查組就是要認真調查在天然林事件中違紀的幹部情況,上報市委進行嚴肅處理,南江鎮的書記因為涉林,已經作了停職檢查,在座的幹部還有沒有在天然林事件中違法違紀的?如果有,要立即向組織交代問題,爭取寬大處理。
石瑞良的話充滿了火藥味。
韓江林看著石瑞良突兀的黃牙,明白市紀委為什麼有人把石瑞良叫做包穀了,不僅因為他突出的黃門牙,原來他說話也那麼沖,沒給南江的幹部留一點面子。
石瑞良說,共產黨員最怕認真二字,本著對組織負責,對市紀委負責,在以後的兩個月時間裡,我們將和南江的幹部們同甘共苦,認真調查事件的每一個細節,走訪每一個涉及事件的幹部群眾,請大家配合我們做好各項調查工作。
輪到韓江林講話,他說了屠書記所說的幾個原則:調查事件要嚴肅,處理幹部要謹慎;事件調查要與經濟發展掛鉤,問題要查清,經濟要發展,不能因為出了問題產生畏懼心理,經濟上止步不前;要爭取化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促進單一的林業產業結構調整。
韓江林的話緩和了緊張氣氛,得到了與會者的一致鼓掌。
十一點半散會後,王昌能向韓江林請示怎樣接待調查組,安排在哪家飯店吃飯。在一般情況下,王昌能不請示也會把接待安排在蘭芳酒家,但在風口浪尖,一向隨機應變的王昌能不敢冒這個險,主動把決定權交給韓江林。韓江林白了王昌能一眼,不快地說,這麼簡單的問題還問我嗎?
王昌能挨了批評,不安地自語,在蘭芳酒家,吃野味還是吃河魚好呢?
韓江林生氣了,上什麼酒家啊,你沒聽清楚?調查組要和我們同甘共苦。
王昌能以為韓江林開玩笑,說,一起吃食堂?這樣不好吧,屠書記反覆交代張師傅,要我們好好招待調查組。
林業是我們的命根,現在林業斷了,我們南江就斷炊了,有飯吃已經很不錯了,韓江林手一揮,做出了決定,南江的幹部幾十年都吃過來了,上級來的幹部吃幾頓不成嗎?就這樣安排吧。
王昌能怕韓江林的決定是意氣用事,遲疑不決,有意坐下來翻報紙等韓江林改變決定,看到韓江林埋頭看文件,沒有改變的意思,他只得起身讓廚房安排伙食去了。
調查組為了把案件查清查實,辦成鐵案,分成幾個組每天上天華山區走村串寨,收集材料,晚上開會交流情況,工作異常辛苦。韓江林天天陪著調查組,和調查組成員混熟了,看著調查組每天清茶淡飯,有的人明顯消瘦下去,心裡過意不去,意志出現了短暫的動搖,想好好犒勞一下調查組。但他很快說服了自己,他和石瑞良好像一對正在博弈的牛,誰也不能最先鬆勁後退,稍一後退就功虧一簣了。
韓江林清楚眼下是一著險棋,來自上級機關年紀稍大的幹部,往往有一種虛偽的自尊,極力想得到下級機關有水平的幹部的吹捧。韓江林冷淡他,目的在於激起石瑞良的征服欲,想以此引起石瑞良對他的重視。這一齣戲,好比狹路相逢的對手,擺開陣勢冷靜觀察對方,雙方都不輕易出手。但是,如果石瑞良失去了耐性,扭頭而走,韓江林布設的棋局就不戰而敗。韓江林當然不願意這樣的棋局出現,在和調查組成員交流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誇獎石瑞良,間接地向石瑞良暗送秋波。
書記、縣長每天都打電話詢問案件調查的進展情況,縣長還特意讓財政安排了十萬元的接待經費,足見上級領導對調查的重視。韓江林用粗茶淡飯招待調查組成員的事,縣裡的兩位主要領導都得到了彙報,縣長明確指示韓江林不要怕花錢,哪怕勒緊褲帶,縣裡都會保證調查組的接待經費。
屠書記對此付之一笑,說,江林,讓魚兒先餓肚子再下餌是對的,誘餌最終還是要下,如果魚兒覺得老是吃不到誘餌,失望之餘就會扭頭而去,千萬要把握好時機。在這件事上能得到屠書記的理解,韓江林非常欣慰,心想,屠書記真是知己呀,士為知己者死,以後要好好地服從屠書記的領導。
送出的橄欖枝有了效果,魚兒主動找上了門。
這天下午,韓江林從茶場回到鎮里,正在辦公室里電話向屠書記彙報茶場的情況。石瑞良假裝沒事,磨磨蹭蹭走進來,等韓江林放下電話,遲疑地看著韓江林。韓江林彙報完情況,熱情主動地伸出手,石局長,這段時間辛苦了。
石瑞良客氣地說,我們辛苦只是一段時間,你們長時間在基層,比我們辛苦。
要是上級領導都像石局長一樣能夠理解基層的辛苦就好了,基層的幹部就有盼頭了。這話明顯有討好石瑞良的意思,見廟就燒香,見菩薩就磕頭,這是官場油子的做法,表面文章做足,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石局長客氣地說,韓鎮長年輕有為,進縣級班子早晚的事。
那要看老天開眼。韓江林說,進縣市得靠關係,一沒背景二沒後台,在一個窮鄉鎮又沒有金錢鋪路,屬於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韓江林有意叫窮,為自己對調查組的冷淡找理由。
鄉下幹部能有一碗飯吃就是老天恩賜了,我們縣是林業財政,南江鎮自古以來的繁榮就是依靠木材經營運輸,樹不準砍了,南江也像失地的農民,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石瑞良不說話。
韓江林又說,縣委、政府下決定進行產業結構調整,南江只能以茶葉和天麻為主,調整要有一個過程,不能馬上產生效益,上級如果不給予必要的經費補助,我們只能餓著肚子搞調整了。
石瑞良點點頭說,整個南原市都面臨著這種狀況。
石局長能理解就好,鎮里窮,招待不周的地方請石局長海涵,韓江林笑笑,我向縣裡爭取了一點經費,錢一到我們就改善伙食,不然太對不起上級領導了。
能和鎮里的同志們同甘共苦,這樣好,石瑞良說,畢竟在機關混過多年,修鍊到家的人說話不露聲色,看不出他是真心實意呢還是嘴上的客氣話。
韓江林知道石瑞良找他必然有事,期待著石瑞良說出下文。石瑞良沒有迴避韓江林的目光,似乎在思考怎樣向韓江林提出要求。官場之上,這樣的凝視就是某種意志的對抗,既要有一定的智慧還需一定的定力。
石瑞良終於開口說,我有件事想求韓鎮長幫忙。站在石瑞良的角度,說求幫忙是純粹的客氣話,在韓江林的角度,石局長的忙不能不幫,因為這是命令了。
韓江林恭敬地說,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石局長明示。
我表弟二郎神明天想帶幾個人到南江,上天華山燒烤。
石瑞良的話說得很淡,韓江林不由得一驚。二郎神是南原房地產商楊勇的小名,他在家排行老二,腦子活,點子多,故得二郎神的大號。二郎神父親楊明原是鐵廠鎮人,特別能說會道,人稱楊鐵嘴。楊明先後任南原市副市長,市委副書記,在市人大主任任上退休。楊勇參軍回來后曾在市委機關工作一段時間,後下海經商。二郎神轉向房地產後,南原幾乎一半以上的房地產項目掛在二郎神名下。現在,要在南原地面上做官,二郎神也是一道不能不背的護身符。韓江林久聞二郎神的大名,早就想上門燒一炷香,認個老鄉,無奈級別太低,底氣不足,不敢上門。沒想到菩薩竟然送上門來,香不能不燒了。
韓江林熱情高漲,說,石局長的客人來,我們盡心儘力招待就是,他們有什麼特別的安排嗎?
我表弟說,客戶想在天華山打打獵。
石瑞良話說得輕鬆,倒把韓江林難住了。天然林事件發生后,天華山自然保護區早發出了禁獵令,現在又是禁獵的季節,更不能開禁了。石瑞良明知不能打獵,仍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不是把一隻燙手的山芋扔過來嗎?
石瑞良歉意地笑著說,客戶提出這樣的要求,我表弟不能不答應。
這哪是你老弟答應啊,這是要我答應違法啊,韓江林心道,轉念一想,石瑞良這個時候能向他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說明石瑞良信得過他。為了這點信任,韓江林決定豁出去。這個代價值得韓江林冒險,一來和石瑞良可能建立較為信任的關係,多一個政治上的盟友。這種關係雖然不是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的關係,畢竟是一同冒政治上的生死危險了,何況韓江林手裡有屠書記的令箭呢;二來可以搭上楊明這個大背景,有了二郎神這個梯子和台階,韓江林有望進入南原的政治和社交核心圈子。
韓江林假裝為難,說,這個事情有一定的難度,你容我想想辦法。
石瑞良真的著急了,竟然亮了二郎神的底牌,說,這單生意是關於南原教師新村建設項目的,客人有分管教育的一位副市長、教育局的領導,還有建行的行長,不過呢,我表弟說這是私人生意,不讓縣裡出面接待是出於對客人身份保密。
韓江林點點頭,我知道了。他的另一個意思是知道教師新村的事,這是南原最大也是最近炒得最熱的房地產項目,項目總投資十個億。不少省外的房地產大鱷都盯上了這塊肥肉,難怪二郎神會為此不惜鋌而走險。從另一個角度說,作為生意人,現在誰又不是在鋼絲上跳舞,為了利潤不惜鋌而走險的呢?社會上有一股歪風邪氣,以能夠突破道德甚至法律的紅線為樂,不履行法律乃至於踐踏法律成為某種權力的象徵,人們還為此津津樂道。某個別似乎頗有思想的作家,被法庭判定輸了官司,居然以拒絕道歉為榮,而他背後的出版人居然為他撐腰,使這個風波愈演愈烈,一向以理性自居的文化界尚且如此,二郎神這樣的商人,為了利潤有意越過法律紅線,自然更不足為怪了。
石瑞良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等韓江林想辦法。
送走了石瑞良,韓江林不敢怠慢,立即打電話與屠書記秘書聯繫,得到屠書記在辦公室的消息,韓江林立即叫司機小劉送他上縣城。
縣委辦公室,幾位科局長排著隊等候屠書記接見。屠書記有一個習慣,和每一個受接見的群眾談話,都非常細緻深入,連細小的事情也要問寒問暖,讓每一個被接見的幹部群眾都滿意而去。所以,凡是受到屠書記接見的人,沒有一個不說屠書記的好。這樣一來,可就苦了其他有事需要向書記請示或彙報的幹部群眾,有時接連等幾天都輪不上書記接見。
韓江林在後來知道了屠書記此舉的目的。屠書記說,每一個要書記接見的幹部或群眾,必然帶著一個甚至多個棘手的矛盾,與其一天處理眾多的矛盾,不如一天處理一個矛盾來得簡單。真是高啊,這話讓韓江林自愧不如。感慨每一個人都是一座思想的寶庫,生活給人以學不完用不盡的生動經驗。
韓江林與幾位領導一一握手,秘書小張拉開了屠書記辦室的門。韓江林環顧在座的科局長們一眼,為這種特殊的待遇不安,歉意地笑笑。
小張說,屠書記在等你。
韓江林迎著屠書記的目光走近桌前,立定,筆直地站立。屠書記不再叫韓江林坐,直接問,什麼事這麼急?
面對濃眉大眼的書記的逼視,他感覺到有一種虎威壓迫著他,心裡仍有些緊張,小心地把事情向屠書記作了彙報。屠書記聽了笑笑,這兩個郎,一個屎殼郎,一個二郎神,都是油耗子,凡過手的事都要揩一把油。到了屠晉平這個位置,南原這片天在他眼裡就小了,有了可以隨便議論的資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要求不合理,事情還得辦。屠晉平對韓江林說,你叫小張進來。
小張進來后,屠書記讓小張打電話給武裝部李部長,馬上到書記辦公室來。小張出去后,屠書記說,這樣的事在電話里說說就行了,不必辛苦跑上來一趟。
韓江林笑笑,心說,科級幹部為了接觸書記千方百計找理由,我有現成的理由怎麼不利用?
屠書記問起了韓江林岳父的情況,問蘭曉詩考托福出國的情況,韓江林一一作答,心想,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書記真是細心,居然對他的家事知道得那麼清楚。他並不知道,在一定層面上,領導幹部的家事是政治的一部分,成為人們關心和傳播的公開秘密。
年輕的李部長氣喘吁吁地跑進辦公室,向屠書記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屠書記請他坐下,他挺胸抬頭,以標準的軍人姿勢坐下,目視著屠書記,請問書記有什麼指示?
屠書記笑笑,心裡非常滿意李部長的行為,嘴裡客氣道,你是正縣級幹部,以後見我隨便一些,不必這麼循規蹈矩。
李部長說,你是我們的第一書記,向你行軍禮是應該的。
屠書記說,明天縣裡要來幾個重要的領導,想參觀我們縣的軍事技能訓練,順便打打靶什麼的。
社會喜歡把學者和領導喚做老闆,學者和領導們也願意擔當老闆的角色,換了身份就剝離了某種約束,行為更自由,即使干點違規違紀的事,也不會受到指責;在官場則喜歡把商人喚做領導,從商人的角度可以藉助權力這把堅實的保護傘,從官員的角度,可以利用政府資源為商人提供服務。
李部長爽快地答應,我立即召集民兵預備役人員集訓,讓領導參觀。
屠書記擺擺手說,這個不必了,領導們輕車簡從,只是需要打打靶,你們武裝部啟用天華山靶場,派兩個幹部帶幾箱子彈過去。
李部長有些詫異,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天華山設有靶場。三十齣頭就混到武裝部長的人何等機敏,看到韓江林微笑,立即明白了屠書記的意思,說,這個預備靶場已經有好些年不用了,為了領導的安全起見,我回去開個碰頭會,研究布置一下。
屠書記滿意地笑了。凡事需有名,名正則言順,名不正則言不順。不符實,借名以掩實,這是官場中人的基本功。所謂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證,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銘,當高尚和卑鄙結合在一起,自然而然變成了卑鄙的通行證和高尚的墓志銘,還有什麼干不出來?借高尚的名義干卑鄙的勾當,這是自古以來一項鐵的定律。假如官員的行為像口裡說的那麼真實,早已是河清海晏了。有了軍訓打靶這個幌子,扛槍進山也就理所當然,即使打中幾隻保護動物,有人舉報,上級追查下來,也有充分的理由推脫責任,說:子彈不長眼睛,不小心打到了野獸,幸好沒有打傷人,必須好好總結教訓,防止類似事情再次發生。
屠書記反覆交代說,安全第一,為了保護領導,你要派兩個細心的同志陪領導,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再出亂子。
屠書記這話有明顯的暗示意味。韓江林覺得這個暗示已經多餘,李部長說開會研究,已經悟透了屠書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