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角斗場上的斯巴達克思
觀眾發瘋也似地鼓起掌來。接著就開始評論剛才這一場角斗。鬥技場上發出了十萬人的哄響。
魚盔角鬥士回到拱房裡去了,扮普魯頓、梅爾庫里斯的人和場里的打手從那兒走了出來。他們先用燒紅了的烙鐵把魚網角鬥士的屍體烙了兩次,確定他已經死了,然後再用長長的撓鉤鉤住了屍體,從角斗場上穿過死們把它拉了出去。接著,他們從幾小口袋裡倒出亮晶晶的粉末來(那是用羅馬附近提伏里石礦里開出來的大理石磨成的細粉),撒在那一大攤鮮血上面;於是,角斗場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又開始象銀子一般閃閃發光。
觀眾拍著手喊道:
「蘇拉萬歲!」
蘇拉轉過臉來對他身邊的葛涅烏斯·考爾涅里烏斯·陀拉倍拉(兩年以前的執政官)說:
「我對我的保護神台爾菲的阿波羅起誓,這批蟲子真是卑賤!你以為他們是在向我拍手嗎?不,他們拍手的對象是我那幾個在昨天為他們準備豐美酒食的廚子。」
「你為什麼不坐到那座連拱上面去呢?」葛涅烏斯·陀拉倍拉問。
「你總不會以為這還能使我的威望有所增高吧?」蘇拉答道,接著他轉換話題說:「角鬥士老闆阿克齊恩賣給我的這批貨色大概還不錯吧,呃?」
「啊,你多慷慨啊,你多偉大啊!」坐在蘇拉旁邊的元老季都斯·阿克維齊烏斯高聲叫道。
「但願放雷火的朱庇特把所有下賤的拍馬傢伙都擊斃!」這位退職的獨裁者叫道,他在憤怒之中用手攫住自己的肩膀,猛烈地搔了起來,想減輕那象無數可厭的寄生蟲在咬嚙一般難熬的奇癢。
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已經拋棄了權力,離開了事業,但你們還是把我當作你們的主人!下賤的傢伙,你們只配永遠做奴隸!」
「啊,蘇拉,並不是每個人生來只配做奴隸的,」蘇拉的隨從中有一個坐得離他不遠的貴族大膽地反駁道。
這位無畏的人,叫做盧齊烏斯·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當時他二十七歲。他天生一副高大的身材:強壯的胸膛,寬闊的肩膀以及肌肉發達的臂膊和腿。他有一個滿生著叢莽似的黑色鬈髮的大頭和一個具有寬廣的大陽穴,剛毅的、精力充沛的黑臉,一條隆起的粗大靜脈橫過他那寬廣的前額直到鼻樑上面。他的深灰色的眼睛里,蘊藏著殘忍的表情。一個仔細的觀察者,會從他那威嚴而又果決的臉部的神經質的掣動中,看出卡提林納的極細微的內心活動。
在本書所敘述的那一個時期之前,盧齊烏斯·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可怕的威名已經傳開了,大家對他那暴躁易怒、放蕩不羈的脾氣都感到害怕。他曾經趁著貴族葛拉季齊昂在第伯爾河旁悠閑地散步的時候殺死了他。暗殺的原因只是因為葛拉季齊昂拒絕了卡提林納用財產作抵押的一大筆借款。卡提林納本來想利用這筆款子來償付巨額的債務,因為這些債務使他不能擔任他所竭力謀求的任何一個職位。當時正逢「迫害時期」,兇殘暴虐的蘇拉使全羅馬淹沒在血泊中。葛拉季齊昂的名字雖然並沒有列入被迫害的人的黑名單,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是蘇拉的擁護者;但是,他非常富有,而且列入黑名單的人的財產是可以沒收的;因此,當卡提林納拖著葛拉季齊昂的屍體闖進正在開會的元老院,把它擲到獨裁者的腳邊,當眾宣布他所殺死的這個人是蘇拉和祖國的敵人時,獨裁者就表現得並不是那麼絲毫不苟了;他對這一謀殺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死者的數也數不清的財產上面去了。
在這以後不久,卡提林納又和他的哥哥發生了衝突,弟兄兩個都拔出了短劍,但是以過人的力氣馳名羅馬的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同時也是第一流的擊劍家。他殺死了他的哥哥,繼承了他哥哥的全部財產,因而就避免了由於他揮霍、大張酒宴和縱慾所造成的破產厄運。但蘇拉對這一樁事情也竭力裝作沒有看見。因此那些大法官也不敢向這位殺死親哥哥的兇手找岔子。
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聽了卡提林納的大膽的話,就向他那邊轉過頭去答道:
「可是卡提林納,你以為怎麼樣?在羅馬城裡,象你這樣勇敢、象你這樣心胸開闊、能把種種美德和罪惡兼收並蓄的人又有幾個呢?」
「啊,光榮的蘇拉,」卡提林納答道。「我可不能站在象你這樣偉大人物所站的高處來品評人物和估量事情。我只知道自生來喜愛自由,決不能忍受任何束縛,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憎恨暴政,即使這種暴政戴上仁慈寬大的假面具,借用為祖國造福的名義,以偽善的面目出現。你得明白,我們的祖國雖然已被叛亂和內戰蹂躪得支離破碎,她卻寧願讓許多人來統治,決不願處在一個人的專橫獨裁之下!但是,我並不是在挑剔你的行為,老實對你說,我仍舊跟過去一樣反對獨裁。我相信,我願意相信,羅馬還有不少公民準備承受任何折磨,只要以後不再處在一個人的暴政之下,特別是這個人並不叫做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他頭上也不象你這樣戴著百戰百勝的桂冠,尤其是他的獨裁只要有一點點不象你那被馬略、卡爾波和欽納的罪行促成的獨裁那麼正當。」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蘇拉帶著好容易才看得出來的嘲諷的微笑,平靜地問道。「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您不把我告到自由公民的法庭上去呢?我已經辭去了獨裁者的職位。你究竟為了什麼不去控告我?為什麼還不請求法庭清算我以往的行動呢?」
「那是為了我不願意再見到暗殺和喪葬,這已使羅馬在這十年來變成一片黑暗……可是我們不必談論這一點了,我的意思並不是要責怪你:你也許犯過不少錯誤,但同時你也立下了不少光榮的戰功,對這些戰功的回憶曾經不斷地激動我的心,因為我跟你一樣,蘇拉,渴望著光榮和權威。你畢竟也會這麼說,難道你不覺得,在羅馬人民的血管中仍舊流著我們偉大而自由的祖先的血嗎?回想一下吧,幾個月以前,你在元老院當著全體元老自動解除了權柄、遣散了儀仗官和衛兵。當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回家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不知名的青年開始凌辱和誣衊你,說你怎樣攫奪了羅馬的自由,怎樣殘殺和搶掠羅馬公民,怎樣變成了他們的暴君!啊,蘇拉,你一定會承認說那番話的人必須具有不屈不撓的勇敢精神,因為你只要做一個手勢,就會立刻使這位勇士付出他的生命作為毀謗你的代價!但你當時對他真是寬大得很——我說這話決不是恭維你:卡提林納是不會也不願意恭維任何人的,即使對萬能的朱庇特也一樣!——你當時對他的確是十分寬大的,你沒有懲辦他。但是你一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如果我們這兒還存在著能夠這樣行動的無名青年,——我覺得很可惜,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那就有希望:我們的祖國,羅馬共和國,還能挽救!」
「唔,自然羅,那是一種勇敢的行動,我永遠讚賞勇敢的精神,我永遠喜愛大膽的壯士。我不願意對這樣的勇士進行報復,因此我忍受了他對我的一切毀謗和誣衊。可是卡提林納,你知道這位青年的行動和言語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嗎?」
「什麼樣的結果?」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用探詢的目光,對在這會兒變得陰沉了的獨裁者的眼睛注視了一下,問道。
「從此以後,」蘇拉答道,「那些能夠攫取到共和國政權的人就誰也不願意再把它交出來了。」
卡提林納低下頭,躊躇了一會兒,接著,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說:
「難道還能找到那種能夠而且願意攫取最高政權的人嗎?」
「唔……」蘇拉露出嘲諷的微笑哼了一聲。「你看見這批奴隸嗎?」他指著在鬥技場看台上一排排坐得滿滿的公民。「奴隸可不少啊……那就一定找得到主子。」
上面這番對話是在成千上萬觀眾暴風雨一股的掌聲中進行的。觀眾被角斗場上繩網角鬥士和追擊角鬥士之間的流血搏鬥迷住了,這場角斗很快地以七個追擊角鬥士和五個繩網角鬥士的死亡宣告結束。其餘幸而活命的角鬥士負著傷,流著鮮血,離開場子進了拱門下的房間,但是觀眾卻發瘋也似地鼓著掌,鬨笑著,互相興高采烈地開著玩笑。
當鞭打奴隸的工役把十二具屍體拉出了鬥技場,而且把場上的血跡消滅得乾乾淨淨的時候,范萊麗雅對坐在離她不遠的蘇拉仔細地注視了好一會兒,她突然站了起來,從後面走到獨裁者身邊,她從他那件希臘式外套上抽了一根絲線。驚奇的蘇拉立刻回過頭來,他那獸性的眼睛閃閃發光,開始打量這位碰他的美人。
「不要發怒,獨裁者!我抽下這根線來是為了想分享你的一絲幸福。」范萊麗雅露出迷人的微笑說。
她向他尊敬地打過招呼,按照當時的風尚把手舉到嘴唇上,然後向自己的座位走了回去。蘇拉已經完全被她那親密的話謅媚得飄飄然了,他很有禮貌地向她鞠了一躬,接著回過頭去,用長久的注視伴送著這位美人回去,在他的注視中流露著極其殷勤懇切的神情。
「這是誰?」蘇拉重新把身子轉向角斗場,問道。
「這是范萊麗雅,」葛涅烏斯·考爾涅里烏斯·陀拉倍拉回答。「梅薩拉的女兒。」
「哦——哦!……」蘇拉說,」那就是昆杜斯·荷爾頓西烏斯的妹妹嗎?」
「正是她。」
於是蘇拉又向范萊麗雅轉過身去,她也正好向他投來了愛慕的目光。
荷爾頓西烏斯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靠近瑪爾古斯·克拉蘇的地方坐了下來。克拉蘇是一個極富的貴族,他以吝嗇和野心聞名當時——但是這兩種矛盾的品質,卻和諧地統一在他獨特的性格之中。
瑪爾古斯·克拉蘇正坐在一位極其美麗的希臘姑娘附近的位置上,因為這位姑娘將在我們所敘述的事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我們必須在這兒停下來,觀察她一下。
這位姑娘叫做愛芙姬琵達,從她身上的裝束看來,就可以認出她是個希臘女人。首先使人注目的,就是她那修長而又結實的美麗的身軀。她也腰是那樣的細柔,彷彿用兩個手指就可以把它整個兒箍起來似的。那張令人吃驚的、象雪花石膏一般潔白的極美妙的臉,泛出了可愛的紅暈。優雅的前額上面,罩著火紅色的極柔軟的頭髮。兩隻象海波一般蔚藍、杏子一般的大眼睛,燃燒著淫蕩的火焰,發出使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個略微向上翹的、線條優美的小鼻子,彷彿使流露在她容貌間的那種大膽勇敢的神情,變得更加顯著了。在那兩片微微張開、濕潤而又肉感的紅唇之間,閃爍著兩排雪白的牙齒——那是真正的珍珠,似乎正與那浮現在她小巧的圓下巴上的迷人的小渦爭奇鬥豔。雪白的脖子,好象用大理石琢成。勻稱的雙肩,可以和神后朱諾媲美。有彈性的高聳的胸脯,豐滿得使輕薄的披風遮掩不住它,但這反而使希臘姑娘顯得更加誘人。她那赤裸的輪廓分明的手臂和腳掌,纖小得就跟孩子的一般。
在她那件用極薄的白綢製成的短袍上,密密地織滿了銀色的小星星,折著優雅的褶襞。這位姑娘的雕像一般的體態,不但可以從這些褶襞上揣測出來,有時還可以透過薄綢隱約地看到。在短袍上面,罩著一件淡藍色綢緞製成的披風,也織滿了小星星。一個不大的束髮金冕,籠住了她前額上面的頭髮。她那對小巧的耳朵上,戴著兩顆巨大的珍珠,珍珠下面垂著兩個青玉琢成的星狀墜子,發出閃閃爍爍的光芒。她的脖子上圍著一串珍珠項圈,一顆巨大的青玉星星從她那項留下端直垂到她半裸的胸脯上。她的手腕上面套著兩對雕著花朵與枝葉的銀鐲,她的腰間束著一道末端是尖的帶稜角的腰帶,這也是用貴金屬製成的。她那雙纖小的玫瑰色的小腳穿著一雙厚底短靴,那是用兩條橫過腳踝的淡藍色軟皮和靴底製成的;腳踝上套著兩個精雕細刻的銀腳鐲。
這位姑娘還不到二十四歲。她生得非常美又打扮得極其華麗,她的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和魅力。似乎,巴福斯的維納斯也要從奧林比斯山上降下,用致人死命的注視來欣賞一下她那絕世的美麗了。
年青的愛芙姬琵達就是這樣的一個美人兒。坐在她附近的瑪爾吉斯·克拉蘇,正懷著狂喜的心情在欣賞她。
當荷爾頓西烏斯走到克拉蘇的身邊,克拉蘇的整個魂靈兒已經飛到那位迷人的姑娘身上去了。那位美人顯然感到有些無聊了,恰巧在這時候張開小嘴打了一個呵欠,她用右手不斷地撫弄著那顆在她胸脯上閃閃發光的青玉星星。
克拉蘇剛巧滿三十二歲;他生就一副中等以上的身材和魁梧的體格,可是已經有了發胖的趨向。在他粗壯的脖子上,生著一個跟他那強壯的身軀極其相稱的大頭,但他那青銅色與金黃色互相混和的臉卻顯得相當瘦;他的相貌非常威武,完全是羅馬型的。他有一個鷹爪鼻,一個向前凸出的、輪廓分明的下顎;他那對微帶淡黃色的灰眼睛,一會兒閃耀得非常光亮,一會兒卻變得動也不動,暗淡無神,好象剛才的光亮突然熄滅了一般。高貴的門第,出色的雄辯,驚人的財富,對待別人的殷勤和尊敬,不僅使他出了名,而且也使他獲得了榮譽和威望。在我們的故事開始之前,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在內戰中站在蘇拉那一邊勇敢地打過仗,而且擔任過各種官職。
「你好,瑪爾古斯·克拉蘇。」荷爾頓西烏斯把他從恍惚狀態中驚醒。「你大概正在一心一意地觀察星星吧?」
「我對赫克里斯起誓!正好給你猜中了,」克拉蘇回答。「這位是……」
「這位?哪一位?」
「就是在上面的那位希臘美女呀,她坐在比我們高兩排的座位上……」
「哦!我也看到她了……這是愛芙姬琵達。」
「愛芙姬琵達?你在說她什麼?」
「沒有什麼。我只是把她的名字告訴你罷了……她的確是希臘人……一位名妓……」荷爾頓西烏斯在克拉蘇身邊坐下來說。
「名妓?按外表看來卻是一個真正的女神,簡直就是維納斯!……我向持克里斯起誓,對那位赫赫有名的朱庇特的美麗女兒,我再不能想象出另一個更完美的化身了。」
「你說得對,」荷爾頓西烏斯微笑道。「可是,法爾卡納斯神的妻子,難道這麼不容易接近嗎?難道她不曾對神、半神有時甚至對曾通的凡人,只要對方有福氣合她的心意,就慷慨地恩寵有加,而且把自己的美的寶藏大加施捨嗎?」
「那麼她住在哪兒啊?」
「住在神聖街……緊靠著大雅諾斯神廟隊。」
荷爾頓西烏斯發覺:克拉蘇並沒有聽他的話,而是沉浸在沉思中,象著魔一般地注視著美麗的愛芙姬琵達,就接著說:
「這樣的一個女人也值得你發瘋嗎,你只要花費你財產的千分之一,把她住的那幢房子送給她不就行了!」
克拉蘇的眼中進出了磷火似的光芒,象他以前有時候所顯露的一樣,但這光芒立刻就熄滅了,他回過頭來向荷爾頓西烏斯問道:
「你需要跟我說話嗎?」
「是啊,關於跟特拉布朗錢莊訴訟的事。」
「我聽著,你說吧。」
當克拉蘇和荷爾頓西烏斯談論著荷爾頓西烏斯剛才提起的訴訟,當幾個月前才埋葬了第四個妻子采齊麗雅·梅台拉而現在又墜入了阿穆爾神情網的蘇拉。在他五十九歲的老年與美麗的范萊麗雅玩著遲暮的愛情遊戲的時侯,突然傳來了一陣喇叭聲。這是角斗開始的信號:三十個色雷斯人和三十個沙姆尼特人已經列好隊伍,準備互相廝殺。
話聲、喧鬧聲、鬨笑聲頓時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角鬥士的隊伍那兒去了。角斗雙方的第一陣接觸就是可怕的:在籠罩數個鬥技場的極度靜寂中,只聽見一陣急驟的、短劍砍在盾牌上的鏗鏘聲。斷裂的羽毛以及頭盔和盾牌的碎片在角斗場上亂飛。激動的角鬥士們沉重地喘息著,一陣緊接一陣地互相砍殺著。角斗開始后還不到五分鐘,角斗場上已經灑下了鮮血:三個角鬥士倒在地上在垂死的痛苦中掙扎著,別的角鬥士在他們的身上踐踏著。
不論是描寫,不論是想象,要把觀眾在注視這場流血角斗時所經歷的緊張情況傳達出來都是不可能的。但下面的描述也許能給你一個極微弱的印象:聚集在鬥技場上的觀眾中間,約莫有八萬人左右對這場角斗下了賭注。賭注的數目按照各人的經濟情況,從十個塞斯太爾司到二十個塞斯太爾司,甚至有達到五十個泰倫脫的巨數的。一部分人下注的對象是穿紫色和紅色衣服的魚雷斯人,另一部分人下注的對象則是穿天藍色服裝的沙姆尼特人。
角鬥士的隊列變得愈來愈稀疏,而鼓掌聲和激勵的喊聲卻愈來愈緊密了.
經過一小時以後,角斗差不多就要結束了。在整個角斗場上,五十個已經打死或者受到致命傷的角鬥士東倒西亞地躺著,快要死去的角鬥士在垂死的痛苦中抽搐著,發出一陣陣的刺人肺腑的慘叫。
對沙姆尼特人下注的觀眾,顯然認為他們完全有了勝利的把握。七個沙姆尼特人正緊緊地圍住了三個幸而活下來的色雷斯人;那三個色雷斯人正背對背地站在一起,形成一個三角形,猛烈地抵抗著在力量上占絕對優勢的沙姆尼特人。
在這三個還活著的色雷斯人中間,有一個叫做斯巴達克思。他那阿提拉斯一般的身材,他那強壯的肌肉的驚人力量,他那體形極其勻稱的軀體,以及不可摧毀與戰勝的英武氣概,無疑地,一定會使他變成一個傑出的人物,這在體力和強毅的性格成為一個人在生活中獲得重大成就的主要條件的時代中更是如此。
斯巴達克思已經滿三十歲了,在他的身上,所有剛才提到的那些顯著特徵,是與他不止一次出色地證明了的、對他這樣社會地位的人來說很少有的高深的學識、卓越的思想、崇高的德性以及偉大的心靈等品質交織在一起的。
金黃色的長發和濃密的鬍子襯托著他那英俊、威武、五官端正的臉。一對炯炯有光的淡藍色眼睛,充滿了人生經驗、情感和火焰。當他很安靜的時候,那對眼睛使他的臉流露出一種悲哀的善良表情。但是一到戰鬥的時候,斯巴達克思就完全變了樣;在鬥技場的角斗場上,這位角鬥士就會帶著一副由於憤怒而扭歪了的臉進行搏鬥;他的眼光好象閃電,他的那副樣子就顯得非常可怕了。
斯巴達克思生在色雷斯的羅多帕山的山區中。他在與侵入他祖國的羅馬人作戰時做了俘虜,羅馬人因為他過人的體力和勇毅的精神,把他收編在軍團中。他在作戰時顯得非常勇敢。後來,他在攻打米特里達梯斯王及其同盟者的戰爭中顯得非常出色,因此被升任為十夫長(指揮十個兵士的小隊長),而且獲得了公民桂冠的光榮褒獎。但是,當羅馬重新與色雷斯人交戰時,斯巴達克思卻逃走了,回到祖國同胞的隊伍中,反抗羅馬的軍隊。他在戰鬥中負了傷,因此又落到敵人的手中。按照羅馬法律,他本來是要處死刑的,但結果死刑被角鬥士的勞役代替了。他被羅馬軍官賣給一個角鬥士老闆,最後那個角鬥士老闆又把他轉賣給阿克齊恩。
從斯巴達克思落到角鬥士的行列中那一天起還不到兩年,他跟著第一個角鬥士老闆幾乎走遍了義大利所有的城市。他參加了百次以上的角斗,沒有一次受過重傷。雖然別的角鬥士也很勇敢強壯,但是斯巴達克思卻老是壓倒他們,成了勝利者,而且在整個義大利所有的鬥技場中獲得了極大的聲譽。
阿克齊恩用了一萬兩千塞斯太爾司的巨款,才把斯巴達克思買了過來。斯巴達克思屬於他已有六個月之久,但他從來沒有讓斯巴達克思到羅馬的角斗場上去過一次。這也許是因為他非常重視這位在他的角鬥士學校里教劍術、角力和體操的教師,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把斯巴達克思的生命拿去冒險對他的損失太大;斯巴達克思萬一打死,這位角鬥士老闆從一次角斗中所得到的收入,是不足以彌補他所遭受的浩大損失的。
現在阿克齊思第一次叫斯巴達克思到鬥技場的角斗場上來,那是因為蘇拉為了這—百名特地挑選來參加這天角斗的角鬥士,整整付給他一筆二十二萬塞斯太爾司的巨款。這樣慷慨的報酬,對角鬥士老闆來說,是足以補償斯巴達克思萬一角斗死去而引起的損失了。但無論如何,雖然在角斗結束后,活下來的角鬥士除了觀眾賜予自由的人以外,仍舊屬於角鬥士老闆所有,激動得臉色發白的阿克齊恩,還是倚著拱房的門緊張地注視著角斗的最後結果。對一個願意仔細觀察他一下的人來說,自然決不會不注意到這位角鬥士老闆為斯巴達克思焦慮的那副窘相。他緊張地注視著這個色雷斯人的每一個動作,注視著每一下別人對斯巴達克思或者是斯巴達克思對別人的打擊。
「再勇敢些,再勇敢些,沙姆尼特人啊!」幾千個對他們下注的觀眾高聲喊道。
「殺死他們!砍死這三個野蠻人!」
「殺死他們,涅布里昂!結果他們,克利克薩斯!壓倒他們,壓倒他們,波爾菲里烏斯!」手裡拿著角鬥士名單的觀眾叫道。
但是,色雷斯人的擁護者卻發出了更響亮的呼喊來回答這些叫聲;不錯,他們已經很少希望了,但他們卻牢牢地抓住了留給他們的最後一絲希望。斯巴達克思還沒有受傷,他的盾牌和頭盔也沒有受到什麼損害,而剛巧在這時候,他用短劍刺死了一個圍困他的沙姆尼特人。這一劍立刻激起了春雷一般的掌聲和幾千個觀眾的呼喊:
「勇敢些,斯巴達克思!刺得好!斯巴達克思!斯巴達克思萬歲!」
但是另外兩個色雷斯人。雖然還是肩並肩地與以前在羅馬軍隊中當過兵的沙姆尼特人角斗,他們的身上卻已經受了重傷,他們軟弱地揮著短劍砍向敵人,勉強招架著敵人的打擊——他們的力量已經耗竭了。
「保護我的背脊!」斯巴達克思對他的兩個夥伴喊道,他一面閃電股迅疾地揮舞著短劍,一面抵擋所有沙姆尼特人對他的聯合進攻。「保護我的背脊!……再支撐一分鐘……我們就可以勝利了!」
他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他的胸膛急驟地起伏著,大顆的汗珠沿著他那慘白的臉滾下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燃燒著對勝利的渴望、憤怒和拚命的掙扎……
不久,離斯巴達克思不遠的另一個沙姆尼特人又流著鮮血倒了下去他的腹部受了重傷,腸子拖在身後,他在劇痛中嘶啞地呻吟著,發出瘋狂的咒罵。但是,緊接著這個沙姆尼特人的死亡,站在斯巴達克思背後的一個色雷斯人也腦袋迸裂地倒斃了。
在整個鬥技場里,鼓掌聲,呼喊聲和激勵聲,匯合成一片震天動地的哄響;所有觀眾的眼光都死死地盯在交戰雙方的身上,注視著他們最細微的動作和最細微的手勢。盧齊烏斯·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跳了起來,在蘇拉身邊站直了身子。他屏住了呼吸,除了這流血的搏鬥之外,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斯巴達克思的短劍,因為他下注的對象就是色雷斯人,看起來,他自己的生命線就跟這把短劍系在一起了。
第三個沙姆尼特人被斯巴達克思在頸動脈上砍了一劍,緊跟著自己的夥伴們倒在角斗場上了,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另一個魚雷斯人,也就是斯巴達克思的最後和唯一的支撐者,卻一下子被三把短劍刺中要害倒在地上,連一聲也沒有喊就死了。
成千上萬觀眾的呼喊,就象猛獸的怒吼一般,在鬥技場中哄響著,接著吼聲又靜了下來,連角鬥士沉重而且急促的呼吸聲也聽得到。觀眾那種神經質的緊張達到了極點,縱使這場角斗的結果決定羅馬的國運,恐怕也不見得會比這一剎那間更緊張的了。
角斗已經延續了一小時以上。斯巴達克思由於自己那難以被人捉摸的矯捷身手和驚人的劍術,只受了三處輕傷,說得更確切些,只是擦傷了三處罷了,但現在他卻要單獨對付四個強有力的敵人。雖然那四個敵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流了不少血,但他們還是非常可怕的敵人,因為他們究竟有四個人啊。
不論斯巴達克思多麼有力而且勇敢,在他最後的一個夥伴倒斃以後,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已經臨頭了。
突然,他的兩眼炯炯發光,他的頭腦中閃過一個救命的念頭:他決定運用這一古舊的荷拉齊烏斯兄弟對抗庫利阿齊烏斯兄弟的策略——他開始拔腳逃命。沙姆尼特人就向他追了過去。
十萬觀眾的呼喊好象一個大蜂窩那樣發出的哄響。
斯巴達克思還沒有跑上五十步,突然出人意料地轉過身來,反撲離他最近的一個追擊者,用彎彎的短劍刺穿了對方的胸膛。那個沙姆尼特人搖晃了一下,揮動著臂膀,好象在探索什麼支撐的東西一般,接著就仰天倒了下去;但這時候,斯巴達克思已經向第二個敵人補了過去,用盾牌擋住對方短劍的衝刺,在觀眾狂熱的呼喊下殺死了他,到了這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已認為魚雷斯人必勝無疑了。
這個沙姆尼特人剛倒下去,他的夥伴——第三個渾身負傷的沙姆尼特人——就趕到了。斯巴達克思已經認為沒有必要用劍刺他,只是用盾牌在他的頭上打了一下;顯然斯巴達克思不願意殺死他。這個沙姆尼特人受到了打擊,只翻了一個身就倒在角斗場上了。這時候,他的最後一個早已打得精疲力竭的夥伴趕上來救他了。斯巴達克思向他補了上去,但竭力不去刺傷他,只輕輕地打了幾下就解除了敵人的武裝,他首先擊落對方的短劍,然後用自己強有力的大手抱住敵人,把他按倒在地上,附著他的耳朵輕聲說:
「不要怕,克利克薩斯,我希望能把你救出來……」
斯巴達克思用一隻腳踏住克利克薩斯的胸膛,用另一隻腳的膝蓋,跪在那個被他用盾牌打昏了頭的沙姆尼特人胸膛上,他就採取這樣的姿勢,等待著公民們的決定。
萬眾一心、經久不息的轟雷似的掌聲,好象地震一般撼動了整個鬥技場。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向上舉起拳頭,屈起了大拇指——兩個沙姆尼特人都可以活命了。
「多勇敢的人啊!」卡提林納對蘇拉說,他的額上滾下雹子一般大的汗滴。「這樣的力士,但願他生來就是羅馬人才好!」
這時侯傳來了幾百個聲音:
「讓勇敢的斯巴達克思獲得自由!」
色雷斯角鬥士的兩眼發出異常的閃光,他頓時臉色慘白得象木頭一般地呆住了,他把手放在心窩上,好象想抑制被這句蘊含著莫大希望的話所引起的心臟的猛烈跳動。
「自由,讓他自由!」幾千個聲音重複道。
「自由!」斯巴達克思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自由!……啊,奧林比斯山上的大神,可不要讓這變成一場春夢啊!」他的睫毛頓時被淚水浸濕了。
「不行,不行!他曾經從我們的軍團中逃出去,」有人大聲叫道。「決不能讓一個逃兵獲得自由!」
這時候,好些由於斯巴達克思的勇毅而賭輸了錢的觀眾也恨恨地叫道:
「不行,不行,他是逃兵!」
這位色雷斯角鬥士的臉上掠過一陣痙攣。他猛地向發出責怪喊聲的那面回過頭去,他用他那燃燒著憎恨火焰的兩眼,找尋著發出責難喊聲的人。
但是成千上萬的聲音卻吼道:
「自由,自由,讓斯巴達克思自由!……」
要想描寫這位角鬥士在這決定他一生命運的幾分鐘內所經歷的感情,是不可能的事情;驚恐和痛苦的等待,反映在他慘白的臉上,反映在他不斷掣動的臉部肌肉上,也反映在他光閃閃的兩眼之中。他的眼瞪雄辯地說明:在他的心中,絕望和希望正在猛烈地鬥爭。這個和死神搏鬥了一個半鐘頭,一秒鐘也不曾失去自制力的人,這個單身對付四個敵人一點兒也不曾失去活命希望的人,這個在殺死了十二個或十四個不幸的夥伴以後也不曾暴露自己內心激動的角鬥士,突然覺得兩腿發軟了。於是,他為了使自己不致昏倒在鬥技場上,就靠著一個出來收拾屍體的打手的肩膀。
「自由!自由!」觀眾繼續狂叫著。
「他應當獲得自由!」卡提林納附著蘇拉的耳朵說。
「是的,他應該獲得自由!」那位已被蘇拉愛慕得不得了的范萊麗雅這時候也叫道。
「你願意他自由嗎?」蘇拉說,同時用探詢的眼光注視著范萊麗雅那對散發著愛慕、溫情和憐惜光芒的眼睛——那對眼睛正在為這個角鬥士討情。「很好,就這麼辦吧!」
蘇拉點一點頭表示同意,斯巴達克思就在觀眾轟雷一般的掌聲中獲得了自由。
「你自由了!」那個收屍的打手對斯巴達克思說。「蘇拉已經把自由賜給你了。」
斯巴達克思沒有回答,沒有動,也沒敢睜開眼睛。他恐怕幻想會飛走,他害伯受騙,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
「惡棍,你那勇敢的精神叫我破產了!」忽然有人附著他的耳朵低聲說。
斯巴達克思被這句話喚醒了,他睜開了眼睛,並且瞧著在他前面站著的角鬥士老闆阿克齊恩——原來斯巴達克思的主人已跟著打手一齊來向他道喜,希望他仍舊屬於他自己。現在阿克齊恩之所以要咒罵色雷斯人的勇敢,那是因為觀眾愚蠢的仁慈心和蘇拉強盜式的慷慨,搶走了他一萬兩千塞斯太爾司。
但角鬥士老闆的話卻使色雷斯人明白了這不是夢境。他站了起來,威風凜凜地挺直他那巨人一般的身軀,先向蘇拉鞠了一躬,又向觀眾鞠了幾個躬,接著就穿過通拱房的門,在重新爆發的掌聲中離開了鬥技場。
「不,不,我們周圍的一切並不是神創造的,」剛巧在這時候,季杜斯·盧克列梯烏斯·卡魯斯重新和那兩位坐在一起看角斗的好朋友——年幼的卡西烏斯和年青的凱烏斯·梅米烏斯·赫梅拉——談起話來。凱烏斯·梅米烏斯·赫梅拉非常愛好文學、藝術,對哲學也極感興趣。後來盧克列梯烏斯奉獻給他的長詩《Dererumnaturae》(《論萬物之本質》),這時候,就已經在構思了。
「那麼究竟是誰創造世界的呢?」卡西烏斯問。
「世界是物質的永恆運動和看不見的分子的結合。你看到大地上與天空中發生的種種事物,因為不明白它們產生的原由,就認為一切都是神創造出來的。不論什麼東西永遠也不能從虛無中誕生。」
「那麼朱庇特、朱諾和薩杜爾納斯又是什麼呢?」驚奇的卡西烏斯問,他非常喜歡聽盧克列梯烏斯的見解。
「這一切都是人類的無知和恐俱的產物。親愛的孩子,我可以把唯一正確的學說——偉大的伊壁鳩魯的學說——介紹給你。伊壁鳩魯既不怕人人畏懼的天雷,也不怕地震,既不怕神的權威,也不怕想象出來的電火。他用他非常的堅毅精神與根深蒂固的偏見作鬥爭,敢於深入到大自然最玄妙的奧秘中去,而且從這些奧秘之中揭露萬物的起源和本質。」
這時候,卡西烏斯的家庭教師提醒和催促卡西烏斯,說他的父親曾經囑咐他們在天黑之前回家。孩子順從地站了起來,盧克列梯烏斯和梅米烏斯也跟著站起來。他們一起走下石階,向最近—道出場的門走去。但是到那道門前,卡西烏斯和他的朋友必須經過蘇拉的兒子法烏斯特坐的地方。那時侯,離開連拱的平頂到這兒來和好些熟識的貴婦人和朋友們打招呼的「偉大的人」龐培,正站在法烏斯特身邊和他親切地談話。卡西烏斯木來已經想從他們身邊跑過去,但他突然急速地停了下來,轉過身子對法烏斯特說:
「好吧。法烏斯特,當著這位赫赫有名的公民,『偉大的人』龐培,把你三天前在學校里說的狂妄的話重複一遍吧。你說,你的爸爸變成我們國家的暴君,剝奪羅馬人自由的行動是很對的。我很想再聽你說一遍。上一次我曾經為了這番話用拳頭打了你的臉,你臉上的青痕到現在還沒有消退,現在我要當著龐培本人再打你一次,而且這—次要比上一次更厲害!」
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所說的那番話、所採取的行動以及堅決的態度與鋼鐵般的意志,是我們這—時代中比比皆是的那些血氣虧耗、意志薄弱的傢伙所絕對不能比擬的。但是卡西烏斯徒然地等待他的對手回答:法烏斯特在這個極其勇敢的孩子前面低下了頭。卡西烏斯為他勇敢的心靈里燃燒著的酷愛自由的火焰所鼓舞,竟然不怕公開毆打和叱罵羅馬統治者的兒子。接著,卡西烏斯先向龐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又向梅米烏斯和盧克列梯烏斯行過禮,跟著自己的家庭教師離開了鬥技場。
剛巧在這時候,在死門上面的座位上出來了一個二十六歲的青年貴族。他穿著一件長得異乎尋常的寬袍,寬袍的下擺一直覆蓋到他那瘦弱的小腿。他的身材很高,他的臉雖然是病態、文弱的,他的相貌卻顯得莊嚴而又動人。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以後,就跟他身邊一個年青女人告別,那女人正被一大群追求她的人——年青的世家子弟和衣著華麗的紈衩子弟——包圍著。
「再會,哈萊麗雅」那位青年貴族吻著美人的手說。
「再會,瑪爾古斯·杜里烏斯·西塞祿,」她說。「不要忘記,後天在阿波羅戲院上演索福克勒斯的《伊萊克特拉》,我也參加演出。你一定得來。」
「我一定來。」
「願你健康,西塞祿!再見,西塞祿!」同時傳來好幾個聲音。
「再見,西塞祿,」一個漂亮、威嚴、但是臉上搽著胭脂,身上灑過香水的五十五歲的老頭子,握著西塞祿的手說。
「但願泰麗雅神保佑你,演技精湛的伊索帕斯,」西塞祿緊握著這位偉大的演員的手,答道。
接著西塞祿走到一個坐在哈萊麗雅身邊的四十歲的男人那兒,同樣地跟他握著手,說:
「我的最親愛的朋友,蓋世無雙的昆杜斯·羅斯齊烏斯,九位繆司女一神都在妒忌你呢。」
西塞祿顯出高雅的風度慢慢地走了開去。他穿過擠滿了整個過道的人群,向鄰近凱旋門的座位走去,因為他看到了監察官瑪爾古斯·波爾齊烏斯·卡圖的兩個侄兒坐在那兒。
瑪爾古斯·杜里烏斯·西塞祿與之告別的那一群觀眾差不多都是有名的藝人:二十三歲的美女哈萊麗雅·愛姆波拉麗雅是當時最出名的女演員,她多半是扮演悲劇中的角色。伊索帕斯是有名的悲劇演員,儘管自己已經到了五十五歲的高齡,還是要灑香水、擦胭脂、穿漂亮的衣服。伊索帕斯的競爭者昆杜斯·羅斯齊烏斯是一個極偉大的演員,他的演技能使全羅馬的公民跟著他一起笑,一起哭,發生同樣的感情。他坐在哈萊麗雅的另一邊。剛才西塞祿充滿了熱情的臨別的問侯話,就是對他說的。
羅斯齊烏斯不久前才滿四十歲。他的天才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他是一個非常富有的人。整個羅馬都在崇拜他,最有名的顯貴富豪都以與他交友為榮;蘇拉、荷爾頓西烏斯、西塞祿、龐培、盧古魯斯、昆杜斯·梅台爾、采齊里烏斯·庇烏斯、「伊薩夫爾城的征服者」賽爾維里烏斯·瓦手埃、瑪爾古斯·克拉蘇、考爾涅里烏斯·斯克里波尼奧、古里奧、「亞細亞的征服者」普勃里烏斯·考爾涅里烏斯以及斯齊比奧,都爭先恐後地邀請他,跟他結交,而且齊聲稱頌他。他們不僅稱頌他是一個技藝超群的演員,還說他是一個勇敢的才華煥發的人,這種誠摯而又熱烈的頌讚是特別值得重視的,因為這些話是從一批精神與智力都極其超特的偉大人物嘴裡說出來的啊。
在這三位赫赫有名的大演員周圍,簇擁著名望稍遜,但也吸引著大批觀眾的演員群。因為在當時,羅馬人常常成群結隊地到戲院里去欣賞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巴古維烏斯的悲劇和阿里斯托芬、米南德魯斯、菲列蒙、普勞杜斯的喜劇。
在愛姆波拉麗雅、伊索帕斯和羅斯齊烏斯以及他們的同伴周圍,還簇擁著一大批纏繞不清的戲迷和無聊的閑人。他們都是些被名望狂、最愚蠢的虛榮以及對強烈的印象和感受的渴望所迷惑的人。
當時的羅馬,對演員的崇拜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這可以很容易從他們巨額進益和大量的財富上看出來。只要提一下羅斯齊烏斯就夠了,他每上演一齣戲就要賺上一千狄那裡,在一年之中要賺上十四萬六千狄那裡之多。
瑪爾古斯·杜里烏斯,西塞祿,經過好幾排座位來到了卡圖和采比昂的身邊,跟他們親熱地打了招呼,然後,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他開始跟卡圖談話,因為西塞祿對卡圖一向具有極大的好感。
瑪爾古斯·杜里烏斯·西塞祿,我們上面已經說過,當時是二十六歲。他很年青,長得又很英俊,雖然他的身體很弱,而且有病,但他的那副儀錶卻非常威嚴。他有長長的脖子,剛毅的、表情豐富而且神采奕奕的端正的臉。他那非常寬廣的前額,顯出了他具有超特的智慧,兩道高聳的濃眉緊壓著一對炯炯有光的大眼睛(雖然西塞祿的那對眼睛是近視的)。在他形狀極美的嘴唇上,幾乎老是浮現著微笑。那微笑常常帶著嘲諷,但即使是最嘲諷的微笑也給人以寬厚的印象。他那天賦的具有遠見的智慧,出色的記憶力和光輝的雄辯,再加上他滿懷著熱愛投身於工作中時所發揮的堅毅而又勤勉的精神,使他在二十六歲已經聞名天下:他是哲學家、演說家同時又是公認的才智橫溢的詩人。
西塞祿在很年青的時候就跟希臘詩人阿爾基亞研究待了,後來他還曾以他那有名的雄辯替這位老師辯護過。阿爾基亞由於他的詩才和精神上的品質在當時享有盛名;那時候,他住在打敗米特里達梯斯王和提格拉尼斯王的、偉大的盧古魯斯的家裡,教盧古魯斯的孩子們美術和作詩;同時他又在羅馬開設一個學校,很多年青的世家子弟都在這個學校里求學。在我們敘述的故事開始之前,阿爾基亞已經著成和出版了他的長詩《征服森布里人的戰爭》,這首詩歌頌了英勇的凱烏斯·馬略——在羅馬共和國期間唯一的七次被選為執政官的人。
凱烏斯·馬略的英勇功績,不僅使他獲得了打敗朱古達王的榮譽,而且把羅馬共和國從條頓人和森布里人的毀滅性的襲擊中拯救出來,因此他曾獲得「第三位羅馬建國元勛」的稱號。
當十五歲的西塞祿還在阿爾基亞的學校里做學生的時候,他已經寫了一首長詩《海神葛拉甫古斯》,這首詩以流暢的韻律和優美的風格使他出了名;那時,還沒有那批用奇妙的詩篇豐富了拉丁文的盧克列梯烏斯、卡杜魯斯、維吉爾、奧維德和荷拉斯。
西塞祿上阿爾基亞的學校去學習,並沒有妨礙他熱心地傾聽別人的講演。他首先聽伊壁鳩魯學派的哲學家菲德魯斯講學,接著又追隨了斯多噶學派的哲學家狄奧陀杜斯和由於雅典被米特里達梯斯王佔領而逃出來的學院派哲學家菲朗;他也曾經去傾聽有名的羅多斯城的摩洛關於雄辯術的傑出講演。摩洛在羅馬講學有二年之久,他來到第伯爾河旁,是為了催促元老院補償羅多斯站在羅馬方面反對米特里達梯斯王作戰時所遭到的損失。他的雄辯非常出色,他是第一個獲得元老院的准許,可以不帶翻譯官直接用希臘話演說的外國人。
西塞祿又在兩位斯采伏拉的指導下非常用心地研究法律學。斯采伏拉兄弟都是元老,又是淵博的法學家,哥哥是卜鳥祭司,弟弟是祭司長。他們把法律學最微妙的精髓和秘奧都傳授給了他。
當西塞祿還只十八歲的時候,他在「偉大的人」龐培的領導下參加了馬爾西戰爭——那也可以叫做同盟戰爭——他後來親自對人說,蘇拉的勇敢和經常的勝利曾使他感到非常驚奇。
在我們所描述的事情之前二年,西塞祿第一次在法庭上發表演說替昆季烏斯辯護。昆季烏斯的第一個債權人為了要求昆季烏斯贖回自己的財產,聘請了有名的荷爾頓西烏斯出庭辯護。西塞祿因為自己的事業才開始,起先堅決拒絕出庭與威名煊赫的荷爾頓西烏斯交鋒。但是名演員羅斯齊烏斯與西塞祿交情很深,他為自己的親戚昆季烏斯向西塞祿講情。西塞祿終於同意出庭了;他的演說非常有說服力,使法官非常佩服。終於使這場訴訟獲得了勝利。
接著,他用更大的熱情替一個阿萊季烏姆城來的女公民的權刊辯護,攻擊了蘇拉所頒布的剝奪阿萊季烏姆全體居民公民權的法令。西塞祿的性情本來是懦怯的,不很堅決的,但這—次卻拿出了極大的勇氣,這正好說明了他那純潔而又正直的精神。這一次演說鬨動了整個羅馬。
但是成為年青的西塞祿榮譽的桂冠而且使他變得赫赫有名的,是他替阿梅利烏斯的謝克思杜斯·羅斯齊烏斯辯護的演說。羅斯齊烏斯被蘇拉的釋放奴隸考爾涅里烏斯·赫里索根控告,說他犯了殺父大罪。但西塞祿的辯護演說卻是非常的熱烈、生動。堅定而且具有說服力。阿梅利烏斯城的羅斯齊烏斯被宣告無罪,西塞祿從此變成了荷爾頓西烏斯的旗鼓相當對手——西塞祿這一次攻擊對方的辯護人荷爾頓西烏斯,戰勝了他。
在那一個時期,羅馬各階層的居民手中正流傳著西塞祿的一首長詩的詩稿。這首詩使大家更加讚歎他的天才了。終於,大家公認西塞祿的作品已經達到了拉丁文學無人可及的巔峰。在他的作品中究竟是哪一種因素更使人讚賞是很難說清楚的:也不知是深奧的理論,還是純潔的道德感,是崇高的思想,還是優美的風格和洋溢著雅典式的高雅氣氛的與眾不同的文體。
我們剛才提起的那首詩就叫做《馬略》,這首詩傳到我們的手中只剩下了不多的片斷。但是,儘管這首詩還保持著明顯的貴族觀點,這首詩卻頌揚了凱烏斯·馬略;馬略和西塞祿一樣都出生於阿爾賓納姆城,他是西塞祿極為尊敬的人。
我必須對我時常離開本題向我們的讀者致歉,但這些插話是由主題本身引包的。我覺得使讀者對羅馬共和國末期的一些傑出人物有一個概念也是有其必要的:他們有的以剛毅的精神和崇高的品德著名,有的以陰狠而又可怕的罪行著稱,有的則以他們驚人的事業出名;真的,讓後世這些喪失了英武氣概而且日趨退化的子孫回憶一下他們祖先的史跡,決不是一件多餘的事。
現在,就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啊,偉大的神啊,難道人家說的關於你的事情是真的嗎?」西塞祿詫異地詢問年青的卡圖。
「是的,是真的,」孩子皺著眉回答。「難道我的行為不對嗎?」
「你做得很對,我們最勇敢的小夥子,」西塞祿鎮定地回答,同時在卡圖的額上吻了一下。「但可惜真理並不是永遠可以被你大聲宣揚的,它常一常得在暴力之前退避。」
於是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但這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西塞祿開始問這兩個孩子的家庭教師薩爾比頓。
「這是因為奉了蘇拉的命令所進行的每日一次的屠殺,」薩爾比頓打斷了西塞祿的問話答道。「我必須每月帶這兩個學生到獨裁者家裡去一次。這樣,可以使這位處在瘋狂、嗜殺成性時期的蘇拉對他們發生好感,把他們當作自己的朋友,以免他忽發狂念把他們列入放逐的黑名單里去。蘇拉呢,總是真正很親切地接待這兩個孩子,常常對他們表示關懷,和顏悅色地對他們說話。可是有一次,當我們離開蘇拉家穿過貿易堂時,忽然聽見從瑪梅金納斯監獄的穹隆下傳來了撕人肺腑的慘叫……」
「因此我就問薩爾比頓,」小卡圖打斷了老師的話。「『這是誰在叫?』他回答我說,『這是那個蘇拉下令殺死的公民在慘叫。』『為什麼要殺死他們呢?』我問。老師答道:『因為他們愛自由而且忠於自由。』」
「那時瘋孩子,」薩爾比頓打斷了小卡圖的話接著說下去道。「頓時變換了聲調,用很大的聲音對我說話,而且糟糕得很,周圍的人都聽到了。他說:『為什麼你不給我一把短劍,要不,我在幾分鐘前就可以刺死這個摧殘我們祖國的兇惡暴君了!』」
薩爾比頓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所以這事情就傳到了你的耳中……」
「好多人都聽到了這事情,」西塞祿答道。「而且大家都在興奮地談論孩子的勇敢行為呢!……」
「如果這消息不幸傳到蘇拉耳中呢?」薩爾比頓絕望地說。
「這對我又有什麼關係?」小卡圖皺起眉頭輕蔑地說。「我所說過的一切,我還可以在那個你們大家都畏懼的傢伙面前重說一遍。雖然我還很年幼,我對奧林比斯山諸神起誓,他決不能使我發抖!」
驚惶萬狀的薩爾比頓和西塞祿互相看了一眼,但孩子卻興奮地喊道:
「但願我穿上寬袍才好!」
「那時候你準備幹什麼,瘋孩子?」西塞祿問,但立刻接下去說。「你還不趕快閉嘴!」
「我要把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告到法庭上去,當眾控訴他的罪行!……」
「閉嘴,快閉嘴!」西塞祿叫道。「你想叫我們全都送命!?我曾經荒謬地頌揚了馬略的功績,還替兩位不是蘇拉那一派的委託人出庭辯護過,這一切自然不會使這個追位的獨裁者歡喜我的。難道你要用你的瘋話叫我們去追隨那些數也數不清的被他殘酷地殺害的犧牲者嗎?如果我們被他殺死,我們就能因此使羅馬擺脫這位暴君的黑暗統治嗎?你得明白,恐懼已使羅馬人血管中的祖先的血液全凍結了,何況幸福和成功老是與蘇拉的名字連在一塊兒——他是萬能的……」
「與其叫他『幸福的人』,那還不如索性叫他『正義的人』!」小卡圖低聲反駁,但他顯然已經被西塞祿剛才那番懇切的勸告說服了;他咕噥了幾句,就漸漸地安靜下來了。
那時,一批蒙面角鬥士正在用悲慘的流血的滑稽表演娛樂觀眾。這二十個不幸的角鬥士,將在這滑稽表演中獻出生命。
蘇拉已經看夠了角斗表演,現在他只全心全意地關切一件事;他站了起來,向范萊麗雅的座位走去。他向她殷勤地鞠了一躬,對她親切地注視了好久,努力在自己的眼光中表示他的溫柔、恭順和殷切,最後他問:
「范萊麗雅,你現在自由了嗎?」
「幾個月以前我的丈夫跟我離了婚,但並不是由於什麼可恥的理由,反之……」
「我知道,」蘇拉回答,那時候,范萊麗雅正用她的黑眼睛親切而又愛慕地注視著他。
「可是我,」退職的大獨裁者沉默了一會問,「你能愛我嗎?」
「我真心誠意愛你,」范萊麗雅低下了眼睛回答道,接著微微張開肉感的雙唇,浮起魅人的微笑。
「我愛你,范萊麗雅。我覺得我從來不曾對別人有過這麼強烈的愛。」蘇拉興奮得發出了激動的聲音。
兩人都沉默了。這—退位的羅馬獨裁者攫住了美麗而又高貴的女人的手,熱烈地吻了一下接著說:
「一月以後你就是我的妻子。」
於是,他被他的朋友們簇擁著離開了鬥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