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馮唐在黃昏時回到省城的家,他在院子里和司機分手要他晚上八點鐘來接他。司機於是自己開車尋找住處去了,其實在省城他熟門熟路,不是住省政府招待所就是住馮唐原來那個廳的招待所,彼此熟悉也不用登記就可進房間的。
馮唐自己會開車並領有駕駛證,節假日回家他從來不帶駕駛員。那樣自由自在,帶上嬌妻駕車逛逛公園、商店或是串串門子,打聽議論省里的要聞、軼事,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這種享受上了年紀的幹部哪怕是高級幹部是得不到的,即使年齡和他馮唐相當的中青年幹部,也不是人人可以享受,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如此。這是近幾年來在幹部隊伍中剛剛出現的新事物,他馮唐走在前面了,故而不自覺地有些自得。在三江市馮唐進進出出也多半是自己開車,雖說地師級幹部沒有專車卻可以「固定使用」呀,他「固定使用」了車子,卻讓那隨車固定的司機閑得發慌。
這次不同,他是因公上省跑項目,三江市計委、經委和財政部門的隊伍預定後天到達,特別是他還決定要去拜訪一些上層人士,能自己開車到這些機關和人家去嗎?至少在眼前,或者用方言土語來說,「現而今眼目下」一個領導幹部自己駕車是會降低身份甚至被看作輕浮的,這裡是處於半封閉狀態的內地而不是沿海。他馮唐深知其中的奧秘,故而把那個閑得發慌的司機帶來了。
馮唐和司機分手上樓,他家住在三樓三室一廳的一套房子里。妻子還沒回來,開門的是小保姆。這個小保姆大約十七八歲,長得清秀伶俐,是他從三江市的郊區雇來的
,同他非常熟悉。見他回來了,她便親熱地市長長市長短地說個不停,又忙著徹茶送煙,例將他當成貴賓了。
馮唐接過茶杯對保姆說:
「你快準備晚飯吧,我還有事要出去哩。」
保姆一邊答應著便問:
「不等梅大姐回來啦?」
馮唐順口便回答:
「能等就等,等不來我們就先吃。」
保姆根據自己的經驗,覺得馮唐的態度有些反常,但她沒說什麼便進了廚房。
保姆的感覺是對的,馮唐和梅吟雪是一對有名的恩愛夫妻,要是在平時他一定等她回來才吃飯,可是今天不同,他要爭取時間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馮唐將近一個月沒回家了,他到衛生間擦擦臉后便習慣性地對三室一廳進行「視察」。一切都使他感到滿意、舒暢。客廳和卧室用的是拼花木地板,是他馮唐從三江買回來的。四壁的貼牆紙是淡藍色暗花,和地板、傢具的顏色都很協調,是一種令人舒適的暖色調。至於衛生間廚房上等衛生材料和雪白的磚壁等等那就不用說了。在八十年代的中期一個幹部家庭里能有如此堪稱豪華的裝修確是不多見。反正自己掏錢,別人在讚歎之餘也無更多的閑話可說。大家更清楚,馮唐的妻子梅吟雪在一個國營的商業大公司里工作,公司意味著和錢打交道,獎金多、福利好,這點點裝修又算得了什麼?
馮唐走進那間十五平方米的客廳,忽然發現牆上多了一幅條幅,走近一看,呀,是一幅絕妙的國畫:雪蓋山頂冰鎖瀑布,一樹盛開的紅梅傲然而立於懸崖之上。真乃「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呀!
這是哪裡來的?一看那落款馮唐頓時便明白了,這是他專門為他父親的老上級、原省委副書記、在這個省里具有很大影響力的錢林準備的禮物。為了這張畫,他馮唐頗費了一番心思也頗費了一番力氣。
他先是問他父親錢林喜愛什麼?那位老實巴交的老交通員不明白兒子的用意,便順口答道:
「他喜愛工作,喜歡罵人,你問這些幹什麼?」
老交通員說的也是實情,錢林可以說是個廢寢忘食的人,為了解決一個難題他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戰爭年代如此,進了城掌了大權也依然如此,老交通員深有體會。性情急躁,見不得辦事拖拉不認真的作風,遇到這類事往往開口便罵人,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罵得你抬不起頭來。對於這一點老交通員也深有體會。然而,兒子問這些幹什麼?錢老頭和自己一樣已經離了休,難道你還想到他身邊工作?
馮唐見父親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挑明話題:
「我是問他在生活上有什麼喜愛,也就是除了工作他喜歡什麼?」
父親火了,他盯住兒子足足有分把鍾:
「你問這個幹什麼?人家工作之外的事我怎麼知道?吃飯、睡覺、抱老婆,這些你也要打聽?你小子安的什麼心?」
馮唐不得要領,只好自己冥思苦想。原來在上學的那些年錢林還在位子上,逢年過節他總是要隨父親到錢林家坐坐的。大學畢業回省工作后,他自己也去過幾次。當然,都是空手而去,從不帶任何禮品,但是他發現錢林的客廳里掛滿了字畫,每次都發現有「新陳代謝」,書畫經常有更新。在錢林家進出,還發現他那小院里種有一叢翠竹,栽了幾株梅花。錢林十分珍愛它們,有一回他還看見錢林親自為梅花剪枝哩。
這麼一想,他有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禁不住喜出望外,一個別開生面的送禮方案很快便在腦子裡形成了。
他的方案就是投其所好,請名家作一幅畫送錢老。本來嘛,他馮唐和錢老之間只有父輩的交情,和自己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更何況他已經下了台。但他深知這位下台元老的分量,他決定來一點「感情投入」有百利而無一害,特別是現在調整班子之際。
事情一旦定下來便勇往直前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也是馮唐的性格特徵。當他正自思考找省里哪一位畫家來完成自己的計劃時,一位全國頗有點名氣的畫家從北京來到省城。那時馮唐正在省里開會,聽到這個消息后喜出望外,立即備了一份厚禮,央求省里一位與這位畫家有交情的美術界人士引見。可惜消息知道得晚了一些,當他們那天晚上趕到這位畫家所住的賓館時,他正在整理行裝,第二天一早乘飛機回北京。
畫家看見自己的老朋友引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來求畫,感到很愕然。後來聽說他是來為一位德高望眾的老同志求畫,才面露笑容答應了下來。但時間來不及了,便叫馮唐留下老同志的姓名和收件人的地址,答應回去后很快便畫好寄來。
馮唐當下從筆記本上撕紙,寫了錢的名字,至於收件人和地址,他寫了那位美術界朋友的地址,請他收轉。畫家看看馮唐遞給他的名字和原任省委副書記的頭銜,只問了一句話:
「這位老同誌喜愛什麼?」
馮唐胸有成竹地順口回答道:
「他喜歡梅花、竹子。」
他為自己有預見有準備而感到興奮甚至暗暗地有幾分自豪。
畫家聽了哈哈一笑:
「『松竹梅歲寒三友,桃李杏春風一家』嘛,中國人的傳統審美觀,傳統美德,哈哈,就這樣吧!」
第二天畫家走了,馮唐也趕回三江市傳達省里會議的精神。誰知這位畫家還真是言而有信,前後就這麼個把月的工夫畫就送來了,但怎麼沒寫上錢林的名字呢?最初他有些納悶,也許是那位畫家不小心將他寫的名字丟了吧?他一連作了幾種設想也難於肯定,後來他釋然了!最主要的是落下了作者的名字,說明是他的真筆畫就行了。至於為送誰而畫那是次要的,他腦子一轉,不寫也有不寫的好處,對,好處多著哩!
這件事他事前沒有告訴妻子,難怪她要將它掛在客廳里,要送人的弄髒了怎麼辦。他找來一個凳子站上去取畫,手伸出去又縮回來了。皚皚白雪,一樹紅梅,他忽然有所發現,妻子的名字不正好就是這幅畫的最佳寫照。她一定是產生了誤解才把畫掛在客廳的,如何是好哩?順水推舟將它作為送妻子的禮物,另找人畫幅去送錢老?當然了,這是最佳方案,可是時間來不及哪,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按原訂方案辦,將它取下給錢老送去,妻子這邊好說,她能理解的,實在不行另外找人畫一張送她就是了,用同樣的構圖還不行?
他這麼想著站在凳子上猶豫了分把鍾,權衡利弊的結果,他決定了將畫取下來給錢老送去,今天晚上最遲明天一早送去,這是什麼時候?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
他終於伸手去取畫,雖然伸出去的手有些發抖,畫還是取下來了。正在這時,做事麻利的小保姆已經準備好飯菜前來要他最後敲定是否不等女主人回來就開飯?
這位小保姆可是「參政」意識很強的青年,一見男主人在取那張畫,便不覺「呀!」地驚叫了一聲,問道:
「馮市長要把它取掉呀,梅大姐大喜歡這張畫了,送來的那天她橫看豎看也看不夠,看了很久很久我們才把它掛上去的。梅大姐還口口聲聲稱讚市長想得周到哩!每天下班回來她也要來客廳看它幾眼的。」
小保姆的話說得馮唐又是一陣心跳,但他主意已定哪有回頭的道理。他討厭小保姆多事,你插進來摻乎什麼?當然他沒批評她,只說了一句,聲音有些不自在:
「我們先吃吧,不等了。」
說著便把那張畫收捲起來,又找了一張牛皮紙包上,才向飯廳走去。
他剛拿起碗筷,小保姆還沒上桌子,女主人梅吟雪便回來了。馮唐連忙起身相迎:
「你提前下班哪?」
梅吟雪抿嘴一笑,用她那傳情的眼神送過一個「秋波」,說:
「我會算命,知道今天你要回來。」
馮唐拿眼光瞄著妻子,只見她今天穿的是一身便裝:藍底印花蠟染短袖襯衫,白色薄呢短裙,裸露出一雙雪白的臂膀和小腿,體態豐滿有線有條,再加上那雙多情善感的眼睛,馮唐頓時感到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湧上心頭。俗話說「新婚不如久別」,要不是小保姆在場,他真想……然而他忍住了,言不由衷地問了一句:
「你真的知道我回來了?」
「當然,半個鐘頭之前。」
馮唐一聽笑了。
「準是司機小馬給你打了電話。」
妻子接過保姆遞來的碗筷,撇撇嘴,說:
「那又怎麼樣,人家比你想得周到呀。我自作多情請假跑回來迎駕,誰知道連吃晚飯也不等我回來哩,真是自找沒趣!」
馮唐看見妻子真的有些生氣了,便連忙作解釋:
「你看你,我要出去辦事,所以提前吃飯了,還不是為了辦完事早點回來陪你。」
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瞅著妻子,說真的如果事情不那麼急,他又何嘗不樂意同她一起呆在家裡。
妻子本來是幾句氣話,聽丈夫這麼一解釋,湧上心頭的那股氣也就消去了大半,便順口問道:
「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非要今天晚上辦不可呢?」
對妻子馮唐自然用不著隱晦,便直說了:
「主要是去拜訪我那個老同學新上任的組織部長周劍非哪!如果時間還早或者他不在家就去看望錢老。」
梅吟雪聽了最初很不以為然,原來是這麼回事!那股剛剛消去的火氣又要發作了,但她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對丈夫的事業非常關心,因而也終於領悟了丈夫的動機,她只說了四個字:
「原來如此!」
知妻莫如丈夫,馮唐一聽妻說出這四個字時的口氣,便完全明白妻子已經理解了自己的用意。果然,不待他再作進一步解釋,妻子便又關心地問:
「聽說你們那裡要補第一把交椅了,已經去了考察組,怎麼樣哪?」
馮唐點點頭:
「鹿死誰手,還很難說哩!」
他顯得很瀟洒,似乎對這件事滿不在乎。但知夫莫過於妻,他的心事又怎能逃脫梅吟雪的眼光,她楞了丈夫一眼:
「別裝蒜了,你不想得到那隻鹿子,風塵僕僕而來,馬不停蹄登門夜訪又是為了什麼?」
馮唐完全沒有在妻子面前故作鎮靜的打算,剛才不過是一種習慣性的辭令罷了,於是他以開玩笑的語氣接過妻子的話頭:
「是呀,登門夜訪又是為了什麼?考察組就在這兩天要回來了,我不提前一步能行?不等你回來我們便提前吃飯可以理解了吧?」
「誰在乎這些,別說提前吃一頓晚飯,提前幹什麼都行。」
妻子是開玩笑的口氣,丈夫也就不在乎了。這麼既嚴肅而又活潑親熱地說著話,一頓晚飯也就吃完了。趁小保姆收拾碗筷去廚房的機會,梅吟雪看看錶,八點差一刻,丈夫說過他八點鐘去拜會組織部長的,於是便說:
「你帶什麼東西來沒有?總不能空起兩隻手去吧,家裡還有『五糧液』,你拿兩瓶去,還要什麼?」
「我就是空起兩隻手去,什麼都不帶。」
馮唐斬釘截鐵地回答。
梅吟雪不以為然:
「開玩笑,現在都時興這個,就你獨特?」
「不是我獨特,平時禮尚往來該送的自然就送。唯獨對組織部長不能送,現在又正在考察班子,你去給組織部長送禮,那算什麼意思?豈不成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說那也太俗氣了嘛!」
馮唐在妻子面前顯出一副高人一籌的神氣。梅吟雪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似褒似貶兼而有之,並多少帶點兒親妮的味道說:
「高明!」
接著便又補充了兩個字:
「狡猾!」
卻始終帶著那親妮加讚許的味兒。
馮唐心領神會,自是得意,反問妻子:
「到底是高明還是狡猾呀?」
梅吟雪楞了他一眼,說:
「在有的時候高明和狡猾是一回事,比如現在的你!」
馮唐哈哈地笑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抓住妻子那雪白柔軟如棉的雙臂,將她的身子攬人懷中,笑道:
「知我者莫如吟雪也。」
說著便扳過她的頭狂吻起來,梅吟雪將他推開,指指緊挨餐室的廚房,親妮地罵了一句:
「你瘋啦!」
廚房裡傳出洗滌碗筷的響聲和小保姆的一聲咳嗽,馮唐只好強制住自己衝動的感情坐回原處,一本正經地說:
「其實我也是給他這位部長準備了厚禮的,不見形的厚禮!」
「什麼不見形的禮呀?」
梅吟雪好奇地問。
「規劃,」馮唐得意地說,「三江市的五年計劃和到本世紀末的長遠規劃。」
「哇,」梅吟雪吃驚地望著丈夫,說,「就是說你今天晚上要抱著幾大捆材料,什麼表格呀,文字說明呀,重大項目的論證呀,一起抱到組織部去?活見鬼羅!」
馮唐哈哈地笑了,笑得十分得意,那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融自信與自豪於一體,笑過之後說:
「我一張紙也不帶去,只帶一個腦袋一張嘴!」
為了加重語氣和效果,他用手指指腦袋又指指嘴:
「看我這位老同學的時間和興趣,我可以一張嘴就談它一個鐘頭,兩個鐘頭,甚至三個鐘頭,只要他肯聽!」
「你這個傢伙!」
妻子的口氣是讚賞的口氣,她接著便瞅著丈夫笑了,笑得很動情,似乎又一次發現了丈夫的非凡才能,並因此而感到興奮。她含情脈脈地瞅著才華出眾,前途無量的丈夫,足足有半把分鐘,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問:
「你到錢老家也空起手去?」
一句話提醒了馮唐,他心裡不由得一陣緊張,要來的事終於來了,便只好面對現實,老老實實地說:
「我正要告訴你呢,那幅畫就是你掛在客廳的那幅雪地紅梅圖是請人專為錢老畫的,我把它取下來了,今晚或者明天上午就給錢老送去,你知道這也是要趕時間的啦。」
他說完便拿眼光瞅著妻子看她作何反應。果然,梅吟雪聽了丈夫的解說,一下子便變了臉色:
「原來如此呀,我是自作多情了,還以為你是專門為我畫的,掛在客廳里每天進出都要看它幾眼哩!咳,說這些幹什麼!」
她霍地站起來一扭身便進了卧室。
馮唐連忙起身跟了進去關上卧室的門,伸出雙手摟著妻子那纖細柔軟的腰,輕聲細語地說:
「你聽我說,吟雪,你聽我說……」
「別來那一套,我不聽,不聽!」
她掙扎著要從他的控制下擺脫出來,他卻將她抱得更緊。兩隻膀子鐵鉗似地挾持著她,使她動彈不得,而且感覺到了一股從男人身上發出的強有力的剛性。她不再掙扎了,不吭不聲地聽著這個緊緊地擁抱著她,使她感到舒適的男人作何解釋。
他依然是輕聲細語:
「你聽我說,這張畫我也是剛才回來才看見的,看了畫我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太好了這不就是為吟雪畫的?那就把它留下來吧,錢老那裡我另想辦法。但是,仔細一看,不對呀!這是一幅雪裡紅梅而不是吟雪。於是我轉變了念頭,要給我的吟雪單獨畫一張,請我省最有名的畫家來畫,作為丈夫對愛妻的三十五歲的生日禮物。我已經構思好哪,你看行不行?」
他略為停頓了半分鐘,不,頂多十秒鐘,一幅吟雪的構思便出現在梅吟雪的面前:
「我的設想是:大地一片皚皚白雪,一位身著大紅披風的古裝美人——唐裝吧——佇立於小樓窗口觀雪吟詩,小樓側面一樹盛開的紅梅。你看這樣的構圖行不行,親愛的?」
這一切自然都是在短短一兩分鐘之內編出來的,編得原絲合縫,不僅妻子相信了,連編造者的他自己也似乎相信了。或者說就在這一瞬之間,他的確是暗自下了決心,事成之後一定按剛才的構想請人為她畫一張,好在離她三十五歲生日還有三個月,來得及的。
妻子沒有吭聲,依舊讓他緊緊地抱著自己,卻不自覺地將頭往後仰了一下,靠在了他的肩匕。他就勢低下頭輕輕地扳過她的臉狂吻起來,她也不推不拒就這麼由著他擺弄了一陣之後,才說:
「八點了吧,你還不走!」
他一看錶,八點過兩分了,便鬆開她往外走,只見駕駛員已經在客廳里等著他了。
當他和駕駛員出了門正要上車的時候,梅吟雪拿著那張他取下來包好的畫追出來,將畫遞給他,說:
「嘿,怎麼忘了這個!」
馮唐來到組織部招待所,值班的告訴他周部長吃過晚飯就上辦公室去了。馮唐便馬不停蹄地來到組織部辦公樓,他見三樓的兩間屋子亮著燈光便想徑直上三樓去,值班員將他擋住了,問明情況后值班員給部長的李秘書通了電話。李秘書下樓來接他,他將馮盾引到三樓的小會議室里,給他沏了一杯茶,說:
「周部長正在和兩個人談話,請馮市長等一等,最多十來分鐘就談完了。」
聽那口氣已經請示過部長了,馮唐便安心地坐下來等候。果然,還不到十分鐘他便聽到隔壁辦公室的門開了,走道上,傳來腳步聲和互道再見的告別聲。他連忙習慣性地整了整領帶,等候秘書傳見。雖說是老同學相見,在儀錶儀容上馮唐是從來不馬虎的。
門開了,進來的不是秘書卻是部長本人。不讓秘書傳喚而是登門迎接,大概是對他馮唐的一種特殊待遇吧?他頓時產生了受寵若驚之感,連忙站起來向部長伸出雙手:
「恭喜老同學榮膺重任!」
周劍非同他熱烈握手,但對他的「恭喜」似無思想準備也不太習慣,故而沒有正面回答,握手落座后問道:
「你哪天回來的?」
「今天下午,回家吃過晚飯就來哪!」
周劍非心裡似乎明白了幾分,自然不便直說直問,便說:
「你大客氣了。」
「應該嘛,」馮唐笑道,「老同學都感到既光榮又高興,我算過了,我們那個中學還是第一次出了個省級幹部哩!」
周劍非又是一陣不習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裡卻在暗自嘀咕:第一個?真的嗎?或多或少有些樂滋滋的,但頂多分把鍾便過去了,正想問馮唐這次來訪有什麼事?他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往,不喜歡繞圈子。但話還沒出口,馮唐卻先說了,依然是笑容可掬,語音親切:
「我就是來看看你,沒有別的事,聽說你的家還沒搬來,就直接上辦公室來了。我可是空起兩隻手來的什麼禮物也沒帶,請勿見怪呀,老同學!」
還不等周劍非回答,他又補充了一句:
「當然,帶來了同學老友的情意!」
「這樣最好!」
周劍非笑道,看得出來他是真的高興,他欣賞這種不帶禮物的行為。他說:
「過去在地委我最頭痛這件事,現在剛剛到組織部又碰上了。別人把東西拿來了說是一點點心意,又不是什麼貴重禮物,你一律不收?不合中國的傳統人情,你一律收下還得了。後來我自己作了個幾不收的規定:正在考察準備提拔者送的禮物不收;正在要求落實政策者送的禮物不收;要求調動者送的禮物不收;為子女和親友安排工作者送的禮物不收等等。來到組織部又重申了這些規定,還是擋不住。」說得他自己和馮唐都笑了。笑過之後馮唐說:
「幸虧我今晚沒帶東西來,我們正在考察班子,屬於你那幾不收的範圍哩!」
兩個人又笑了。馮唐暗自得意,這一著走對了,否則弄巧成拙豈不壞了大事。既然已經點出了考察班子的事,他便等待著周劍非的反應以便相機行事。他已經想好一套他自己感到滿意的對答方案。
周劍非卻對那「考察班子」的事隻字不提,還在「禮物」上作文章,他說:
「其實嘛,走親串友帶點小禮物是中國的傳統,城市不用說了,我小時候在家裡,農民走親戚是窮是富都要去場上買一包點心,還要用一張紅紙封上表示喜慶!你說他都帶有什麼意圖?但是當了領導幹部還是不收的好,這就要做說服工作,要得罪人,一件小事卻得罪了人,說你架子大或者嫌東西少了,如此等等,真沒辦法。」
馮唐也附和了一陣,說自己也經常遇到這樣的事。
如此地消磨了十來分鐘,周劍非終於像想起了什麼似地發問了:
「你這次回來是辦事還是探親?」
機會終於來了,他馮唐今晚上來就是等你這位組織部長提出這樣的問題,以便自己送上珍貴而又無形的禮物,讓你欣然收下而又不自覺的禮物,於是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這次來主要是找省計委彙報我們的五年規劃,請他們審查批准,還要重點談幾個項目。其次就是辦理出國手續,應日本一個株式會社邀請組團出訪。」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等候周劍非的反應。
周劍非只「哦」了一聲似乎並沒有深問下去的意思,這也難怪,這類事並不是他的業務範圍嘛。事情已經提出來了,他馮唐自然是不願放過這一機會的了,於是不等周劍非再次發問,便主動說道:
「我們市的五年規劃,去年在省委召開的領導幹部會上我發過言,你也許還記得吧?」
周劍非點點頭,表示記得。當然他並沒有說出當時對馮唐的印象。馮唐卻是不管主人願不願聽便滔滔不絕地談起來了。他說:
「一年來我們又進一步作了多次修改,大家都反映比初稿實在得多了,符合我們的市情了,可稱為積極穩妥的規劃了,所以要我來向省里請示。」
周劍非聽說那規劃作了多次修改,比過去實在得多了,便產生了興趣。雖然他的業務是組織工作,但他同時是省委常委,是集體領導成員之一,對全省乃至一個地區一個部門的大事都理所當然地應當關心的。因此他問馮唐:
「比上次主要修改了哪些內容?」
機會來了,馮唐振振精神,便一五一十地說開了。他當然不僅僅是說修改的部分,而是將他們修改後的全部規劃內容:長遠目標、近期要求、主要措施、支柱產業,全部傾瀉而出。正如他對妻子所說的「不帶一張紙片」,但每一個數據,每一個指標,每一個支柱產業的可行性論證都談得一清二楚,使人信服地看到了三江市美好的前景。
說真的,馮唐的滔滔而談吸引了周劍非。在他的感覺中和去年在省委領導幹部會上所聽到的發言相比:規劃成熟,更重要的是馮唐成熟了。雖然依舊是口若懸河,所談的內容卻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也就是說都是實在的,可靠的。周劍非十分清楚,如果他不是全身心地投入這項工作,付出大量的勞動,他絕對不會達到如此「倒背如流」的程度。
由於感興趣,馮唐邊談周劍非邊插問,時間消磨得很快。當談話不得不結束時,馮唐看看錶,晚上十一點差十分。
周劍非滿意地將他的老同學送下樓來,送到汽車旁邊。當然,他也要回招待所了。當他和馮唐握手告別時,他忽然想起了「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那句話。
回家的路上馮唐異常興奮,他此次回省城的目的,可以說主要的目的之一是完滿地達到了。如果說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場競爭,他十分清楚自己贏了第一個回合,得了第一分。
回到家馮唐發現妻子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顯然是一直在等他回來。窗前寫字檯上的錄放機里還放著流行歌曲,什麼「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他把錄放機關了,很想叫醒妻子將今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讓她也分享一下勝利的喜悅。然而,當他發現妻子那迷人的睡態時,禁不住一陣衝動,明天再告訴她也不遲呀。他輕腳輕手地托起妻子柔軟的身體,向幾步之外的床邊走去。
其實梅吟雪並沒有睡著,她一直在等待馮唐夜訪歸來。最初她看電視,後來便一直在聽錄放機,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聽到馮唐開門進來便故意閉上了眼睛。當馮唐伸出雙臂將她托起時,久等中產生的怒氣頓然消失。作為回應,她伸出右臂緊緊地挽住了丈夫的脖子。
第二天早上馮唐一直睡到八點半鐘,當他終於起床時妻子已經上班去了。他洗過臉漫不經心地吃著小保姆為他準備的早點,回憶著昨晚的種種,那餘味依然縈繞心頭,精神又振奮起來了。按照預定計劃他今天上午拜訪錢老,給他送畫去。昨夜同周劍非談得太晚,只好改計劃。
馮唐來到錢林家時,錢林已經做過早鍛煉,吃過早點,正在小院子里修整花木。見馮唐進來便問道:
「小馮,哪天回來的?」
馮唐停在他身邊笑道:
「昨天晚上,錢老。本來昨晚上我想來看望你老人家的,時間太晚了怕影響您休息才改到現在來。」
錢林依舊撥弄著一株臘梅,聽了馮唐的話便笑道:
「看你這孩子那一張嘴吧呀,你老子十個也頂不上哩!」
馮唐連忙笑著舉起了手中的畫卷,說:
「錢老,在你老人家面前我敢說謊!本來我該來看望你老人家了,再加上昨天一回來我就收到專門請人為你老人家作的畫,自然要趕快送來哪!」
錢林一聽馮唐是給他送畫來的,立刻便樂不可支,將手中的小鋤頭往地上一放,擦擦手,說:
「給我送畫來?好呀,走,到屋裡看看去,哪一位畫家畫的呀?」
馮唐說出了畫家的名字,錢林一聽到那名字,興奮地回頭拍拍馮唐的肩膀誇獎地說:
「好小子你真有本事!」
他們進了客廳也來不及坐下敘談,馮唐便將那幅畫在茶几上展開了。錢林彎著腰認真觀賞,看得很起勁,很興奮。
他的目光首先是在畫作者的名字上停了分把鍾,興奮地說:
「小馮你不簡單呀,將這樣的名家都請動了,我真要感謝你哩!」
馮唐連忙說:
「錢老你見外了,我們做晚輩的為你老人家效點勞是應當的,感謝就不敢當了。至於請動了這樣的名家,那就全憑你老的聲望哪.我們算得了什麼!人家聽說是為你老人家作畫才欣然同意的。」
錢林高興得哈哈地笑了,說:
「你怎麼不請人家來我這裡坐坐,喝一杯酒也好嘛!」
馮唐說:
「我費了好大的力才找到他,那時他已經訂好飛機票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這幅畫是他回北京之後畫了帶來的。」
錢林聽了越是對馮唐產生了好感,興奮和感謝之情溢於言表:
「那就難為你啦。」
說著又彎下腰繼續看畫,他對畫的構圖、技巧都十分欣賞。在讚不絕口之餘,卻忽然若有所思,便抬頭問馮唐:
「不對呀小馮,按照構圖是將我比成了紅梅,是嗎?可我怎麼是站在冰天雪地里呢?」他說著將手指指窗外,窗外是萬里藍天:「你看,現在不是陽光普照嗎?」
馮唐聽了最初是心頭一愣,當時畫家只問他「這位老同誌喜次什麼」,他也只是順口回答「他喜歡松竹梅。」他並沒有給畫家出什麼點子,這畫的構圖用意何在他也沒有想過,只覺得意境很好。誰知老頭子竟提出這樣的問題呢?但馮唐畢竟是馮唐,聽了錢林的提問,他腦子迅速地來了個急轉彎,時間不過幾秒鐘便有了答案.笑道:
「錢老,這你就不明白了。人家構畫的意思是做寒怒放的紅梅,自然是指你老在困境中,主要是『四清』和『文革』中表現出來的骨氣。正如陳老總詩中所說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嘛。畫家之所以肯為你老作畫,就是因為聽了你老在『文革』中那種鐵骨錚錚,不卑不屈的表現哩!那滿天大雪指的是特定的歷史條件也就是『四清』特別是『文革』,絕不是指我們的社會制度!」
他發現錢林聽得入了耳,臉上泛起了喜悅的神情,便爽性地談到了一件親自目睹的事。他說大約是一九六七年冬天,一天晚上他因事路過市府廣場,省里那個最大的造反組織正在召開批鬥大會,對象就是錢林。他身不由己地停下看了幾分鐘,那激動之情使他終身難忘。「在那種震天動地的吼叫聲中,你就是不承認你是反對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走資派。這難道不是傲雪的紅梅呀,錢老?」
馮唐的一席話說得錢林眉開眼笑:
「好小子,你這一張嘴呀!好吧,就依你的解釋。我們把它掛起來。」
說著他順手拉過一張凳子指指壁上一處地方要馮唐站上去掛畫。他那已經琳琅滿目的字畫室里竟然還有一個空位,好像是專為這張畫留下來的。
掛好畫錢林又仁立在地上欣賞了一陣才在他會客時常坐的那張背窗面門的沙發上落座,馮唐也緊挨他的身邊坐下。錢林又將馮唐誇獎了一番,又問他父母親的身體怎樣,弟弟妹妹們上學和工作的情況,顯出了老領導對舊下屬的關心。談了一陣家務事錢林問馮唐:
「聽說你們那裡要換一把手,省里去了考察組,結束了沒有?」
馮唐回答說:
「聽說這兩天回省彙報。」
他覺得言猶未盡又連忙補充道:
「這件事我沒過問,我抓我的業務。」
錢林聽了說:
「對,不要去過問,那是組織上的事,個人服從組織安排,這是一條原則,是黨的傳統。你們這一代青年人好像不太在乎這些了,說什麼要轉變觀念,善於推銷自己!亂彈琴!把自己當商品啦!」
馮唐聽得出了冷汗,但依然鎮定自若,不慌不忙地回答說;
「錢老放心,這個道理我是懂得的,在任何情況下不公開向組織伸手要官,這是我的行為準則。」
錢林聽了很高興,說:
「這就對了。幹什麼合適,是否要提拔這是組織上的事。個人的責任是把分內的工作干好,其他的事不要去管它。」
他稍有停頓又說道:
「當然羅,所謂組織包括的範圍很廣,也包括我們這些老傢伙在內。我們幹了一輩子革命,入黨五十多年了,江山是我們跟著共產黨打下來的。我們有權力也有責任推薦幹部。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馮唐連忙回答說;
「我懂,錢老,我懂!」
他確實聽懂了錢林話中的意思,雖然錢林態度嚴肅,但他的話注入馮唐心中,他感到的不是可怕而是高興。
錢林大概是覺得儒子可教吧,一時高興乾脆把心裡的話全部掏出來了。他望望身邊的馮唐,說:
「我就向小周,就是組織部長啦,推薦了你。革命幹部的後代,看著長大的孩子,只要為人正派工作踏實,為什麼不可以大膽提拔?」
馮唐按捺不住一陣興奮,差一點說出「是是」或者「對對」一類的答詞來了。幸虧他的腦子轉得快,連忙說:
「我個人絕對服從組織的安排,感謝老前輩的關心。」
「這就對了,」錢林說:「要說的話由我們出面去說,你見了小周雖說你們倆是老同學,反正你見了他不要提這件事,懂嗎?」
「我懂,錢老,」馮唐衝口而出:「他雖然是我的老同學,但見了他我決不談這類事的。」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覺得有些發慌,好像自己說了假話。但他迅即便鎮定下來了,他昨天晚上是拜訪了周劍非,但談的都是公事,絲毫未提及個人的事呀,他馮唐沒有說謊!這麼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從錢林家告辭回家,妻子還沒有下班歸來,小保姆正在廚房中準備午飯。他問她有人來過電話沒有?她回答說:
「有個姓劉的打來電話,說他們上午到了,住廳招待所,下午是不是去彙報請你回來后給他打電話,他留下電話號碼的,是6811706。」
馮唐笑了,這個姑娘還真機靈,不用動筆就把電話號碼記在腦里了。至於「廳招待所」他不用再去打聽是哪個廳了,這名詞已經成了他們家裡的習慣用語,就是指的馮唐工作過的廳,他們的居室也是屬於這個廳的。他於是便按照小保姆說的號碼給三江市來的市計委劉主任打電話,下達午後兩點半上省計委彙報的指令,並要他先向計委聯繫。末了他問:
「東西都帶來了嗎?」
對方回答:
「全帶來啦,綜合報告專題材料外加各種表格一份不少,趕了兩個通宵哩。」
馮唐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有些生氣但卻語調平和地說:
「我說的不是材料,材料不帶來還彙報什麼?我的意思是……」
還不待他說完,對方立即便明白了,插斷他的話笑道:
「都帶來了,我們中午就送到各家去,個別送,你放心!」
馮唐一聽真的放心了。他經過客廳來到陽台上,心情舒暢地觀察四周的景色。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過去自己對這座生他養他的城市印象極差:髒亂差的典型!今天卻突然一下子變了,變得很像一回事了。不遠的地方有兩座二十層以上的高樓正在崛起,向街道兩邊望去,人行道上綠樹成蔭,車流如潮,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他微閉雙眼回味著自昨天晚上到現在的經歷:短短十多個鐘頭,收穫不小啊!打了兩個勝仗,對,兩個勝仗!那好,下午去打第三個勝仗,一定要取勝,一定能取勝!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妻子的聲音,他帶著勝利者的微笑離開陽台回屋裡去,伸開雙臂迎接妻子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