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女人身上栽跟頭
梁部長對程家卿調入南章之前的那一段工作情況,可謂了如指掌,就像如來佛對掌心裡的孫悟空的了解一樣,雖不至於纖毫畢現地知悉,但基本輪廓是不會出現偏差的。
他深入地鑽研了高書記的指示,做了心領神會的剪裁,裁減平庸的部分以突出優秀的部分。於是乎,程家卿從吳州的棕櫚縣來到了南章市所管轄的安寧縣,像一個扎著五顏六色綁帶的傷兵,被人誤認為是披著彩帶戴著勳章的英雄人物,於1992年,光彩奪目地以縣長身份出現在安寧人民面前。
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紙包不住火的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挖出別人隱私的快感足以使任何多情人的舌頭伸到地層二百米以下;二是窺破別人隱私的快感足以使任何有心人在耳朵上支起天線來。
有怎樣的舌頭,便有怎樣的耳朵。不管怎麼說,程家卿逼瘋自己的妻子,奪走他人的妻子的風流逸事還是傳進了安寧老百姓的耳中和安寧全體官員的心裡。人們對此竊竊私語,津津樂道,議論紛紛。喝酒的時候,憑著這風流逸事的餘波,又多喝了二杯;喝茶的時候,憑著這風流逸事的興緻,又多喝了兩碗。
安寧的官員自有自己的判斷,他們中許多人對程家卿是抱有同情心的。程家卿作為一個在女人身上摔了大跟頭,走了一大段彎路的仕途中人,他的履歷不能不引起他們的思考。為了一個女人,從縣委書記貶為市科委主任,再從市科委主任回升到縣長,然後再從縣長升縣委書記,一般人走這段路非十年時間不可。為了一個女人,十年不上一個台階,這值得嗎?他們一方面不得不佩服他不為權力動心、敢為美人折腰的勇氣,另一方面他們對他的關係網無不刮目相看,如果同樣是鬧出這等事來,一般人是不可能重新得到重用的。很快,這中間想出人頭地的官員包圍了程家卿,縣長長、縣長短的,拍得程家卿莫名其妙起來。這些人還以為他的莫名其妙是諱莫若深,更加心勤嘴勤起來,把個程家卿的馬屁拍得腫起老高。程家卿這才明白過來,他心想:沒想到權力的魅力竟如此令人迷戀,還能夠一白遮百丑呢。回想與章如月共度的那段心力交瘁、焦頭爛額的時光,呵,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她是他前一次婚姻的成功的瓦解者,又是他越過前一次婚姻障礙的獎品。
程家卿記不清自己是從哪天開始認識小仙女似的章如月的。總之,章如月這個玉潔冰清的女人令他日漸形穢而又愛不釋手,她沉靜的外表是一層偽裝。她柔嫩的四肢和熾熱的舌頭使他無論何時何地想起來都一陣心悸,一陣似死似仙的顫粟。
她敏捷又靈活如巧匠手中的飛梭一樣的四肢!她那不倦的火焰似的熾熱的舌頭!
她四肢上的毳毛猶如醋粟上的毛,拂之生風,有著原野苦澀微甘的氣息;她舌頭上彷彿有一堆黃葉和紅葉、有著白色斑點的葉子組成的篝火在她舌頭上熊熊燃燒,程家卿就在那裡化成了萬劫不復的灰燼。
不知多少次,程家卿在枕邊對她說:「我的小甜點心。」「我的小止痛片。」「我的安眠藥。」有一段時間,程家卿了卻公務之後,總是剋制不住指向章如月的衝動。即便在工作時間,他的腦子也在遊動,像三級片的電影製作人,生產一些亂七八糟的遠離貞潔的狎昵的畫片似乎變成了他的生活樂趣。幽會使他忘乎所以,他一見到章如月,就抑制不住地撲向她,就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
山呼,海嘯,地動,山搖,颶風,電閃,雷鳴,火山噴發,所有大自然的災難,幾乎同時在一起嘎嘎作響的床上盡情展現出來。最終瘋狂的代價是程家卿變成了一潭死水,半天不見一聲響動,也不見一絲漣漪。
程家卿疲憊不堪地起身離床時,床單上便有一大塊黃色鹽漬似的痕迹,勾勒出程家卿和章如月共有的愛情領地的範圍。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棕櫚縣委書記程家卿與章如月私通的消息不啻是一枚重磅炸彈,從棕櫚縣城正中墜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不同行業人們的譴責。如果僅僅是縣委書記與某個女人私通,他們覺得那只是一樁笑話。然而縣委副書記是代表了整個棕櫚縣形象的領袖群倫的人物,程家卿他這樣做,就等於背叛了整個棕櫚縣人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他的行為,不同程度的侮厚了棕櫚的每一位人民,罪莫大焉,程家卿憑什麼要偏離他與他的妻子應該共同遵循的婚姻軌道?他們氣憤。程家卿對他們的氣憤一無所知,與章如月相識訂交、尋歡作樂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與自己的妻子攤牌。他就像一個準備出席高級會議的下級官員,急於要擦去皮鞋上星星的干泥點。人說妻子如衣服,然而,沉浸在不宜公開、屬於地下河類的愛河中的程家卿卻覺得自己的妻子不僅不配作自己的衣服,甚至連自己的皮鞋也不配作——無非是皮鞋的幾點干泥而已。如果自己的妻子能作一個識時務的俊傑,自己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章如月扶上縣委書記太太的位置。
人死了不能復活,婚姻死亡了婚姻雙方便應該立刻各奔東西,她應該明白才是,有人把程家卿理解為那種私心膨脹了便與苗條的女人進行平衡與互補的人。其實是理解錯了,已過四十的程家卿官至縣處級,他明白這將是他一生中最合適的位置,在這個合適的位置上,他覺得還應該找個合適的女人按照他的觀點和概念,在紛紜繁雜的人世,合適的位置和合適的女人是人生的兩項硬指標。以致在他的頭腦里已經萌生出一些果斷的想法,儘管那還只是一團亂麻、一片混沌。自從邂逅了章如月,這想法開始具體化了。與章如月的邂逅,程家卿不認為是一場艷遇,他認為是一個進入完整人生的契機。
「合適是什麼?合適是楔子入進樣子,進入鞋子時不存在縫隙的那種感覺,難以用語言來表達。不合適的不和諧處我們通常體會不到,只有將它放大,我們才覺得它可笑。
譬如用一把鐵鎚去敲打繡花針而不是用它去敲打鐵釘,這行為便是古怪而可笑的,其實細微的不合適也是非常古怪而可笑的。當一粒小石子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硌在你的鞋裡,你的腳,你的腿,甚至你臉上的肌肉都會變得古怪而可笑起來。」
程家卿想將他的婚姻精微到顯微鏡才能發現的差異上,他提出離婚時,忽視了他的阻力。他的妻子不敢將過錯歸咎於程家卿,而是盲目地歸咎於自己。來自自身的壓力使她一夜之間幾乎白了全部頭髮,並因此導致了她的精神崩潰。程家卿尚未走進法院實施離婚行動,他的妻子就已經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他從法庭上獲得了一紙離婚證書,卻贏得不光彩。不,他沒有贏,他垂頭喪氣走出來時,活像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與一個精神病人的離婚,違背了他的初衷。
與此同時,來自輿論的壓力像十萬伏兵一下子從四面八方的草叢中帶著武器冒出頭來。程家卿躲避不及,心急如焚。他惟一的兒子也把白眼橫在他通向另一次婚姻的道路上,像一隻虎視眈眈的老虎。程家卿不再提他的合適理論他的那套理論連他自己都感到古怪可笑起來,誰會想到,那個小石硌在鞋裡的人並不可笑,可笑的正是自己。嘁!
他對與章如月組成美好家庭的渴望,就像裹著霞光的大霧,在冉冉升起的太陽的逼視下,頃刻之間就要消失殆盡,而章如月含著淚水的秀麗胴體也要隨霧而去。她那對睫毛上閃閃發亮的淚水叫人不忍再看。一切都像在一場霧裡,一切都邁著貓的步子,輕輕地來,又輕輕地散去。蓮花開罷罌粟開,一切都作曇花現,他不想連累章如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組織上並沒有將他打入另冊,也沒有對他撒手不管。吳城地委只是擦破一點皮似地象徵性地處分了他,降了一級工資,他不是謀殺犯,他還有救。他像一匹被人圍著臭揍了一頓的灰狼,灰溜溜地離開了棕櫚,他被安排在與棕櫚縣四十公里的吳城市科委,四十公里不算近,但是他留在棕櫚的臭味還是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一樣追隨著他,並在吳城繞了三圈,於是他便很快名滿吳城了。人在官場中,就這點不好。舉手投足中蘊藏的含意老百姓都想知道,彷彿官人的舉手投足格外與眾不同。誰想當官,好,你當就是了。誰要是稍稍越軌,便不亞於火車相撞了;誰要在岸邊稍稍滑了一下腳,那便是滿城風雨了;誰要鬧出一點小小的緋聞,那更是如同白天看一群接一群的裸女揮舞著小旗上街遊行一樣,叫人興奮得發抖。想知道而不知道政治內幕的人對官員們的報復就是抓住他們私生活的一個缺口,狠狠撕開,大肆渲染。每件事情,即便從情理上來說是勢所必至的,我們也無法自始至終把它的本來面目看得一清二楚,因此醜化和美化都由某些人來操縱。某些人也是我們中的某些人,報復是我們人類共同的本性。往往有抓住別人生活中某個確有其事的細節,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的結論,或者根據剛剛發現的一丁點兒事實,就立時做出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作為眾矢之的程家卿,知道眾怒難犯的涵義。他不能指責組織上的薄情,相反他還要感謝組織上的關懷,因為影響極壞的名聲是棕櫚縣老百姓賦予他的荊冠。儘管他和章如月製造出了一枚重磅炸彈,並沒有使棕櫚的任何人受傷,更別說產生血肉模糊、一片呻吟的效果了。要說受傷,受傷的僅僅只是他和章如月兩人而已。
來到吳城的程家卿變得深居簡出,科委是個經費不多、比較輕鬆的單位,這很適宜他。天天做功課似的枯燥刻板的生活規律和雷同的生活節奏,並沒有敗壞他的情緒。惟一令他不快的是單位上的女同志見了他便不敢說話,不敢直視,同志間的握手也免了,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一個艾滋病患者,一個全副武裝的惡魔。90年大家的工資都比較低,程家卿常吃的是麵條。炸醬麵,龍蝦面,牛肉麵,他都嘗過。有時候他也想想章如月,不由得他不想。章如月那耀眼的光彩,給他的不亞於海底火山噴發和海底地震的刺激與震蕩,令他回味無窮。只要無事可做,他的思緒便會飄得很遠。眼前不時會浮現出一幅藍藍的幽遠的場景,以章如月為中心綿延生成一片朦朧而飄移不定的地帶。他走不進去,她走不出來。彷彿隔著幽冥的生死,兩人空自守望,心比青梅更酸,他對他與章如月的婚姻不存奢望。章如月是那樣率真和熱切,而與她相比,自己卻是多麼卑下輕浮,逼瘋妻子的惡名就像刺在脊背上的圖案,自己註定要背負終生,永遠洗刷不去。難道也希望她與自己來共同背負這樣一個惡名嗎?難道自己希望別人對著自己和章如月的背脊說「這是一對姦夫淫婦」嗎?不,不能。自己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不能再害另一個了!可是,已經存在的許許多多個場合,許許多多次作樂的機會,難道就這樣被造物主一筆勾銷並打下永遠不再的封鎖的烙印嗎?鴛夢重溫,難道是真的不可能了嗎?
在他離開棕櫚三個月後的一天,章如月找到了他。她急切的敲門聲像逃跑之前的囚犯用鐵鎚砸在鐵鏈上。門只開到一半,便有什麼不顧一切地擠了進來,接著一團光彩撲進了程家卿的懷裡,死死地抱住了他。頓時一個女人的嗚咽像一縷繞在古弦上的輕煙在他懷裡游弋,搖曳起來。程家卿凝視著她泫然閃光的眼淚。
「噢,好了好了,別哭,別哭。」
程家卿輕輕地安慰著,他認準了懷中的人兒便是他日夜思盼夢縈魂牽的火辣辣的情和濕漉漉的愛,朦朧星光,樹蜜,顫慄,以及疼痛。
他企盼此時天空中正好有一棵神樹,將碩大的一滴樹脂滾燙地滴下來,把他和章如月的四肢和身體,頭髮和腦袋,全卷進去,包裹起來,從此埋入地下,讓他們從此不問世事。既不活轉來,也不死去,只是凝固,凝固,凝固成玲瓏剔透的透明琥珀,讓千年萬年之後的人們挖掘出來,驚異於世界上未曾有過的奇迹。
把她的臉移到手掌中端詳,才發現她大理石般明凈的臉是那樣蒼白。她的臉上儘管帶著淚水,但是布滿孩子氣似的喜悅,一種細膩而完整的喜悅,她澄瑩的秀髮並不凌亂,她笑了,好像額頭周圍自然捲曲的髮絲彷彿就是從河中心歡快地喊著一二一向岸邊推進乍起的一小股潮水,叫人看了心旌飄搖,又無限憂傷。
「我很抱歉,讓你受苦了。」
程家卿一言既出,章如月淚如泉湧。她的心已經為了那不可見的道德品行高尚與否的檢驗在自受了許多不明不白的箭傷。程家卿的這一句話,又在她舊傷處掀開了新的創口,勾起了她的種種不堪忍受的回憶。不錯,她是流淚了。可是還有什麼比淚水更真更美的事物呢?你說,真的和美的,那件事物,不是來源於痛苦呢?
牽著她的手臂,順著她的皮膚一半是慰藉一半是憐愛地自下而上地摩挲,她的皮膚依然絲綢般光滑。光滑?哦,不,有了變化。程家卿正欲捋起她的袖子,她卻一閃身,避開,去擦她的淚了。難道是一條剛剛蛻完皮的老蛇不願讓人看見它的新皮嗎?不像。
程家卿頓時疑竇叢生,他有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於是他佯作生氣,趁章如月未回過頭來,閃電般地抓住了她。
呀,是傷痕。
最醒目的墨葡萄色的瘀傷和桃花色嫣紅的新傷。還有,不同程度地趨近於瘀傷和趨近於新傷的種種傷痕。顏色分開了它們的層次。拳傷、踢傷、掐出的傷、擰出的傷。當他看到她柔韌而精緻的脖子的左側有一塊胎記般發育的印記,他幾乎驚呼起來。那是她對一個男人不忠實而忠實於真正愛情的一幅小型受難圖。那傷痕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是為了程家卿,而是為了她與程家卿之間的那層因果關係。這還僅僅是裸露在空氣中的傷,不包括藏在她衣里的傷。章如月高傲而峻潔的眼神中有一種東西令程家卿不敢觸碰,但那東西像磁鐵一樣,吸走了程家卿和章如月兩人在苦難的淵藪掙扎的身影,似乎在預示著新的開始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去不去把握。她明亮的眼睛彷彿在說:你一走了之了,而我沒有!驟然間,程家卿覺得一種不可饒恕的愧疚在心頭蕩漾。他想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但是四周又是布滿陰暗地帶的苔蘚一樣,讓他哪怕只走一步就有可能滑倒。原以為章如月不與自己接近了,就擺脫了苦難,誰知,她的苦難更深。愛神有一塊把原本不相識的人吸引到一起的磁鐵,現在他就把磁鐵悄悄放在了程家卿和章如月的身旁,只等倆人的感情走得更近。一左一右,程家卿清清楚楚看到了章如月眼中活潑可愛的小愛神。
與之相比,無論是自己的,還是章如月的,所有的痛苦又變得無足輕重了。
為章如月敷上藥,服侍她睡下了。疲憊、厭倦、抑鬱、憂愁的神態,在她以和諧為基調的凝脂似的臉上,一點都沒有留存。她旁若無人地在時間透明的背景上塑造起她那帶有神秘色彩、立體感很強的形象。她從頭到腳舒展開來,躺在程家卿的床上,那姿態美妙絕倫,讓每一個藝術家都會驚嘆不已。程家卿怕驚動她似的,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她,就像注視自己剛剛雕琢完不能再作修改的一尊雕像。程家卿想,我還從未在她睡著的時候佔有過她。他屏息靜聽著均勻連綿地從章如月唇邊吹送過來的氣息。她輕盈的氣息表明她既不是凡人,也不是飛天,既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那麼,她是什麼呢?程家卿想了又想。她是上天送給自己的一件禮物。當睡著更熟一些的時候,程家卿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迷醉的快感也快要陷入朦朧的睡意之中……寧靜悠遠的地方,清風怡人,月光如水,樹影在地,樹枝停止了搖曳。彷彿是在夜晚,沙灘邊紅色的小別墅中,看落潮碎成一片片欲飛的白色羽毛,彷彿是在白天,看著拉著網與大海拔河的赤銅色胸脯的響噹噹的漁夫,網上是會跳舞的銀子一樣的魚……多麼舒坦,多麼恬適,多麼安謐,多麼幽邃,不知為什麼,她柔弱的軀體在絲袍的內衣里掠過一陣微顫,在下意識地搐動時,她的小拇指微微勾了起來。親愛的,這裡很安全,不必害怕。這溫馨、欣悅而純潔的時刻,看上去不會再有變化,只要有勇氣來妥善安排即可。
程家卿躡手躡腳地站了起來,俯下身,在章如月脖子上發育的部位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為了不至於驚醒她,他的吻輕輕的。他溫情地盯著她甘美而馴順的睡態,試想著一旦她驀然醒來時驚愕的神色,心中便漾起一股格外不同的無名清泉,並且差點為之笑出聲來。她伸出的兩條胳膊就平攤在兩邊沒有任何壓力的秀髮兩側,單純而簡潔,如同一幅剪紙。她的全身彷彿處在沒有任何壓力的玻璃中,一揭開,隨時都會飄起。她的髖部,一個寓美於力的支撐點,像她的嘴唇一樣微微鼓起,她雙腿的線條有如天鵝的頸項一般柔軟地彎下,延伸,重又迴向曲線的開端。不要說她的整個軀體,她的腿就是一首和婉而柔美的詩篇,室內的溫度很適宜,程家卿一點都不感到寂寞。一個含苞待放的紅顏知己就在他身旁,他的寂寞早就躲到一邊去了。瞧,她嬌嫩的臉就朝向自己,爛熳有致而婉轉有度的鼻子,透著溫良的玉色。她悠閑的鼻息如幽谷中的蕙蘭,香清溢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是的,就是這麼說的。這是從多少蕪雜的、似是而非的格言中閃耀出來的石破天驚的金子般的格言。
程家卿腕上的手錶彷彿也在與它主人的心情一樣地念著「知己」、「知己」。看著她的臉,程家卿的心裡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面晴帆。一個小時以前還不曾夢想過的奇迹,居然就降臨在自己身上,無論是誰,都會喜出望外的。以前程家卿愛章如月,還有些許一嘗禁臠的輕薄的想法,到現在,他不再把章如月當作一個可以逢場作戲的輕佻佻女子,而是當作他真正的愛人,把他愛到骨子裡去了的愛人,他必須善待她,責無旁貸地善待她,以把她也愛到骨子裡去的那份愛作為回報。儘管兩人之間沒有確鑿詳盡的證據和契約,但是對於心有靈犀的情人來說,證據不算什麼,契約便是多此一舉的廢紙。程家卿甚至對於自己瞞著章如月悄悄離開棕櫚那個是非之地把章如月拱手送回她丈大魔爪下的行為而深深自責。
這個夜晚,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種擁抱是一種心連心的擁抱,是一種四下里只有野獸,處在荒原中的擁抱。從前他們是睡在人們的流言蜚語組成的碎玻璃上,這個夜晚他們彷彿睡在不會有任何危險的死海里。他們濕漉漉的皮膚如同有蛐蜒爬過,皮膚上的汗液表明他們心底激起的波瀾正在一層層滲透出來,融注到一起。他們的脈搏在共鳴,靈魂也在共鳴,他們沒有從迷魂陣里突圍的感覺。程家卿能感到自己像一個性能良好的馬達一樣運轉自如。
「家卿,我都快要瘋了,你聽我的心跳,你摸摸。」
「我比你更瘋。喔,你的心果真跳得厲害。」
「像裝上了一塊手錶,在不停地響,不停地動。」
「是裝上了一塊手錶,但我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程家卿幽默地問道。
「明知故問,自然是程家卿牌的啰。」
「那麼我胸膛里的,就是如月牌的。」
「但願——」
「但願什麼?」
「不說了。」
「不說可不行。我可要張大口,來個天狗吃『月』了。」
程家卿說著,一邊張大嘴作了一個怪怪的鬼臉,一邊伸手去胳胳如月。章如月如同平生第一次生了一枚新蛋的小母雞一樣撲扇著,咯咯笑個不停。
「喲,好了好了,僥了我吧。我說我說,……剛剛才我說什麼來著?」
「但願——」
「但願我們的手錶永不停息。要停息,也在同一天同一個小時同一分鐘同一秒。」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你這麼想,我如今更愛你了。」程家卿要拉章如月的手,「來,讓我們先來把握今天吧,把握住了今天,便等於把握住了無數明天。」
「慢點,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對我說真話。」
「我連內衣都脫了,光溜溜的,像一條魚一樣,還瞞你騙你什麼呢?」
「你壞。我問你,世上這麼多女人,你為什麼偏偏會看上我、喜歡我?」
「好吧。我來回答你。回答之前,我先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風流才子,喜歡到妓院去逛,但是從來都只是看,不動。有一個聰明的妓女故意燒了四個菜來挑逗他。這四個菜端上來以後,風流才子一看,只見第一個菜上蓋著一張荷葉,第二個菜上益著一張芭蕉葉,第三個菜上益著一張海棠葉,第四個菜上蓋著一張葫蘆葉。四個菜都揭一節,一看底下四個菜都是一樣的,都是紅燒肉。那個風流才子,扶直筷子,只揀後來蓋著荷葉的那個菜吃。那個聰明的妓女問道,你為什麼只揀這個菜吃?每個菜說不定滋味都不一樣呢?那個風流才子回答說,我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我的吃法不是從嘴裡吃到胃裡,而是先從眼裡吃到心裡,再從嘴裡吃到胃裡的。光從嘴裡吃到胃裡,那是痴漢的吃法。如果我也說:我也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你不會反對吧?」
「你不是開玩笑吧?你真的這麼愛我?」
喜悅萬分的章如月脫口而出,以一個鯉魚跳龍門的動作翻身躍到程家卿的身上。
「家卿。」
「如月。」
強烈的快感沐浴著她,使她的臉神采飛揚,像灼灼的雞冠花一般緋紅,也許她身下的這張床不日就會變成一張婚床,他的表白多麼像是暗示,又含蓄又忠誠,他選擇了自己。如此看來,為他而承受的種種痛楚和艱苦都是值得的,有價值的,然而自己為背叛所付出的代價無法與他的損失匹敵。章如月想:自己做的委實不算什麼,婚姻和政治一樣殘酷。章如月在心底招認了她寧可讓人殺死也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她排擠了程家卿的妻子,如同一次政治排擠,為的是取而代之。她如願以償了,被排擠的那位卻在煉獄里苦度餘生。她受的傷不過是輕傷而已,而且很快就會痊癒;而被她排擠的那位卻在日煎月熬,像一股中藥,泡在水裡,底下是火,煎著熬著,便散發了濃稠的苦味來。受了輕傷的,反而有人疼愛;如同裝進榨乾機里的,卻遭人唾棄,多麼不公平。況且,這疼愛受了輕傷的,唾棄受了重創的竟是同一個人所為,世界真是顛了個了,反彈琵琶能奏出優美的樂曲,令人陶醉,可是顛了個的世界,誰能忍受呢?
「也許我們在一起是個錯誤。」
「如月,你不要這樣說,也不要這樣想……難道你反悔了?」
「沒有,」章如月不安地低聲說道,「我覺得不道德,你以為……你一定要告訴我。
家卿,你不會拋棄我吧?」
程家卿的微笑中快樂部分全部被凍結了,只剩下苦澀往外憂愁地漫著。拋棄章如月,讓不幸的婚姻重蹈覆轍,再體驗一次如同大廈瓦解的叫人頭暈目眩的震撼,這是何苦呢。
「我一定好好待你,請你相信我,要不,我跪下發誓。」
章如月像鋼鐵受了烈火的燒烤,心一點點軟了,如同蠶絲一樣柔軟起來。
「我相信你就是了。好端端的,你發什麼誓,你不知道嗎?男兒膝下有黃金。不知為什麼,有時候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有時候又很擔心。」
「你要高興才是。你不快活,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呢?我捨棄了那麼多,為的是什麼呢?」
「好,我聽你的。我會高興起來的,你看你,我一看到你,你的臉色便是這樣的煞白煞白的。看起來,似乎精力不濟,你是不是一直睡眠不足。」
「離開你后,我說一直想你,夢想著有一天能與你重逢。」
「我也想你。可是那個畜牲幾乎天天動手,我的身上老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常常做惡夢,也常常夢見你來救我。因為身上有傷,我不好上班,請了假在家。即使上班,也不會有人來同情我。在家,我又悶得慌。同情我的人很少,我的同學夏亦雪倒是常來看我,並且警告那個畜牲不要打人。那個畜牲,還是我行我素,夏亦雪來找我,我當然高興。可是她一來,就是勸我不要跟你再來往。」
「夏亦雪,就是那個老處女。」
程家卿皺了皺眉頭,不悅地問。
「也許她是好意,可是我辦不到。我早就想來找你,可——」「你為什麼不來呢?」
「我怕你不接納我。」
「怎麼會呢?看來我們都誤解了對方。我是怕你覺得我不可靠,你是怕我不理睬你。
哈,這回好了,我們互相了解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
「你有這麼好的臉蛋,又有這麼好的身材,我怎麼不收留你呢。」邊說,程家卿不老實的手邊配合著語言開始行動了。他的一雙手活像兩個膽大妄為、流里流氣的匪兵。
「我真可憐,憑你這樣擺布來擺布去的。」
「女人說可憐的時候,就是說她很幸福。」幸好程家卿只對章如月進行了搜身,沒有進行圍剿。
一個星期過去,章如月的傷好了。她的第一次婚姻也結束了,程家卿和她結了婚,婚宴辦得很潦草,章如月的伴娘是夏亦雪,程家卿的伴郎是一個活潑好事而饒舌頭的傢伙。所有來客加在一起,不到二十人。程家卿和章如月收到最有印象的一份賀禮是程家卿兒子的一封斷絕父子關係的信。在信中,他對他的繼母未置一辭,這就更加深了他對他的繼母的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