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找到詩人

第二十六章 找到詩人

「呼嘯的風掠過海面,發出了哨音,浪集合起來,喊著一二一,用拳頭捶打著礁石。

礁石看起來沒有動彈,更沒有碎,身上也沒有傷痕,但它的內心起了變化,它震動,它顫慄,它在想,為什麼不是我是浪呢?可浪沒有自我當浪離去,我們看不到哪裡去了。

我們看不到這片浪與那片浪有什麼不同。我看我還是礁石的好,我是一塊從顫粟中解脫出來的礁石。露出水面就是這樣,永遠不會圓滑,永遠有稜有角,但我的心已如太古的靜松,風來也不動。」我是有家難歸的人,我不會說出我臉上傷痕的來歷,儘管許多朋友已經關切的問過我,難道我能說我這恥辱的標記來自我的故鄉嗎?我記得我像一滴露水,消失在那個連接雨夜的清晨,身上帶著層出不窮的傷痛,在異鄉,我的傷口漸漸癒合,但我的日子過得並不充實。我看見真相總被隱瞞,真理總是差一口氣被說出口。政治家是恆星,經濟學家、哲學家、思想家、科學家都圍繞著他們轉。文人也不例外,這種局面至今也沒有得到根本性的好轉。獨立的人格,一再被提起,一再被切成切片,讓人把它當作笑柄去分析。不過,異鄉的日子是讀書的日子。黃仁宇的《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是一本有著真正獨到見解的好書。中國歷史就像跑旱船表演,船進一下,又退一下,進兩下,又退兩下,而且老不下水。為什麼中國歷史的大部分時間,尤其是被後人盛讚的時代,卻正是中國歷史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呢?黃仁宇找到了答案,他的答案是:「一般政令上面冠冕堂皇,下面有名無實,官僚間的邏輯被重視,其程度超過實際的行政效能,又禮義也可以代替行政,種種流弊,到二十世紀不止,而最大的毛病,則是西歐和日本都已以商業組織的精神一切按實情主持國政的時候,中國仍然是億萬軍民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他的答案是一把鑰匙,便是鑰匙不在他的手上。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異鄉的日子還用於謀生。一個根本買不起任何珠寶的人,卻為《珠寶首飾》雜誌撰寫有關珠寶的鑒賞文章;一個遠離時裝的人,在《時裝評論》上附庸風雅,這就是我,一個背時的詩人的所作所為。落魄至此,我再去奢談什麼有稜有角的礁石和什麼獨立的人格,我的臉不會紅嗎?

我已經久不寫詩了,只在1996年中秋節前夕寫過一首《醜聞的誕生》。

為什麼我會想起它來呢?昨天,我在朋友家裡遇到一個故鄉來的人,他是為我的朋友進行室內裝修的民工。他一邊幹活一邊與我聊天。他告訴我縣委書記程家卿已經在1995年年底:因搞政治謀殺已被逮捕,但至今尚未判刑,這個將我老父親活活氣死的惡棍,終於成了階下囚真是罪有應得埃這個惡棍至今尚未判刑,我想是因為事實尚未完全清楚,不可能是別的。他還談起程家卿與安寧兩個窩罐里齊萬春齊萬秋把安寧搞得烏煙瘴氣的事。

秋風起時,張翰動蒓臚之思,而我則有螃蟹之思。故鄉的螃蟹,秋天正肥。今天,翻拾筐內,找出去年的舊作《醜聞的誕生》,賽如吃上故鄉的螃蟹。

醜聞的誕生

像往常一樣,那天晚上

將近七點半

我在電視機旁

我突然聽見一種聲音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那是鈴鐺在響還是清泉在響

那是金幣在響還是玩具在響

那聲音氣勢洶洶

幾乎把我的屋頂掀翻

我在那種聲音里看到兩個身影

我猛然想起雙子座這個詞

想到李白杜甫歌德席勒居里夫婦的輝煌——

全斗煥、盧泰愚

這對醜聞的孿生子

離真起碼的雙子星相差十萬八千里

不要說他們是在廁所里緊挨著的兩塊

又臭又硬的頑石

就說他們是兩個壞水橫溢的臭雞蛋

也把他們抬高了十萬八千里

那天晚上

全斗煥、盧泰愚離我近在咫尺

我卻覺得他們離我遠得不可想像

真的!我聽到了

批在他們遠方勝上的

震驚世界

響徹雲霄的兩記耳光

那天晚上

星星和雲朵在記空失眠

而我的憂傷

照亮四方!

也一樣啊,也一樣

北京也有一個與全盧相媲美的副市長

他的別墅富麗堂皇,腦袋卻早已腐爛

只有蛆蟲在那裡療養

也一樣啊,也一樣

泰山腳下也有腐敗的溫床

在胡某人的天平上

他把砝碼全加在了個人主義的托盤上

也一樣啊,也一樣

和孫悟空一樣善變的是那些經理和廠長

把駱駝變成馬,把馬變成驢

眼看著許多國營企業瘦得和蘆材棒一樣

一個個醜聞

終於像雪球越滾越大,讓我們

感到冬天迫近

它就要從向我的頭頂猙獰地呼嘯而來

這分分秒秒都是冬天的季節

你不能把自己打扮成白雪公主

圍繞你的也不會是七個童心未泯的小矮人詩人啊,拿起你吐絲的筆來吐出萬米長絲然後,請拋心為梭以你的胸膛做隱隱作響的織機不要擔心手會被凍僵你們的手會越來越熱因為你們織的將是醜聞的屍布織啊織啊善良的人們啊,大家一起動起手來吧!

喝一口廉泉的凈水吧,感受一下它的清涼濁流決不會永遠翻滾,明智的人眼最明心最亮聞一朵戰地的黃花吧,去去身上的銅臭味鮮血染遍的江山,不是讓一把安樂椅高高在上這些年來我到過許多地方我是個樸素的詩人,有著簡單的行囊我到過比樹根還苦的地方我知道,寒苦的地方往往有著奇絕的風光而物慾碰撞的地方往往是醜聞誕生的地方對待那些丑角,我奉勸大家要拔牙一樣堅決如果詩人不僅僅寫詩,還捎帶織布或者拔牙我相信,中國的詩歌將和中國一樣充滿希望「試想,程家卿的出事,不是因為以權謀私和權欲膨脹那又是什麼呢,布坎南研究的是典型的政治經濟學。他提出了令世上矚目的『尋租理論』。所謂『尋租』,即尋找租金,是指追求憑藉權力對資源的壟斷而造成漲價的那部分差價收入。它是由於政府干預和行政管制的人為因素,抑制了市場的競爭,擴大了供求差額所形成的,所謂「設租」,是政府對企業進行管制,大大增加了官員對企業干預的種種權力,這種權力的設置就稱為『設置租金』。腐敗的產生首先是有『假租』的環境,然後才能『尋租』。

『以權謀私』和『權錢交易』就是尋租理論的通俗註解。程家卿與齊萬春齊萬秋等人穿連襠褲,朋比為奸。進行權錢交易,是建立在損害全體老百姓利益的基礎上的。塞繆爾·P·亨廷頓說:『在一個新興的社會中,腐敗是擁有新財源的集團興起,以及它們使自己在政治領域內起作用的直接產物,官員用權力換金錢,新貴用金錢換權力,但這二者都是建立在犧牲公益的基礎上的不道德的行為。』腐敗主要在官人和富人之間產生。

道德對之已無束力。楊絳之父在《老圃遺文輯》中寫道:『徐健庵有言:『做官時少,做人時多;做人時少,做鬼時多。』吾愛其言,敢以此獻登台諸公,須於做官時留做人地步,勿於做人時,遺臭萬年。』無奈漢今的官人有些已鮮廉寡恥,棄做人的準則如棄敝履。他們認為遺臭萬年是死後的事,只要活著就把錢響當作音樂來聽。道德在他們眼裡,不過爾爾。縱法律,他們亦敢邈視。他們做一件壞事,調查起來也許一年都調查不清楚。罪行從開始到終結——時差加上只要有一絲縫就能逃脫的僥倖心理,使得他們敢於以身試法,敢於鋌而走險,孰不知,綠燈換紅燈,銅臭換鐵銬也是常見的事。

儘管如此,腐敗現象還在繼續出現。腐敗,如不遏制,便會泛濫。那麼腐敗的真實含義是什麼呢?簡單地說,腐敗,就是腐朽了就要失敗。和平年代的腐朽,就是戰爭年代的失敗。

剛寫到這裡,有人走進了詩人住的屋子。

「超三巴,你快躲躲,可能有麻煩了。警察。」

一個哥們走進屋來向詩人通風報信,詩人正穿著個背心和褲衩,正抓住靈感在那兒操練文字。一天不寫上三千字,就要囊空見底。秋天了,詩人來不及穿上秋衣,就只穿著背心和褲衩在抓靈感,也不怕感冒。詩人因臉上有了三條明顯的疤痕,被朋友們譽為「超三巴」——意即超過巴金、巴人、巴爾扎克。

見警察要來,便顧不上什麼靈感了。詩人趕緊穿上毛衣,一邊穿,一邊說:「不會吧,除了門口我可什麼地方都沒去呀。這裡是北京的郊區,抓的不那麼狠了。再說坑蒙拐騙的事,兩年前我就洗手不幹了。」

「甭廢話,想逃命就快逃。我剛出去,他們正在向外面的人打聽你呢。」

「幾個?」

「四個。」

「都長什麼樣?」

「我從小一見警察就犯條件反射,除了一個瘦高瘦高的,別的沒有看清楚,聽口音不像北京警察。」

「壞了。」詩人突然想起了馬局長。

「超三巴,說不定這次把你擄進監獄,正好可以構思一部蓋世傑作呢。」

「上次喝酒,你不是說什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快收拾收拾東西,走吧。」

「哥這回坐在這兒等他們,看著他們究竟是誰?」

「喲,想學譚嗣同,那你就學吧。」

報信的走了。

詩人用筆在紙上寫著,划拉了半天,只寫出一句:「程家卿你也有今天。」

詩人一看,自己也笑了。左處長和他的隊員就在這時進了屋。詩人轉過身,冷睨了他們一眼,「等我穿好了衣服,就跟你們走。」

「別誤會,我們只是來向你了解一些事情的。」

「也行。你們先問了話,再把我帶走也不遲,四對一。」說完又補上一句,「安寧來的?」

「我姓左,是省公安廳刑偵處的。」左處長上下看了看詩人,只看見他的臉比照片上多了三條明顯的穗狀的傷疤和一些散亂的塊狀星狀的傷疤,「我們是從安寧來的,但不是安寧公安局的。我們是扎在安寧的『雙十政治謀殺案』調查組的,裡面沒有一個安寧人,也沒有一個在安寧荼的人。你盡可以放心。」

「我不想介入這事中去。我父親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程家卿已經被逮捕了。

前不久我聽說了,有人替我懲罰他,我的仇也就報了。再問,也沒有什麼新鮮事。不過,我想提醒你們,你們今天懲罰程家卿,說不定明天還會出一個李家卿、張家卿,腐敗分子也不只是安寧才有。」

「全局的問題我們不能越俎代庖。」

「問題就在這裡,老百姓不能參與到反腐敗的政治生活中去,他們只有舉報的權力,而沒有過問舉報是否起作用的權力。」

「未必吧!不管怎樣,抓到一個腐敗分子就會少一個腐敗分子,這一點,你總該明白吧。」

「我問你們,假如程家卿沒有搞政治謀殺,他這樣生活腐化,道德敗壞,經濟上有大的問題的人你們會不會抓呢?」

左處長沉默了,其他三名幹警也沉默了。

「我不是沒有寫舉報信,可結果呢,不是泥牛入海,而是信反而到了腐敗分子手下的爪牙手裡。這是為什麼呢?官官相護的事實你們不會否認吧。」

「我國的法制還不很完善,有些黨內腐敗分子會憑著自己的權力去收買辦案人員,或者逼迫、干擾辦案人員的工作。這些事,是存在的。但這畢竟是見不得陽光的勾當,不管怎樣,別的不說,程家卿的案子,我們是要一查到底的。省委已經做了指示,決不能姑息遷就,牽扯到誰,就不能放過誰。你還是回安寧吧,配合我們調查公安局馬局長在安寧犯下的那些事?他奉程家卿的命令抓走下崗工人,還有,無緣無故將你送到瘋人院,這些情況我們都掌握了,但需要你提供證據。」

「證據我現在就可以寫,而且到時候我可以出庭作證。即使以後浪跡天涯,我也不可能不回故鄉。在外,我可以多接觸接觸社會,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再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干出來,無顏見江東父老。」

「你還可以繼續回到安寧參加工作啊,我們可以為你——」「不用了。這種捆綁式的與自己愛好背離的工作我不喜歡。」

「回安寧到文化單位也可以埃」

「我現在從事的正是文化工作,與那種沒事也要到名存實亡的單位閑哼哈的工作恐怕不一樣。」

「小夥子,你隨時可以回到安寧的。開始我們在圓明園藝術村原來的地址上找你,發現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96年就不存在了,被驅散了,其實,那也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我現在想通了,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你干出了什麼。」

然後,詩人將馬局長對自己無端進行毆打、無端被送往瘋人院的經過寫了一遍,蓋上私章,交給了左處長。

左處長他們要走了,詩人將他們幾個送出了門。

深秋的北京是簡捷的,地上滿是金黃色的落葉,只是天氣不太好,太陽有氣無力地慘淡地發著光,眼前的景物顯得蕭瑟,彷彿冬天的先頭部隊就在眼下潛伏著,只等一聲令下,就一躍而上,繳去秋天的械。

但不管怎麼說,北京的郊區很美,像一幅木刻畫。

「你回去吧,多保重身體。」

「好。」詩人答應了,便要回到他的書房去了。

不到兩分鐘,他又呼哧呼哧地向左處長他們跑去。

「左處長,等等。」

「什麼事?」

「我忘了告訴你們一件事;要調查程家卿的經濟問題,你們一定要調查米成山這個人,這個人雖然在96年之前就說是死了,但他與程家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我在安寧的時候,人們就傳說這個人沒有死,因為他死得太突然了。訃告上說是肝癌,可是他『死』之前,身體還很結實,並沒有像別的癌症者那樣瘦得脫了形——他的死可能有問題。」

「他是在安寧死的?」

「不是,因為他在安寧的公司負債纍纍,他就通過關係,調到省里供銷社一個下屬公司任總經理去了。不久,就聽說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在哪兒死的,我不清楚。」

「謝謝你給我們提供了新的情況。」

「應該謝時的是你們,只有你們才能使安寧安寧,使安寧太平,安寧人民是不會忘記你們的。」

「那你就應該回去。」

「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回去幹什麼呢?」

「你應該拿起你的筆來,將程家卿馬局長等人的罪行如實地記錄下來。」

「等我想想,我下不了這個決心。」

「這個世界容不下真相。」

「不會的。」

告別左處長等人,詩人又回到了他的租住的平房裡找靈感去了,但是「腐敗」這個詞時不時地總要從他的腦子裡蹦出來,就像豆子不時地從熱的油鍋里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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