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智取馬局長
馬局長自從說出了詩人的下落,便很想去看看詩人是否還在瘋人院,他幾乎可以肯定詩人比以前更加放浪形骸了,更加有天沒日的了。在那種地方,他能好得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想完,也得完。然而,他的心裡在還是懸著的,說高枕無憂可是假的,畢竟他沒有親眼看到詩人的形象。他想實地看去又怕別人看見。左處長那些人,盯什麼果,我所做的都是奉命行事,不是說跟著縣委書記走,他有錯也不能株連到我的頭上我是奉命行動。派一個親信去吧,又怕暴露自己。這年頭,今天是親信,明天說不定就是叛徒。授人以柄的傻事自己能做?詩人總不至於突然長上翅膀,飛了?他怎麼能飛呢?說不定,他已經不在那種地方,而是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哈哈。我姓馬的從未失算過,過去我是程家卿的大紅人,現在程家卿倒了,我不照樣在這個局長的位子上干?看,這就是我的辦公室。優良的木質地板,落地大玻璃窗,軟包裝的牆裙,大盆的常綠植物。
牆上貼著「廉潔奉公」四個隸書大字,每個字都包公的黑臉在朝自己笑。沒有這四個字,別人還會以為到了賓館呢。現在提倡節約反對鋪張浪費,晚了,我四年前就把這「公安大樓」豎立起來了。誰見了,不得把他的大拇指朝我豎起來。外面美輪美奐,裡面富麗堂皇,比縣委縣政府大樓還稍勝一籌。不過,白髮開始在自己的頭頂建立根據地了。頭一天,收拾了一個尖刀班,第二天又來一個加強排。歲月不饒人,白髮做急鋒埃白髮的氣焰一長,人的氣焰就短了。看著鏡子里的白髮就知道自己老了,就像看見地上的綠色就知道春天來了一樣。還有,皺紋也在眼角,唇角,額頭擴展自己的地盤,像一些畫在紙上的條紋,振蕩著,整理著,不肯消失。擦不去,抹不去,用舌頭舔也舔不去,用熨斗熨也熨不平。一個人靜處的時候,就會恍恍惚惚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音:「你該退了,你該退了。」這聲音不是來自頭頂的白髮,就是來自皺紋之間的縫隙,好在自己會保養,天庭依然飽滿,滿面紅光,肌肉的彈性真真不亞於運動員,就是運動能力差點,人太胖了,胖就顯得虛,脂肪往下落,走起路來像身上裝了許多彈簧,一動就顫悠。行動遲緩不說,上了四層樓就得喘。減肥食品、減肥藥、減肥茶、減肥健身器什麼都試過了,無效。花在減肥上面的錢,再娶一個媳娥一般苗條的姑娘也行了。一看到在電視上活靈活現的做廣告的胖子們,就不由地皺眉頭,噁心,好像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慘不忍睹的尊容,再看到減肥廣告時,就又擋不住廣告的誘惑,繼續上當。
「本是樹大好乘涼,不想程家卿這棵樹忽喇喇一夜就倒了,又不是自己倒了。」
「別人背後戳罵我『安寧拍馬冠軍』,可是世上真有不拍馬的人嗎?『拍了馬王做馬叔,拍了馬叔做馬哥,拍了馬哥做馬弟,不拍你就挨它踢』,嘿,與其去挨馬踢,不如多拍馬屁,拍馬是古今不變的潮流,能怪我嗎?」
「做不了陽春白雪,就做下里巴人。好歹,也是一曲。」
「都兩年了,程案還沒個眉目。聽人說,程家卿的後台硬得很,案子說不定要翻。
我看也是,都兩年了,還判不下來。什麼原因?一是卡在難題上了。遇上比程家卿更大的魚了,難下竿;二是上面有人卡住不判。可時間一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等事情,見得多了。」
「看左處長那樣子,好像要在我身上挑出刺來似的。哼,走著瞧,他要能從我姓馬的身上挑出刺來,他是我大爺。」
馬局長正天馬行空一般地東邊西邊芝麻西瓜地想著,一個幹警走了過來。
「怎麼搞的?不敲門就進來!」
馬局長眼都沒抬,生氣地呵斥道。他想:上下尊卑,不但自己得懂,也得把這個教給自己的手下。
「我看門虛掩著,就沒敲門,馬局長。」
「門虛掩著,也應該敲門。你懂不懂——」馬局長話還沒有完全說完,就愣住了,因為他面前站的是左處長。
「是您吶。來來來,請坐請坐。」
心裡儘管有些發怵,馬局長還是滿面帶笑,為左處長沏茶。
「不必了。馬局長,雷環山同志請你去一趟。」
請君入甕,雷環山,馬局長腦子裡頓時閃過一個不祥的預兆。手不由地一抖,杯子里滾燙的開水立刻濺到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跳也就隨著開水的濺落打破了常規,速度驚人。馬局長面朝牆壁,背對著左處長,一股颼颼的涼氣從他的頭頂一直貫注到腳跟。彷彿有一柄暗箭從牆壁里猝不及防地穿刺過來,鋒芒畢露,寒意森森,左處長多次來了解情況,並沒有把自己帶走的意思,這次不同了,雷環山親自要見自己。
馬局長轉過身來,放下杯子。
「好了,我拿一下。」
其實馬局長不知拿什麼好,他也沒想到要拿什麼,但是話已出口,為了自圓其說,從桌上拿走了他的大蓋帽。他故作鎮靜地扣好大蓋帽,正了正。其實他心早已繰成了一團亂麻,就這樣心如亂麻,期期艾艾地,像受傷的狗熊一樣蹣跚著,跟著左處長下了樓。
從公安大樓到縣委縣政府,找捷徑的話,只需穿過一個中學的大操場和一條小街。
操場上,男生們在玩命地踢著足球,腳下生風。你來我往地瘋搶著,像一群野猴子在與另一群野猴子搶一個柚子,馬局長和左處長在操場外走著。突然,「砰」一聲,不偏不倚,球正好擊中了馬局長的後腦勺,像兩顆星球相撞。馬局長眼前一黑,前額立刻飛出了一群金星。幸好馬局長抗震能力強,差點沒栽倒,真是活見鬼,球都跑到人頭上來了,要是往日,馬局長準會把那個肇事的學生罵得狗血淋頭,叫他一個星期都幹不了,回頭還得讓學生家長雙雙來陪罪。這次,馬局長一句話也不說,他只是下意識地轉身,朝球來的方向望了望,都把球踢到公安人員頭上了。那幾個在馬局長視線之內的中學生早就嚇壞了,木偶似地呆在原地不動,馬局長並沒有看清他們的臉,他覺得他們的臉模模糊糊的。吉凶未卜,禍福難料,前途如何?命運如何?一概難說,他看什麼都有些模糊了。
「不要緊吧。」左處長問。
「不要緊,不要緊。小孩子。」
馬局長像已經吊在了絞刑架上,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油然而生,以至於說話的力氣都小得可憐。連說話,他也是迫不得已才說。要移動身體里灌滿的苦水,又要盡量不讓它發出響聲,對他來說,是前近未遇的難事。
我過去是奉程家卿的旨意一切照辦而已,我何嘗不知程家卿品行不良,辦事專橫,不容異己?但我又能如何?黃海、田剛亮,一個縣委書記,一個縣委副書記,與他權力對抗,不是一個被車撞得靈魂出竅,一個被殺了個血肉模糊?我在石頭面前只是個雞蛋而已,我敢不聽程家卿的。人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雖不是俊傑,可也得識時務埃作為識時務者,馬局長見了雷環山自是笑容可掬。不過,他的這種笑就像本該春天開的花結果在冬天就別彆扭扭開了,寒風一吹,也一副哆嗦怕落的樣子。把他的笑稱為哆嗦的笑應該不為過份。令馬局長詫異的是,雷環山見了他非常客氣。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馬局長,稀客稀客,不請還不肯來呢。」
雷環山不僅主動與馬局長握手,在握手時頗有力度,而且說話語氣中含有幾分期許和至交之間才有的親昵。即使這種親昵可能出於暫時的敷衍,但馬局長聽了,賽如聽了仙樂純音一樣,每個細胞都想站起來跳一回舞。不過,他又立刻警醒起來。他怕被麻醉,雷環山不會無緣無故地請他來,無緣無故地對他客氣,自己必須清醒。
馬局長試探性地回答:「不是不肯來,主要是怕干擾你們工作。不僅縣裡,就是市裡公安局,也沒人敢來插手這個案子。」
「哪裡哪裡,畢竟有些事還得大家配合嘛。坐坐。」雷環山說話總是那麼得體,畢竟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若干年,馬局長按著雷環山的意圖,與雷環山並排坐在一張沙發上,緊張的心情有所放鬆,但由於左處長在場,他還是有所顧慮。雷環山像只虎,但常常笑,又笑得仁和,像一隻披著袈裟的老虎;而左處長,則像只棲鷹,冷,像一隻不知有著什麼深仇大恨的鷹。過去從左處長冷峻的眼神中,馬局長破譯了他對自己的厭惡和不滿,所以直到今天,馬局長見了左處長就像偷食的狗見了曾經抓住它的錯的主人一樣。
可不,左腿支在右大腳上的左處長,正左手支在下巴上,正漫不經心地拿眼瞟著馬局長坐著的地方。
「我和左處長請你來呢,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和你談一些事情,溝通溝通,交流交流。」
馬局長沒有說話。
「你和程家卿的關係呢,我們也有所了解。」
說到程家卿,馬局長立刻噎住了,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嚨抵在牆上,呼吸和心情一樣緊張紛亂起來,他的臉變得像窗戶紙一樣白,而且又被人戳了一個大洞,好像有呼嘯的北風在往裡鍥而不捨地灌。他的整個人,又像一根木柴,面對著斧頭。然而,雷環山並沒有把斧頭舉起來。
「正常的工作關係嘛,可以理解。就是與縣委領導接觸得多一些,也是正常的。但是縣委領導在幹什麼,哪些幹得好,哪些幹得不好,下面的同志也未必全部清楚。縣裡領導做了錯誤的決定:下面的同志按照錯誤的決定去辦,辦得老百姓有意見,也不能全怪下面的同志,主要責任在縣裡領導。」
雷環山這麼一說,馬局長心裡的冰塊便全部溶化了。
「謝謝!謝謝!雷檢察長能這樣體諒我們做具體工作的。有您這些話,以後干工作我不會畏首畏尾了。下面總是要服從上面的領導,不然不亂套了。」
雷環山擺了擺手,「也不必感謝我們,我們也得聽上面的,最近呢,有些消息,上面的同志想轉告你。你知不知道程家卿最近的情況?」
馬局長的腦袋立刻電腦一樣運作起來,最後他審慎地搖了搖頭,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告訴你吧,程家卿現在挺好的,上面的一些領導對他的事,也很關心。案子遲遲不能了結,是因為有許多疑點。齊萬春齊萬秋、糜志強、佘彤這些人呢,是罪有應得,而程家卿呢,他是不是與謀殺案有關係,目前不太清楚,缺乏有力的證據,光憑齊萬春、齊萬秋他們咬出他來,是缺乏說服力的,因為這些人是一些暴力分子,情急之下,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他們把程家卿說成是他們的幕後主使,是有目的的,主要是咬住程家卿不放。他們知道程家卿手眼通天,門路很寬,而咬住了他,他們可以和程家卿一樣憑著程家卿在上面的路子可以免受懲罰,或者少受懲罰。因此有這樣一個說法,程家卿並沒有參與雙十謀殺案,但缺乏證人的有力證據。程家卿只供認自己指揮了車撞黃海那件事,目的只是嚇唬嚇唬黃海,並沒有奪人性命的企圖,當時撞黃海是因為他的位置在程家卿之上,性格合不來,客觀地來看,黃海在安寧的工作狀態是疲軟的,沒有起色,更沒有突破。而程家卿殺田剛亮則沒有目的了。田剛亮與程家卿意見不合,然而他的意見只是一家之言,程家卿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何必要開殺戒呢?程家卿也不至於頭腦簡單到這種地步。」
這是一種暗示,還是一種授意,是真話,還是假話,似是而非,含含糊糊,馬局長快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沉吟著,沒有說話。程家卿既然只是在車撞黃海的事上有責任,那他的罪就要輕得多了。是不是上面有什麼人決定網開一面?如果是,是先保程家卿還是先為自己包羞遮醜呢?
「馬局長,你不要怕,程家卿的事是程家卿的事,絕不會牽涉到你。你說出了你知道的事,是屬於立功。」為了消除馬局長的顧慮,雷環山指了指左處長說:「左處長其實是個冷麵熱心腸的人,都是自己人嘛,你放心好了。」
馬局長一拍大腿,「好,既然要我說,我就實話實說,用車子去撞黃海,是齊家兄弟所為,程家卿呢,充其量只是為了維護齊家兄弟的利益,對組織採取了隱匿不報的態度,所以說他參與了車撞的事也可以,說沒參與也可以,但無疑他與此事有關。既然與此事有關,按他的性格,他是會勇於承認的。至於謀殺田書記,那可以說是天方夜譚了。
怎麼可能呢?程家卿在黃海的事上,已經知道自己錯了,他難道會一錯再錯嗎?再者,正如您雷檢察長所說的,他也不至於頭腦簡單到這種地步。這不是拿自己開玩笑嘛。」
雷環山點了點頭,說:「馬局長,你說得有道理,你的看法我一定向上級彙報。」
馬局長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朝雷環山鞠了一躬,「謝謝雷檢查長,我今天有一個請求。我請求給我處分,我在黃海被車撞了之後,只是粗略地進行了調查,沒有深入下去。
我也是奉程家卿的命令行事,我以為程家卿與黃海有過節,所以程家卿不讓我們再加入,不知道還有齊萬春齊萬秋想誣陷程家卿謀害田剛亮這一段。」
不知馬局長積蓄了多久的精力,才脫口說出了這些話來。一張張得通紅的臉和躍躍欲試的神氣,活像一個敗軍中的士兵在聽反撲動員。
雷環山示意馬局長坐下。馬局長一坐下,沙發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沙發里的彈簧無法抵抗壓迫,痙攣地變了形。
「馬局長,責任不在你嘛。工作可以攬,錯誤呢,還是不攬的好。要實事求是,沒錯就是沒錯。」
雷環山這麼一說,馬局長便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他挪了挪他巋然屹立的巨無霸身體,安閑自得。
「馬局長,這裡有一份東西跟你有點關係。左處長,你拿過來,讓馬局長看看。」
馬局長站起身來,從左處長手上接過一張紙。上面的字尚未全部看完,臉上便上了蠟一樣,失去了血氣。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這不是真的。」
左處長遞給馬局長的是老游擊的兒子詩人提供的證據。上面列舉了馬局長助紂為虐的事實,還以自身的經歷,指控馬局長犯有故意綁架罪。
這時,馬局長的一根主要的腦神經像被馬蹄踩壞了一樣,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說不上來,他苦喪著臉,一副死無葬身之地的模樣。
雷環山上前拉著他讓他坐下。
「馬局長,毛頭小孩的話,說不定是信口雌黃哩。我們不會輕易相信它的。即使有這麼回事,也並沒有造成重大後果。」
雷環山的話像還魂丹一樣,使馬局長的意識漸漸蘇醒過來,他像一個取下眼罩的病人重見了曙光,欣喜萬分。雷環山向左處長遞了一個眼色。左處長心領意會,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啪」一聲,打火機里竄出一柱火焰。接著左處長用右手的火焰湊近了左手的那張寫有證據的字條。鮮紅的火焰像蛇信子一樣,舔得那張紙像受驚的女人的一樣,顫抖起來,不斷地萎縮。在它就要變為一個穿著皺巴巴衣服的灰姑娘之前,左處長把它扔進了角落裡的字紙簍。
這之後,還有更精彩的,就在左處長焚盡字條後轉身的同時。馬局長突然吧噠一聲,跪在地上,就像一個巨大的爛蘋果掉在地上。
馬局長跪倒在雷環山面前,如喪考妣一般嚎啕大哭起來,哭得那麼響亮,那麼怪異,那麼神秘,那麼果決,那麼落寞,那麼不可思議。他完全臣服在雷環山的凌厲攻勢下,並以眼淚對雷環山報以感激。他知道那張紙條的份量,如果它在法庭上出現,他雖然不至於腦袋不保,但腦袋之上的那點東西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住的。他不是不知道,紙是舌頭的代替品,不是被舌頭卷死,就是被薄紙壓死。雷環山請了幾次,馬局長還是嗬嗬有聲地哭著,不起來,他才不管成不成體統呢。雷環山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是跪它個三天三夜也不能報答他的恩情埃看來,程家卿還沒有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怕是上面的重量級人物有意要保住他,輕判他。不然,雷環山為什麼要向自己展示了詩人的證據之後又將它銷毀呢?為什麼要向自己透露程家卿的近況呢?這難道不足以說明雷環山對自己的信任?這種信任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出於報恩心理,說出疑點,從而共同想方設法加以掩蓋,使疑點在不能解釋的情況下不至於顯得突兀,顯得欲蓋彌彰。如此看來,雷環山也不像外界傳說中的那麼剛正不阿,那麼大公無私。
也許真到了人不入地獄,我入地獄,將程家卿救出地獄的時候。馬局長一臉神聖地跪著,神聖得像跪在基督雕像面前的聖徒。
左處長走到他的身邊,拽了他一把,「你起來吧。你看你,影不影響公安形象。」
馬局長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哼哼唧唧地款擺著自己尾大不掉的龐大軀體歪斜著慢慢立了起來。
「雷檢察長!左處長!你們二位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是我的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算了!算了!別發什麼誓了。」
左處長恨不能朝他狠狠踢上一腳,天生的奴才相,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混入公安隊伍的。從他身上找不出半點陽剛英武之氣,活像個大勢已去的太監。
「我明白,你們既然關心程家卿,又信任我。我也不會笨到認不清自己人的地步。
凡是我知道的事情我都會竹筒倒豆子,一顆一不落地全倒出來。」
「是啊,有些事情是你知道的,憑著你的特殊身份,你可以說出來。我們就不了解整個情況,這樣整個案子就無法結案,案子不結,老百姓就會說我們辦事拖拉。至少要給老百姓一個答覆吧。」
「是是。」馬局長連忙應聲。
「程家卿的事情不要你說,傅梅的事情也不要你說,齊萬春、齊萬秋的事更不要你說,你只須說說米成山的事情。好不好呢?」
對於救了自己一把的雷環山,馬局長就是變成一頭牛,被他牽著走他也願意,哪有不說的道理,而且馬局長已經認定雷環山不是直接也是間接,不是出於自願也是出於壓力,對程家卿的事情有同情姑息的意思。雖然馬局長對自己將要說出的情況會有何種用途心中沒底,但馬局長就在這時改變了進門之前就拿定的守口如瓶的本意。
「米成山這個人呢,在安寧也算是個風雲人物。天文地理,他懂一點;三教九流,他全交。但是真本事,他沒有。他惟一的本事就是會借錢。借私人的錢,他還不起。他就借國家銀行的錢去還私人的錢。銀行的錢是國家的錢,他借國家的錢就跟在馬路上撿錢一樣,比如說他借的是三年期的,到了期限之後,他還不了,他就再續,續完以後再續,永遠沒完沒了,永遠不用還。銀行如果不再續借了,萬一他一賭氣,以前的也不還了,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再續借,再說,銀行的錢是國家的,流國家的血,個人不心痛,個人還有好處,所以又何苦不為呢?這銀行的錢就是一大盆的米飯,誰的勺子長,誰的勺子大,誰就吃得多。米成山也沒撐死,他的原則是利益均沾,人人都吃一點,但帳卻算在他頭上,你說他傻,他其實比老鼠都精,人稱米老鼠。他用國家的錢辦公司、賭博、嫖女人、請客、送禮,無所不為。可銀行上上下下都對他客氣得不行。」
「那麼他後來怎麼脫身的呢?」
「後來他也煩銀行的人老找他,索性就託了關係,將自己的戶口和家都弄到了南章市,又開起了他的公司,公司掛靠在省供銷社,依然是吃喝嫖賭,不知日夜,又贏得了一個『夜夜新郎』的稱號。他是越窮越光榮,越窮越風流,越窮越有錢花,不知底細的,還真以為他是富得流油的大老闆呢。其實,他連乞丐都不如,乞丐還不欠債呢。按他所欠的數目,跳樓都可以跳一百回了。」
「那為什麼不去起訴他呢?」
「起訴也白搭,他是拆東牆補西牆的,漏洞越來越大,他是還不起的,剝他的皮也賣不到幾個錢。再說,你這邊要起訴他,他那邊就請好了要人,一個電話打過來,起訴馬上就得撤銷,雷檢察長,您也知道現在獨立執法的艱難。」
「不僅是執法的艱難,更要命的是執法人員與犯罪嫌疑人的同流合污。」
雷環山的話像染色劑,噴在馬局長臉上,馬局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聽說他死了,你也參加了他的追悼會。」
「是埃」
「參加追悼會的人多不多?」
「不太多,除了程家卿、傅梅、齊萬春、齊萬秋,還有米老鼠的幾個狐朋狗友,親屬卻沒有一個。」
「你參加了嗎?」
「我也參加了。」
「為什麼參加?追悼大會的地點在哪?」
「在上海萬國寺殯儀館的。」
「那麼他是在上海死的,還是南章死的?」
「那我就不清楚,沒有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這麼說,你沒有看到米成山的遺體。」
「沒有。雷檢察長,你問這個幹什麼,米成山都死兩年多,人死債爛,他那筆債是沒人替他的。」
「我問你,程家卿與米成山是什麼關係?」
「他在安寧想貸到款,不靠程家卿是不行的。他與程家卿是什麼關係?當然是很好的關係嘍。」
馬局長一邊說著,一邊覺得不對勁了。
「您問這個,有什麼目的?」
雷環山目光如炬,凜然正色道:「你仗著程家卿、知法犯法,你知不知道?」
「你們——」馬局長咽了一口氣,很快明白過來。原來雷環山還是那個傳言中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雷環山。他不過是在引誘自己說出真相。剛才,其實是他自己理解錯了。
「你們太——」
馬局長說不下去了,他像被網入彀中的獵物,要掙扎也徒勞。那張給自己看的證據確鑿的字條又作何解釋呢?他想不明白。
「你回去好好想想,還遺漏了什麼沒說的。你要準備接受調查。今天,你主動交待問題,有立功表現。」
「那——」
「你是說那張證據,喏,這裡還有一張。」左處長拉著小手風琴一樣兩手拉著一張字條,舉到馬局長面前,讓馬局長看。字條大孝寬幅、字跡與馬局長剛才看過的字條一模一樣。馬局長頓時傻了一樣。屋子裡,彷彿有一種愉快的曲調響起,使整個屋子顯得生氣勃勃,這些勃勃的生氣都來源於馬局長的愁眉苦臉。
原來如此!
馬局長只覺一陣暈眩,差點又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