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孔太平沒有想到那些傳言這麼快就變成真的了。校長用婉轉的語言明確告訴孔太平,因為工作需要,縣裡要他馬上回去,所以他在黨校的學習已經結束。孔太平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還有點犯傻地問:「不是說學期三個月嗎,怎麼縮短了?」這是面對這件事時孔太平惟一一次不清醒。校長拿出一份結業證交給他,臉上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於是孔太平說:「是不是可以走了?」校長叫他坐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動解釋,說他們這兒比大連海軍學院的競爭還激烈,大連海軍學院的競爭講究規則,這裡的競爭沒有絲毫規則,一切全看個人的品質與運氣。校長還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孔太平這次在競爭中失敗是件好事,假如將來他有機會去讀省委黨校青干班,現在的經驗教訓會對他有很大幫助的。孔太平覺得校長說這話是在自慰,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用上清華北大來安慰一個連地區師專都進不了的人。
孔太平回到宿舍里時,段人慶正在清點先前兩個人合用的書籍。孔太平馬上明白段人慶已先於自己知道這事了。他上前去將田毛毛掛在床前的床單猛地扯下來,大聲吼著:「你到底還是將我攆回縣裡了,該滿意了吧!」田毛毛從被窩裡伸出頭來,不勝驚詫地看著孔太平。孔太平繼續吼道:「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我算是看透了!」
田毛毛臉色一變,立即哭起來:「沒想到你也這樣說,我還有什麼活的念頭!」
孔太平本來是想指桑罵槐,見田毛毛倒在床上尋死尋活,只好將自己不能再在地委黨校學習的事告訴了田毛毛。田毛毛以為是自己住在這裡引起誤會,一掀被子,衣服還沒穿好就要去找校長說清楚。孔太平不讓她去。段人慶趁機在一旁勸道,說這種事不是昨晚上犯錯誤,今天就能作決定的,肯定早就在領導那裡醞釀好久了。
孔太平得到機會就馬上回擊。「段書記說得沒錯,昨天晚上的事,有人還沒來得及彙報上去!」
段人慶知道孔太平尋上自己了,也不顧田毛毛就在旁邊,他說:「我若是你,非得在地區將這事弄得清清楚楚再回去。或者你說句話,我來替你辦這事。」
「我還是個男人,幹嘛還要這樣下賤!」孔太平說。
「你怎麼還這樣幼稚,在男人中誰在乎誰是男人,只有女人才在乎你是不是男人!」段人慶說話時看了田毛毛一眼。「有些話是沒有人對你說的。出了縣界這兒只有你我,我不說就是我的不對。這種壞事要想辦法將它變成好事。平常你沒有借口去組織部,攤上這事你不就有借口了!你去找他們時可能要說一百句話,但是你只能用十句話來說黨校讓你回去的事,剩下的全用來說一些能夠表現你的魅力的話,吸引那些只會坐機關的白面小生。一旦將他們說動了心,他們就成了你的無形資產。」
段人慶像是為了表明自己與此事無關,主意出得挺紮實。孔太平正聽得起勁,段人慶忽然夾上幾本書說是上課時間到了。
段人慶走後,孔太平將那些話琢磨了一陣,覺得挺有道理。他讓田毛毛起床后在房間里等著,自己要到地委組織部去試一試。走到大門口,孔太平想起縭子曾經說過的話,便改了主意先給月紡打電話,說有緊急情況要她將縭子的電話號碼告訴自己。月紡聽出孔太平確實有事,就沒有深究。得到電話號碼后,孔太平便站在大門口往縭子家打電話。
接電話的男人很威嚴的問了聲:「誰呀?」
孔太平將縭子的交待忘了,很禮貌地說:「我是縭子的朋友,請找一下縭子!」
男人一點也不客氣地回答說縭子不在家。
孔太平收了手機,正在原地發愣,區師傅從身後閃出來問:「你為什麼要給縭子打電話?」
「我救過縭子。她說過有要緊的事時會幫我。你是不是還想問她是不是做小姐的?」孔太平心裡正煩,說起話來語氣很不好。
「沒什麼,我多管閑事。」區師傅毫無表情地走開了。
孔太平心裡有些疑問,沖著區師傅的背影大聲說:「你幹嗎對縭子這樣敏感?」
區師傅沒有回答。剩下一個人後,孔太平決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一趟地委組織部。
外面的太陽不是很亮,過街風陰陰的。孔太平一口氣跑到地委組織部樓上,碰到第一個人他就問干訓科在哪兒。不料那人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他找干訓科幹什麼。孔太平一時間愣住了。那人進一步說自己就是干訓科的。孔太平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想打算將自己心裡的事告訴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他吱唔一聲,說自己是在地委黨校學習的。見那人還要追問,孔太平連忙借口說要先上一下廁所回頭再說。
迴避的時候,孔太平發現自己對地委記憶最深的是這座廁所。這一次他真的有些便意。地委廁所用隔板隔成了五六個小間,上一次孔太平曾在二號小間里呆過,他見二號小間又是空著,便毫不猶豫里鑽了進去。上次來時,他在木質隔板上讀到那些經常出現在文件里的短句還在,只是旁邊又多了一些只有最新文件里才會有的新的短句。孔太平突然覺得在地委機關工作的人心裡一定很壓抑,就連上廁所也只能想著這些東西。
同上一次沒什麼兩樣,孔太平從廁所里出來后,調頭回了黨校。他對田毛毛說:「媽的,老子早就不想呆在這兒。」
田毛毛幫著將孔太平將衣物收拾好后,坐在床沿上又開始哭起來。
孔太平以為她在擔心自己會怪罪,就說:「我說過了,這事與你無關。」
田毛毛說:「只有你們這些當幹部的才這樣想,我們是嫡親表親哩!我不著急你的事。我是嘆自己命太苦,好不容易下決心跟著你出來,一天沒過完又要回去。」
孔太平說:「這好辦,下次再有機會讀黨校,我一定將你帶出來。」
趁著別人都在上課,孔太平拿上行李離開了黨校。他將多餘的二十幾元錢的菜票全給了區師傅。區師傅要給錢,孔太平堅決不收,說是這樣回去,不知將來的日子怎麼過,萬一以後落泊路過時,區師傅若記著他,請給口剩飯剩菜吃吃。區師傅沒有將孔太平這種自嘲的話放到心裡,反而說如果一個鎮的黨委書記都成了他所說的狀況,這個鎮的老百姓一定更慘。區師傅沒有像孔太平心裡想的那樣,將自己送到馬路邊。區師傅向他擺擺手後繼續埋頭搗弄那隻彷彿總也燒不開水的煤爐。
田毛毛說:「這老頭挺有意思。」
孔太平沒有接話,他在想回家后怎麼向月紡說清這件事。到了地區長途車站,孔太平又有了新想法。他打電話找到孫萍,將自己現在的情況說了一遍。孔太平說他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他得將這事弄個水落石出。孫萍說她能找的人已經全找了,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孔太平也心狠起來,扎紮實實地說,孫萍不要這麼快就將自己的入黨介紹人給忘了,也不要忘了縣公安局的小馬拿了一千元錢沒有打條子。孫萍聽了這話很不高興,說孔太平如果學會用這種辦法辦事,是不會有前途的。孔太平帶著田毛毛在候車室里等了兩個小時后,孫萍親自找來了。孔太平不管她是怎麼打聽到的,只要她替自己證實了這事確實是段人慶與蕭縣長在背後操作的就行。
回縣裡的長途客車進了縣城后,孔太平讓田毛毛跟著自己先回家裡。孔太平還沒喘過氣來,月紡就迫不及待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孔太平見這事沒什麼好瞞的,就實話對月紡說了。月紡不相信,說是早上到菜場買菜,碰到蕭縣長的愛人,還聽了一大堆關於孔太平的好話。孔太平也不好說什麼,只說自己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田毛毛見氣氛不對就要走。月紡說這種時候誰也不能走,大家要齊心協力,大家齊心協力了,就是天真的塌下來地真的陷下去也可以抵擋得一陣。
孔太平以為月紡要大哭一場。月紡非但沒有哭,反而下到廚房裡快速做了做了些吃的。隨後她開出一大張急需物品的單子,讓田毛毛上街採購去。孔太平不知道月紡要幹什麼,月紡也不讓他管事,要他就在家裡當一回大老爺們。直到田毛毛將一部份東西買回來后,孔太平才知道月紡晚上要請客。月紡大概在找人,她回家時陽光已從西邊的窗口裡照進來了。
沒想到月紡請來的第一個客人竟是段人慶。段人慶直接從地委黨校開車來的,他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說孔太平的面子真不小,能讓蕭縣長的愛人親自打電話讓他回來赴宴。月紡請來的客人除了段人慶以外還有蕭縣長夫婦,趙衛東、方行長和干訓科的王科長。大家都迴避著不說黨校的事,王科長便沖著蕭縣長講了一個最近才聽到的笑話。說是有三個太空人,一個是美國人、一個是俄國人、一個是中國人。為了一個科研項目,他們要一起在太空中呆上一年。有關部門考慮到時間太長,充許每個人帶五十公斤物品。美國人喜歡健身就帶了五十公斤健身器材,俄國人喜歡女色便帶上一個五十公斤的女人,中國人則帶上五十公斤自己喜歡抽的香煙。一年後,他們完成了研究項目。回到地球上時,美國人有了一身健壯的肌肉,俄國人手裡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寶貝。只有中國人黃皮寡瘦無精打采,歡迎的人感到不可理解,正要問時,中國人自己先委屈地叫起來說:他媽的,忘了帶打火機。王科長的笑話一出口便贏得一個滿堂彩。蕭縣長一邊笑一邊說,這個笑話沒有愛國主義精神。段人慶見了也跟著講起來,故事才起個頭,蕭縣長就將他的話打斷,說是都快老掉牙了。趙衛東連忙接上來講,結果命運與段人慶一樣。蕭縣長的愛人在一邊要孔太平講。孔太平想起一個笑話,剛講了一句便打住,說是這個笑話有些黃,不能當著蕭縣長愛人以有方行長的面講。孔太平這一說,蕭縣長就笑起來。於是大家都說,孔太平已經講了一個笑話。除了蕭縣長兩口子,別人的說笑中都有一種討好孔太平的意思。鬧了一通,月紡從廚房裡出來說飯菜做好了。
入席后按縣裡流行的規矩,不管是主客,什麼話也不用說,一起連飲三杯。這叫過門。
過門一完,當主人孔太平正要說話,月紡上來毫不客氣地說,今天這頓酒由她來當家。月紡從酒櫃里一下子拎出三瓶五糧液。她將其中兩瓶分成五份,分別給了五個男人,蕭縣長的愛人和方行長她另外給了一些飲料。做完這些后,月紡將剩下的那瓶五糧液擰開,拿在手上說:「我請大家來是有私心的,不過作為一個女人我想你們也不會計較。孔太平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因此我要請各位作陪要給他壓壓驚。自從與孔太平談戀愛到現在,我從未喝過白酒。我知道官場上的事越來越複雜,一不小心就有人被人暗算的事發生。我想讓自己清醒點,多一雙眼睛替孔太平在背後盯著點。哪知能力有限,費了老大的勁也沒給孔太平幫上忙。好好的上著黨校卻被不明不白地退了回來。到這個份上也沒有別的東西給自己的男人分憂,就這酒了,誰污陷我的男人,這酒就是他的血!我將它一口喝下去!」
聽著月紡說話,段人慶坐在那裡像是憋著尿一樣焦躁不安。
月紡將左手伸成蘭花指,指著想上來攔住自己的孔太平說:「別以為只有男人有血性,女人一樣有!」說著月紡將整瓶五糧液舉起來,用嘴含著瓶口,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蕭縣長不動聲色地說:「月紡,你是喝的礦泉水吧!」
月紡有些挑逗地說:「蕭縣長不相信,你可以嘗一下我嘴裡的味道。」
蕭縣長的愛人趕緊插進來說:「好,月紡像我。當年老蕭懷才不遇時,我也是陪著他躲在家裡喝酒。」
月紡的酒意很快就上來了。她用劍指指著蕭縣長說:「就我對孔太平的了解,他已經是夠好了。有件事包括趙鎮長都不知道。孔太平有個舅舅在鹿頭鎮當農民。孔太平的雙親死得早,這個舅舅待他就像親兒子,他和舅舅的女兒就像是親兄妹。你們也知道那個專養王八的養殖場經理叫洪塔山,孔太平平時對他要多好有多好,就是這個傢伙竟將孔太平親妹妹一樣的表妹糟塌了!換了別人當鹿頭鎮的書記,洪塔山縱然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孔太平為了保住鹿頭鎮的經濟,就像當年關羽降曹操那樣忍辱負重,放過了洪塔山。不信你們可以當面問問田毛毛!」
月紡沖著廚房叫了幾聲田毛毛。田毛毛應了幾聲,卻不見人出來。方行長跑過去看,才發現田毛毛蹲在地上捂著自己的嘴哭成了淚人兒。月紡醉得不行了,她硬撐著從廚房裡將田毛毛扯出來,讓蕭縣長和段人慶看看。
月紡說:「這麼漂亮的女孩,是不是值得你們也不愛江山愛美人一回!」
月紡讓田毛毛坐在自己身邊,田毛毛勉強坐下來,一副低眉落眼凄凄慘慘戚戚的樣子。
段人慶狠狠地與孔太平碰了一下酒杯后說:「孔書記,我沒有你偉大,我只會敢做敢為!誰要是碰我家的女人,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閹了他再說。」
月紡迷迷糊糊地說:「段書記,依我看你還是別太衝動,說不定你家的女人想得通,調轉頭來要嫁給你要閹的男人哩!」
段人慶差一點被激怒了,他正要甩酒杯,被眼明手快的王科長按在桌面下。段人慶用力一掙,一隻筷子竟帶著一團油蹦到蕭縣長愛人的身上。
蕭縣長的愛人馬上撩起絳紅色的羊絨衫叫起來:「段人慶,你別發瘋好不好,我這羊絨衫可是紐西蘭產的,兩千元一件!」
段人慶說:「沒事,嫂夫人,回頭我陪你一件冰島產的。」
蕭縣長看了段人慶一眼,扭頭對月紡說:「孔太平的事也沒有你說的那樣嚴重。老實說,我是提過要求,要他回來主持鹿頭鎮的工作,趙鎮長畢竟還有些經驗不足,你們也都知道,一個鹿頭鎮,一個鹿尾鎮,加起來就是半個縣,出不得半點差錯。地委組織部一開始不同意放孔太平回,不知後來怎麼搞的,竟然是地委馬副秘書長親自通知,要結束孔太平在地委黨校的學習。所以,我一整天都在懷疑,這是不是地委領導在搞緩兵之計,說不定什麼時就將更重的擔子壓在孔太平的肩上!你們可能已經聽說,區書記提拔幹部經常讓人出其不意。」
蕭縣長一說完就起身告辭。其餘的人一見趕緊跟著告辭。
半夜裡月紡吐了,樣子很歷害,最後竟吐出一些血絲來。孔太平大聲叫著要田毛毛過來幫忙。叫了幾聲也沒有回應,他推開虛掩著的房門一看,田毛毛已經悄悄離開了。孔太平只好獨自將月紡送到醫院裡打點滴。月紡清醒一些后,非要孔太平將自己的情形告訴蕭縣長的愛人。孔太平不想做會畫蛇添足的事,就騙了月紡一次。一個星期後,趙衛東來家裡詢問那份報告的結果。趙衛東聽說月紡那晚喝酒喝得吐血,也說這事應該讓蕭縣長的愛人知道。趙衛東說的話就像孔太平讓他寫的要錢報告一樣,一轉身便是泥牛入海無消息。直到快過年時,月紡才又在菜場里碰到蕭縣長的愛人。這時月紡差不多已快忘了自己醉酒的事。蕭縣長的愛人也沒提起。
通過這件事,孔太平意識到月紡不僅是自己的妻子,還是工作與事業上的好搭擋,有事時是可以與之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