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昨夜一場小雨,把上江市的天空洗得湛藍,泥土和綠色植物散發出來的氣息,在玻璃絲一樣閃爍的陽光里遊動著,高高矮矮的建築物煥然一新。
這座小城的空間,正在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樓房,拼出奇異多姿的圖案,鳥瞰下來,猶如一座尚在搭建中的積木。
這時在市政府機關二樓會議室里,徐正、趙源、方國華等能源局移交工作領導小組成員,正在與余啟值和苗蓮芬等市裡移交工作領導小組成員,就已經進入操作程序的移交事宜,進行面對面友好溝通。其實雙方心裡都有數,今天坐到桌面上來,無非是完成一次禮節性的往來活動,話題不會涉及到此次移交的實質內容。
徐正扒開一根香蕉,笑呵呵說,我說余書記,苗市長,這回你們市裡,可是抓住了一次幫我們能源局減肥的好時機啊。
余啟值哈哈大笑,摸著光亮的腦門道,要叫我說啊,我們上江市,這次是要給你們能源局擦屁股溝了,徐局長。
你們要是消化不良,我們可就發愁衛生紙嘍!苗蓮芬比比劃划說,我們上江市,可是沒有像樣的造紙廠,拜託你們能源局,這次說什麼也要憋住了,千萬別那個……
苗蓮芬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余啟值點著一根煙,調整了一下坐姿。
苗蓮芬說著說著,就把話題說到了從前,很是動情地回憶起當初市局兩家幾件合作愉快的事來,旁人就跟著哼哼哈哈,讓表情隨著她的話題走回從前,心卻是留在了這間會議室里。
後來趁苗蓮芬喝水這工夫,徐正說,苗市長你放心,中直地方,都是情系國務院黨中央,只要咱們再次握手,就能再次完成具有劃時代意義、達到里程碑標準的魚水情合作。
好,有你徐局長這句話在移交上墊底,到時有個溝溝坎坎的我也就不在乎了。苗蓮芬沖徐正一抱拳,很有點女俠客的味道。
余啟值抻了一個懶腰,岔開話題問,苗市長,中午,你準備在哪裡宴請能源局諸位領導啊?
苗市長道,這可就把我這個鄉巴佬給難住了,人家徐局長趙書記,啥樣的大餐沒吃過吧,咱上江這幾道家常菜,還真不好往徐局長和趙書記眼前擺呢。余書記,還是您來定個地方吧。
聽苗市長如此一說,我們這些人,離廉潔的邊可就遠了。趙源道。
余啟值笑著說,廉潔掛嘴邊,腐敗在裡面,我說苗市長,你可不能拿能源局的領導隨隨便便打哈哈呀。
苗蓮芬明知余啟值這是在找樂,可還是紅了一下臉,和稀泥的口吻說,咱上江這彈丸之地是塊凈土,從不滋生雜草。是吧徐局長,趙書記?
徐正看了一下手錶說,算了,心意我們領了,這頓飯,攢到下頓一塊吃吧,我們這就回去了,下午還有事,部里過來一個檢查團。
真打算給我們省啊?余啟值問徐正,聳了一下肩頭。
徐正起身道,少吃一頓,就能多救助幾個失學兒童。
喲,聽這口氣,我還以為是總書記到我們上江來了呢!余啟值大笑。
送走能源局一行人,余啟值來到了苗蓮芬辦公室。
余啟值背著手,嘟噥道,嗨,你運氣不好啊,苗市長。
苗蓮芬皺了一下眉頭,一時音沒明白余啟值這句話里的意思。
余啟值走到窗前說,我這歲數,還能有什麼前途?按說移交這件事,對你來說是個發展機遇,只可惜沒老天爺不幫忙,這要是他們能源局買斷工齡的事成了,他們那裡的閑人也就用不著咱們操心了,現在看來,麻煩要到咱們這邊來了。
苗蓮芬試探著說,余書記,在移交這件事上,你可得抗大旗。
余啟值回過頭說,我沒有躲閃的意思,苗市長你放心好了。干出毛病來,我兜著,出了成果,你採摘。上江就這麼大,咱們之間要是配合好了,上江市到時就能有個好收成。
憑女人的直覺,苗蓮芬這時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妹江小洋,意識到她肯定摻和了自己和余啟值之間的事,要不然余啟值這個老滑頭是不會說出這樣露骨的話來。想到這裡,她下意識吸了一下鼻子,感覺表妹身上的氣息,正在從余啟值的身上散發出來。不過很快,她就開始往回收這股特別離奇的心勁了,勸自己最好不要在余啟值面前神經過敏。
余啟值迎著苗蓮芬多疑的目光,很有內容地笑了一下。
余啟值今天明的態度,確實與江小洋有關。
那天在省城梨花苑因賭氣想走掉,最終卻是沒有走成的余啟值被江小洋拽上床,臉上的不高興和心裡的怨氣,沒一會兒就散飛了。余啟值就著湧上來的衝動,把先前沒有做出滋味的那樁事重溫了一遍,居然就做出來了高潮迭起的效果,把江小洋痛快得又叫又咬,余啟值更是盡興,渾身的骨頭都酥脆了。
軀體大豐收后,兩人破天荒一同鑽進浴室淋浴,江小洋給余啟值洗頭時,嬌滴滴要余啟值今後在難纏的事上,一定給她表姐腳底下留條道,寬一點的道。
魂被江小洋玩弄散了的余啟值,滿口答應了她的要求,讓道,讓一條上江市裡最寬的道,讓你表姐橫著走都富餘。
江小洋一時沒反應過來橫著走的東西是什麼,輕輕拍著他的屁股說,哎這就對了,她有好日子過,咱們才會有快樂!
余啟值嘿嘿直樂,我這可真成了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你厲害,雙豐收,你美吧你!江小洋喜滋滋在他臉上胡亂親起來。
余啟值怪聲怪氣地說,我再厲害,也不會像你表姐似的,到時橫著走啊!
這一次,江小洋聽出門道來了,一把抓住他的致命物件……
苗蓮芬猶豫著問,余書記,你分析一下,能源局這次移交,能放多少水到咱上江市?
余啟值想想說,這我也說不好,到時見機行事吧,畢竟這一次的主動權在他們那邊。
苗蓮芬點點頭。
2
晚飯後,苗蓮芬一個人在家,坐在沙發上,還在琢磨江小洋,心裡一會兒彆扭,一會兒悶得慌,情緒穩定不下來。她想,這樣心神不寧,還不如這就去江小洋家轉轉,沒準會有什麼意外收穫呢,於是就往江小洋家打了電話,之後穿上衣服,拎著一袋子河螃蟹,出了家門。
河螃蟹是一個縣長在她吃飯前送來的,滿滿一簍子,個個是圓躋,少說也有二十多斤。
徐徐的夏夜風,吹在身上暖融融的,苗蓮芬走上青年大街,望著一盞盞明亮的路燈,火龍似蜿蜒在夜幕里。馬路上跑著的小車,明顯比前幾年多起來,而且車的款式和顏色也讓人眼花繚亂,心裡禁不住熱流翻滾,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想,把上江市打扮成現在這個模樣,自己付出的心血還少嗎?
江小洋家離苗蓮芬家並不遠,若不是苗蓮芬在路上浮想聯翩,她今天走下這段路,說什麼也用不了十分鐘,五分鐘就足夠了。
江小洋和她愛人在家,屋子裡的溫度被櫃式空調機控制在二十三度左右,空氣里瀰漫著空氣清潔劑的味道。
剛剛送來的,都還活著,拿一些過來給你們嘗個鮮。苗蓮芬把袋子遞給江小洋,江小洋回手又把袋子交到丈夫手裡。
義東,你是昨天回來的吧?苗蓮芬問,換了拖鞋。
義東是江小洋的丈夫,姓劉,在市林業局管病蟲害防治這一路工作,是個正科級幹部,平時性格蔫巴,話也不多,像是心裡常年壓著幾件愁事。幾天前,他陪他們局長去了大都縣。
劉義東回答道,是昨天回來的,苗市長。說完就進了廚房。
來到客廳落座,苗蓮芬四下看著說,小洋,我也就是有小半年沒過來,你這屋子就又變樣了。
江小洋笑道,姐,也沒動什麼,就是換了幾樣傢具。
看你這裡,還像個家,看我那裡,怎麼看怎麼像個旅館。苗蓮芬說,臉上堆滿了苦笑。
你和姐夫都是大忙人。江小洋抻了一下衣襟。
苗蓮芬的愛人在開發區管委會當主任,平時很少回家,夫妻生活過得總是有一搭無一搭,感情上的冷漠,隨著歲月和年齡的增加而增長。至於說愛人在外面的日子過得是否精彩,苗蓮芬沒閑工夫也沒心情去搜集這方面的信息,某年某月,倒是愛人醉酒後的一句話,讓她把自家的事算是看透亮了,那次她愛人迷迷糊糊地說,男人心不花,女人都回家;女人沒青春,男人情不真!
姐,你喝點什麼?江小洋問,茶?咖啡?還是別的什麼?
來點涼爽的吧。苗蓮芬說。
義東,你給姐拿一聽冰茶來!江小洋大聲說。
很快,劉義東就拿來兩聽冰茶,放到圓形茶几上,然後悶聲不響坐進了雙人沙發,佝僂著腰,一隻手托著下巴。
江小洋打開一聽冰茶,遞到苗蓮芬手上。
苗蓮芬接過來,但沒有馬上喝,因為她身上的某根神經這時敏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具體說是一個此刻不在此地的男人的氣味,她機靈了一下,鼻翼也擴張開了。她難為情地瞟了江小洋一眼,埋怨自己又在神經過敏,在辦公室那會兒,覺得從余啟值身上聞到江小洋的氣味,現在感覺在江小洋身上又聞到了余啟值的氣息。為了掩飾失常的心理,苗蓮芬一口氣喝了半聽冰茶。
遠去的一個歷史人物,近日的一則時事新聞,兩個女人的四片紅唇在記憶與現實之間蠕動著。她們聊天的內容,很少觸及飲食、服裝、柴米油鹽,生兒育女這一類女性比較擅長撥弄的話題。也難怪,她們一個關心政治,一個熱衷生意,且都干出了一定名堂,她們在一起的時候,自然不會找那些婆婆媽媽的話題磨牙床。儘管這是在家裡,可她們的本能,還是要把她們的大腦支出這個家。
後來,江小洋主動把話題過渡到了移交上。
苗蓮芬說,這麼大的事,過去我可是沒經歷過,有壓力呀!
江小洋捏著手說,大家一起使勁,還愁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再說姐的能力,我心裡還能沒個數?
苗蓮芬道,上江市,畢竟是余書記當家,我只是個配角。
我看余書記這個人,還是通情達理的,不像是那種獨攬大權的人。江小洋說,再說了,他都什麼歲數了,還有什麼奔頭?得罪姐,他圖什麼?我看這個賬,他能算過來。
江小洋覺得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表姐就能領悟到她要表達的那層意思了。
苗蓮芬看了江小洋一眼,感覺表妹的話,說得很硬氣,也很過癮,心裡就不再敲小鼓了,表妹和余啟值的關係,看來真是說不清道不白。
心裡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旦清晰了,苗蓮芬猛然間悟得,不管表妹跟余啟值如何,她在暗中幫自己使勁,自己就不能無動於衷。人各有志,今後她的事,就讓她自己去料理吧,犯不著再為她東操心,西操心,甚至是瞎操心。人家怎麼了,人家手裡沒有權,可人家有本事支配權力,有能力在關鍵時刻向你顯示親情的魅力,人家比你苗蓮芬差了什麼呢?
在此,苗蓮芬不得不承認,說到家,女人關心女人,一半是因為嫉妒和攀比心理作祟,一半是想展現自己顯赫的社會地位和生存實力,女人與女人之間,不存在平等這個前提,女人之間的動機,只有征服與被征服!
再就是吃醋和算計是女人們之間,永遠也做不完的一場人生遊戲!
現在苗蓮芬心裡也僅僅是為江小洋的丈夫劉義東不得勁了。不過她也明白,自己為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實在是做不了什麼。認命吧,命數就是這個樣,誰能有辦法?人在家裡的角色,是人在本性上最真實的體現,本性把你定為家庭弱者,那麼你也就很難在社會上成為一個強者!家庭是通向社會的一塊跳板,而且這塊跳板往往只容一個人無數次起跳,直到跳出名堂,或是損壞這塊跳板。而另一個人,卻只能是充當維修工的角色。
總之,夫妻之間有無默契,默契程度如何,都是由性格和能力來決定的。
強者不可能與強者溝通,弱者不可能與弱者交流!
陰陽平衡的家庭,如今是越來越少見了,這並非是婚姻中的人怎麼著了,而是這個時代在時時淘汰這樣的門戶。想想看,時下那些沒有奇聞軼事,沒有五顏六色,沒有喊叫笑罵,沒有暴力傾向的家庭,你就是再美滿,再幸福,又有多少人去關注,去在乎呢?現在家庭新聞的聚焦點是要靠家庭成員花心出走、生活糜爛、良心喪失、敗家敗國、名譽掃地,或是精神崩潰來支撐!
一晃,兩張女人嘴,就把一個鐘頭打發過去了,苗蓮芬說時間不早了,回去還得忙點事。
江小洋讓表姐等等,起身離開客廳,取來一個紙盒子。
姐,送你一雙皮涼鞋。江小洋打開盒子。
這是一雙前後都有跟的棕色涼鞋,跟不是尖尖的那種,形狀酷似一朵倒置的小喇叭花,鞋面上扎著無數個小圓孔,鞋跟與鞋面之間,留有一拳的空白,一根纖細的鞋帶,柔軟而精緻,點綴出這雙鞋的富貴之氣。
就我這腳,哪配穿這麼好看的鞋。苗蓮芬嘴上說,可手還是伸了過去。
純羊皮,義大利貨。江小洋說,姐,你試試。
苗蓮芬和江小洋都穿三十七號的鞋,早年苗蓮芬送過江小洋一雙黑色皮鞋。
苗蓮芬的右腳,眨眼間就被羊皮涼鞋包裝洋氣了,她前後看著。
江小洋說,嘿,好看!姐你穿,比我穿有樣,我腳面低,撐不起來。說罷弓著腰,圍著苗蓮芬轉了一圈。
你還真別說,人家義大利的東西,看著就是順眼,穿著也舒服。說著,苗蓮芬把另一隻鞋也穿到了腳上,輕輕跺了一下,嗨,這官當的,身上都沒多少女人味了。
江小洋一臉笑道,姐好歹打扮一下,就能從女人堆里跳出來,氣質在那擺著呢,這可不是誰都能比的。
行了吧,就我這半沙漠,半乾旱的身子,還能留住氣質?哪像你,要身段有身段,有風度有風度,還會穿衣服。苗蓮芬喋喋不休。
姐你是忙,不像我,有那份閑心。江小洋幫著苗蓮芬找轍。
唉,不行嘍,歲數不讓你美,再怎麼往身上花錢也買不回年輕。說到這,苗蓮芬忍不住的目光,又在兩個棕色腳面上溜了一遍,然後一扭臉問,義東,你說我穿這雙鞋去上班是不是有點那個,就是張揚了?
劉義東過來,看了幾眼,乾巴巴地笑道,還行,苗市長。
江小洋斜視了丈夫一眼,無可奈何地撇了一下嘴。
3
新鮮的陽光照在苗蓮芬憂鬱的臉上。在剛過去的幾分鐘里,她先後接到了市政法委副書記和市公安局局長的電話,說華山鎮出事了,中央電視台一行人根據群眾舉報,來調查一個非法生產煙花爆竹的窩點,公安局長等人,此時正在去華山鎮的路上。
操蛋!苗蓮芬一臉惱怒。
事前,她對這個非法生產煙花爆竹的窩點一無所知。華山鎮那裡,似乎就沒安靜的時候,過去偷偷摸摸造過假煙假酒,銷到北京后出了事,北京方面有關部門過來執法,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省領導把她和余啟值叫到省城,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教訓了一頓。等從省城回來,他們就把鎮黨委書記和鎮長統統撤職查辦了,新黨委書記由余啟值提名,新鎮長誰干合適苗蓮芬有發言權。
如今華山鎮不造假了,開始鼓搗帶響的東西了,而且還響到了首都,這婁子看來是越捅越大了。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可是這話在官場上,有時就得反過來說了。小魚吃不了大魚,但能咬傷大魚,蝦米吞不下小魚,卻是能把小魚噎死!
苗蓮芬想,有些人,有些事,放一碼可以,但要是影響到了你的安危,你的某一個大行動計劃,那你就不能手軟,不然你遲早要倒霉。眼下市裡的頭等大事莫過於移交,什麼事,什麼人,都得給移交讓路,看來自己昔日推薦的華山鎮鎮長也是個早產兒,天生的短命鬼!
苗蓮芬在心裡發狠是因為煙花爆竹這件事,把她心裡正在掂量的大事給衝擊了。在聽到這個壞消息前,她一直在考慮移交補償方案該怎麼做。
今天一大早,她在電話里跟余啟值請示彙報,余啟值就把往後退一步的意思擱到了她耳朵旁,說這陣子身體不好,移交補償方案的事讓她牽頭,帶著領導小組的人先干著。當時她想,昨晚去江小洋家,看來挺管用,要不是江小洋的舌頭起勁,余啟值怎麼會往後退步?
在苗蓮芬看來,這次能源局向市裡移交的單位,明面上掃視,除了能源職工醫院、能源通訊處、能源房地產開發公司,其他單位似乎就沒有什麼油水可擠了,要是再往細微之處著眼,有些單位的狀況,甚至就是爛攤子一個,下崗、待崗和試崗人員成群結隊,光景破破爛爛,遠不是計劃經濟時期的牛氣樣子了。現在讓苗蓮芬擔心的是,到時能源局再在這些半死不活單位的固定資產,以及專業人才上做點手腳,那市裡得到的,可就是一堆破銅爛鐵和幾個空殼兒了。因此說,移交補償方案怎麼做,此時就顯得至關重要,而這個方案能否做到水平,做出力度,這又關聯到了能源局的移交實施細則如何制訂。沒有針對性,市裡的補償方案做起來很容易發飄。眼下,苗蓮芬在為沒有辦法搞到能源局那個細則方案的核心而苦惱。她明白,如果能搞到對手的核心方案,上江市就一定能從中找出補償方案的對接點,這樣一來,敏感的補償數額也就有了踏實的落腳點,最不濟,到了討價還價的時候,舌頭底下壓著他們的細則方案,舌頭無論怎麼轉向,也都不會發軟了。
慢慢地,苗蓮芬把心思鎖定在了一個關鍵人物身上,那就是能源局資產處處長方國華。
方國華是土生土長的上江人,當年在能源局最風光的時候,此人走省里一個遠親廳長的路子,鑽進了叫上江人眼紅的能源局機關。方國華自打進了能源局,身份就變得模糊起來,能源人不拿他當自己人,而市裡也不把他當鄉親看待,原因是方國華做事鬼頭,只要是有機會,哪頭的好處他都撈取,曾有人說他是活在能源局和上江市兩家官場上的幻影式人物,時常是見頭不見尾,聞聲不見身。
早在過去,苗蓮芬和方國華之間在公事或是私事上,就有過具體合作,苗蓮芬為一個倒鋼材的老同學,曾給方國華打過電話,而方國華為老家宅基地的麻煩也親自登過苗蓮芬的門。
苗蓮芬喝了一口水,往下放杯子時,猛地想起來,方國華的小舅子,這會兒在市文化館,於是就給文化館館長打電話,問到了方國華小舅子的姓名,工作情況等相關信息。隨後,她又把電話打到市文化局局長那裡。
文化局局長也是個女的,跟苗蓮芬關係不錯。苗蓮芬開門見山問女局長,現在她那裡,有沒有空閑的科級崗位,女局長說前幾天,音像市場管理科科長辦了退休手續,眼下也就這一個空位子。苗蓮芬就讓對方把這個位子留下來,說她要跟能源局那邊辦事,有公關用途,女局長一口答應。
掛斷這個電話,苗蓮芬整理了一下思路,從手機里調出方國華的手機號。
打通后,苗蓮芬剛想開口,方國華的聲音就搶了先,苗市長,你好。
你好,方處長。苗蓮芬說。
最近挺忙吧苗市長?方國華沒話找話。
哎,生兒育女,洗衣做飯,一個女人,還能幹啥,不就是這點事嘛。苗蓮芬拿出了家庭主婦的腔調。
方國華笑道,你苗市長做一頓飯,那可就是上江幾十萬張嘴的溫飽事啊!
苗蓮芬笑笑說,你就拿鄉親們,當原始股炒吧,方處長。
方國華又是一陣笑,然後問,苗市長,您有什麼吩咐?
怎麼,沒事就不能跟你連線了方處長?苗蓮芬說,從椅子上站起來,沖你這句話,今天晚上,我還就請你吃飯了,怎麼樣方處長,賞不賞臉?
方國華停頓了一會兒說,這我哪好意思啊,苗市長。
苗蓮芬抓住這個吃喝的話頭就不鬆口了,追問,你就說行不行吧方處長?
方國華明白,在上江吃飯不是件簡單事,誰張羅誰參加,說起來那也是一套一套的,曾有閑人這樣歸納黨委、政府、人大、政協四路幹部在吃飯上的第一反應,在一個吃字上,就把那些人平時的身份、地位、權力、形象和影響力一語道破。比如,請黨委口乾部,會問:都有誰(人事在黨委)?請政府口乾部,會問:什麼事(工作在政府)?請人大口乾部,會問:去哪吃(人大有考慮)?請政協口乾部,會問:幾點鐘(政協沒商量)?
方國華說,那這樣吧,苗市長,晚上我請您。
哎,這就痛快了,像咱們上江人了。苗蓮芬大聲說,錘落有音,釘死了,下班前,我過去接你。
方國華說,那就不用了,苗市長,說個地方,到時我開車過去就行了。
苗蓮芬噘著嘴,想了一陣子說,方處長,你看咱們去盛唐坊可以嗎?吃過飯,咱們再到隔壁的千里行康療中心休息休息。
方國華道,苗市長啊,你可是讓我看出來了。
看出什麼來了?苗蓮芬問,腐化?墮落?還是……
哎呀苗市長,你這是說哪去了,我的意思是,看出你苗市長不僅會工作,還會享受生活呀。方國華說。
苗蓮芬說,沒啥問題的話,就六點鐘吧,方處長。
方國華說,好,沒問題。
4
走出盛唐坊,一股熱烘烘的氣流纏上身來。
這天,悶熱。苗蓮芬揮著手嘟囔。
方國華跟上來,望著夜空里的星星說,能下場雨,就好啦。
剛才他倆只喝了一瓶紅酒,所以說他倆在神智上都沒什麼問題,只是苗蓮芬的臉上,掛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他們進了千里行康療中心,涼爽的冷氣,讓他倆的呼吸舒服起來。
這個康療中心是一個年輕的殘疾人開辦的,生意經念出了個性,不靠歪門邪道招攬顧客,服務過程中也不穿插色情節目,所有的服務項目都是純陽光保健工程,在上江市很有知名度,官員名流們常來光顧,坐在輪椅上的老闆,這會兒已經是市政協委員了。年初,省委書記來這裡,走時一高興,就給留下了墨寶,題的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現在這幅經過裝裱的題字,就懸挂在大廳正面牆上,客人一進門就能看見。
苗市長,上次省委書記來,我在電視里看到你也陪他到這裡來了。方國華站在那幅題字下,邊看邊說。
苗蓮芬背著手,盯著題字道,就我這個小市長,一生里能有幾回陪省委書記的機會?還不抓住一回是一回呀。
方國華回過頭說,我這輩子,要是能有一回也就心滿意足了,苗市長。
說不定日後什麼時候,我想見你老兄一面,比見個省委書記還要難呢,方處長。苗蓮芬笑著說。
苗市長,那種命,我別說想了,就是做夢,都搭不著邊呀!我這人,天生就是當牛做馬的命!方國華搖著頭。
方處長,你要是駿馬的話,上江市可就驕傲了,到時上江市人民沾你點光,你可不能躲躲閃閃。苗蓮芬臉上的表情很誇張。
就我這腦子,能幹出個耕牛樣來,就算對得住上江的父老鄉親了。方國華像對下聯一樣,把苗蓮芬的話給應付過去了。
繞過一個小花池,兩個人站到一幅巨大的彩色足底穴點陣圖前。
開掘中草藥魅力,釋疑足底穴位功能是千里行康療中心的特色。一種名為百草漿的葯泥,據說是用三十餘位中草藥製成,呈枯樹葉色,做足底按摩前,先將這種獨家配製的葯泥,均勻塗在客人腳上,十五分鐘后,用清水洗凈雙腳,抹上按摩膏,進入按摩程序,每走一個穴位,小姐都向你解釋這個穴位的功能及保健意義,全套程序耗時一小時十分鐘,不容人不徹底放鬆,昏昏欲睡。酒後來此,睡上一小覺,再睜開眼時,人必精神,筋骨自然酥鬆,與紅塵亂世間不失為人生的一種享受。
從服務小姐熱情的臉上看,就知道苗蓮芬和方國華都是這裡的老客戶。
一個瘦高的小姐,把苗蓮芬和方國華領進了一個寬敞的貴賓間。
廂式按摩床,也是中心獨家定做的,骨架使的是不鏽鋼,床身不大,分三段拼成,寬度在一張半身子左右,床頭可根據客人的要求升降,床尾部也能左右移動。
苗蓮芬和方國華已經躲在了按摩床上,小姐正在往他們的腳上塗抹稠糊狀的葯泥。
一小時十分鐘下來,方國華已熟睡了一覺,神清氣爽,點著一支煙,抽了一口,滿臉陶醉。而心裡揣著事的苗蓮芬,則沒有找到以往的那種輕鬆感覺,她只是迷糊了一陣。
小姐拿來百草健身茶,這也是千里行康療中心自製的,味甘苦,色青綠。
待小姐退出去,苗蓮芬說,方處長常來這裡吧?
方國華道,偶爾。
苗蓮芬翻了翻身,把右手墊到頭下說,這裡可是咱們上江市娛樂服務業的光彩門面,上過大報,也上過大電視台。
方國華嗯了一聲。他在琢磨,她剛才的話里,咱們這兩個字的引伸含意究竟能佔多大地方?從盛唐坊到這裡,苗蓮芬還沒流露出她今天做東的主題意思,不過他想可能快了,就本能地警惕起來。
其實,從一開始接到她的電話,方國華就明白,苗蓮芬這時請他吃飯,裡外的意思,打的都是移交的主意,無非是想從自己的嘴裡,套取一些對上江市有用的信息。正是因為猜想到了,他才一直跟她裝糊塗,你不明說,我也不主動往你的槍口上撞,耐著性子跟你這個父母官周旋。
天南海北,扯過幾句閑話,苗蓮芬就提到了方國華的小舅子,這叫方國華沒有料到,臉色有點吃驚。
苗蓮芬說,國華,市文化局領導,可是把你小舅子孫林的事,說到我耳朵邊來了,講你小舅子人老實,能幹,他們打算調他過去,把音像市場管理這攤事挑起來,他們還問我跟你關係怎麼樣。國華,你說咱兄妹倆的關係,那還有說嗎?
方國華沒敢猶豫,馬上說,那是那是,就像上江市與能源局的關係一樣,魚水情深!
苗蓮芬坐起來說,是啊,你說我要是跟文化局的領導哼哼唧唧,那些人還指不定想咱倆有多大矛盾呢,你說是吧國華?
方國華一笑說,那沒錯。
方國華覺得自己低估了這個女人,沒想到她會拿自己的小舅子來說事。小舅子是半斤還是八兩,他心裡最有數,可是這件事,現在就往回推,一是氛圍不對,再就是既然被苗蓮芬當誘餌用了,不成的話,那麼日後肯定會通過什麼渠道,七拐八轉地傳到老婆耳朵里。老婆在市人大工作,搞信息的路子很寬闊,到時老婆百分之百要鬧事,因為老婆對她的這個弟弟一直不錯,總巴望弟弟能成為家族裡最有出息的人。方國華的老婆,是個身上不缺嫉妒也不缺優越感的女人,有時嫉妒起人來,連方國華也不放過,總說她就不相信,她們老李家的人,干不過老方家的人。
可是無功不受祿這個道理,像方國華這種人又怎麼能不曉得?方國華一時犯難了。一陣內心衝突過後,他想算了,苗市長推過來的這份情,就是拿到放大鏡下面去看也大不到哪去,不過就是個科長的事,還是先伸手接過來吧,也免得叫苗蓮芬白忙劃了一晚上,多少得給她點面子。
方國華爬起來,給苗蓮芬的杯子里添了水,知冷知熱的表情說,苗市長,等哪天你有空,我叫孫林正兒八經請請你。
苗蓮芬望著他,一驚一乍道,方處長,聽你這口氣,你在這件小事的想法是不是過頭了啊?我可是跟你說方處長,你可千萬別把這件小事,往什麼移交上聯繫,那樣可就傷了咱們的老鄉情份。
苗蓮芬借題發揮,正話反說,把她今天宴請方國華的動機,一點不剩全兜售給了方國華的耳朵,而且還顯得順理成章,幽默的味道也出來了,讓你輕鬆拿去。
然而,就算苗蓮芬心思動得不淺,方國華也不會就地衝動。方國華想,一個小科長職務里潛藏的利益,擺在移交這個大主題下透視,究竟有多薄有多厚,她苗蓮芬應該清清楚楚,就拿這麼一件輕飄飄的小事,好像不應該買到我方國華的心,我不會因為小舅子的一厘米前途,以及你苗蓮芬身上散發出來的這麼一點點味道淡淡的鄉情,就把能源局的集體利益當球踢了,那樣的話我這腳法也太臭了,我還不至於膚淺到在生意場上說不清楚一美元兌換多少人民幣吧?再說移交這件事的帷幕也才剛剛拉開,這出大戲,究竟是上江市能演精彩,還是能源局的演員更出色,現在都還是個未知數,大家都還在後台忙著化妝,所以說不論是從感情上,利益上,還是政治立場上說,自己這時都不能隨便跟風,濫用職權,在移交這件事上,一旦出點意外,就不會是個小閃失,到時承擔多大責任不說,自己的前途,就算是交待在這件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