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是一首唐詩,名喚《涼州詞》,作者是王翰。

熊之餘和亞丁一邊飲酒,一邊品詩。亞丁舉著水晶酒杯,一邊借著燈光觀察著杯中鮮紅如血的西涼葡萄酒,一邊讚歎道:

「好酒!好詩!」

熊之餘曾經做過幾天校園詩人,而且做得比較成功,對談詩自然有著非同尋常的興趣。聽了亞丁的話,他正就王翰這首《涼州詞》發表一點兒自己的高見時,尚哲義卻搶在前面說道:「那麼,亞丁先生,您看我們這次的合作……」熊之餘不禁感到大為掃興,就好像一個人正興緻勃勃地欣賞著一個美女子,腿好、胸好……這兒好,那兒好,哪兒都好,那美女子卻突然撅起臀來放了個響屁一樣,實在不啻為天下第一掃興事。

熊之餘不滿地瞪了尚哲義一眼。他卻沒有想到,尚哲義是商人而非詩人,對詩自然沒有他那麼大的興趣。

亞丁看了尚哲義一眼,微笑道:「我想,我們這次一定會合作成功的。我有預感。」尚哲義聽了不禁大為高興,躊躇滿志地道:「那麼,亞丁先生這次準備要多少貨呢?」

亞丁臉上保持著那種淡淡的含意不明的微笑。「雖然我認為這酒不錯,品質優良,口感上乘,不過,澳大利亞會怎麼看這種酒,我尚沒有把握。你知道澳大利亞人仗著他們的經濟實力,一向口味刁鑽,而且有越來越刁鑽的趨勢。他們對來自亞洲,尤其是來自中國的東西,常常存有偏見,所以我想……」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看看熊之餘,又看看熊之餘,才接著道:「我希望你們能先給我一點兒貨,讓我在澳大利亞銷銷看,倘若銷路好,咱們再大批訂貨不遲。」

他把含在嘴裡的酒咕嘟一聲咽下去,咧著嘴笑了一下:「我想,張先生和龍先生總不會希望我進得一大堆貨去,最後賣不脫,都砸在手裡吧?這樣的話,對你們一樣沒有好處。」

「那是那是。」

尚哲義言不由衷地道,心裡甚為失望,其程度不亞於剛才熊之餘的詩興被打斷。亞丁洞悉他的心裡,卻裝做沒有看見。熊之餘沒有覺察到尚哲義的失望,他一門心思還會在詩上呢。

「亞丁先生,你看來是個酒中的大家,對酒的歷史掌故肯定一清二楚。你知不知道,在唐朝的時候,除了咱們現在喝的這種西涼美酒,還有一種新豐美酒?」他一邊說,一邊吟哦著:「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他一邊吟詩,一邊將亞丁的酒杯添滿,舉杯道,「來來,亞丁先生,喝酒喝酒,既然覺得這種酒不錯,那就多喝兩杯。來,我先干為敬。」

他一仰脖子將杯中酒喝乾,看亞丁時,卻只見亞丁舉手做著投降狀,心有餘悸地說:「龍先生,您就饒了我吧。您的海量我是領教過的,我再也不敢跟您喝了。前兒晚上跟您多喝了幾杯,我到現在頭還痛呢。」熊之餘笑道:「前兒晚上咱們喝的是白酒,情況不同。這是葡萄酒。葡萄酒是不醉人的,這樣甜兮兮的東西,怎麼能喝得醉人呢?」尚哲義見亞丁滿臉為難,打岔道:「葡萄酒一樣醉人,而且醉起人來更加厲害。」

「你不要跟我唱反調好不好。」

亞丁臉上保持著微笑,很有禮貌地聽著他們爭吵,但是一雙眼睛卻骨碌碌地四處亂轉。他好像在尋找什麼。熊之餘和尚哲義都發現了這點,但是礙於禮貌,兩個人都不好意思提出來。

三個人很快將一瓶西涼葡萄酒喝光了,熊之餘準備再去啟開一瓶。在那個青花大瓷瓮中,鎮著三瓶西涼葡萄酒,除了他們喝掉的這一瓶,還有兩瓶。用青花大瓷瓮鎮酒,是亞丁的主意,本來熊之餘他們是特意準備了一個錫制酒桶的,但亞丁嫌錫制酒桶太洋派,覺得還是用青花大瓷瓮鎮酒更有中國氣派。今天下午亞丁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這個原本擺在熊之餘案頭、裡面插著個大雞毛撣子的青花大瓷瓮。

熊之餘探頭看了看插在青花大瓷瓮中的溫度計,鼓掌道:「十度,正好。」

但是當他捧著酒瓶過來時,亞丁卻已經站了起未:「我說了,我實在不能再喝了。不勝酒力,請原諒。」他很有禮貌很客氣地說。熊之餘轉眼看看尚哲義,希望尚哲義出來說句話,做個說客,將亞丁說服。

尚哲義卻道:「既然亞丁先生這次不想再喝了,那咱們就下次再喝個痛快吧。」亞丁連連點頭道:「好好,咱們下次再喝個痛快。等下次咱們大筆生意做成了,咱們再好好喝一回,一醉方休。誰不醉誰是這個!」他豎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他這話正中尚哲義下懷。尚哲義不由與他相互一擊掌,笑道:「那咱們就一言為定。」

亞丁說他還有點兒事,拱手告辭。事已至此,熊之餘也沒有脾氣了。他只能怪自己今天運氣不好,詩沒談成,酒也沒喝好。他悻悻地與尚哲義一道送亞丁下樓,看著亞丁上了出租汽車,才嘀嘀咕咕地對尚哲義道:「這人沒勁,扭扭捏捏、婆婆媽媽的,哪像個爺們。」尚哲義笑道:「誰能跟你比。誰不知道你是個酒漏斗,除非李白在,你今生是休想找到對手了。」

尚哲義對熊之餘那點兒心思瞭若指掌,這一招連消帶打,既捧了熊之餘,又替亞丁解了圍。熊之餘聽了,也不禁笑了起來,心裡舒服了許多。兩人並肩上樓,熊之餘說道:「喂,你發現沒有,自從他一進門,他就好像在找什麼。一雙眼睛嘰里咕嚕亂轉,簡直沒有停過。」

「你覺得他在找什麼?」尚哲義笑道。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你不知道我卻知道。」

「你知道他在找什麼?」

「當然,他在找梁小。」

「他找梁小幹什麼?」熊之餘驚訝地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說他找梁小幹什麼?前兒晚上我就跟你說了,這哥們兒對咱們梁小有意思,瞧上咱們梁小了,你還不相信。這下你該相信了吧。」尚哲義說著,笑,心裡卻在嘆氣。這嘆氣是為熊之餘、為梁小,還是為他自己,連他自己都有點兒說不清楚。

「其實他看上了梁小也不錯。我看梁小跟他挺般配的。這傢伙我看還不壞,比那些假模三道的假華僑要強得多,至少他身上沒有那種假模假式的勁兒。梁小跟他,也不虧了梁小……」

「說什麼呢?你!」熊之餘話還沒說完,尚哲義已經叫了起來:「你叫梁小去跟他,你自己怎麼不去跟他?」

「我怎麼去跟他?我和他都是男的。我又不是同性戀患者。」熊之餘不明白他怒從何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伸手想去摸尚哲義的額頭:「你沒發燒吧?怎麼突然說起胡話來。」

尚哲義一把打開他的手。「誰說胡話?」他怒氣沖沖地道,「我看你才在說胡話。你這麼使勁把梁小往外推,你是真不明白梁小對你的感情還是假不明白梁小對你的感情?你他媽裝什麼蒜呢?你也算個爺們?」

熊之餘聽了這話,才不禁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為梁小打抱不平,不由笑道:「你這算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就是。」尚哲義看上去就像只鬥雞。

「唉。」

熊之餘突然嘆了口氣。他望著尚哲義,平靜地道:「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讓我怎麼跟你說呢?感情這東西是不能勉強的。」

「什麼勉強不勉強,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收起你那些酸文假醋吧,你以為你還在做詩呢。」尚哲義余怒未息,責問道:「梁小有什麼不好?」

「梁小樣樣都好。」

「既然梁小樣樣都好,你為什麼……」

「你別為什麼為什麼了。你哪來的那麼多的為什麼?」熊之餘煩躁地打斷尚哲義。他在屋裡走來走去,情緒十分激動。他突然在尚哲義面前停下來,嘆了口氣說:「讓我怎麼跟你說呢?我跟梁小在一起就是找不到感覺。」

尚哲義獃獃地看著他。他不明白他要找的是什麼感覺。他正要問,無意間瞥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鐘,發現時針已經指向兩點。這一來他便顧不上樑小了。他匆匆地朝熊之餘叫道:「瓜州市外來企業家聯誼會就要開始了,你快點兒走吧,晚了就要遲到了。」

熊之餘道:「我頭痛,不想去了。你代我去吧。」

「笑話。」尚哲義道,「人家請的是你,又不是我。」

「我又不是企業家,我到那裡去瞎混什麼?算了,我不去了。」

「你一定得去。」尚哲義正色道,「多個朋友多條路。咱們要在瓜州混下去,就一定得廣交朋友。聽說今天還有不少瓜州市的頭面人物要到場,會議還安排了你發言,你不去哪行?」

「真煩!」

熊之餘心裡雖然一百個不願意,還是不得不去。他先拿濃茶漱了漱口,又嚼了幾塊口香糖,以便消去嘴裡的酒氣。做完這些準備工作,他才開上他那輛二手夏利準備去豐頤大廈參加由瓜州市外來企業家協會組織的瓜州市外來企業家聯誼會。他發動汽車,正準備走的時候,尚哲義卻將他從他那輛二手夏利上叫了下來。

尚哲義在他那輛二手夏利的軲轆上踢了兩腳,道:「你還是打的去吧,免得讓人見了笑話。」熊之餘不以為然地道:「讓他們笑話吧。」尚哲義堅持道:「不行,你讓人笑話不要緊,別連帶咱們公司一起讓人笑話,讓人瞧不起,那以後的生意就沒法做了。」

熊之餘犟不過他,只好悶悶不樂地下了夏利。尚哲義替他攔了一輛桑塔納2000。他拉開車門鑽進去。尚哲義囑咐道:「你最好離會場遠遠的就下車,就這桑塔納2000,說不定也是那裡最破的車。」

熊之餘瞪了他一眼,在司機肩膀上拍了拍道:「豐頤大廈,走!」

熊之餘沒有聽尚哲義的話,他讓計程車司機徑直將桑塔納2000開到豐頤大廈門口才停下。他付過車錢,下來一看,發現尚哲義果然有先見之明,他的桑塔納2000果然是這裡最差的一輛車,別人開的,不是寶馬,就是卡迪拉克,最不濟的,也是一輛奧迪或者長春小紅旗。

熊之餘剛走到豐頤大廈的大門前面,豐頤大廈的自動玻璃讓就打開了。他站在門口,好像防備有人埋伏似地往裡看了看,才邁步走入大堂,迎面只見一條巨型橫幅:「瓜州市外來企業家聯誼會」。熊之餘望著這面巨型橫幅,心裡不由琢磨做這麼一面橫幅需要多少綢子。

他正站在大堂里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熊老闆熊老闆。」他回頭一看,見喊他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人,梳個中分發,長得還算精神,只是臉色有些青黃,缺乏血色,胸前還掛著一部帶長鏡頭的佳能牌照相機。

他臉上立刻帶出笑來。「哦,何記者。」原來此人就是瓜州晚報記者何舍之。

「您別何記者何記者的了,你叫我小何好了。」何舍之親熱地說,一面拉著他的手朝放著幾盆綠油油巴西木的大堂東邊角落走去。

「熊老闆,來,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熊之餘像個小孩子似地被他牽著,走到一位青年女子面前。熊之餘看這女人時,年紀約有三十二三,五官端正,臉上薄施粉黛,一頭利落的短髮,下面稍微燙了幾個卷,穿件碎花中式對襟上衣,下面一條黑色紡綢褲,一雙白色真皮涼鞋,沒有穿襪子,就那麼一雙天足揣在涼鞋裡。

有句話說,會看女人的,不看頭,先看腳。熊之餘看了這女人的腳,心裡不由得帶幾分惡作劇地想:這大概不能叫做玉足吧?這樣的腳還是套上襪子好,以免污染環境。

「這位就是我給我說過的郭蘭郭小姐。」何記者說。

「郭蘭?郭小姐?」

熊之餘忽然想起來,何記者給他的本子里寫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從伏牛山裡跑出,跑到瓜州奮發圖強幹出了一番事業,他記得何記者本子里的女人叫郭二蘭。他想,難道這位郭蘭與那個郭二蘭是一個人?

何記者證實了他的想法。

熊之餘想到還真有這麼個人,他不由感到有幾分驚奇。他上下打量著郭蘭,一剎那間,他有點兒自己剛才唐突的想法害臊;人家是農村女子嘛,農村女子自然沒有養尊處優的城裡女子的那種香足,皮膚黑一點兒,粗糙一點兒,是情有可原的,難得是這位姑娘不矯偽,不虛飾,是怎樣就是怎樣,敢以本真面目示人,就這點來說,她比那些假里假氣、嬌里嬌氣的城裡姑娘可愛多了。

郭蘭淡淡一笑,伸過手來與他握了握。兩手相握的一瞬間,熊之餘覺得這位姑娘的手粗有點兒刺手。但他立刻想,一雙吃過苦的手,如何會不粗糙呢?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就在這一瞬間,他對郭蘭的想法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郭蘭身上有一種東西深深地吸引住了熊之餘。好長時間他都想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東西,直到許久以後,他才發現,深深吸引他的,原來是郭蘭的眼神。在郭蘭的眼神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他不知道該把這種東西叫做什麼,或許這種東西該叫做憂鬱吧?

他想,這種憂鬱是只有在那些飽經生活磨難的人身上才能見到的。

他的心弦在不知不覺中被郭蘭撥動了。

整個聯誼會期間,熊之餘都與郭蘭並排坐在一起。雖然兩個人說的話加起來總共也不過兩三句,但熊之餘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溫馨感覺。甚至他站在講台上發言的時候,一雙眼睛也沒有離開過郭蘭片刻。

聯誼會結束后,大家共進晚餐。郭蘭說她要去幼兒園接孩子,與眾人告辭先行一步,熊之餘將她送出豐頤大廈。兩人站在豐頤大廈的自動玻璃門前交換了名片和電話號碼,相視笑著說以後要多聯繫。

熊之餘目送著郭蘭遠去,他驚訝地發現,郭蘭竟是騎自行車來的。一直像個影子似地跟在他們倆身後的何舍之多嘴多舌地說:「郭小姐其實挺有錢的,她大可以坐小汽車,只不過一個人從小吃慣了苦,知道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這不叫吝嗇,這叫節儉,是美德。」

熊之餘明白他的意思。他覺得這傢伙真饒舌。他望著隱沒在下班高峰車流中的郭蘭,心裡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直到郭蘭走遠看不見了,他才轉過身對何記者說:「明天你到我們公司來拿支票吧。」

何舍之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您同意了?」

熊之餘笑笑:「你明天來拿支票。我等你。對不起,我先走一步。」

說著,他走下了豐頤大廈的高台階。

何舍之說:「您不吃飯了?」

「我還有點兒事,不吃了。」熊之餘招了招手,一輛計程車駛過來,他剛想上車,卻又轉身下了車。他喊住正要回大廈吃飯的何舍之:「何記者,等你的片子洗出來,送我兩張好不好?」

「什麼片子?」何舍之問道。

「那個……我跟郭小姐的合影。」

「好咧。」

何舍之朝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同時朝他眨了兩下眼睛。

熊之餘一笑,低頭鑽進了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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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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