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官麗麗這次「出差」時間夠長的,一直過了小半月,她才從「深圳」回來。見到何舍之的時候,她顯得春風滿面。她給何舍之帶了一堆上面標著「深圳製造」或是「MADEINSHENZHEN」的小玩意兒回來,像鑰匙鏈呀、摩托車打火機呀之類的東西,另外她還給何舍之帶了兩條萬寶路香煙。

何舍之看見這些小玩意兒顯得很高興,他拿著煙說:「我又不吸煙,你給我帶香煙幹什麼?」官麗麗說:「沒讓你吸,留著你待客。」何舍之說:「這邊現在時興吸國煙,這外國煙誰吸。」官麗麗不高興地說:「你不要,我拿走送人好了。」說著就去拿香煙。何舍之忙把煙收起來,笑著說:「有總比沒有強。」

他一如既往,跟官麗麗接長長的吻,說十分肉麻,有時讓人聽得臉熱心跳、有時又讓人聽得作嘔的話,一切跡象都表明,愛情之車仍在老道上賓士。

官麗麗從「深圳」回來的那個晚上,他們攜手來到約翰牛西餐社,補吃了那頓早該下了肚的免費正宗法式大餐。他們在搖曳的燭光和浪漫爵士樂的陪伴下,很愉快地享受了用小牛肉烤制的牛排和特意從法國諾曼底地區進口的高檔香檳酒。

隨後,他們又一起去瓜州音樂廳聽了一場來訪的德國國家交響樂團的音樂會。音樂會散場時,已是夜裡十點半。官麗麗想跟何舍之一起回宿舍,何舍之似乎很體諒地對她說:「你出差剛回,身體一定很勞累,需要休息,咱們改天吧。」婉拒了她的要求。官麗麗因此悶悶不樂。何舍之只裝看不見,把她送回了家。

在騎車返回辦公室的路上,何舍之才想起來他們在一起呆了一整天,官麗麗卻一句也沒問到他是否找到了什麼財路,對官麗麗來說,這可真是少有的事。

馬昊尚未來得及去找莫晶晶,莫晶晶倒主動找他來了,馬昊在電話里一聽到莫晶晶的聲音,立刻打開文件櫃,取出裝在一個印有百順購物中心標記的時裝袋中的義大利皮衣,飛也似地跑下樓去。他跑得是如此之快,以致連林艷喊他都沒有聽見。

跑出大鴨梨酒樓的大銅獅子門,馬昊看見莫晶晶就站在酒樓外的人行道上。太陽照在她身上,使她更加顯得肌膚豐膩,頭髮烏黑髮亮,說句公道話,不論以何種標準來衡量,莫晶晶都委實可以算得上是個大美人。這也是馬昊捨不得她,而甘願「忍辱負重」的原因之一。

馬昊跑到莫晶晶跟前,一隻手牽著她,另一隻手將裝有義大利皮衣的時裝包高高揚起:

「瞧!」他興高采烈地說。

「什麼?」

「你猜。」

「不猜。」

「你猜猜嘛。」

「猜不出。」

「我看你不是猜不出,你是犯懶。」

馬昊說著,打開時裝包,拿出皮衣,「啪啪」抖著。

「是你要的樣式嗎?」他緊張地問,「是你要的嗎?」

莫晶晶接過皮衣,內行地揉搓著皮衣的皮子。義大利工藝沒說的,手感好極了。

「這皮衣你從哪弄來的?」莫晶晶笑問。

「這你就甭管了。」馬昊見她的樣子似是滿意,不禁滿面得意之色,「你只說這皮衣是不是你要的那種吧。」

「不是。」

莫晶晶就有這本事,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陽光燦爛,轉眼便晴轉多雲,有時還能大雨滂沱,同時附帶冰雹。

她「啪」地將皮衣擲地馬昊懷裡。馬昊捧著皮衣,好像突然挨了一悶棍,站在人行道上發愣。

「你不喜歡?」馬昊可憐巴巴地問。

「不喜歡。」莫晶晶的臉陰得能擰出水來。

「你為什麼不喜歡?」馬昊有些不甘心,「難道這不是你想了半天的那種義大利皮衣?」

「不是。」

「那你要的究竟是哪種義大利皮衣?」

「反正不是這種。」莫晶晶開始冷笑,「你想拿件別人穿過的不想要了的皮衣來糊弄我,你當我是傻子?」

這句話無疑暴露了她的內心想法。馬昊聽了方始恍然大悟。「什麼別人穿過的不想要了的?我央求了別人半天,別人才忍痛割愛讓給你的。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馬昊明白了她的真實想法,不由憤憤地道。他將皮衣翻轉來翻轉去:「你睜開眼睛看看,這皮衣嶄嶄新,誰穿過?」

「我不管穿過沒穿過。」莫晶晶冷淡地、毫無通融餘地說道:「反正別人的東西我不要。你甭將我當成叫化子,隨便拿件什麼破衣爛衫就想打發我。」

「哈,這叫破衣爛衫?」馬昊抖動著皮衣,怒極反笑:「這樣的破衣爛衫你有幾件?」

莫晶晶轉身便走。馬昊心裡氣惱地想,你他媽愛走不走,你走了老子眼前倒清凈了。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雖然這麼想著,看著莫晶晶越走越遠,他心裡還是慌起來。他六神無主地趕過去,死皮賴臉地拽住莫晶晶的手臂。

「你別走,有事好商量嘛。」他拽著莫晶晶的胳膊,低聲下氣地說。

「放開我。」莫晶晶說。

「哎哎。」莫晶晶發出了命令,馬昊不敢不撒手。他搓著手,臉上堆滿討好賣乖的笑容,「這皮衣你不要就不要,咱好好商量嘛。我並沒有非逼著你要。你不想要這件,那咱們就另外買一件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裡嘆了口氣,責罵自己賤,沒志氣。

「我就不信偌大的瓜州,就沒有第二家賣義大利皮衣的。」

「我不想要什麼皮衣了。」莫晶晶態度好轉了一些,可臉上表情仍舊冰冷。

馬昊不知道她不要皮衣之後,會另外要些什麼東西。如果她要天上的月亮,豈不糟糕!他有些心驚肉跳地望著莫晶晶,一時之間嚇得竟不敢說話。莫晶晶笑道:「你這麼看著我幹嗎?不認識嗎?」馬昊時常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學經濟的,還是學表演的,說笑就笑,說惱就惱,剛才還烏雲壓城,頃刻卻又陽光燦爛,滿面笑容地看著馬昊。

馬昊讓她搞得七顛八倒,腦殼幾乎要發炸。

「你不要義大利皮衣,你想要什麼?」他膽戰心驚地問。

「不告訴你。」莫晶晶嬌嗔地道,一伸手拉住了他,「你跟我來。」

馬昊乖乖地跟在她後面。他想跟她說,他正在上班,不能外出,如果外出,需要請假。可是他偷偷瞅著莫晶晶,竟然連這樣一件小小的十分正當的事情也不敢跟她說。他害怕莫晶晶,害怕她發脾氣,害怕她會不理睬他。

他當然更不會發現在大鴨梨大堂的玻璃後面,有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在注視著他們。

那是林艷的眼睛。

莫晶晶拉著馬昊上了計程車,一直來到天都百貨。這是瓜州市一家超大型的百貨公司,是一家中法合資企業。莫晶晶帶著馬昊乘上電梯一直上到第九層。馬昊一眼望去,發現這一層幾乎所有的商品,包括鞋子帽子均超過萬元。他再次幾乎被嚇暈過去。

看樣子,莫晶晶已經不止一次到此。她熟門熟路地帶著馬昊來到緊靠東邊的一個衣櫃前。她停下來,從一個無腦袋的塑料模特兒身下一件青灰色短大衣拿在身上比來比劃去,一邊左扭右扭地轉著圈,一邊問馬昊道:

「怎麼樣?」

馬昊面無人色,他的苦膽都已經被嚇破了。他顧不上回答她的問題,先低頭去看衣服上的價格標籤,看完了,臉上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好,不錯。」

原來標籤上寫著:百分之百純山羊絨製品。法國紐埃爾兄弟制衣公司出品。價格6666元。

馬昊心想,幸虧是6666元,只有四個6,而不是66666元。他在由衷地感謝了一聲上帝。莫晶晶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她只顧將羊絨短大衣貼在身上比劃著,比劃了一通,跑到更衣室里穿上,又回來在鏡子面前照了一番。

「你真覺得不錯?」

「是不錯。」馬昊惟恐她又有別的名堂,他但願她趕緊將這件法國山羊絨短大衣買下來,要是過會兒她又看上了什麼德國、美國製造的山羊絨短大衣,那就更麻煩了:「真的不錯。這件羊絨短上衣真好,顏色、質地、做工都一流,配你真合適,穿在你身上,要型有型,要樣有樣,就好像是為你專制的一樣。」

他真恨不得自己還能有些什麼別的能促使她趕緊將這件山羊絨短大衣買下來的說詞。

「你要是覺得不錯,那我就買了?」莫晶晶撒嬌地說。

「買吧買吧。」馬昊道,「你讓小姐開個票,我去刷卡,正好我帶著牡丹卡。」

半個小時后,他們離開了天都百貨。莫晶晶右手拎著一個裝有那件羊絨短大衣的提兜,左手挎著馬昊的胳膊,腦袋略偏,枕在馬昊肩上,好像小鳥一樣。馬昊從來沒有見她這樣溫順過。有那麼一陣兒,他覺得這種感覺真好,心裡甜甜地受用,也不禁挎緊了莫晶晶的胳膊。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手摟在莫晶晶的腰上,在大街上左顧右盼,一臉矜持炫耀的表情。但是這種良好的感覺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他便不禁在心裡罵自己賤,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子。

一切如何舍之所料,署名藏西貴的證券投資系列文章陸續在市報上刊發后,很快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藏西貴三個字迅速竄紅,每天他都接到幾十上百份邀請他前去搞講座的邀請函。

吃水不忘挖井人,藏西貴對何舍之自然充滿感激,對何舍之有求必應。何舍之和藏西貴一樣是個懂得珍惜機會和把握機會的人,他清楚地意識到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他按照一本飲食指南上的指點,幾乎將瓜州市有名的館子,將從前想吃而沒有機會吃的東西,挨著個地吃了個遍。從臨水軒到全素齋,無不留下了他的齒印。

這天中午,在潮汕風味的月明樓,何舍之一邊嚼著十二元一個的水晶鳳爪,一邊在心裡不住地想,我這算是爺爺吃孫子吧。藏西貴似乎對他的好胃口感到吃驚,他笑笑說:「小何,我說句話你別生氣,我怎麼越看越覺得你像剛從門頭溝出來似的,好像從沒吃過好東西。你做記者的,難道平時還缺這一口不成?」何舍之笑著回答:「我平時啥都不缺,別說這一口,哪一口兒都不缺。不過,我們做記者的,平時只能客隨主便,人家安排什麼,我們就只能吃什麼,很少有自己可以點著名菜吃的機會。」說完,望著藏西貴說,「怎麼,把你吃肉痛了?要是你捨不得,今天這可以是最後一頓,不不,連這一頓都可以由我會鈔,就算我回請你一次。」藏西貴聽出他話里味道不對,趕快笑著說:「別介意,你看哥們兒是那樣的人嗎,你儘管放開肚皮吃,變著法子吃,這點兒開銷我還是撐得住的。」

何舍之臉上笑得像朵花,心裡卻憤憤不平,罵藏西貴王八蛋,心說,你他媽連我老婆都玩了,老子吃你幾頓飯算得了什麼,說句實在話,老子吃你還真算是瞧得起你。

何舍之吃完水晶鳳爪,把骨頭吐在桌上,用餐巾抹掉唇上的油膩,笑著問藏西貴說:「西貴,你現在是大名人了,做名人滋味如何?」藏西貴光笑不說話。何舍之說:「西貴,你是想就到此為止呢,還是想把這名繼續出得更大一點兒呢?西貴,你想沒想過讓自己名垂青史?」藏西貴說:「名垂青史我倒沒想過,不過這名人癮我他媽倒還真沒過夠。不瞞你說,我現在才發現,做名人就好像喝雀巢咖啡,味道好極了。」

何舍之聽了差點兒笑噴。

藏西貴也笑得嘿嘿的,將手裡的煙灰亂彈。

何舍之一邊笑一邊瞅著藏西貴,神情顯得很曖昧。藏西貴讓他瞧得慢慢臉紅起來,最後竟紅成了一隻澳洲大熊蝦。

一頓飯吃了兩小時,吃完兩個在月明樓前面的花台前分手。何舍之回到班上。他剛一回到班上,晚報社的王社長就來找他,要他去參加全市下崗職工自強不息先進經驗交流大會,找幾個先進人物,寫篇人物通訊。

何舍之知道這種會沒有什麼油水,不太想去,而且採訪任務應該由分管業務的總編輯來安排,社長的職責是主持報社的行政工作,讓他去採訪是越俎代庖。何舍之雖然心裡不情願,但是考慮到自己正處在「扶正」的關鍵時刻,又知道這位王社長一向與對自己很有好感的張總編不和,擔心惹惱了他,到時暗地裡給自己使絆子,不得已,只好強打起精神去參加會議。

會議在馬甸橋附近的一家賓館里召開,一些下崗后自強不息、再創輝煌的下崗職工在會議上做了很好的發言,但是何舍之一點兒也沒聽進去,因為他心裡惦記著梅嶺琳。他已經跟官麗麗打過招呼,今天晚上有事,不能陪她去看瓜州話劇團新排的話劇《月上柳梢頭》。

會議整整開了一天,到會議結束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鐘。從馬場子打車走環城路到什坊院,有半個小時足夠了。何舍之盤算這會兒去至少還可以與梅嶺琳盤桓兩個多小時,就算在瓜州大廣場附近找家咖啡,跟梅嶺琳坐坐也是好的。

但是會議組織者知道他是晚報記者,使勁想討好他,硬拉著他不讓走,非要他共進晚餐。何舍之沒有辦法,只好跟那些下崗職工一起吃了一頓晚飯。那些下崗職工大多是些粗人,當下連酒帶飯,亂鬨哄鬧到散時,已經十多點鐘,何舍之只急得暗暗跺腳。

筵席一散,何舍之就往梅嶺琳住的旅館里打電話。旅館服務台的人告訴他,他要找的人,今天一早已經結賬走了。何舍之有些吃驚,也有些迷惑不解。他不知道梅嶺琳是回去了,還是換了旅館。如果梅嶺琳是回去了,不是為了迴避他吧?何舍之站在車水馬龍的環城路上,不由對王社長、對下崗職工經驗交流會深惡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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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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