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經過興隆工貿有限公司與瓜州大橋工程建設指揮部共同認可和聘請的金達會計事務所高級會計人員的審計,興隆工貿有限公司各類資產共值人民幣85萬元,加上樑小送來的6萬5千元(這是梁小全部的積蓄),和梁小的妹妹梁靜歸還的15萬元人民幣,一共是106萬5千元人民幣。按合同,興隆工貿有限公司須賠償瓜州大橋工程建設指揮部合同違約金共計240萬元,也就是說,除掉這筆錢,興隆工貿有限公司尚欠瓜州大橋工程建設指揮部人民幣133萬5千元。
熊之餘和尚哲義正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密封的牛皮紙信封,兩人拆開來一看,發現裡面有一個瓜州市工商銀行發出的通存通兌的活期存摺,存款日期就是昨天,也就是1998年4月21日,存摺上面一共有存款52萬元,戶主一欄上填著「熊之餘」三個字。
與這個活期存摺一併送到的,還有一張便條,落款是郭蘭。郭蘭在便條上說明,這52萬元是她「借」給熊之餘還債的,讓他放心使用。除了這寥寥幾行字,便條上一無所有。熊之餘看完便條后大感不安,他想去看郭蘭,將錢還給她,他不能連累郭蘭。但是丁鐵一攔住了他。丁鐵一說,如果他還清了債務,那麼,一切隨他所願,他想到哪兒去就可以到哪兒去,他想即使想上天,他也不管;不過,在他清償債務以前,他哪兒也不能去。
「你萬一跑了,我無法向瓜州人民交差!」
丁鐵一的態度說不上蠻橫,可也談不上和藹,他叼著煙,行動做事就像在演戲。他就像一枚包鐵橡皮釘,扎得熊之餘處處難受,卻有苦說不出來。熊之餘無法,只好拜託尚哲義去郭蘭那兒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知道她的,她的生意雖然做得不錯,但是讓她一下子拿出50多萬元來替我還債,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能力。你替我去看看,如果有什麼事,你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替她幫把忙。這個存摺你拿上,替我還給她,你就說我謝謝她。這錢我用不著,我不能拿她的錢替我還債!」
熊之餘將那個52萬元的活期存摺交給尚哲義。他小聲叮囑尚哲義,不要讓丁鐵一看見,他擔心如果讓丁鐵一看見,丁鐵一會截下存摺。尚哲義也有此擔心。所以他尋了一個塑料袋,將存摺包好,解開褲帶,將存摺塞在三角褲衩背後的暗袋裡。他的動作和表情,如一個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從未見過世面的農民一樣,熊之餘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也險些沒笑出來。
尚哲義之所以還能有活動自由,是因為他們需要讓他出去籌款還債。
尚哲義離開興隆工貿有限公司的小院子,徑直到芳新園找郭蘭。不料,當他來到芳新雷鋒四幢302室時,卻發現一群工人正在那兒敲敲打打地搞裝修,四下里凌亂不堪。
尚哲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清楚,原來郭蘭將自己芳新園的居室賣給了一個開鮮魚檔的老闆,價值四十多萬元的房產,她只賣了二十六萬元,看來她是急需錢用。尚哲義又來到她在新南門的南貨店去找她,才發現她將自己在新南門的南貨店也賣出去了。
他把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連郭蘭女兒上學的幼兒園都去找過了,仍舊連郭蘭的汗毛也沒找見一根。不但郭蘭,連她的女兒媚媚也像是從瓜州消失了。幼兒園的老師告訴他,媚媚已經有十來天沒到幼兒園上學了。
尚哲義黔驢技窮,只好回去向熊之餘一五一十如實報告。熊之餘一聽,差點兒沒急哭起來。他像一匹困獸一樣,在屋子裡轉悠來轉悠去。他轉悠了許久,終於鼓足勇氣第二次來到樓下。丁鐵一在樓底下設了一個崗哨,以防止他逃跑。
他剋制著對自尊心的傷害,低聲下氣地央求丁鐵一讓自己出去找找郭蘭,他向丁鐵一發誓自己決不會逃跑。想不到一向心高氣做豪情蓋世的大公子,也會落到這個地步,尚哲義在樓上看著不禁不住地搖頭。
然而,儘管熊之餘好話說盡,連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層,丁鐵一卻寸步不讓。他大馬金刀地坐在老闆椅上,這張老闆椅本來是熊之餘的,是他讓人從樓上搬下來供自己享用。他嘴裡叼著根煙捲,呲著一嘴焦黃的碎米子牙說:「你跑不跑我哪知道?腿長在你身上,萬一你跑了,讓我來頂屎缸?你少妄想!」
熊之餘窮思無計,只好再央求尚哲義去替自己尋找。他囑咐尚哲義說,就是將瓜州掘地三尺,也務必要替他將郭蘭和郭蘭的女兒媚媚找到。「他們孤兒寡母的,能跑到哪裡去?你一定要替我找到他們。我求你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哀若猿啼,淚珠在他眼眶裡轉呀轉的,差點兒沒落下來。一個大老爺們,如果不是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何至於此?尚哲義想到這裡,也不禁感到傷心。他向熊之餘發誓,只要郭蘭母女還在瓜州,他一定將她們找著。熊之餘緊緊握著他的手,他用自己的眼神,無聲地向尚哲義表達著自己的感謝。
但是尚哲義在瓜州上上下下找了四天,連老鼠洞子他都拿棍子捅了兩下,卻仍是連郭蘭的影子都沒找見。熊之餘擔心她是讓她的前夫也就是那個坐過牢的炒貨店老闆竇天德硬行劫持回伏牛山去了。尚哲義說不像。
「如果她是被她的前夫劫持的話,她不可能從從容容將她的住宅和店面出手,從一切跡象看,她的行動從始至終都是自由的,不像是受到了某人的脅迫。」他拍了拍仍舊藏在褲衩中的存摺,「如果她是讓那位炒貨店老闆劫持了的話,她怎麼可能讓人將這個存摺送出來給你?那位炒貨店老闆怎麼會允許她將這個存摺送給你?」
熊之餘也知道他言之成理,可就是忍不住擔心。尚哲義知道這叫「關心則亂」。他有心安慰他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尚哲義就跟他說起找梁靜借錢的事,以便轉移他的注意力。
「那丫頭現在生意做得可火了。我本來想找她借兩個錢,暫時給咱們解一下燃眉之急的,誰知口還沒開,就被她一口回絕了。她說她借咱們的錢已經還給咱們了,差咱們幾千塊錢的利息,等她有空,騰出手來時,也一定會還給咱們的。她說她已經咱們沒關係了,讓咱們別有事沒事地去找她。你瞧這丫頭,是不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尚哲義至今想起那天找梁靜借錢時的情形就義憤難平。
「你本來就不該找她借錢的。你以為她是她的姐姐梁小呢。」熊之餘說,「我早看出這丫頭不是個東西,惟利是圖。她那麼使巴結亞丁,想著法子將她的姐姐和亞丁往一塊兒撮合,炒的是什麼?還不就是為了讓亞丁幫她從澳大利亞進口設備,找技術人員么。」
「她的制花設備和技術設計人員還真是亞丁幫她從澳大利亞找來的,要不然,她的生意也不會那麼火爆。」
「要是她姐姐有她那麼點兒勁……哎,梁小?」
熊之餘正說著話,忽然一扭頭,見梁小站在門口,不禁吃了一驚。兩個人只顧說話,都不知道梁小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熊之餘急忙起身讓座,尚哲義給梁小倒了一杯茶。
梁小將茶杯捧在手裡,並沒有喝。水汽熏蒸著她的臉龐,使她的臉龐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熊之餘。
熊之餘窘迫不安。
尚哲義見狀,想悄悄退出,不料已被梁小發現。
「你不要走。」梁小臉色蒼白地說,「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跟你們兩個告個別的。」
「你要到哪裡去?」尚哲義吃驚地問。他站在門口。他高大的身軀將從門口透進來的光線擋了個結結實實,使屋子裡顯得更其黑暗模糊,但是梁小的兩顆眸子在黑暗中卻顯得分外明亮。
「我要到澳大利亞去。」過了半晌,梁小才說。她的語氣淡淡的,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我已經同意嫁給亞丁了。他通過我妹妹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我準備到澳大利亞同他舉行婚禮,然後就移居澳大利亞。我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想來跟你們告個別。」
「梁小……」尚哲義叫了一聲。
梁小擺擺手,意思他不要說話。
「亞丁是個好人。」她面無表情地說,「我住院的時候,多虧了他照顧,否則我絕對恢復不了這麼快的。我很感激他……」
「梁小,我……」聽到這裡,熊之餘想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在她住院的時候沒去照顧她。他心裡感到很不安,他覺得梁小是在譴責他。但是梁小制止了他。「亞丁很尊重我。他很理解我的感情,他甚至不敢親自向我求婚……」梁小望著熊之餘,聲音漸漸激動起來,「所以,我決定接受他的求婚,嫁給他,我本來是想嫁給你的……」
尚哲義聽到這裡,覺得自己不便再聽下去,再一次想抽身而退,但是梁小卻再一次止住了他。
「哲義,你一向對我很關照,在我心裡,是一向把你當大哥的,我……」梁小哽咽著說不下去,珠淚潸然而下,「我知道你對我很有好感,可是我、我……」
「梁小……」尚哲義感到局促不安。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飲。」梁小抹去眼淚,恢復了平靜,「我人雖然嫁到澳大利亞去了,可是我的心是永遠和你們在一起的。」說到這裡,她再一次轉向熊之餘,「郭蘭前幾天來找過我,她勸我嫁給你……」
熊之餘一聽到「郭蘭」兩個字,就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佝僂在沙發上的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梁小見了,眼角迅速閃過一絲黯淡的光芒。她接著說:「我知道她將房子鋪子都賣了,為了給你還債。我也知道她到哪裡去了。我知道她離開瓜州,是為了不擋我的道,讓我和你重歸於好。她不知道,我和你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我和你從來就不曾好過,你從來心上就不曾有過我,我一直都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梁小……」熊之餘狼狽不堪地搓著手。
梁小隻顧自己往下說。她好像準備將在肺腑里聚攢了多日的話一瀉而光。
「郭蘭是個好女人。她比我好……」
「梁小!」
熊之餘用求助的眼光看著尚哲義。
尚哲義裝作沒看見。
「好了。我只知道她在昆明。她買飛機票的時候,我看見了。她不知道我一直在後面跟著她。這是她的手絹,是她在買飛機票的時候落下的,上面沾滿了她的淚水,我沒有洗,留給你做個紀念。你去找她吧。我祝你們兩個幸福。」
梁小將一塊印花手絹遞給熊之餘。
「我該走了。再見!」她笑著說,與尚哲義握手,與熊之餘握手,隨後便飄然而去。熊之餘和尚哲義送她到樓下。熊之餘讓丁鐵一攔住了,尚哲義將她送出在龍工貿公司。他目睹她坐上出租汽車,飛馳而去。
他心情沉重地上了樓。
「我看見她在哭!」他對熊之餘說。
「你快去喊住她。她的包放在這兒了。」
「來不及了。她是坐出租汽車走的。我聽見她對出租汽車司機說去機場。」尚哲義說,「一會兒我給她送家裡去吧,包里是什麼東西?」他打開包,發現裡面有一件襯衫和一條長褲,還有一封信和一條珍珠項鏈。熊之餘想起來,襯衫和長褲是梁小帶回家給他洗的,那還是她出事之前的事;珍珠項鏈是他有一回到廣西北海出差,買來送給她的。
信封里有兩個工商銀行通存通兌的存摺。一個上面寫著郭蘭的名字,金額是52萬,另一個上面寫著熊之餘的名字,金額是135萬。信封里還有一封短箋,梁小在短箋上說,52萬元的存摺,是她送給熊之餘和郭蘭的賀禮,135萬元的存摺,給興隆工貿公司還債之用。
尚哲義看著存摺和短箋目瞪口呆。
「她哪來的這麼多錢?」他喃喃地說,「她是搶銀行了,還是挖到金窖了?」
「你不知道,她將自己賣給亞丁了!」
熊之餘大叫著說。他抓起存摺,就像個瘋子似地朝樓下衝去。等尚哲義反應過來時,樓下已是一陣大亂。他急忙跑下樓,正好看見熊之餘被丁鐵一電棍捅倒在地。他看到熊之餘倒地時手裡仍然死死攥著那兩個紅皮的存摺。
三個月後,馬昊在湖北紅安的一個鄉里給欒策飛打電話。欒策飛告訴他,齊廣維一案已經由省檢察院反貪局和省紀委聯合調查組調查審結,何時提起公訴,尚不得而知,據說有人保他,齊廣維現已保外就醫。這事最後會是怎麼個結局,一時誰也說不準。
欒策飛還告訴他,大鴨梨酒樓關閉了。吳有千被人打斷了兩根肋骨,卧床不起,而且大鴨梨酒樓讓人檢查出大量偷稅漏稅,吳有千隻好將大鴨梨酒樓關門大吉。吳有千至今尚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挨打。
欒策飛不敢告訴馬昊的是,他媽媽張菊芬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標準的瘋子,只差沒有送瘋人院就是了,自從他「逃跑」以後,他們家就經常斷水斷電,而左鄰右舍家的水電卻都是好好的。他們家的窗玻璃,曾經在一個月之內,換了七十二塊。經常有人半夜三更去敲他們家的門,等他媽媽來開門時,屋門口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張菊芬就這樣被搞得在三個月之內,沒有睡成過一個安穩覺。目前他媽媽已經形若槁木,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
欒策飛叮囑馬昊千萬不可往家裡打電話。表面上的理由是怕有人聽,其實他是怕馬昊知道了他媽媽的情況後會坐不住,而自投羅網。
當馬昊問起自己什麼時候可以返回瓜州時,欒策飛只有兩個字:
「快了!」
是的,對「快了」二字,欒策飛還是充滿信心,他安慰馬昊:中央進一步加大了反腐敗的力度,相信瓜州市上空的烏雲終有被驅散的那一天;到那時,他就可以穿上檢察官的制服名正言順地坐在市檢察院的大樓里辦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