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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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到省城,黎江北就聽到了孔慶雲出事的消息。
消息不是舒伯楊告訴他的,那天舒伯楊本打算直接接他去省政協,半路上突然接到電話,說是政府這邊有個臨時會議,讓他去參加,舒伯楊只好遺憾地將他送回家,臨分手時,舒伯楊叮囑道:「這兩天哪兒也別去,等我電話。」
舒伯楊的電話沒等來,卻等來孔慶雲被帶走的消息!
「這怎麼可能?」黎江北猛地從椅子彈起,他的動作嚇壞了陳小染。自從校長被帶走,陳小染整天處在惶惶不安中。好不容易等到黎江北回來,他就急忙趕來彙報了。
「黎教授,現在江大亂鬨哄的,都在看校長的笑話,我都不知道該去找誰。」陳小染哭喪著臉,這些天,他在江大格外孤獨,看見誰都覺得是在嘲笑他。陳小染畢業於華東師大,後來考取江北大學教育學系研究生,也是黎江北的弟子。黎江北原來想將他留下來給自己當助手,不料孔慶雲看中了他,愣是將他調到了校長辦公室。孔慶雲競選校長成功,陳小染也前進一步,他現在是校辦教育科科長兼校長秘書。孔慶雲一出事,他的日子當然不會好過。
黎江北沒理會陳小染,這個消息太過突然,他還處在震驚中,醒不過神。過了好長一會兒,黎江北才說:「小染,我問你,校長最近跟你說過什麼沒有?」
「沒有。」陳小染搖搖頭,說完不放心,又把出事前幾天的情況仔細回想了一遍,最後確定地說:「校長最近一直在忙搬遷的事,這方面從沒透過半個字。」
「他是沒聽到風聲還是……」黎江北像是在問自己。
「校長絕對不知情,這點我能肯定。那天我也在場,看見紀委的人,校長自己先就愣了。」
到底怎麼回事?黎江北愈發納悶,難道慶雲真的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不可能,紀委不是鐵打的桶,就算他們保密工作做得再好,這種事也不會漏不出消息。或者是慶雲知道,只是瞞著他們?
黎江北正想著,陳小染又說:「黎教授,這次真的沒一點消息,就連夏老也被蒙在了鼓裡。」
夏老?黎江北心裡一亮,連忙問:「這兩天,你去過夏老那兒嗎?」
陳小染再次搖頭,這兩天,他擔心紀委會隨時找他,嚇得哪兒也不敢去。今天他是給自己壯了好幾次膽,才到黎江北這兒來。
黎江北有些灰心,本來還想從陳小染嘴裡了解點夏老的態度,陳小染這一搖頭,他也不好再問什麼了。
「你先回去吧,這事兒容我想想。」黎江北無奈地說。他心裡儘管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但人真的被帶走了,這是事實。黎江北不得不慎重。聯想到去年城市學院院長被帶走的事,黎江北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衝動,事態沒有明朗以前,切不可感情用事!
去年城市學院院長被紀委帶走,黎江北就犯了一個大錯誤,當時他聽信院長家屬及學院個別領導的話,在案件還處於保密階段時,就帶人為該院長請願。結果後來查明,該院長以十分隱蔽的手段,先後貪污公款五百多萬,以聯合辦學和委培名義,為六百多名公職人員偽造假檔案,變相出售文憑,收受賄賂一百多萬,而且還在私底下養著小情人。不僅如此,他還長期對該院一名女教師進行性騷擾。等真相大白后,黎江北後悔不已。後來他向校黨委、廳黨組做了深刻檢查,承認自己感情用事,缺少理性。這事兒對他影響很大,本來他是政協常委候選對象,就因這件事,政協不得不重新考慮,最後才將孔慶雲補充到常委。
等到第三天,舒伯楊打電話讓他過去。黎江北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不可能吧?」
舒伯楊的心情也分外沉重,他跟孔慶雲算得上至交,出了這樣的事兒,他腦子裡也有些轉不過彎來。
「我也希望這事不可能,但它確確實實發生了。」舒伯楊說。
「慶雲同志我了解,他怎麼會?」兩天過去了,黎江北還是不相信孔慶雲會搞腐敗,他懷疑這裡面有別的名堂。這兩天他反覆地想,越想越覺得慶雲遭暗算的可能性大。
舒伯楊卻不敢跟他抱同樣的想法,畢竟,他是政協秘書長,他找黎江北是有重要工作談。
「黎委員,江大發生這樣的事兒,讓太多的人震驚,也給我們的工作帶來更大難度。江大是我省高校界一艘巨艦,在全國排名第11位,是教育部今年確定的重點教學改革單位,也是全國政協要調研的重點院校之一。這個節骨眼上,孔慶雲同志卻……」舒伯楊本來是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在說話,說到這兒,嗓子一哽,說不下去了。
黎江北沒有心思聽這些,江北大學到底有多重要,他比誰都清楚,他現在只想知道,孔慶雲校長到底犯了什麼事兒,為什麼紀委要在這種時候將他帶走?
「能透露得詳細一點嗎?」他求助似的盯住舒伯楊。
舒伯楊輕輕搖頭。省委已經作出重要指示,關於江北大學校長孔慶雲涉案一事,目前屬於嚴格保密階段,消息控制得十分緊,除了具體參與案件的幾個人,外人很難打聽到。再說,作為秘書長,他也不能亂打聽,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可黎江北問得如此懇切,他又不能拒絕得太硬。
「江北,這事兒能不能不談?」他也用同樣懇切的態度問。
黎江北看著舒伯楊的臉,沉默了好長一陣兒,才道:「好吧,談工作吧。」
「江北啊,這次抽你參加調研組,可是費了一番周折的,你也知道,你提交給全國政協的那份提案,高層很重視,也正是因為這點,我才執意讓你到調研組來。這些年,你為政協的調研做了很多工作,特別是高校教育及改革方面,你的提案總是能引起很大反響。不過江北,這次調研不同往常,這次是全國政協的重點調研項目,是為兩會做準備的。」
黎江北的心情慢慢沉靜下來,舒伯楊這番話,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還有與身份同在的責任。舒伯楊說的那份提案,是春節前他跟金江教育界幾個委員聯手提交的,內容就是對江北高教的成果重新評估,特別是擴招以來出現的諸多問題,必須引起高度重視。裡面還對省上興建的閘北高教新村提出質疑,特別是圍繞閘北高教新村引起的新一輪高教投資熱,他們提出了與省政府截然不同的觀點。這份提案被省政協稱為「高教一號案」。收到提案后,政協遲遲不表態,後來黎江北找到省府周正群那兒,周正群也不表態,激動之下,他跟三個委員直接去找省委書記龐彬來,在龐書記的過問下,這份提案才轉到有關部門,並按程序上報了全國政協。但是時至今日,關於這份提案,私下議論的多,正式答覆的文字,黎江北卻還沒收到。
當時去見龐書記的三個委員當中,就有孔慶雲。
「江北,過幾天調研組就要到了,這次任務艱巨,困難重重,你一定要把委員們的心聲反映到中央,要配合調研組,拿出最有說服力的報告。」說到這兒,舒伯楊停下來,直視了黎江北片刻,然後輕聲道:「懂我的意思嗎?」
從這句話里,黎江北似乎意識到什麼,他忽然明白,今天舒伯楊找他,不只是代表政協這個組織,更多的,怕是在替委員們跟他談心。他的心裡湧上一層濕熱,這些年,他在江北委員們當中,向來是一個熱點人物,也是一個核心人物,這核心不是靠權力形成的,而是靠他的熱情,還有思想。
他鄭重地看著舒伯楊,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跟舒伯楊告別後,黎江北並沒回學校,自從他辭去江北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除了上課或開會,他就很少到學校去。為方便工作,江北大學提出在校外給他租幾間辦公室,黎江北拒絕了,他一個人住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內地,正好可以用來辦公。平日,他的幾個助手都在他家辦公。
回到家中,助手小蘇說,他博客上有幾條留言,請他看看。
黎江北是江北大學第一位公開自己博客的教授,在金江市,政協委員公開自己的博客,徵求民聲民意,在博客上跟群眾交流,黎江北也是第一人。不少新聞媒體還報道過此事,說他開了一個好頭,這樣才能讓人們更廣泛地了解與參與政治決策。當然,也有不少批評意見,有人說他嘩眾取寵,有人嘲笑他作秀,想藉此炒作自己。黎江北不為所動,他始終認為,利用網路快捷、方便、能聽到真話的優勢,可以使自己更好地跟百姓聯絡與交流,更廣泛地了解民心民意。
「網路時代寬鬆的利益表達,將催生民意型決策時代的來臨。」這是他接受一家媒體採訪時的坦言。
黎江北打開電腦,登錄到自己的博客,果然見博客上新增了不少留言和評論,瀏覽一遍,其中兩條引起他的重視。
一條是網名叫「路透社」的留下的,這位網友口氣很不友好,他責問黎江北:「政協委員到底是做什麼的,為什麼對身邊的腐敗視而不見?江大作為中華名校,豈能容腐敗分子掌舵!」
另一條是名叫「水晶魚」的網友留下的:「校方惡意關停網站,用意何在?校長神秘失蹤,官方應對全校師生有個交代,是白是黑,讓全校師生評說!」
黎江北反覆揣摩這兩條留言,顯然,這是兩種不同的聲音,說明目前為止,校內對孔慶雲出事有不同的看法。校方緊急關停網站的事他已聽說,據說就是這個「路透社」把不該發的消息發了上去,有人怕江大出現混亂,緊急通知校方暫時關閉了網站。
黎江北忽然想到,這個「路透社」到底是誰,怎麼會在第一時間得知孔慶雲被調查的事?還有,他怎麼敢斷言孔慶雲是腐敗分子?
這事非常蹊蹺,黎江北一時也不好亂揣測。不過他發現,常來他博客遛圈兒的「西拉里」和「天行健」已經有好幾天沒在他博客上踩下腳印了。
「這個『路透社』,你們了解嗎?」黎江北問幾個助手。
幾個年輕的助手搖頭,就在他準備離開時,小蘇突然說:「我查過這人的IP,他就在江大。」
「是嗎?」黎江北問了一句,沒等小蘇回答,他便離開電腦。小蘇見他對此人並不是太上心,便也沒多說話,忙自己的事去了。黎江北來到書房,點上一支煙,靜靜地望向窗外。窗外景色很美,四月的金江,到處爭奇鬥豔,空氣更是清爽得叫人陶醉。
望著望著,黎江北腦子裡忽然就冒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金江的天氣就像俏佳人的臉,說變就變,上課前還晴空萬里,一節課上完,外面竟是陰霾密布,大雨傾盆。
夏可可走出教學樓,往花壇那邊的二號樓走去,學生會在那裡辦公。
「可可。」有人在後面叫她。
夏可可停下腳步,扭頭一看是曹媛媛,外語系三年級的學生,人稱系花。在剛剛結束的學生會競選中,曹媛媛擊敗十多位美女帥哥,成為學生會新一屆網路部部長。
「找我有事?」夏可可問。
曹媛媛緊趕幾步,來到夏可可面前,抹一下臉上的雨水,悄聲道:「請願書我列印好了,什麼時候去找強部長?」
強部長就是那位總也不討夏可可和周健行他們喜歡的宣傳部部長,在江大,校辦網站還有幾個論壇歸校方宣傳部管。
「什麼請願書,你別亂說!」夏可可忽然陰下臉,審問似的提醒曹媛媛。曹媛媛吐了下舌頭,一雙杏眼撲閃了幾下,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我把你的批評給忘了,應該叫報告。」
夏可可沒有心情跟曹媛媛說笑,其實在私下,她也管這些東西叫請願書。但她現在是學生會主席,說話辦事得講原則。
「這事先放一放,等我跟周健行碰過頭再說。」
「你們兩個還要碰頭啊?」曹媛媛故作驚訝道,她的臉上染滿壞笑,說出的話更是不懷好意。
夏可可沒理她,她知道曹媛媛對周健行有意思,所以拚命往學生會擠,一半目的,就是為了周健行。她還聽說,曹媛媛為追求周健行,有過兩天不吃飯的偉大紀錄,她還一夜間在自己的博客上貼出12首情詩,都是寫給周健行的,寫得很肉麻,可惜周健行不理她。
曹媛媛還站在那裡,夏可可已掉頭走了。一會兒工夫,曹媛媛的衣裙已被淋濕。曹媛媛向來在穿著上很講究,她母親開著金江最有名的時裝店,她總有穿不完的時尚衣服,可惜今天穿的這件有點透,也過於前衛,這陣兒一淋雨,衣服便緊貼在了身上,她驕人的曲線逼真地顯了出來,怪不得身邊一下多了那麼多男生。
「色狼!」曹媛媛罵了一聲,紅著臉朝夏可可追去,剛到跟前,就聽夏可可說:「把你的嘴唇給我漂過來!」
曹媛媛呀了一聲,這張唇可是她花一千多元漂的。有次陪母親去美容院,母親漂了唇,曹媛媛覺得蠻好看,第二天便逃課溜到那家美容院,忍受了好幾個小時的疼痛,才漂了這張唇。沒想這張嘴唇害了她,不僅周健行不喜歡,罵她塗了一張烏鴉嘴,夏可可更是不欣賞,非要逼她再漂過來。
眉不讓綉,露臍裝不許穿,唇也不讓漂,早知這樣,還不如不進學生會呢!曹媛媛心裡抱怨著,把要說的正事給忘了,等反應過來,夏可可早已進了二號樓。
「老太婆!」曹媛媛嘀咕了一句,滿心不悅地朝公寓走去。
夏可可走進學生會辦公室,周健行正在跟幾個部下神吹。在學生會,吹牛是周健行的強項,別看他平日不愛說話,那是裝的,一旦在他的王國,在學生會這塊天地,周健行的真面目就會顯露出來。這陣兒,他正在跟幾位學弟吹海軍陸戰隊的事,周健行有個叔叔在部隊,聽說就是海軍陸戰隊的指揮官,他便以此為資本,經常拿那些道聽途說或網上查來的消息蒙學弟,你還別說,這傢伙仗著有一張好嘴巴,還真能把假的吹成真的。那幾個學弟聽得正入神,夏可可進來他們都沒察覺,等她重重地將資料袋摜在桌子上,幾個人才醒過神來。
「你來了,主席閣下。」周健行忙嬉笑著問。
夏可可沒理周健行,這些日子她誰也懶得理。父親的事不想不可能,一想又弄得心情更沉。昨天她剛跟姥爺保證過,絕對不會因父親的事影響學習,更不會把學生會的工作落下,她要對得起自己,更不能辜負父親對她的期望。
「主席,校辦安排的演講比賽各項事宜已落實,就等你去檢查。」學生會宣傳部部長說。
「我沒工夫,你自己去檢查。」
宣傳部部長討了沒趣,轉身朝自己的桌子邊走去。夏可可瞪著周健行,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開心點,別老拿冷臉子嚇他們。」周健行走過來悄聲道。見夏可可眉頭還是蹙在一起,他又說:「晚飯別在食堂吃,我請客。」
看著他滿是討好的臉,夏可可的心忽然一松:「你跟我來。」
等走進夏可可的辦公室,周健行臉上就多出一份沉重,他想問,校長的事到底有沒有消息,又怕問了會惹得可可更加不開心,索性乖乖地站在桌子邊,擺出一副挨訓的架勢。
「我想讓你幫我一件事。」夏可可沒心思跟他開玩笑,直截了當地說。
「什麼事?」周健行臉上立刻露出一層喜悅,夏可可終於主動跟他說話了,而且有事求他!
「你替我查查,這個『路透社』到底是何方高人?」
一聽夏可可這麼說,周健行臉一暗,不過他還是積極地說:「我正在查,這傢伙隱蔽得很,雖然知道他就在校園,但讓他現身,還真是有難度。」
「不管多難,都要查到,而且要快。」夏可可說完,又覺得口氣硬了點,轉而柔聲問道,「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遵命!」周健行啪地收起雙腳,擺了個立正姿勢。
夏可可沒被他逗笑,周健行好失望,也感覺滑稽,自己什麼時候在女孩子面前變得這樣傻帽兒了?
「還有,這件事是你我之間的私事,別讓其他人知道。」夏可可說完,就急著往外走。周健行攔住她:「大雨天的,你要去哪兒?晚飯說好了我請客,麥當勞還是肯德基,你說。」
「我沒胃口。」夏可可丟下一句,也不管周健行怎麼想,腳步匆匆地離開學生會,往樓下去。周健行心裡一涼,他咋這麼沒出息啊?聽見腳步聲遠去,周健行一跺腳,沖辦公室幾個學弟喊:「晚上公不離婆火鍋,誰去?」
幾個學弟一聽他要放血,當下興奮得發出一片大叫。
周健行他們邁著大步往火鍋店去的時候,夏可可淋著雨回到了姥爺家。自從父親被帶走,夏可可就再也沒在學校住過,無論多忙,她還是堅持回姥爺家住。
夏可可怕姥爺孤單,也怕姥爺承受不住打擊,更重要的是,在姥爺家,她能跟母親和姥爺一同想辦法,比起一個人悶在學校,在家裡的感受好多了。
母親正在做飯,聽見門響,問道:「是可可嗎?」母親這些天憔悴多了,儘管她故作堅強,但那份憔悴是掩飾不住的,夏可可甚至從聲音里就能感覺出。她走過去說:「媽媽,我回來了。」母親像是哭過,眼睛紅紅的。「媽—」可可叫了一聲,感覺自己的眼睛也要濕。她愛母親,愛這個家,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暴風雨會降臨到她家,可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先去看會兒電視,飯馬上就好。」夏雨強撐笑臉,她不願在女兒面前把脆弱顯出來。就在這時候,姥爺在書房叫她了。夏可可離開廚房,來到姥爺身邊,姥爺正在練字,她真是服了姥爺,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居然不急不慌,還能專下心來練字。
「怎麼樣,新官上任,火燒起來沒?」夏聞天放下筆,笑著問夏可可。
「還行。」夏可可勉強回答。夏聞天笑了笑:「還行是什麼話,可可,你這個學生會主席一定要當好,不能讓姥爺失望。」
「姥爺!」夏可可有些忍不住了,「你真是能耐得住啊—」
「又來了不是,昨天剛表過態,今天就又給忘了?」
夏聞天收拾起筆硯,臉上仍然保持著微笑,見夏可可像煞有介事綳著個臉,夏聞天收起笑容:「耐不住怎麼辦,你讓姥爺去鬧,去吵,去找他們要人?」
「那也得打聽他們到底把爸爸帶到了哪兒,會不會真的有事?」
「可可!」夏聞天猛然抬高聲音,「我再三說過,這事不要你操心,怎麼又分心了?」
「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怎麼了,犯了錯誤一樣得接受處罰!」
「什麼……你是說,他……真的有罪?」夏可可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弄了半天,原來姥爺也是這麼想的。她的身子戰慄著,像是要倒下去。聯想到學校聽來的那些可怕傳聞,她似乎覺得,父親真就回不來了。
夏聞天見外孫女嚇成這樣,忙道:「我什麼時候說他有罪了,他有沒有罪,不是姥爺說的。」
「那……」夏可可抖著嘴唇,不敢問下去。
「走,先吃飯。」
「我不吃!」
「不吃就餓著。」夏聞天也生了氣。夏雨趕忙走過來,硬將可可拉到飯桌上。
這頓飯吃得極不痛快。
吃過飯,夏聞天將她們母女叫進書房,語重心長地說:「出了這樣的事,大家的心情都一樣,我也盼著他早點把事情說清楚,儘快回來。但我要提醒你們的是,他的事情很複雜,怕是一天兩天說不清。我們這個家庭也不允許他犯錯誤,如果他真的有罪,就應該接受懲罰,這點上你們要有思想準備。當然,有沒有罪,不是哪個人能定得了的,得等組織最後下結論。」見母女倆臉色緊張,夏聞天又說:「我說這些,並不是意味著他真有罪,不管怎樣,你們不能消沉,不能坐等消息。一句話,該幹什麼幹什麼。從今天起,家裡不許談他的事,這是原則,記住了嗎?」
母女倆誰也沒反應,感覺夏聞天這番話有些怪,他怎麼突然這樣說呢?這不像是一個父親一個姥爺的語氣啊。
沉默了許久,夏雨勉強點點頭,她不能不聽父親的話,慶雲出了事,她的心情亂得一塌糊塗,若不是父親,她是撐不過去的,她不能再讓父親傷心。
「你呢,記住了沒?」夏聞天又將目光轉向夏可可,非要逼她表態。夏可可內心裡不想表態,但礙於姥爺的威嚴,最終還是艱難地點了頭。
「這就對了,可可,你是一個堅強的孩子,無論家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樂觀。從今天開始,你要把這件事情徹底忘掉,絕不能影響你的學習,懂我的話嗎?」
夏可可模稜兩可地搖搖頭,表示對姥爺的話聽不懂。夏聞天笑笑,他這一笑,緩解了夏可可的緊張心情,夏可可忽然覺得,父親的事不會那麼嚴重,都是自己亂想的。她的臉上終於綻開一絲笑,不過還是不放心地問:「姥爺,你不會撒手不管是吧?」夏聞天攬住可可:「他是我家的人,我當然要管。」
這話讓夏可可放心許多,她心裡念著別的事,跟姥爺說了聲謝謝,到自己卧室去了。夏聞天讓夏雨坐,說有事跟她說。夏雨見父親神色異常,不安地坐在了他對面。
夏聞天斟酌許久,道:「雨兒啊,那件事爸幫不了你了,本打算要跟正群說說,慶雲這一出事,怕是我也不好跟他開口了。」
「爸—」
「這麼著吧,你再找找婦聯和體委,自己想想辦法,困難一定會有,但你一定要把它辦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夏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天生日宴上,父親幾次要跟周正群說的,並不是孔慶雲的事,而是她們殘聯籌辦智障人特殊運動學校的事。
這事由她具體負責,殘聯想建一座學校,為智障孩子提供學習和訓練的機會,計劃好久了,先是資金無法落實,資金落實后,地皮又一直落實不下來。夏雨心裡急,奧運會之前要在中國上海舉辦特奧會,夏雨想趕在特奧會之前把學校所有手續跑下來。
夏雨感激地看了一眼父親,這事她跟父親曾經提起過,原以為父親聽聽也就罷了,沒想到父親一直掛在心上。
—2—
春江市撤地設市十周年慶典暨政府辦公大樓剪綵儀式搞得既熱烈又隆重,當然也不乏奢侈。這是目前無法根治的頑疾,中央雖是三令五申,省上也再三強調,但一旦下面搞起來,還是轟轟烈烈。
作為貴賓,周正群不便多說什麼,一切早已準備好了,具體儀程還有慶典規模和費用春江市早在一個月前就向省委彙報過,省委討論時,省委書記龐彬來同志只強調了一句:「能簡單就簡單,不要搞得讓老百姓罵街。」周正群他們抵達春江的第一天,春江方面彙報說,慶典方案在原來的基礎上作了大的調整,砍掉了一半項目,費用也壓減了一半。周正群沒發表任何意見,這次慶典,省上四大班子來了六位領導,加上部委負責人,浩浩蕩蕩一個代表團,帶隊的是省委副書記,他只是代表團成員之一,不便多說話。
慶典搞了整整一天,早上8點開始,結束時已是下午5點,中午只給了一小時休息時間,就這樣,還有五個節目沒表演。周正群大約統計了一下,這次慶典,春江方面動用了有一萬人,一半是學生,還有武警官兵、工礦企業職工,老年歌舞團有四支,約五百人。看來,春江市的老年文娛活動開展得不錯。
晚宴搞得更為隆重,春江大飯店一樓大廳座無虛席,說是吃工作餐,其實這餐的標準絕對不低。聽說外面還有兩家酒店,同時舉辦慶典宴會。單是這一筆開支,就夠他這個副省長心疼的,但他只能入鄉隨俗,況且是現在這種時候。
周正群他們被安排在三樓貴賓廳,由市上領導作陪。坐在人聲嘈雜的貴賓廳,周正群忽然心裡煩煩的,一同來的六位領導就屬他最沒精神,慶典儀式上講話時居然出現了口吃,這在他多年的從政生涯中,幾乎是沒有過的。
怎麼會把我牽連進去呢?他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孔慶雲被帶走的第二天,龐書記單獨約見過他。龐書記並沒迴避或者躲閃,開門見山說:「想不到吧,孔慶雲也會出這種問題。」
「是想不到,不過……」
「不過什麼,不相信?」
周正群點點頭,那天赴宴途中金子楊突然打來電話,問他是不是要去參加孔慶雲老丈人的生日宴?他說是,金子楊緊跟著道:「你還是不去了吧,免得到時候令你難堪。」這話莫名其妙,他追問道:「到底什麼事,請你把話講明白點。」金子楊客氣道:「就算我給你打個招呼,詳細情況,還是到會上講吧。」
那天他猶豫過,憑直覺,他已料定孔慶雲要出事,並不是他有什麼證據,而是金子楊的口氣,還有金子楊在電話里的那份客氣。省委常委中,誰都知道他跟金子楊不和,會場上公開爭論已不是一次兩次。鬧得最彆扭時,兩人有過三個月不說話的紀錄,還是龐書記出面調解,雙方才把態度放下來。金子楊怎麼就熱心到給他提前打招呼呢?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沒錯,聯想到之前省委高層間的傳聞,還有對孔慶雲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他不得不擔心,孔慶雲這次在劫難逃。
讓他震撼的是,檢舉孔慶雲的十一條問題中,其中三條就跟他有關!儘管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這三條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從龐書記的話語里,他已聽出一層深深的不安。
「正群啊,這事兒我也意想不到,本打算事先要跟你通通氣的,一想信中檢舉了你三條,都還很致命,我就讓他們帶人了。」
「三條?」當時他的表情一定很嚇人,過後回味那一刻,仍覺得脊背發冷。
「是三條,具體內容我就不告訴你了,紀律面前,我們誰也不能逾越。不過有句話我要告誡你,從今天起,你要給自己提個醒,以後講話還是做事,要注意分寸,別老授人以柄。」就在他打算為自己辯解點什麼時,龐書記又說:「還有,這件事你絕不能干預,必要時候,你也要配合調查,這是原則。」
配合調查,原則。坐在貴賓席上,周正群反覆揣摩著這些話,越揣摩越覺心不能靜。這天的晚宴他毫無胃口,沒吃多少便離開宴會廳,往賓館去。
楊黎等在房間,他也沒參加晚宴。見周正群進來,楊黎緊張地站起身:「周省長,我剛剛收到一封信。」
「信?」周正群疑惑地看著他,「什麼信?」
「一封檢舉信。」
「檢舉什麼?」這些年,通過各種渠道遞到楊黎手上的告狀信、檢舉信多得數不清,周正群並沒把楊黎的話當回事。
「周省長,你還是自己看吧,這封信內容不一般。」
「哦?」周正群警惕地從楊黎手中接過信。
這封信是手寫的,有二十多頁,周正群看了幾行,就感覺不大對勁兒。他問:「你從哪兒收的,寫信人是誰?」
「是一位老幹部,他打電話叫我,說是有要事,我回到賓館,他把信交給我就走了。」
「老幹部,他沒再說什麼?」
「沒。」
周正群想了一會兒,道:「你先回去吧,信我等會兒看。」
楊黎剛走,周正群就急不可待地看了起來,這封信真是一枚炸彈,周正群還沒看完,身上的汗已下來了。如果說這些年,他身居高位,已養成遇事不驚不亂沉著冷靜的好習慣,那麼這封信,讓他亂了,驚了,而且,憤怒了。
信是檢舉和揭發春江市委、市政府整個班子的,寫信人以確鑿的證據、詳盡的事實,揭露出春江市在政府大樓新建工程中不顧群眾反對、強行拆除有著重要歷史文化價值的文惠院,毀去二十多棵古樹,十幾塊門匾,使這座傷痕纍纍的明代老院毀於一旦。文惠院周正群知道,在春江市區,它算是唯一倖存下來的明代古宅院,這院五進三軸,是明代宰相文坤的故居,原佔地面積三千多平米。在歷史的風雨中,文惠院幾經劫難,加上年久失修,已敗落得不成樣子,但它的文化價值卻奇高。周正群在春江工作的時候,也有人動過該宅院的腦子,認為宅院既然已風雨飄搖,隨時都有可能倒塌,還不如將它毀了。周正群屢次搖頭,後來他還提過一個方案,打算募集資金,重修文惠院。方案還沒弄成熟,他便離開了春江。誰知幾年後,文惠院真的就不在了。其實在慶典儀式上,周正群也想過這個問題,最初確定的春江市政府辦公大樓並不在現在的位置,後來春江市政府以多種理由,硬是將大樓地址往西移了一公里,這樣一來,文惠院就影響了新大樓及政府廣場的建設。不過如果真心想保存,還是能保存下的,可惜—
周正群很清楚他們的心理,在春江,民間有這樣的傳聞,說整個春江市的地脈都在文惠院這一塊,這是塊風水寶地。春江上一屆班子出過事,市委原書記因貪污腐敗鋃鐺入獄,原市長又在一次搶險救災中不幸遇難,因公殉職。個別人心裡就鑽進了鬼念頭,一心想尋塊風水寶地新建辦公大樓。再加上文惠院所在的位置屬於城西,地勢開闊,離碼頭港口都近,這些年春江也確實存在城西發展比城東快的事實。但這些,能成為理由嗎?
周正群苦笑了一下,一些地方的政府班子中,講究風水、講究地脈的說法非常盛行,做法更是千奇百怪,政府大興土木搞搬遷工程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原因。當然這是暗地裡的,明著他們會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周正群在下鄉調研中還聽過更荒唐的事,一個縣新上任的縣長在入駐自己的辦公室時,竟然請了風水先生,為他擇吉日良時,吹吹打打搞了半天,最後聽說辦公室里桌子怎麼擺,人朝哪個方向坐,花盆擺在什麼位置等等都聽風水先生的。這種事兒,要是認真追究起來,怕是多得追究不完。
一座古院子就這樣毀了,周正群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憤怒,接下來看到的檢舉內容,就讓他不得不驚心動魄了。
大樓興建過程中,施工方挖出了陶器,大小一共二十多件,誰知一夜之間,這些陶器卻神秘失蹤,等文物部門聞訊趕到時,施工方絕口否認,拒不承認有什麼陶器。文物部門的專家後來從挖出的泥土中找到了碎片,依據碎片鑒定,這批陶器比江北省已經出土的陶器要早上千年,是罕見文物,對研究春江歷史及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文明史都有重要價值。
如今陶器一案成了懸案,有人說有,有人說無,最初跟建築公司交涉的春江文物局局長半年前被撤職,原因是他在深圳玩了六合彩。其他幾個專家也相繼被調離出文物局。
周正群輕輕合上信,憑直覺,他相信寫信人沒說假話,更不會憑空捏造,造謠誣陷。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哪一個人,而是春江政府。但也正是這點,讓周正群感到事情的複雜性。春江是江北經濟和文化相對落後的地區,他在春江擔任地委書記時,春江經濟綜合實力在全省排名倒數第二。撤地設市后,春江情況有所好轉,特別是這一屆政府,搞了幾個大項目,提出五大戰略,推動了春江經濟的大發展,去年全省排名,春江躍居到第四。省委對這一屆班子是持肯定態度的,龐書記還在多次會議上講過,要在全省推廣春江經驗,將春江的五大戰略再行完善,讓它成為指導全省經濟工作的一個範本。這個時候冒出一個「陶器事件」,無疑會對春江的政治穩定與經濟發展產生很大影響,對全省下一步的發展也會產生負面影響。況且,寫信人並沒指出是哪家建築工程公司。據周正群了解,凡是競標參與春江政府搬遷工程建設的,都是省內叫得響的建築巨頭,這事要是弄不好,是會引起一大串連鎖反應的。
周正群難住了。後來他想,寫信人為什麼要把這封信交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寄給紀委,或是……
不對,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文章!
當天夜裡,周正群暗暗約了一個人,此人在春江算個人物,人稱「萬事通」。周正群在春江工作時,跟他有些交情,當時他還依靠這個人,挖出了春江一起腐敗案,將江龍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五個腐敗分子揪了出來。正是憑藉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樹立了起來,在幾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被提拔為省級領導。
周正群跟「萬事通」的談話持續到午夜12點多,具體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包括秘書楊黎。
次日,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計劃,離開春江前往江龍縣。江龍縣是周正群的聯繫點,每年他都要下來一次。作為包點領導,周正群到江龍不只是檢查教育工作,江龍生產生活各個方面,都跟他有關係。去年江龍受了災,暴雨期間5處河堤決口,淹沒農田20萬畝,沖毀房舍兩千多間,6個村子被捲走,一萬多名農民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高達幾千萬元。眼下梅雨季節馬上要來,一進入六月,長江中下游地區將會出現連續陰雨天氣,降雨量時大時小,有時甚至會暴雨成災。去年就是防範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結果釀成大禍。今年說什麼也得提前預防。加上江龍縣境內的幹流河道蜿蜒,河道極不穩定,屬重點治理河段。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檢查對重點堤段、重點工程、危險河道等「兩重一危」的治理與加固,對防洪與航運方面存在的突出問題,必須抓緊解決,馬虎不得。
車子是下午3點到達江龍的,江龍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候在那裡,縣委書記和縣長也是參加完慶典后,早周正群一步趕來的。一陣兒寒暄后,車隊朝縣境內的A5號堤段趕去。A5號堤段是最最讓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長26公里,是三條河道的彙集處,堤下正好是江龍縣城。這段河堤從周正群當地委書記時就開始重點治理,到現在,隱患還未徹底排除。去年那場洪災中,A5號段就差點決堤,是一萬多名部隊官兵誓死保衛,日夜加固,後來拿人體築起了河堤,才算是保住了江龍縣城。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保衛戰,周正群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心在狂跳不止。
車子率先來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設地段,這是江北省委省政府「十五」期間提出的重點治理工程,在江龍縣和春江境內建設以朱家台分洪工程為主的一批分蓄洪區,將春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積擴大500萬立方米。同時抓緊完成烏龍嘴、天峴峽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庫工程的建設,再配以涵閘建設,使江龍暨春江的防洪能力提升兩倍。
工地正在加緊施工,周正群詢問了一番工程進度,又到幾個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設人員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囑一定要保證工程質量,絕不能讓豆腐渣工程出現。負責工程建設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工程師,他激動地說:「請省長放心,工程質量我敢拿人頭保證。」周正群滿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進度,朱家台分洪工程應該在汛期來臨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壩上,周正群看著前面一群加固堤坊的農民說:「他們是不是去年受災的農民?」
縣長徐大龍趕忙道:「是他們,眼下青壯勞力已擴充到工程隊伍中,他們的幹勁很大。」
「生活問題呢,怎麼解決的?」
「房子縣上已建了起來,這個月就能分到農民手裡,一共建了6個新村,每村安排260戶。」
「生活來源呢?」
「縣上每月發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糧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來自他們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望著遠處渺渺茫茫的江水,蔥蔥鬱郁的山色,還有江面上不時出現的船舶,周正群內心起伏不止。這一帶留給他太多記憶,從跟著夏聞天的那天起,他的腳步就整日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間穿越。這片土地上種植過他的夢想,生長過他的愛情,也留下過他的痛苦和絕望。若不是夏聞天,他可能就陷在這片土地里走不出去了。這麼想著,他的眼前浮出夏聞天那張嚴厲的面孔來,真是遺憾,孔慶雲出事,他應該第一個站出來,幫夏聞天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惜他不能,他必須設法離事件遠一些,再遠一些,他甚至不能在這個時候去看夏聞天!
周正群心裡掠過一層冰涼,他忽然感覺,自己並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至少現在不是。又一想,這跟光明磊落無關,這是組織規定,是原則!
原則。他苦苦一笑,將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驅開,一門心思檢查起工程來。
工程進展令他滿意,質量把關也很嚴。周正群放下心來。看得出,經歷了去年那場大洪災,江龍縣委、縣政府的認識提高了不少,無論是資金投入還是群眾發動,江龍縣都走在了春江市的前列,這一點周正群給予了充分肯定。當著省市陪同領導的面,周正群對江龍一班人特別是縣長徐大龍,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我倒要看看,今年你這個大龍,能不能降住江龍。」查看完烏龍嘴水庫,周正群興緻勃勃地開起了玩笑。周正群一輕鬆,隨同人員的心情也放鬆下來。
連續三天的檢查,誰都捏著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周正群視察工作跟別的領導不一樣,他很少聽彙報,更不會順著你事先確定的路線去看。他很即興,想看哪兒便去看哪兒,有時車子正跑著,他會突然停車,還沒等陪同人員下車,他已跟工地上的農民聊了起來。他的這種即興以前曾讓不少領導出過丑,本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連農民說的話,臉上的表情,都提前作了排練,可他偏偏要來個突然襲擊,專挑那些在地方官員眼裡是「硬骨頭」、「刺蝟」的人了解情況。有次去上游的銅江縣視察,本來安排是在一個叫五龍灣的村子檢查村務公開,結果他的車子硬是開過了五龍灣,到黃龍台村才停下來。黃龍台村一點準備也沒有,村上領導對檢查情況一問三不知,該上牆的沒上牆,該公布的沒公布,村民對此更是不滿。那天周正群讓黃龍台村村民圍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告了一整天的狀。聽到後來,周正群心裡的火終於壓不住了,他問銅江縣縣長:「這怎麼解釋?」銅江縣縣長早已滿頭大汗,面對群眾的詰問,哪還有什麼解釋,只能乖乖地等著挨批。那次檢查,銅江縣縣長丟了官,縣委書記在全市大會上作了深刻檢查。
江龍縣縣長徐大龍是去年災情發生后從另一個縣調整過來的,以前在那個縣擔任常務副縣長,人很年輕,不到四十歲,大學讀的就是水利工程建築,讓他來治理江龍,春江市算是選對了人。
不過周正群提醒道:「光有一股幹勁還不行,一定要科學治水,要合理規劃,要考慮到江邊地區的綜合治理和可持續發展。」
徐大龍頻頻點頭。
三天的視察終於結束了,從烏龍嘴水庫回來,周正群本打算開個短會,總結一下,再提幾條具體要求,就回省上。不管怎麼說,他心裡惦著孔慶雲,惦著夏聞天,更惦著那封檢舉信。誰知剛回到賓館,他就讓望天村的村民給圍住了。
—3—
事後有人說,張興旺等人能在江龍賓館圍堵住周正群,是縣長徐大龍的安排。徐大龍不承認,周正群也不願相信。
當時的情況是,周正群剛走下車,還沒來得及跟前來迎接他的江龍縣接待辦主任打招呼,望天村的村民就圍了過來。至於望天村的村民事先藏在哪兒,他們怎麼就能一眼判斷出車子是周正群的,接待辦主任說不清,賓館保安說不清,縣長徐大龍當然也說不清。周正群事後說:「群眾有事情,就讓他們直接來,別攔啊擋啊的,不好,這不像是我們黨的作風。」
這話是沖春江市常務副市長說的。見村民圍過來,第一個跑上前阻止的,就是這位副市長。「都一邊去,這兒是賓館,不是自由市場。」副市長不喊這句還好,這麼一喊,望天村村民不答應了:「賓館怎麼了,只許你們當官的進進出出,不許咱老百姓邁進一步?」說話的就是張興旺。
周正群掃了一眼,見找他的村民有十七八個,他笑著說:「陣勢還蠻大的嘛,是到上面說還是就在這兒說?」
「就在這兒說。」張興旺很激動,他穿一件舊T恤,外衣搭在胳膊上,腳上是一雙破膠鞋。
「好,進大廳吧。」周正群說著,就往大廳去,身邊的春江市副市長急了:「周副省長,你可千萬別聽他的,他是—」
「他是什麼,老虎還是獅子?」周正群臉上露著笑,不怒而威的目光緊盯在副市長臉上。那位副市長不敢阻攔了,不過他還是狠狠瞪了張興旺一眼。
談話便在大廳進行。一開始,張興旺等人的言論很過激,先是罵地方政府,接著罵那些通過擴招騙他們錢的人,罵著罵著,張興旺冷不丁說:「省長我問問你,你家裡要是有三個孩子,花十多萬供出來,沒事幹,你心裡著急嗎?」
周正群沒急著回答,他在聽,張興旺等人到底要說什麼?
「他家的孩子能沒事幹?龍生龍,鳳生鳳,他的孩子就算不用念書,也一樣當官兒。」有人揶揄道。張興旺沖身後說怪話的矮個子瞪了一眼,回過目光,繼續跟周正群說:「我們不是胡鬧,也不是不講理,我們就是想問問,當初政府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政府答應你們什麼了?」聽清他們還是為擴招的事來,周正群心裡有了底,臉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許多。
「答應的很多,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說著,張興旺打開自己的包,從裡面拿出厚厚一摞材料,邊翻邊往周正群手裡遞。
「這是市上的文件,這是省里的,這是大學的招生簡章。還有,這是當時的報紙,你看看,上面寫得多好。」
這些東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全國性的擴招發生在1999年,當時的背景很複雜,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兩條。一是緩解勞動力就業壓力。有觀點認為,通過擴大城鎮高中或高校招生規模,可延緩部分勞動力進入就業隊伍的時間。另一方面,教育專家和教育部門也多次發出擴大高等教育規模的呼聲,認為中國高等教育大發展的時機已經成熟,應該打破原有限制,給高校更多自主權,讓更多被高考關在門外的學生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在多種思潮的影響下,教育主管部門開了口子,出台了擴招政策。但許多配套政策在操作層面上根本來不及運作,地方官員把籌建和升格學校作為政府政績和標誌性工程,就為擴招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事情已過去十幾年,關於高校擴招利弊的爭論仍在繼續,各種觀點仍在激烈交鋒,但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的孩子在擴招中上學了,而且是掏很高的學費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業,他們發出這樣的質問是能理解的。
問題是,這是一個大課題,周正群解決不了。
張興旺手裡拿的,就是當時江北省教育廳廳長接受記者採訪時的一篇新聞報道,那篇報道周正群看過,省上許多領導都看過,它被稱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面對記者的提問,教育廳廳長竟極為肯定地說:「通過擴招進去的學生,政府有能力為他們提供就業機會,政府正在啟動跟擴招配套的就業工程,相信等他們畢業時,能夠找到自己滿意的工作。」
這樣的話,放在今天,是沒一個官員敢說的,但那時,有人說了,而且還登在報紙上!
張興旺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當時跟學校簽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條:學生在學校修完規定課程,經過考試,成績合格,取得畢業證書,由學校負責向用人單位推薦,保證100%就業。
有了這兩樣東西,張興旺就覺得,望天村就不了業的二十多個學生,應該找政府討工作。否則,政府就得退他們錢!
周正群並不覺得張興旺在無理取鬧,看得出,這是一個在上訪中學了不少知識的人,尤其是法律方面。因為他提出一個非常尖銳的話題:擴招是不是一個圈套,目的就是讓家長替那些新建起來的學校還債?如果是,這就是欺詐!
張興旺把自己要說的話講完,也不難為周正群。他說:「我不想今天就要答覆,我知道答覆這些事兒難,你把我的信拿走,什麼時候答覆我,隨你。」然後,帶上一同來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周正群更是感覺張興旺給自己上了一課。
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個人:黎江北!
當天晚上,他便打電話給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裡,一聽周正群問張興旺,黎江北說:「這個人反映的問題很有代表性,一個農民敢這麼反映問題,我想他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圖熱鬧。」
「這些我知道。」周正群說。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邊問。
「你如實告訴我,張興旺手中那些資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發火,有些事他必須搞清楚。
「周副省長,你多慮了,我手頭不少資料,還是張興旺給的呢。」
「這怎麼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帶幽默地說:「怎麼,你懷疑我在背後指使張興旺?」
「不,不,江北你別那樣想。」
「我是不這麼想,但我怕有人這麼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個約見黎江北。江北大學邊上的長江大飯店,周正群私人會客多是在這裡。
黎江北剛剛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楊黎的電話,匆匆趕來了。
「怎麼,你也見到他了?」黎江北問。
「讓他堵在賓館門口。」周正群說。
「這個張興旺,怎麼跟誰都來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氣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雖然周正群身居高位,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有時兩人會為一個話題爭得面紅耳赤,有時又守著一壺茶,能聊到深夜。當初讓孔慶雲執掌江北大學的帥印,還是黎江北力舉的。
「江北,我感覺這個張興旺不簡單,你實話告訴我,這人到底有沒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面?」
「還能是哪方面,江北,這次你得跟我說實話。」周正群憂心忡忡,從江龍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個深山裡的農民,居然對政策吃得那麼透,而且說起話來有條有理,既不刁蠻,也不搶理,就事論事,論完就走。這在周正群遇到的上訪對象中,算是很特別很有水平的一個。也正是因為有水平,周正群才覺得,這個人絕不簡單,他急著想從黎江北嘴裡知道更多關於張興旺的事。
這是周正群的工作習慣,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問幾個為什麼,循著蛛絲馬跡,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後再尋求解決的辦法。他有種預感,張興旺很有可能是他一個大麻煩,也是江北省政府一個大麻煩。
這種預感雖然沒有來由,但很強烈。
周正群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道:「我省的高等教育,底子你清楚,這兩年的發展你更是見證人。儘管對外說是取得了輝煌成就,但事實到底怎樣,你我心裡都清楚。」
黎江北沒急著說話,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這個問題揪著,周正群說得沒錯,事實情況比這可能還要糟,但他不想就這個問題深談,這個話頭要是扯開,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輕鬆道:「一個鄉野草民,居然把副省長難住了,他在江龍沒怎麼難為你吧?」
「他要是難為倒好。」周正群邊說邊掐滅煙,坐在沙發上好像不舒服,忽然起身說:「江北,你說怪不怪,昨天要是張興旺跟其他上訪者一樣,對我大鬧大叫上一陣兒,或者提出許多苛刻條件,我反而不覺得他棘手,恰恰是他沒難為我,才讓我不安。」
「你的意思是……」黎江北試探性地問。
「我感覺他的目的絕不是要跟學校和政府索要學費,他有深意。」
「這不好嗎?或者……」黎江北再次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他倒要聽聽,對張興旺這個人,周正群怎麼看待。
「你說他會不會學那個秋菊一樣,弄些讓政府很尷尬的事?」
黎江北心裡猛地一震,周正群果然是周正群,剛剛跟張興旺見了一面,就猜出了對方的動機!
這也是他不想就此問題深談的一個緣由,他接觸過張興旺,還不止一次,起先他以為,張興旺頂多就是鬧著讓江龍縣給他兒子安排工作。後來才發現,他低估了這個農民。張興旺花那麼大精力收集那些資料,三年不放棄上政府的門,目的絕非只是為兒子討份工作。怎麼說呢,這個有點文化的農民跟政府較上真了!
這麼些年,上訪戶雖然不少,十分難纏的「釘子戶」也不少,但他們都是為「自己」來的,或是遭遇了不公,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他們是沖政府喊冤來的。張興旺不,他真是跟電影里那個秋菊一樣,是為政府糾錯來的!
這一點,黎江北絕沒判斷錯,這會兒聽了周正群的話,更是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政府出台一些政策時,難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這事沒人認真也就罷了,一旦認真起來,就成了另一種性質!
而且,擴招這件事,涉及面廣,是政策層面上的難題,一下兩下誰也破解不了。這種情形下,張興旺這個人就有了代表性。這麼想著,他跟周正群說:「這個人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可怕,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展開大討論,改革畢竟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再說,錯了就虛心承認,這有什麼可怕的?」
周正群聽完,沉思了一會兒道:「理是這個理,可真要照你說的這麼辦,我這個省長怕就當不了了。」
黎江北撲哧一笑:「說半天,你是為自己的烏紗帽發愁。」
周正群猛地起身,正色道:「江北,這種玩笑不許開,我周正群還沒到為自己的烏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份兒上!」
「看你,激動了不是?我是說,有些事捂是捂不住的,莫不如早點暴露,也好讓你這個省長儘早找到衝破瓶頸的辦法。」
周正群意識到自己的激動,轉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說這個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見見這個張興旺,我覺得他是個人物。」
黎江北儘管不知道張興旺在江龍說了什麼,讓一向沉穩練達的周正群如此擱不下,但有一點他放心了,周正群並沒把張興旺樹到對立面上,也就是說,周正群心裡,對擴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教育困境,已經開始反思了。
兩人又聊了幾句,黎江北忽然問:「慶雲的事,有消息嗎?」
周正群臉色一暗,他怕黎江北問這個,有些事別人問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但在黎江北面前,他做不到。他們之間向來是沒有什麼機密的,組織原則有時候也無效。但這件事他真是無法回答。
見周正群為難,黎江北很快說:「如果不方便,就不說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沒什麼不方便的,一句話,事情複雜。」
黎江北臉上的笑陡然而逝,這四個字要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興許他還能想得少點。周正群用這四個字答覆他,問題怕是……
—4—
省政協會議廳,準備了幾天的座談會終於召開。這次會議是專為迎接全國政協調研組召開的,之前政協已召開過兩次專題會議,對調研組的到來做足了準備。今天開會有兩層意思,一是再次統一口徑,強調調研紀律,把大家的思想認識統一到一條線上來。另外,也是想借這個機會,把政協下一步工作透個底,好讓委員們有個思想準備。
會議由政協主席馮培明親自主持,之前秘書處已邀請夏聞天等老同志列席會議,省城教育界部分代表也被請了來,政協拿出了很誠懇的態度,目的就一個,希望大家在這次調研中多配合,少添亂。
可到了既定的時間,還不見夏聞天的面,派去接他的車回來了,說是家裡沒人,手機關機,聯繫不上。舒伯楊就說:「要不再等等,夏主席不會不來。」
馮培明不滿地瞥了舒伯楊一眼:「現在開會,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時間。」說完,就神色嚴肅地講起話來。
馮培明今天的講話分三層意思,一是對全國政協調研組的到來表示熱切期盼,他說:「全國政協派調研組到我省調研,表明全國政協對我省的教育工作是非常關注的,我省高等教育經過多年來的發展,取得了長足進步,積累了豐富經驗。特別是這五年,高教事業跟江北經濟一樣,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五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五年的飛躍式發展,已使江北高校事業走在了全國前列,為全國高校的改革與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經驗……」
第二層,他對參加全國調研組的三名委員寄予厚望,要他們不負省委、省政府之厚望,不負省政協之重託,帶著全體委員的心愿,還有廣大教育工作者的心聲,把江北高教事業大發展的輝煌成就反映上去。
選派參加調研組的三名委員是今天的與會重點,黎江北坐在前排正中,從接到會議通知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政協會給他定什麼調子,會讓他肩負怎樣的使命?這會兒聽馮培明言辭激昂,再三強調要突出成績,黎江北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些天他準備了13個問題,裡面只有兩個談江北高教的成績,其餘11個,都是談問題或不足。他掃了一眼身旁另兩位代表,他們正拿筆認真地記著,表情專註。這兩名委員黎江北都很熟悉,一名是江北省委黨校的林教授,行政學專家。另一名是江北師範大學劉教授,語言學專家,圈子裡都叫他「劉語言」。聯想到這兩人平日的言行,黎江北就想,這次調研,可能跟政協唱反調的,怕就自己一個。
這麼想著,他將目光投到主席台就座的舒伯楊臉上,舒伯楊神情坦然,鎮定自若,看不出有什麼反常。黎江北收回目光,認真做起記錄來。
馮培明的第二層意思終於講完,他咳嗽了一聲,端起水杯,目光環視著會場,很是自信地看了一會兒,接著在黎江北臉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喝水,接著講話。
馮培明要講的第三層,就是當前江北的高教形勢,特別是發生在江北大學的孔慶雲腐敗案,以及此案對江北高教界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開會之前,馮培明就此問題請示過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金子楊。金子楊沒就案件具體談什麼,但他說:「這件事相信對江北高教界影響很大,高教界的腐敗已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曝不得光的,它是混雜在我們高教事業中的一股濁流,清除這股濁流,省委決心很大,政協一定要在這方面起到積極作用。」
馮培明據此斷定,省委對孔慶雲一案,已有了定性。既然金子楊用了「腐敗」兩個字,就表明,孔慶雲已經……
馮培明正要講話,會議室門悄然推開了,進來的先是會務處一位秘書,馮培明最討厭別人在關鍵時刻打斷他,剛想訓斥,就見秘書身後跟進一個影子來。
馮培明臉上的光芒瞬間失去,他猶豫了一會兒,極不情願地起身,沖門口說:「快請夏老就座。」
夏聞天掃了一眼會場,沖馮培明客氣地點點頭,在會場後面找個座位坐下了。
馮培明的臉色有點僵,半天,才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心裡想,他怎麼在這個時候出現?
黎江北繼續垂著頭,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寫著什麼,彷彿,他對夏聞天的到場渾然不覺。
再接著講話,馮培明就變得不自然了,至少,底氣沒剛才那麼足,聲音也沒剛才那麼洪亮,他草草講了幾句,具體講了什麼,自己也不大清楚。不過有一點他很清醒,關於孔慶雲,關於江北大學,他一個字沒提。
會議接著討論,圍繞馮培明剛才的講話,委員們各抒己見。師範大學劉教授是典型的書獃子,剛才他雖也在筆記本上記著,馮培明講了什麼卻一句也沒記下。他第一個發言,談的竟是高校教師的待遇。他說:「改革開放多少年,其他行業職工的收入都增長了,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唯有教師可憐,工資雖然在漲,但與物價上漲幅度相比,工資的漲幅實在讓人寒心。」他以自己為例,說過去他的住房條件在金江市算是上等水平,三口人,58平米。現在呢,他們老兩口住65平米,雖是多了7平米,但與金江市的整體住房條件相比,顯然是到了末流。「房價飛漲,物價猛增,我一個教授,苦了一輩子,尚且買不起一套房,你說教師這行業,還有什麼吸引力?」
劉教授最近正讓房子的事鬧得心亂,他所在的那一片要拆遷,按開發商給的政策,他的舊房在原地還換不了新房一個卧室,往郊區搬他又不樂意,所以就把牢騷發到了會上。
黎江北發現,劉教授講這些的時候,舒伯楊不停地沖劉教授使眼色,但劉教授大約是心裡太堵了,也不管在這樣的會上發牢騷合不合適,根本沒注意。
接下來發言的是省委黨校的林教授。林教授不愧是黨校的,政治水平就是高,他順著馮培明的話,又往深里講了三點,旁徵博引,深入淺出,邏輯嚴密,條理清楚,就跟課堂上講課一樣。但是會場氣氛卻有些亂,後面列席會議的幾位委員好像不大愛聽林教授講這些,竟寫了紙條傳過來。黎江北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寫著:這次選派委員的標準是什麼,為什麼民辦大學的委員沒有資格參加?還有一張寫著:不同級別的高校享受著不同的政策,這次搬遷,江北大學享受的優惠政策最多,而長江大學到現在連教學地址都落實不了,這問題為什麼不談?
連著看了幾張,黎江北不敢看了,他終於明白,今天來的委員,都是帶著問題來的,這會要是控制不好,就會成為一個訴苦會,問題反映會。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把紙條往上傳時,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將他手裡的紙條拿走了。黎江北抬起頭,就見舒伯楊的目光正對在他臉上。
舒伯楊似乎在責怪他,又似乎在暗暗提醒他。
這天的黎江北只講了三分鐘,就一個問題,委員的責任。
他說:「委員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建言也好,提案也好,必須反映人民群眾的心聲。尤其是在當前形勢下,更應該充分發揮政協委員的優勢,加強同社會各界的聯繫與合作,及時反映各方面的真情實況和不同群體的願望要求,推動群眾關心的熱點問題得到解決,維護好群眾正當利益。高教界委員應該時時刻刻把高教事業放在首位,要敢於反映高教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敢揭短。揭短是為了幫助政府尋找不足,解決問題,說穿了,揭短也是為了發展,為了更好地促進和推動高教事業。」
黎江北的發言引起會場一陣兒騷動,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因為是討論,坐在主席台上的馮培明也不好說什麼,後來見委員們話題越扯越遠,他提醒道:「大家不要走題,一個一個談,注意會場秩序。」
會議開了將近三個小時,列席會議的委員們到後來真是提了不少尖銳問題,其中就有委員提出,江北大學作為江北省最高學府,校長神秘失蹤,社會傳言紛紛,孔慶雲校長也是政協委員,政協應該出面澄清事實,抵制流言。
馮培明非常嚴肅地說:「這個問題不在今天討論的範圍,孔慶雲到底出了什麼事,紀委會給大家一個說法。」
此話一出,全場肅然,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只要提到紀委,總給人以豐富聯想。
坐在台下的夏聞天面部表情動了幾動,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會議快要結束時,馮培明徵求他的意見:「夏老有什麼指示?」
夏聞天站起身,再次掃了一眼會場,道:「首先我向大家檢討,今天到會遲了,我從醫院往這邊趕時路上堵車,但這不是理由,請大家批評。聽了大家的發言,我很感動,都說政協委員是個虛名,我看不是,今天大家的發言就證明,每個委員都在思考,都在認真想問題,這就好,表明我們的委員已經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也在竭盡全力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要問我有什麼指示,沒有,期望倒是有一條,四個字:實事求是。」
黎江北後來才知道,夏聞天這天遲到,真是路上堵車延誤了。夏聞天患有高血脂,這天正好是他到醫院例行檢查的日子,他又不願坐公車,自己打的去,結果晚到了半小時。
這天黎江北收到一封信,是會後一名委員悄悄給他的。路上沒顧上看,回到家中,黎江北立即打開信,看著看著,晴朗的臉變沉了。
信是長江大學12名教師聯名寫的,詳細反映了長江大學從創辦至今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待遇,特別是跟合作單位江北商學院發生利益衝突后,有關方面不按法律程序,而是聽信江北商學院單方面的說辭,強行將長江大學驅出原校址,使五千多名學子在廢棄的庫房讀書。這還不算,長江大學花巨資購得的土地,又因其辦學手續非法化,被國土部門收回,銀行凍結了該校全部貸款,致使原定今年完工的一期工程成了泡影。信中呼籲,有關方面應該採取積極措施,儘快查實長江大學和江北商學院矛盾衝突的焦點,妥善解決這一遺留問題,讓學子們早日回到校園。
信儘管寫得很委婉,但字裡行間卻有一股掩不住的情緒。黎江北能感覺出,這情緒是憤,是怒,是不得不吐的一種痛。長江大學的情況他了解一些,跟江北商學院合作的前前後後,他也調查到一些資料。他個人認為,長江大學原本是江北省發展民辦高校的一塊實驗田,一塊很有希望的實驗田,可惜這塊實驗田沒種好,讓人糟蹋了。
怎麼辦?黎江北想了好半天,覺得這問題擱到他這兒不行,信上說得很清楚,如果處理不妥,長江大學師生將會進一步上訪,直到問題徹底解決。聯想到前些日子在碼頭看到的情景,還有陸玉送給他的那份傳單,黎江北內心的不安越發加重。
長江大學是一枚埋在江北高校間的炸彈,如果不及早排除,將會引出一系列麻煩,弄不好,會傷及江北高教的主動脈。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無論如何,得把這枚炸彈排除掉!
可怎麼排除?黎江北再次靜下心來,開始思考良策。然而,面對亂麻一樣的現實,他真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腦子裡反而被這些年發生在江北高教界諸多怪事、奇事困擾,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獨自悶想了一會兒,黎江北將助手小蘇叫來,叮囑道:「你馬上著手調查長江大學,從創辦那天查起,一定要細,要全。」小蘇從黎江北臉上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他蠻有信心地說:「教授請放心,我一定會把最真實的資料拿給你。」
小蘇走了很久,黎江北綳著的那根神經還是無法放鬆,他拿起電話,想打給周正群。這個時候,他真渴望能跟周正群好好談談,交換一下彼此的想法,包括對孔慶雲的事,他也想從周正群嘴裡多知道點消息。畢竟,慶雲跟他關係非常,又是江北大學的掌舵手,他的事一天不落實,江大這艘巨輪就一天不得平穩。
江大可千萬不能再有動蕩啊—
電話撥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停住,耳邊不知怎麼就響起舒伯楊提醒過他的話:「慶雲同志的事涉及方方面面,聽說龐書記也難住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給周副省長施加壓力,畢竟,周副省長跟夏老的關係,是誰也越不過去的坎兒。」
黎江北猶豫了,這個坎真是不能越,也無法越,那麼,按組織原則,正群就應該迴避,至少,他不能主動過問案情。
正犯著難,放在另一邊的手機響了,黎江北拿起手機一看,正好是周正群打來的,當下興奮地接通電話說:「我在家,有什麼事嗎?」
「出來坐坐,喝杯茶。」
「好!」黎江北問清地址,衣服也沒顧上換就往外走。半個小時后,他來到一家叫清水閣的茶社,周正群已等在裡面。
「會開得怎麼樣?」周正群看上去並不像有急事的樣子,臉上一派從容。
「還能怎樣,老生常談。」
一聽「老生常談」四個字,周正群就知道,黎江北對今天的會議不滿。不過他沒就此問題問下去,政協那邊會議剛結束,就有人向他彙報了情況。其實不用彙報他也能想象得出,馮培明開這個會,目的就一個,讓委員們齊了嗓子唱讚歌。唱讚歌周正群不反對,問題是,眼下這麼多問題堆在眼前,委員們會按照你的旨意去唱嗎?
「我剛剛從龐書記那兒出來。」周正群忽然說。
黎江北暗自一驚,按說這是高層領導間的機密,周正群不該講出來。
「怎麼,你不想聽聽,龐書記跟我談了些什麼?」
黎江北想了想,道:「不想。」
「假話。」周正群朗聲一笑,「你黎委員什麼時候也說起違心話來了,真不想還是怕我不講?」
「兩者都有。」黎江北實話實說。
「嘿嘿,我說嘛,你黎委員要是對這些不感興趣,那才叫怪。不過我還真不能告訴你。」
說話間,服務員捧上了茶,是兩人最愛喝的一品鐵觀音。黎江北品了一口,味道真醇,這一壺茶,價格絕對不菲。「你不會是找我貧嘴吧?」他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周正群臉上那層笑意讓他問了回去,半天,才端著茶杯道:「有件事想跟你核實一下。」
「什麼事?」黎江北陡然警覺起來。
「慶雲同志是不是在收藏字畫?」
「收藏字畫?」黎江北臉上的警覺轉成了驚疑,他跟慶雲同事多年,還從沒聽說他有這愛好。
「怎麼,他……」
「你先別亂想,只管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黎江北緩緩搖頭,見周正群狐疑地盯住他,他又道:「這事我還真吃不準,這種純粹的個人嗜好,別人是很難知道的。」
「他連你也瞞?」
「不。」黎江北堅定地搖搖頭,「不是他瞞,是我壓根就沒聽到他有這一嗜好。」
「這就奇怪了……」周正群像是自言自語,說完,輕啜了一口茶,眉毛一揚,「算了,不談這事,談談你吧,準備得如何?」
黎江北清楚,周正群心裡有事,這事一定跟字畫有關,但他沒追問。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這是黎江北的處世原則,儘管他跟周正群可以無話不談,但那是在周正群願意的前提下,周正群不想說或不便說的事,他從來都裝作不感興趣。
其實他心裡,恨不能就這話題談一夜,談到天亮為止。
黎江北將自己準備的情況簡略說了說,見周正群不時地皺眉,有些吃不準地問:「怎麼,我這個方向不對?」
「不是你的方向不對,關鍵要看調研組的方向。江北啊,你是一個敢講真話的人,這點令我尊敬,但有時候講真話是要犯忌的,弄不好還要殃及大局。不瞞你說,我跟龐書記也擔心這點,到目前為止,我真是不知道,讓你參加這個調研組,到底是對還是錯?」
「怎麼,你也懷疑我?」
「這跟懷疑扯不上邊,我還是那句話,大方向你自己拿,但有一條,不能什麼都往上捅。你要記住,你這次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江北省,如果因你的耿直惹出太多麻煩,我這個副省長可招架不住。」
「你這是給我敲警鐘?」
「該敲時必須敲,誰讓你黎江北是一個有前科的人。」
黎江北的頭刷地低下去,這句話聽起來隨意,其實卻是周正群經過深思后說出的。去年一次調研中,就因黎江北不顧周正群等人的反對,將江北省高校負債的數字捅了出去,結果到現在風波都沒平息。
有些事他們兩人的立場是一致的,有些卻未必。作為主管教育的副省長,周正群考慮的,不只是某一方面,而是綜合。既要發展,又要避免問題,最好不出問題,換上誰,怕都不能做得這麼周全。而黎江北追求的,恰恰是周全。
兩人喝淡了一壺茶,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離開時,周正群忽然又記起一件事:「對了,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從明天起,你搬回學校辦公。」
「為什麼?」黎江北不解,今天周正群說的話,老是出其不意,讓他琢磨不透。
「不為什麼,這是我對你的要求。」
「這……」
「該服從時還得服從,學校那邊我已打過招呼,明天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