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茶館還是雅芳軒,項自鏈在計程車里問過位置,直奔而來。剛上樓就一眼看見許鴻運窩在窗邊。到了這種場合,心也跟著變了,再也不分個先來後到爵位官位了,項自鏈還沒坐下就湊上去聞了聞,輕輕地唏噓著,「好茶好茶!」許鴻運抬起頭眯著眼,問:「項市長是個有心人,茶確是好茶,這家老闆專門準備的,我的一個老朋友。」「茶能識性,許老闆除了財大氣粗外,還是個雅人,恐怕在寧臨找不出第二個來了。我沒說錯的話,這是產於杭州的龍井茶?」項自鏈側臉問許鴻運。
官場上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就象商人看顧客身份要價一樣,項自鏈和許鴻運各系官商兩家,平時說話難免當不了真。這一說倒把許鴻運愣了一下,反問:「為什麼不是台灣烏龍、高山雲霧、黃山毛峰、福建鐵觀音什麼的呢?」「嘿!雖說好茶差不多都是翠綠、溫和、清香的,但茶有茶性,就象人有品性,各有各的特點和妙處的。台灣烏龍性最溫,長年生在海島上,雨水充沛但又不滯不礙,葉嫩而不油,嬌而不滴。再說晝夜氣溫變化平緩,少有寒氣暖流往複折騰,性溫如深礦軟玉,入口生暖。可惜受島上咸氣所侵,略嫌不足,香中藏澀。」項自鏈說完頓了頓,看許鴻運的反應。許鴻運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既沒肯定也沒否定,要他再說說高山雲霧。
「高山雲霧既是極品也是稀品,市場上流通的往往是它的近親,但血統就不再純真了。真正的高山雲霧生在竣山之上洞岫之口,洞岫里攝氏18度左右的濕氣晝夜不停地滋潤著茶樹。高山雲霧顧名思義吸取日月精華山水靈氣凝郁而成的,可一般的高山茶受氣溫變化作用強烈,雖郁綠清香,但純色比起烏龍來就嫌差些,且冬霜未消葉藏寒氣有利解暑,可口味就稍遜風色。正宗的雲霧茶往往只有長山洞旁邊的幾棵,極為難得,色香味無可挑剔,有烏龍之清而無咸氣,造化神奇,唯有廬山和天台華頂山最為出色,可惜沒有幾人能有這福份消受。」說到這裡,許鴻運點點頭說:「看不出你還是個茶人,懂得山水神奇。」這時候的許鴻運不再是個商人了,眼睛里透著茶色,明澈清碧。
「茶俗名瑞草,又叫忘憂草,是中國的國寶,可惜清政府腐敗,白白送給了英國人帶到印度栽培,現在差不多覆蓋了亞洲各國。我沒有其它喜好,就好這一口茶,你說的高山雲霧極品茶,嘗過一次,那真是好茶,味正色純,是個天台朋友送的。」許鴻運說話的表情甚是投入,眉宇間透著某種懷念的氣息。
於是兩人就不再說話了,端著茶慢慢地品著。茶是需要用心去品嘗的,小心平穩地端起紫砂茶杯,波瀾不興,霧氣懸浮在杯口,只待送到嘴邊不緊不慢地吸一口氣,清香便從鼻孔悠悠滲入肺腑,遊走到每根脈絡、每個毛孔、每根神經,腦子裡便瀰漫著滿園清香,身心就成了綠油油的茶山,背景就有了繚繞的雲霧、蒸騰的雲霞、鮮嫩的草色、早歸的春燕……有個吸毒犯是這樣描述吸毒的感覺的:吸毒就象喝一了壺上好的茶,整個人浮在雲海里,每一層皮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筋骨都是分散的自由的,沒有束縛,沒有絆羈。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真的很寧靜很詳和,呼吸中沒有一丁點塵埃、到處都是茶香,空氣是茶綠的,水是茶綠的,睜著眼看自己,自己也是茶綠的,綠得透明,透明得可以看見自己茶綠的心臟、茶綠的血液、血液里茶綠的血細胞和血小板。閉上眼,繽紛的色彩簇擁而至,頭上是五花環,腳下是爭芳鬥豔的奇葩,人輕得象陣煙,打著緩緩的弧線從百花叢中滑過。雲煙捲著花香,在空中輕輕地搓揉。陽光來了,星輝來了,月暈來了,所有的光線就象無數根纖細的玉手在幫著搓揉、巢絲、紡紗、剪裁、收邊、熨燙、風乾、打包。這分明是一首造茶曲,可又象在剪取藍天白雲,輕捲雲霞霓裳。
這就是吸毒的感覺。吸毒上癮,喝茶也上癮,可惜毒癮發作起來,幸福和快樂就走向另一個極端,百蟻鑽心、萬蛆附骨也無法形容其萬一。可茶是瑞草,來癮了只讓你口饞,再饞再上癮還是那感覺,越饞越上癮就越雲里霧裡,越有清香彌頂,越有洞簫夜燭。最主要的是喝茶有益健康,而吸毒卻百死不能贖其罪,那罪是吸毒者受的活罪。
這些話都是許鴻運以後告訴他的。此時此刻,兩人都沉浸在默想中:項自鏈想,茶能見性,許鴻運確不是個平庸的商人;許鴻運想,好茶識主,項自鏈何嘗是個俗官。
人往往不需要任何親近的語言和舉動,就能相互間走得很近的,一個小小的共同愛好就把人心扯到了一塊,就象三四十年代的文人,七十年代後期八十年代前期的戀愛。
過了好久,許鴻運問,「說起來我們算是同道中人,你是怎麼確定龍井的?」「這不但是龍井,還是上好的龍井,初芽去盡,獨留三瓣嫩葉。浮在水中,杯底不見沉茬,水面不見浮荷,不是龍井還有什麼呢?可惜啊可惜!」許鴻運不由自主地點點頭,不得不佩服項自鏈識貨。佩服之餘,忍不住問他可惜什麼。
「龍井茶生在杭州城西側,日得陽光雨露,夜盡西湖灧瀲,又與城市氣息脈脈相通,自漢朝以後,承蒙多少文人厚愛,默默里感染了無數詩光詞氣,益發神彩了。要是單丘水在,那才相配,給我這個俗人喝了,你說可惜不可惜?」許鴻運輕輕地笑了,「你是個俗人,那我豈不俗不可耐。真會說笑話,喝茶重在心情,不過你說得在理,這龍井茶配上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更合適。」項自鏈給許鴻運斟上一杯,給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喝上一口后,又叫「可惜!」「又可惜什麼呢?」「可惜這水不是虎跑泉,味道就打了折扣。」許鴻運聞言大笑,「項自鏈啊項自鏈,這回你可沒說對,算對了一半吧。水是虎跑的水的,就是時間長了一點。茶室主人出去轉了十來天,這龍井就少有人問津,虎跑泉擱長了,改了味道倒是真的。想不到這點小小的差異都沒溜過你這張挑剔的嘴。」難怪自己總將信將疑,直喝到第三壺才覺得不對味。茶要數第二汁最地道,此時茶葉完全舒展開來,懸浮在杯中,在飄渺的熱氣里,如雲端仙荷隱隱浮現。茶清如碧玉,香凝氤氳,味返微甘,入喉生津。項自鏈忙謙讓,說:「這回露了馬腳,見笑見笑!」兩人又談了些茶道,說著說著就引到了茶性與人性上來了。
「好多時候,別人都問我賺這麼多錢做什麼用,我也搞不清到底有什麼用,可還是日復一日地做下去,努力把企業辦大把業務拉長。又因為愛喝茶,人家就說這與我的性格不符,喝茶的人往往追求閑適,好象我這樣的粗人只配提快餐盒似的。」許鴻運說得若無其事,哪怕帶茬的話從他嘴裡溜出來,都慰貼人心。
「做事是一種需要,喝茶是一種品性,兩者合不到一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事多著呢!我也希望整天捧個茶壺,上天台看看浮雲晒晒太陽,高興了拿起筆來塗鴉。可現實行不通啊!小處你得養家糊口,大處你得有一份事業來撐著你的面子和癖好,那怕喝壺上好的茶,真正的平頭百姓又談何容易!」「是啊!人活著是無法拋開面子的,想當年一腳拔出爛泥堆,累死累活拉扯起一點屬於自己的事業,也覺得活得實在。那時候食宿無憂便成了最大的願望,在南方扛泥坯築磚瓦窯什麼活都干,再後來就包些小工程打點著,日子便一天天充實起來。誰會想到有現在這局面,雖說事業做大了,面子上過得光鮮,可內心卻變得冷漠、厭世。夜裡總不斷夢著自己以前扛磚挑瓦的日子,還有就是一個個惡夢。或許是人老了心態變了,或許是違心事做得太多,於心不安哪,所以夢裡常折磨自己。扛磚挑瓦也好,惡夢也罷,對我都是個懲罰,懷舊本身就是對現實的否定,夢靨則是對將來的恐懼。」聽到最後一句話,項自鏈暗暗一驚,想不到一直在銅錢眼中摸爬滾打的許鴻運能講出這樣一句深刻的概括來。茶能識性,茶能擇主,許鴻運是個識茶的主。想起那二十萬塊錢,項自鏈就覺得心頭隱隱作痛,覺得自己不配喝這茶了。
其實象項自鏈這樣一個山溝溝里長大的人,粗茶倒是常喝,說茶藝論茶道根本就一竅不通!喝茶為什麼,不就是為了解渴避暑氣嗎?這是他以前常說的一句話。自從好上吳春蕊,便慢慢養起了一肚茶經。吳春蕊父親在瓊台縣農業局工作,是個茶葉專家,母親是個語文教師,閑時還研究過茶文化。在這樣一個家庭背景下,吳春蕊子承父母業,對茶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有事來杯茶解悶,沒事來杯茶消閑。懂事以來,茶就陪著她的音樂一起成長,時間越久就越心頭彌篤。項自鏈娶了吳春蕊,也就愛上了茶,他後來就改口說自己娶了老婆嫁了茶,從一而終了。當了副縣長,求的人多了送禮也多,知道他這癖好,全以茶代禮了,說是君子之交淡如茶。那時候喝得最多的是瓊台產的雪裡碧,味道不錯,就是寒氣重了些。到了寧臨這兩年,權小了,連茶葉都常是自己買的。每當四月份,難得趙國亮惦著,寄一斤兩斤雪裡碧來嘗鮮。來瓊潮才一年不到,家裡的茶葉多得都要發霉了,不知這癖好怎麼從瓊台傳到瓊潮人耳朵里的,不少人就這樣投其所好。對於送茶人,項自鏈從來都有好臉色,不知是茶易其性,還是見茶起性,從沒拒絕過人家。
項自鏈改口稱許鴻運為許兄了。茶是忘憂草,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喝出箇中滋味來。經過三九嚴寒,迎來春暖花開,記憶里沉澱的茶味就有了深層的意思,似乎昭示著做人的某個道理。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姜夔一首《揚州慢》雖說感嘆國事興衰,可又何嘗不是個人生活的寫照呢?許兄在商場上拼搏,我在官場里倒騰,在外人看來你腰纏萬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呢也算稍有出息,做了准七品芝麻官。可誰又知道我們的心境呢?莫名的失落、孤獨和彷惶。有時想想又何必呢,削尖腦袋往上爬,真的能名垂青史?許多榜樣是現成的,只要一退下來誰還認你是省長還是市長!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看有幸能讓自己的子孫三代記著就不錯了。墓前的悼文從來都是念給活人聽,歌功頌德阿諛奉承閻羅皇從來不興這一套,要不人人都稱得上萬歲了。死則死矣,還是這話最中聽,人活著就是活著。許兄好歹開創一番事業,為子孫後代留筆家產,比我實在得多。」「你倒想得透!其實人活在這世上,說白了都是為了面子,官場也好商場也罷,你不能失敗,失敗了,人家就會戳你的后脊樑。塵緣難了,所以大家都為保全面子而用心掙扎著,只有歇下來的時候,才感嘆一聲:二十四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項自鏈雖在官場歷練多年,但骨子裡仍透著書生氣,想想在規劃局的黯淡光景就不免感嘆。許鴻運一聲嘆惜更讓人惺惺相惜,他情不自禁地抬頭盯著許鴻運看了一會。許鴻運身上實在找不到腰纏萬貫的光彩,黝黑的額頭盤滿了深深的皺紋,象深耕過的田隴縱橫交錯著,手背青筋暴起,皮膚粗糙如龜裂的樹皮,上身穿一件深灰色的茄克衫,鐵青色的褲子上還留著洗刷過多的痕迹。要是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誰會把他同寧臨市的第一大老闆聯繫到一塊呢?渾身上下,只有一雙花花公子的皮鞋似乎向行人暗示著某種特殊的地位,還有就是一隻鋥亮的真皮提包,項自鏈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想象價值不菲。
他看著許鴻運,許鴻運也看著他,兩人默默地注視著,雙方都對對方心生好感。許鴻運傳奇式的故事,在寧臨婦幼皆知,項自鏈先前從沒往深處想。一個人有錢了,身上的光環就越繞越多,街頭巷尾的議論就免不了以訛傳訛,越說越奇的。或許是貧窮的經歷讓他對商人心存偏見,前幾次接觸中,項自鏈對他並沒有特別的印象,不過是一個超級暴發戶罷了。在寧臨市暴發戶是很多的,有些人憑著熊心豹子膽,走私發了,有些人仗一身手藝開小作坊起家,一旦有了點錢就一身上下披金戴銀,那黃金表鏈就有半斤重。說起話來嗓子就象頂了個擴音器,最平常不過的客氣話都放大了百倍,好象誰都要仰他鼻息似的。寧臨市規劃局裡的劉震山就是一個例子,在車站邊粉了一下父親留下來的祖屋,開個私人旅館當起小老闆,上班有一天沒一天的,碰到領導同事打招呼,聲如其名,震天響。給人遞煙就象送六合彩似的,似乎誰都得領他的情。項自鏈打心裡嫌惡,有時忍不住想,要是毛主席在,不拿他當地主富農抓起來才怪呢!可坐在對面的許鴻運完全是另一個人,有內涵有思想講話實在做事體面。這麼一想,心中又多了幾分好感。等回過神來,覺得有點失態,項自鏈忙不迭地說:「喝茶喝茶!」兩人不約而同地端起茶來碰杯,一聲輕輕的脆響后,不約而同地笑了,異口同聲說:「想不到你我都不能脫俗!」茶當酒來喝,傳出去恐怕就是個笑話了。中國人喝酒自古來提倡一醉方休,喝起來自然是牛飲,不象西歐美國人細斟慢飲,把整張臉都喝黃了。黃種人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余其說是喝酒倒不如說是灌酒。喝茶倒跟歐洲人喝酒的差不多,用嘴一抿,叫做品嘗。項自鏈和許鴻運雖碰了杯,兩人只嘗了一小口,放在杯繼續說話。
許鴻運說:「唉!喝多了酒,連茶都不知道怎麼喝了,真糟塌了一壺好茶!」「茶見本性,許兄啊!或許只有這種情景下才知道茶的好處,是它讓我們有了片刻的寧靜和反醒。古人喝酒說難得糊塗,我看喝茶才真正讓中國人清醒,中國需要你這樣的喝茶人啊!」「項自鏈你說客氣了吧!中國最需要的不是我這樣辦企業的人,最需要的是你這樣有見識有學問,真正懂得管理社會的官員。」項自鏈聽得一知半解,問「此話怎講?」「道理最簡單不過,在政治佔主流的社會裡,只有開放的官員才會有真正開放的社會。不是我說官場的壞話,中國官員的素質實在讓人懷疑和擔心!為什麼許多外商不肯來中國投資?為什麼投資了往往血本無歸?全壞在官僚習氣上!社會風氣不正,法律制度不健全。就拿眼下說吧,『黑勢力明目張胆,公檢法無法無天。大小幹部靠跑官,多少群眾長喊冤。青蛙蛤蟆跳在先,魚龍混雜搶爛灘『。俗話說得好,群眾看幹部,幹部看領導,政治風氣不正,社會歪風難止。這幾年雖然經濟發展了,卻是靠犧牲道德來換取的,漂亮姑娘進賓館,年輕後生賭過年。都說這年輕一代是垮掉的一代,到底垮在誰手裡?蠻幹等於魄力,專權等同權威,官員的個人素質太低了!上行下效,垮就垮在他們手裡。中央說聲改革開放,地方黃毒賭嫖放開,毒害的遠不止是一代人!」許鴻運說得有點激動。一般情況下,項自鏈對這種激憤的言詞避而不答的,說這些話的人往往就是那些在社會上沒有撈到好處的人,說得難聽的無非是藉機泄憤解氣。今天從許鴻運嘴裡說出來,那意義就完全兩樣了,改革開放最大受益者的心聲,不能不說是一種社會良知的呼喚和憂患意識的覺醒!他點點頭扯淡,「許兄還是當年在牢里的脾氣啊!你早年的故事聽說都記入寧臨地方志了,那一篇《中國前途》是不是作為歷史見證收藏著?難得有心人啊!現在的中學生都很少關心國計民生了,誰還妄言政治!官場風氣的好壞也不是你我所能扭轉的,難得的是你一片憂國憂民的心,外邊說你捐資希望工程的錢就有兩千多萬了,到底捐了多少啊?」「具體數目我也記不清了,一千萬湊合著,好人難做啊!好多人都說我愛出風頭掛羊頭賣狗肉,謀取政治前途呢!這社會黑白難分了。」許鴻運沉默了一會又說:「人活到這程度,我也不計較別人怎麼看怎麼說了,但求於心無愧,飯照吃覺照睡事照做就是了。想當初,我也是滿腔熱血,現在一切都看淡了,只求實實在在地做些事。」項自鏈見他越說越傷感,心頭也跟著沉重起來,一份厚厚的敬意自心底生起,瀰漫了全身。他故作輕鬆地問:「你今晚找我不會就為了談心吧?」「差點忘了正事,瓊潮開發區三平一通馬上就要完工了,有沒有企業申請進駐啊?」「你對瓊潮感興趣?鴻運公司要進駐,我們巴望還來不及,一定給予最優惠的條件,你的到來就等於為開發區打了塊活廣告啊!」項自鏈盡量把話說得輕鬆,免得氣氛過於嚴肅緊張,弄得喝茶象談判似的。
許鴻運也是快人快語,便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項自鏈聽完后要他打個申請到計委,說是特事特辦。事情商定,項自鏈又開他的玩笑了,「許老闆做事真會選地方,在茶室里談正經事,我還是第一次呢!」許鴻運笑笑:「我是粗人,總不能免俗,這茶喝得俗氣了!」「這或許就是茶性吧,有內涵能兼容。」兩人出來的時候,還握著對方的手。分別時,許鴻運附在項自鏈的耳際說:「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想輕鬆也不容易,出了茶室又得面對現實。君子坦蕩蕩,只要心安就行了。明年四月份政府就要換屆了,能幫的忙,我會儘力而為的。」項自鏈的手握得更緊了,什麼也沒說。
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許鴻運要開車送項自鏈回去,他說什麼也不肯。許鴻運走後,項自鏈決定不回家了,打了個電話給吳春蕊,說是有事忙。機械地上了的士,頭靠在椅子上發愣。司機問去哪,他隨口答應,說是陽光假日酒店。車子剛啟動,主意也跟著轉變,又掉頭向維多利亞開去。項自鏈實在不想去陽光假日了,遠遠看見就覺得噁心倒胃。那一次荒唐的遭遇一直深藏在內心深處,無法淡去,別人提到陽光假日四個字,甚至陽光兩個字都讓他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嘔吐出來。這一回從自己嘴裡說出來,項自鏈忍不住在心裡罵自己作賤,他痛苦地閉上眼,象似懺悔,可毫華的設施、沉重的光線、妖冶的妓女和著撩撥情慾的氣息迎面撲來。睜開眼,一切又消失無垠了。項自鏈在心裡不只一百遍罵苟曉同不是東西,恨得牙痒痒的,在紅燈前停車的一剎那,分明聽到了上下頜打架的聲音。
臨時來維多利酒店,身上沒帶身份證,小姐不讓登記。項自鏈正在犯難,旁邊走出一個經理模樣的年青人,熱情地幫他安排了房間。在這種情況下,項自鏈不免多打量了對方几眼。年青人中等身材,瘦臉挺鼻,穿一身淡灰色純毛西裝,身姿儒雅,臉上含著微笑,但絕無奉承之意。手續完成後,年青人只朝他輕輕地點點頭遞上房卡,什麼也沒說。項自鏈不禁多看了對方一眼。1820,項自鏈看過房號,抬頭就不見了那位熱情的年輕人。問櫃前的小姐,原來年輕人是這裡的常務副經理,姓郭單名偉字,項自鏈暗暗記下了。
原來寧臨市有個內部文件規定,星級以上賓館一般情況下,公安派出所不能擅自進入查房,十樓以上房間,除非有市政法委書記同意,一律禁止查房。顯然年輕人是認識他的,有意安排他在十八層二十號房間,可又不當面點破。當官的沒有一個不討厭多嘴多舌的,年輕人不但話少,那態度也讓人覺得實在,沒有職業性的皮笑肉不笑。
項自鏈剛要拐到電梯室門口,就停住了腳,側門閃出了黎贏權、賈守道、趙新良和朝集社,不容猶豫片刻,他趕緊調轉頭快步蹩進對側的洗手間。說不清為什麼,潛意識告訴他還是躲開不見面為好。進了洗手間,不自覺地擰開了水龍頭洗起手來,嘩嘩的水聲掩蓋著慌亂的心。或許是怕他們中間有人進來看見自己躲躲閃閃,項自鏈裝得一本正經,仔細地打上香皂,慢慢地搓洗著,顯然內心一直沒有平靜。侍者遞上手巾擦手的時候,他皺著眉頭拒絕了,看似潔白的棉絲手巾總讓人生疑,怕二次污染似的。最高檔的酒店也無法消除項自鏈心中的疑慮,床單、手巾、桌布和桌巾哪家酒店又能分門別類去清洗,清洗了又誰能指望服務生不亂放亂擦呢?每次出差在外,項自鏈都是自己帶毛巾牙刷。看到蔣多聞一幫人,就生怕碰到酒店裡的毛巾、手巾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出了洗手間,項自鏈心裡笑自己迂,這些人平時哪個自己沒有接觸過,今天是不是見鬼了,象避瘟神似的。這才想起今天是召開市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的日子,難怪一行人進進出出,省人大主任季文煥一定住在這裡,大家是來拜碼頭的。
拐進電梯,門一合上,項自鏈的心跟著平靜下來。在狹小的空間里,思緒開始蔓延,想想今天的會議開得真是滑稽。市人大會議,寧臨市的書記市長都來參加,縣市區也沒漏掉一個,所謂擴大就落實到這些人頭上。人大會議開得很曖昧,有省人大主任在,大家的表現特別好,個個埋頭記錄,會場上沒人抽煙,連呼吸都彷彿停止了,只有沙沙的紙筆磨擦聲,季文煥臨時出場,會議就亂了陣腳。事先項自鏈並不知道會議的檔次,現在想來後悔趕錯了車。雖說自己是個省管幹部,但在各縣的頭頭腦腦前,充其量不過是個裝飾,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趙新良的話,稀里糊塗地跟著來了。
進了房間,項自鏈的心思還籠罩地會議的陰影中。
早有傳聞,季文煥是來接省委書記陳然班的。誰都知道,人大主任和書記從來不分家,寧臨市借季文煥考察期間召開市人大常委會擴大會議,其用心不言而喻。機關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蔣多聞是陳然的人,眼看陳然就要告老還鄉,他坐立能安嗎?一朝天子一朝臣,蔣多聞請季文煥在會上作報告,看似重視工作,實際上在保自家的烏紗帽。寧臨發電廠受賄案雖然結案一年多時間了,私底里謠言紛起,說案子結得匆忙,大大小小栽進這麼多人,真正的幕後人不但逍遙法外,而且高高在上,皇天無眼哪!有人把矛頭直指蔣多聞。
「寧臨發電廠,家家有本賬。受賄四百萬,實在不算啥。割了老鼠尾,留著大毒疤。」這謠言是吳春蕊從學校裡帶回來的,說是寧臨一中全校師生人人知道,不知是誰把它改成歌詞,從學校唱開,有五千多學生作媒介,唱紅寧臨大街小巷。
項自鏈將信將疑,人泡在浴缸里,浮想翩翩。無風不起浪,謠言往往是真相剝露的前奏。看著熱水慢慢地滿過肚臍眼,滿過胸口,滿到脖頸,項自鏈的神經放鬆了。一個人赤裸裸地面對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反醒就成了必然。擢升的喜悅早已消散得沒了影蹤,現在他覺得太可怕了,自己彷彿被某些人捆綁著送到瓊潮來頂罪。對於謠言,項自鏈無法確定,蔣多聞會是幕後人嗎?心裡打著偌大的問號。寧臨發電廠這個爛攤子本以為收拾乾淨了,沒想到背後還藏著更複雜的關係。發電廠原來由寧臨市領導建設的,瓊台只負責地方政策處理和工程具體實施。項自鏈上任不久,蔣多聞指示,工程重要,垮不得拖不得。項自鏈草草接管過來,連移交手續都沒有,以前的支出情況更是一筆糊塗帳。有位外國學者說,中國的政治案就象剝棕櫚衣,剝一層往上竄一層,越剝越深。如果謠言里裹著的真相一旦剖開,項自鏈不燒心灼肺,也得脫三層皮,誰不懷疑他是受蔣多聞或者黎贏權之命來到瓊潮收拾殘局的呢!來瓊潮前夕,蔣多聞把項自鏈叫到辦公室鄭重其事地交代他要注意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風,話中分明透著對寧臨發電廠事件的詰問,這不禁使他懷疑起謠言的真實性。「發電廠事件餘波未盡啊!」想起來如雷貫耳,當時自己會錯了意,只以為在群眾中的影響尚未消除,沒想到蔣多聞話裡有話,另有所指。如果寧臨市後邊的大毒疤不是蔣多聞,哪又會是誰呢?項自項想來后怕。
水越來越燙,滿到了鼻孔邊,項自鏈有些耐不住了,爬起來搓干身子,想想又覺得好笑。這關自己什麼事,謠言只是謠言,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事!再說上邊還有魏得鳴和趙新良頂著呢,操什麼心,自己只是按欽命辦事的奴才罷了。查就查罷,查得越徹底越好,想到這裡,他有點幸災樂禍。
剛躺到床上想看會書,走廊里傳來了黎贏權的聲音,象似向某個人告別,語氣很是恭敬。項自鏈覺得奇怪,天下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這聲音不重不輕的,怎麼就傳到房間里來了。爬起來看看,原來房門半敞著。聽著一聲關門聲和漸漸遠去的腳步,項自鏈忍不住伸出頭瞧瞧。遠遠地,黎贏權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一個嬌艷的女人,背影迷離,腳踩蓮步,腰擺楊柳。不一會,兩人就進了盡頭的房間。項自鏈暗自得意,虧得在大廳躲開黎贏權,要不人家還以為同他走一條道呢!看來這黎市長色膽包天,不但在陽光酒店有女人在維多利亞也有女人,拜見未來省委書記時也敢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眼皮低下竟與女人廝混到一塊!他猜到季文煥就住在附近,憑經驗知道今晚又是個不眠之夜,晚上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來拜見季主任呢?門仍然半敞著,項自鏈回到床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不一會,不遠處傳來了輕微的開門聲和脆響的關門聲。過五六分鐘,又是一聲開門聲伴著幾句細碎的客氣話,隱隱約約象似魏得鳴的聲音。
直到凌晨一點來鍾,樓道上才算真正安靜下來。一撥剛走,一撥又來,大家彷彿排練過似的,空檔時間差不多都隔著三五分鐘。項自鏈暗暗算了一下,前前後後不少於十二三個人。有意思的是上門拜訪也按官位大小順著來,黎贏權最先出場,賈守道最後登常項自鏈覺得奇怪,市委書記蔣多聞居然沒有來。他忽然冒出個念頭來,要是在酒店門外那榕樹林里按上個攝像鏡頭,將出現下面這樣一組光怪陸離的鏡頭:在榕樹的陰影下,一輛輛小汽車裡坐著一個個眼睛骨碌碌轉的黨政領導,大家都盯著酒店門口的一舉一動,象在緝拿要犯,更象在接受秘密任務,一號完成了,登車走路,二號目送其遠去,而後溜下車來走進酒店……象接力賽跑一樣輪流著,不厭其煩。其實車內這些人誰都知道有十幾雙眼睛看著自己,也知道看著自己的是些什麼人,可大家心照不宣,裝作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知道誰。季文煥明天就要離開寧臨走訪下一個地市,時間緊迫,他們暫時丟開遊戲規則,不惜得罪上司,拋頭露面拜碼頭。平時那個縣級領導敢同市長爭風頭,這也不能怪他們急不可耐,錯失過時機,私下裡很少有機會與未來的省委書記當面直抒自己的治政大略的。
季文煥這時候或許正躺在床上暗暗發笑呢!地市之行對他來說,無疑是為自己當省委書記作鋪墊的,市縣的頭頭腦腦們不請自來,求之不得,正好藉機調查摸底,為日後展開工作夯實基矗聽著門外迎來送往的熱鬧聲,項自鏈不免感嘆地位卑微,象自己這樣的角色即使去湊熱鬧,換來的只能是一頭霧水。未來的省委書記會給什麼許諾嗎?憑多年的官場經驗,就是黎贏權也撈不到一絲一毫有用的信息。季文煥對誰都會說,寧臨這幾年發展得不錯,好好乾一定會前途無量的。從初入仕途到執政一方,諸如此類的話,大家不知聽了多少遍。可人人都需要這樣的話作自我安慰,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提煉出更實在有用的信號。眾人急不可待地拜望季文煥,無論誰,在走出酒店門口的一剎那,都會挺肚疊胸躊躇滿志,彷彿進香拜佛的人在大殿里懵懵懂懂聽到了佛祖的允諾。官場里的佛祖即使呆若木雞一言未發,拜見過的官員都會裝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這不是信仰堅定,而是做給後來人看的,所有的裝模作樣發布的只有一個信息,那就是佛祖座下的十八羅漢位自己佔有一席之地。
官場的魅力或許就在這裡,外人看來永遠霧裡水裡,難免心往神弛,裡邊的人也不明就裡,那怕明知是沒有著落的事,也要親力親為,為所謂的抱負尋找不一塊可能的過河石頭。
項自鏈忽然想到一個真實的故事,忍不住獨自笑出聲來,覺得晚上的場面太滑稽了,季文煥鼻孔插根蔥裝象,寧臨市上上下下的官員就成了中學生,幼稚可笑又自欺欺人。
三年前,瓊台縣裡颳起了一陣陰風,瓊台一中里盛傳郊區水南村一農戶家豬生白象。水南村同縣城一水之隔,就是瓊台河的對面,好奇的學生乘中午休息之際,一撥人馬一撥人馬地開到水南村爭睹奇觀。有些學生沒愧對讀那麼多書,起先抱著懷疑態度等待觀望。可回來的人都說得活靈活現,懷疑的學生就耐不住天下奇觀的吸引力了。於是遠遠望去,穿梭於學校和水南村的學生就象蟻織的絲帶。沒隔幾天,全城轟動了,大家蜂湧而至。直到好事的記者捅出真相后,社會輿論一片嘩然。原來根本就沒有豬生白象這回事,而大家卻深信不疑。更奇的是上過當的人,不甘心自己上當受騙,硬是隱瞞事實真相,向旁人繪聲繪色兜售起「皇帝新裝」。今晚這場表演比起豬生白象來又相差多少呢?有人評論說十億中國人九億賭一億嫖,其實還有一條那就是騙,騙人騙己,自欺欺人,人人都會。
項自鏈側了側身子,哂然而笑。忽然想起一樁正經事來,掛了個電話給趙國亮,要他明天主持開發區階段成果報告會。趙國亮看來是睡著了,好久才接起電話,腔調里夾著一股怨憤,第一句話就是都什麼時候!聽清是項自鏈的聲音后,才哦哦應聲不迭。放下電話,項自鏈又想起趙新良。趙新良早項自鏈兩個月調到瓊潮來的,作為寧臨市市府副秘書長的他,前途看好,年輕有學歷。都說秘書不帶長,放屁也不響,在寧臨市裡,副秘書長的位置十分特殊,說起來比正處高點,比副廳低些,到底是哪一檔,誰也說不清。上了年紀的人管它為煙盅頭,年輕人管它叫跳跳板,煙盅頭休閑下坡路,跳跳板助跑跳遠。所以上了年紀的人就怕自己安排到這位置上,年輕人卻巴不得據為己有。趙新良在這位置上擺了兩年,終於在黎贏權的力薦下,登上了瓊潮市市長的位置。論資格講經歷,都輪不到他在瓊潮市坐第二把交椅。想當初,黎贏權一句話,讓他感激涕零。現在的感覺恐怕比項自鏈好不了多少,外邊謠言四起,都說他是幫黎贏權來瓊潮擦屁股的。趙新良今年才三十九歲,他能甘心讓黎贏權當草紙嗎?現在省委人事變動在即,新來的季主任在會議上明顯表示出對寧臨工作的不滿,寧臨市委市府風雨飄搖,自己再不尋找出路,恐怕在瓊潮也很難混得下去。這時候,項自鏈有點同情起趙新良,難怪傍晚在張書記家裡,他顯得那麼迫切。聽說季文煥來寧臨也沒有事先同寧臨方面打招呼,一下飛機就直奔張書記家。兩人密談了半天後,季文煥通知省人大辦公室才打電話告訴蔣多聞的。寧臨電廠受賄案總讓人放不下心,黎贏權親自挂帥任組長,趙新良當時任副組長,許多事情都是他一手把關的。想到兩人的關係,項自鏈不無擔心。趙新良是黎贏權從外地帶來的親信,電廠出事後又委派到瓊潮當代市長,一手負責寧臨發電廠建設現場第一組長。其中的奧妙不言而喻,瓜田籬下能沒個瓜葛嗎?項自鏈暗自慶幸沒有接受重點工程組長的頭銜,要不保不準當了人家的座墊呢!
以前項自鏈從來沒想過這些複雜的關係,今晚卻思緒飛揚,一觸難收,直到午夜后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又從夢中醒來,瞪著眼望著房頂發獃。今天也真湊巧,要不是鬼使神差,他也不會來維多利亞,要沒有那位年輕人解圍,壓根就不會睡到十八樓,更不會與未來的省委書記隔牆而卧。他在心裡猜磨季文煥睡著了沒有,沒有睡著又在想些什麼呢?自己不是省人大主任,更不是未來的省委書記,無法往深層里想,隱隱約約又想到許鴻運。初次見面,許鴻運並沒有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只覺得這人看上去樸實,帶著幾分憨態。隨著交往的增多,他越來越被他的氣質所吸引,相信社會上有關他的傳聞都是真,那篇《中國前途》也是真的。其實今天許鴻運大可不必邀請他喝茶,也不必要他幫忙解決公司用地。象他這樣的一個名聲在外的大老闆,要在瓊潮開發區辦個公司,瓊潮市委市府嗑頭跪拜還求不來呢!瓊潮經濟開發區擴建工程,八字才有了一撇,要是區內建一個佔地三百畝的鴻運汽車摩配生產基地不等於為開發區打了最好的活廣告嗎?有了金鳳凰,就不怕百鳥不來朝拜。許鴻運真會做事,項自鏈不得不佩服他的為人!以前儘管寧臨日報和電視台把許鴻運吹得雲里霧裡,他總是半信半疑,鬼才知道他在深圳有好大的產業。今天的接觸,無論從人品、學識、涵養上都讓他折服,他忽然明白上次在陽光酒店打完牌后,許鴻運為什麼推託有急事匆匆地一個人溜走了!
想到臨別時,許鴻運甩下的那句話,項自鏈怦然心動,明年四月份就要大選了!雖說瓊潮市常務副市長的位置讓人紅眼,但終究只是個奴才,上有書記市長秘書長壓著,就連宣傳部長在他面前也高上半級。每次開市委常委會,他都遠遠地躲在後邊。什麼常委會,不就是多了個舉手通過的機會罷了,真正拿主意的還是書記小組。書記小組上邊還有個三人小組,三人小組裡往往又是書記說了算,市長和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最多也就談些個人看法。想到自己在瓊潮替人擦屁股樹碑坊,項自鏈更覺得應當找個機會擺正。
這一晚項自鏈幾乎沒睡,直到天色透出曙光,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等醒過來,已是九點多鐘了,項自鏈揉揉腫脹的眼睛,進了衛生間。洗漱完畢,項自鏈倒了杯水,從冰櫃里取出一包旺旺,隨便吃了幾片,然後點了一支煙悠然地抽著,上午的會議決定不去參加了。項自鏈有個習慣,如果趕不上時間,他寧願沒事呆著也不願落個遲到邋遢的壞名聲。抽完煙后,拉開窗門透透渾濁的空氣,項自鏈又搖頭笑了一下。現在他只一個人躲著偷偷笑幾下了,古代女人笑不露齒,他是笑不出聲,嘴巴一裂就合上。
窗外的寧臨市完全是一個忙碌的世界,行人如織,車流如潮,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在顫抖著。對面是舊城改造第二期拆遷地,路邊的舊房拆得七零八落,路上塵土飛揚,壓路機輕鬆地滾著龐大的身軀碾過滾熱的柏油路面,遠處的吊機不緊不慢地把鋼筋水泥吊到高處,一座座高樓初具規模。忙忙碌碌中,似乎一切都在向沉重的歷史作最後的道別。項自鏈無心關注紛亂的世界,順手關上了窗門。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項自鏈說了聲請進,服務小姐輕輕地推門而入,遞上一份當日的寧臨日報。項自鏈忘了接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廊道上慢慢移過的身影。那不是昨晚幫自己安排住宿的那位年輕人嗎?服務小姐懸著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項自鏈覺得失態,伸出手接過報紙,隨便向服務小姐打聽哪位年輕人。小姐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漂亮的臉蛋紅了紅,愣在當場沒出聲。項自鏈意識到什麼,輕輕地說:「你的服務做得很好,我只想問問哪位是什麼人,如果可能的話,你幫我叫他過來。好嗎?」服務小姐抬眼看看項自鏈,點點頭走了。不一會,敲門聲再次響起,項自鏈走過去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果然是昨晚那位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年輕人還是昨晚那身打扮,淡灰色西裝,臉上帶著微笑。
對方客氣地問:「先生找我有事?」「你是……」項自鏈裝糊塗。
年輕人自我介紹,姓郭單名一個偉字,常務副經理。項自鏈握著他遞過來的手說:「郭經理,謝謝昨晚你幫忙解困。」「哪裡?這是我們酒店應當做的,先生昨晚睡得還好嗎?」年輕人顯得彬彬有禮。
「不錯不錯!」項自鏈覺得奇怪了,年輕人並不知道是誰,為什麼要給自己安排房間呢?這可是有違公安管理條例的。「留宿無證人員,你不怕犯法?」項自鏈示意對方坐下,語氣盡量放鬆。
「說實話就怕你聽了不高興?」郭偉臉上帶著微笑不緊不慢地回答。
「此話怎麼講?」項自鏈更奇怪了。「有話直說吧,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金口玉牙,不怕費些口舌。」郭偉笑了笑,大概被項自鏈的比喻吸引了。「我知道你是瓊潮市的市長,否則也用不著做這老好人。如果留宿了逃犯,或者販毒什麼的,誰擔當得起!」「年輕人挺油頭的,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進門還口口聲聲叫先生!」果然不出項自鏈所料,郭偉確實認識自己。既然項自鏈絕口沒提,他也就當沒這回事。
「不會因為我沒叫你三聲項市長才找我的吧?老實說我還真懶得理會俗套,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也是生意需要吧!再說你自己打啞謎,我也不敢自作多情當眾點破埃這是生意人的起碼守則!」項自鏈起初有些不高興,聽到後邊才點了點頭,說:「維多利亞是市裡的金牌飯店,我可不敢多說什麼,但酒店裡人多,魚龍混雜,叫人傳出去還以為我項自鏈多會耍威風呢?」「那是你項市長謙虛,你的名氣比黎市長還大呢!外地人提到寧臨市就說起瓊潮,說到瓊潮就提起開發區建設和城市改造,知情的寧臨人就會說,那不就是因為瓊潮有了個項自鏈。」項自鏈只笑不答話。郭偉就繼續說:「其實寧臨市區的情況比起瓊潮來更糟,可改造建設的步伐就是跟不上來,市裡要有個象你這樣有魄力的領導就好了。」「郭經理真會說笑,瓊潮不是我一個人的瓊潮,寧臨更有寧臨的特點,我們可要相信市裡的決策!」郭偉見項自鏈說得認真,就自言自語道:「酒店裡雖然魚龍混雜,但誰好誰壞還是分得清的。」項自鏈話一出口就覺得太打官腔了,轉口問:「今年多大了?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經理,不簡單哩!」「謝謝項市長讚揚,二十七歲了。」郭偉看了一眼項自鏈,似乎對這話感到還滿意。
項自鏈雖然對年輕人印象不錯,但必竟第一次接觸,不能再多談什麼了。郭偉象是看出了項自鏈的心思,站起來問:「項市長,沒事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說完伸出手來。
邊握手邊戲謔說:「郭經理比我這副市長還忙呢!你忙吧,找個空閑的日子再聊聊,今天真要謝謝你啊!否則昨晚只好露宿街頭了。」郭偉不愧是個生意人,介面應道:「項市長對本店有興趣的話,我為你專門安排個房間,包你稱心如意。」郭偉走後,項自鏈退了房,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