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期天下午,項自鏈剛剛陪兒子從公園放風箏回來,家中的電話就響了。聲音很輕,項自鏈一聽就知道電話是從賓館里打來的。對方的口氣很親切,叫他項縣長。項自鏈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痛快,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了,這聲音一下子就把他喚回到瓊台縣工作的日子裡。打電話的人是原瓊台縣府辦主任趙國亮。項自鏈在調市裡前,推薦他接自己的班,兩人的關係一直很密切。每次項自鏈回到老家,趙國亮都趕過來看望,有空的時候還一起下下棋。人走茶涼,這兩年來項自鏈呆在副局長的位置上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論權沒實權要錢沒大錢,瓊台縣幾個頭頭自從失望了一次后,再也沒登過他的家門。項自鏈自己也覺得不如當副縣長那陣子風光,人前人後有人吆喝著。這道理很簡單,要是在北京當個什麼副司長,那威風還不如一個鄉鎮長。鄉鎮長有專車,你副司長會有嗎?副司長能調幾個人,鄉鎮長還能一呼百應!在北京街頭隨便兜住一群騎自行車的,面邊准有副司級的人物。在寧臨市項自鏈有時候覺得自己連北京的副司長還不如,不過這樣也好,倒反而有閑情作畫賦詞了。
從瓊台到寧臨八個小時的路程,項自鏈看看天色還亮著,估計趙國亮剛剛落腳,就問他住在哪裡,說晚上自己作東為他接風洗塵。趙國亮剛住進陽光假日酒店,還沒安頓好就先給老領導報個到,要項自鏈別客氣,晚餐由瓊台縣駐寧臨市辦事處的同志安排,說是專門請項縣長出席。趙國亮講得鄭重其事,項自鏈知道一定有旁人在場,也不多說什麼,問過吃飯時間就掛了電話。
陽光假日酒店位於寧臨市最繁華的中山路中段,同國際大酒店、維多利亞大酒店形成三足鼎立之勢。三家酒店都是五星級建築四星級設施三星級服務,可還是成了達官貴人和豪門商賈經常出入的場所,在世界友好人士紛紛投訴我們服務水平太差的時候,他們還在沾沾自喜自以為高人一等呢。項自鏈看看錶離約定的時間五點半還有二十來分鐘,便轉進廚房同吳春蕊打聲招呼出去了。臨走時沒忘吩咐兒子吃過飯後好好做作業,說是等他回來檢查。
街上一輛的士空著開了過來。項自鏈伸出手又迅速地垂下,想想還是走過去算了,反正陽光假日酒店離家不遠。司機慢了慢車子,丟下一個不滿的眼色后揚長而去。項自鏈的心彷彿被剮了一刀,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心情一下子就灰了起來。他並不喜歡打的,可作為一個副局長老是踩自行車到處趕場子,別人會怎麼想呢?不是假裝廉政就是不懂為官之道。身在官場不廉政浪費一點沒人會多說你什麼,要是不懂為官之道,那等於蝦走蟹步一錯到底了。項自鏈身在其中當然知道厲害關係,在關鍵時刻不忘擺擺派頭打的赴會。別人也絕不會問你單位的車子呢?要是騎輛自行車過來,有人就會說項局長你真廉潔奉公啊!這話比說你貪污受賄還難聽。項自鏈也拎不清幾年功夫,這世道怎麼就變得讓人捉摸不出善與惡、美與丑、真與假的區別在哪裡了。
項自鏈打的常忘記撕票,撕了票也往往忘了報銷,為這事吳春蕊沒少說他。他決定走路過去,可以順便想些事。自從上次參加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后,項自鏈意識到規劃工作很快就要走上規範化的道路了。寧臨市作為國家對外開放沿海港口城市,在缺少國家投資和外資引入的情況下創造了經濟奇迹,成了私營企業和股份制企業的發詳地。每年全國各地來寧臨考察和取經的黨政官員絡繹不絕,上至中央首長,下至縣級部門領導。寧臨市的名聲已溢出國門之外,世界許多媒體甚至認為寧臨的發展是資本主義在中國的勝利。據說當年寧臨市為了爭取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名額時,稍有不慎以一票之差名落孫山。後來提到寧臨大家都說是准開放城市,或者叫第十五城市,那多少有點自嘲自諷的意味。這幾年來寧臨市象憋足勁的壯牛,經濟上突飛猛進,連趕帶超甩開了好幾個「十四城市」,來過寧臨的人無不點頭稱奇,拍案叫絕。
雖然說規劃強調前瞻性,應當走在各項事業發展的前邊,可規劃局卻是社會主義事業得到全面發展的產物。臨寧市規劃局成立只三年時間,規劃工作近乎空白。城市建設處在無序狀態,城市面貌基本上停留在八十年代初的水平,除了幾幢拔地而起的酒店外,到處是破舊的磚瓦房,黑壓壓連成一片。道路七椏八叉又多又窄,外地人一進來就象入了迷宮找不到出口。縣裡的情況同市裡大同小異,明顯落後於經濟發展水平。張部長讓他到瓊潮市當常務副市長專抓城建工作,其用心不言而喻。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次重要的組織考驗,自己一定要做點成績出來,從城市規劃入手,讓瓊潮市的市容市貌徹底變個天。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酒店門口。趙國亮遠遠地迎了上來,握著項自鏈的手說:「項縣長好。」項自鏈應聲好好,說完看看隨行的三人。其中一個是瓊台縣駐寧臨市辦事處主任馬新軍,另外兩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心裡有些犯難,不知先同誰握手才好。正在猶豫之際,馬新軍伸出雙手握著項自鏈說:「項縣長,好久沒見到你了。」項自鏈同馬新軍多次打過交道,開玩笑似地說:「小馬好,怎麼半年不見發福了,還是寧臨的水好啊!」其實馬新軍同項自鏈的年齡相差無幾,可官場得分個先來後到,好比農村只認輩份高低不講年齡大小,官小半級什麼都跟著掉價。項自鏈平時並沒有這麼要規矩,只是看不慣馬新軍的作派,所以語中帶刺。這個馬新軍雖然見面時間不多,但次數不少,算是老熟人了。可這傢伙還真勢利,連表面文章都不願做。同一片天空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兩人偶然在酒桌上見面他只皮笑肉不笑地說聲項局長好,拿杯酒做個舉手之勞都不願意。老虎蔫了威風,麻雀都騎到頭上來。今天馬新軍不說項縣長好也就罷了,他這麼一說反倒勾起項自鏈一肚懊惱,覺得有些倒胃,只象徵性地握了兩下手就趕緊收了回來。馬新軍畢竟人還聰明,聽項自鏈這麼一說,馬上反應過來,不緊不慢地應和:「項縣長說笑了。」項自鏈轉身同一位上了年紀的高個子握手,說:「歡迎家鄉父老啊!」高個子忙回答:「項縣長客氣了,我們瓊台縣是個貧困縣,可要靠你多關照啊!」項自鏈正要說些客氣話,趙國亮在一邊插話:「這位是我們縣裡的交通局局長吳一高同志,從鄉鎮調上來的。」項自鏈突然想起什麼,緊握著老吳的手說:「你就是新浦鄉的鄉長啊,久仰久仰!」這句話倒言出由衷,吳一高是縣裡出了名的硬漢,項自鏈在下邊工作時還點過他的名,推薦到省里當勞模。作為鄉里的行政首長能當上勞模,恐怕在全國也找不出幾個先例。這個吳一高平時總逮不住人,在縣裡工作這麼長時間,項自鏈沒能同他正面打過一次招呼,有事也只是通電話解決。瓊台縣雖然地處東南沿海,但山高路遠交通閉塞,平均海拔八百多米,改革開放的春風遲遲未能吹開山門,工業基礎十分薄弱,是寧臨市唯一的貧困縣。新浦鄉又是貧困縣裡的貧困鄉,獨自盤踞在縣城的最西南,沒有一條公路與外界相連,一九八八年全鄉人均收入才百來元。項自鏈在任期間,負責全縣農業經濟建設,主要著手農業開發加工項目。在瓊台縣的五年裡,他抓起了一個澱粉加工廠解決了山區紅薯出路;另外還搞了三個蕨菜加工點,產品全部出口日本,結束了瓊台縣無外貿的歷史。這兩件事讓項自鏈名聲大震,曾在全市宣傳得沸沸揚揚。新浦鄉四周都是山,蕨菜相當豐富,在吳一高親自負責下當年就創利200萬元,成了全縣最富有的鄉。為防止蕨菜濫采而引起資源性短缺,吳一高跑到省里十次登門求教,終於感動了省農大的蕨類栽培專家。白髮鬢鬢的老專家千里迢迢跟著他來到山溝溝里一呆就是一個月,硬把栽培技術傳授給大字不識一個的山民們。中國基層工作最難莫過於計劃生育管理,窮得敲著水缸叮噹響的新浦鄉香火觀念特彆強,一家人非生他三個四個孩子絕不罷休,再加上人口分散,東一坳西一灣地散落著,管理難度大,前幾任鄉長都在計劃生育上載了跟斗。吳一高一上任,馬上就召集各村書記、村長和大大小小的村幹部宣布施政綱領:凡是村裡出現超生一胎的,村書記罰款一百,兩胎的書記村長各罰一百,依次類推到各個村幹部;如果任期內總計超生五胎的,村幹部集體免職;如果一年內沒有出現超生的,各獎五十。政令宣布后,新浦鄉超生現象就銷聲匿跡了。一物降一物,一級抓一級,動真格了誰都得服。在吳一高四年任期內,還硬是打通了新浦鄉到縣城的通道。項自鏈走後不久,他就調到了縣交通局。
吳一高也會說話,見項自鏈對自己這麼熱情,忙說:「項縣長,這久仰應當是我說的,我們縣裡提到你誰不知道啊!」項自鏈呵呵笑:「老高啊,你可是省勞模,全省聞名哩!你這大忙人就是閑不住,兩年前縣裡開鄉鎮工作動員大會暨優秀鄉鎮長頒獎典禮,你預排在第一個。等到頒獎時,叫了半天也不見你的影子,大庭廣眾前害得我好沒面子呢!後來聽說你有急事回鄉去了,想當無名英雄啊!」聽項自鏈這麼一提,吳一高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只輕輕地嘆了一聲:「項縣長好記性啊!」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項自鏈和吳一高剛結束談話,趙國亮身後的那位年輕人就冒了上來,雙手握著項自鏈的右手說:「項縣長好,我們趙縣長常提起你啊!」聽了這話,趙國亮就笑了,說:「小程你越來越會說話了,往我額頭上貼金啊!項縣長可是我的老上級,對我很了解的。」項自鏈也跟著說:「現在的年青人越來越精了,趙縣長高明啊,會用人。」一行人有說有笑進了酒店,早有小姐把他們引到包廂里。大家分主賓坐好,小姐過來問上什麼酒,目光投向項自鏈。項自鏈心想小姐真不懂事,連主賓都不分,就笑著說:「你是不是剛來酒店上班啊?」小姐象是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不好意思地捏了捏紅色旗袍禮服的邊角,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趙國亮看到這一幕,忙順水推舟說:「大家看看項縣長的派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主角啊!」小姐投來了感激的一瞥,項自鏈只當沒看見。
項自鏈不緊不慢地說:「我有什麼派頭,客隨主便,你趙縣長才是真正的主人!」其實項自鏈心裡高興著呢,許多人都說他象個大官,人高馬大額寬臉方,配副寬邊眼鏡既有高級官員的威儀又有知識分子的內涵。別人的話說得多了,連他自己也慢慢信以為真。
剛上小學那陣子,全國山河一片紅,文化革命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學校教育名存實亡,項自鏈一個小孩子自然不懂得讀書救國科學救國的道理,整天跟著大家背語錄下田頭。鄰村的劉瞎子是個算命先生,大家都叫他活神仙。活神仙在革命的背景下日子並不好過,大家不敢明著請他算命破壞革命形勢。偶爾有一次他摸到項陽村,一群婦女閑著沒事就躲進項自鏈家,偷偷地要劉瞎子算算這戰天鬥地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當時正值七零年,劉瞎子掐著手指算了半天,神秘兮兮地要大家絕不能走漏風聲,說是還有六個年頭。大家都面色凝重,暗嘆這日子沒指望了。劉瞎子見眾婦女悶聲不吭,連說這是天數。天數是人力不能改變的,但個人的命運好壞則另有安排。大家聽他這麼一說搶著要劉瞎子算算自己的命。劉瞎子整一年來都閑得慌,今天高興乾脆幫大家一一算個明白,只要有人管飯就行了。農村人的命當然好不到哪裡,儘管劉瞎子說得非常隱晦,還是引出了許多人長長的嘆息聲。等到項母報上生辰八字,劉瞎子的嘴角就抖了一下,忙要她靠上去,說是得再摸摸面相和手相才能明斷前途。一陣摸摸索索后,劉瞎子開口就說晚上吃定她了,說她後半輩只管享清福,酒肉不愁山珍海味常有,是個老來福。項母雖然心裡高興,嘴上卻說不信,要劉瞎子說出道道來。劉瞎子便說她膝下一子一女,子為虎子女為鳳女,虎子十三,鳳女九歲。這一說大家都奇了,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聽他再說下去。結果他連項自鏈身上有幾顆瘊子分佈在哪些位置都說得一清二白。吃過晚飯後,項母硬是擠出一塊錢要劉瞎子收下,說是辛苦先生了。劉半仙見項母客氣,臨走時告誡她一定要管教兒女好好學習,將來必成大器,特別是兒子日後自有貴人抬愛、知音輔佐。自那以後項母不管家中有多困難,硬把一對兒女送到叔公那裡寄養,說叔公的一日三餐由她全包,只要看管好這對虎子鳳女就行。叔公是個老私塾,當過賬房先生,正愁悶在家中空負一肚詩書經文而沒米下鍋,碰到這種動腦不耗力的好事,求之不得。劉瞎子的預言很快就露出徵兆,七六年文化大革命如期結束,七七年全國恢復高考。磨拳擦掌搞了一年大會戰,七九年夏天項自鏈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進了浙江大學。八四年項自鏈的妹妹項香穎進了北京財經學院。後來的一切默默中都按照劉瞎子圈定的軌道滑行著。
想起這些,項自鏈便牽挂起瓊台縣的老母。這樣一來就有點感恩戴德的味道,聽趙國亮要點五糧液的時候,他擺擺手說:「我們都是老熟人用不著這樣客氣,就上古井貢吧,我們縣裡還不富裕啊!大家說是不是?」眾人見項自鏈認真,都把眼睛投向趙國亮。趙國亮看了看項自鏈,笑呵呵的說:「項縣長是宰相肚裡好撐船,心裡時刻裝著老百姓想著紀律。不過今天就破個例吧,大家特意請你來,略表心意嘍!」趙國亮單獨同項自鏈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講究形式,兩人象親兄弟,但在場面上,他總是層次分明,這不得不讓項自鏈佩服,暗想自己沒看錯人。
既然趙國亮不願點破,自己也只有走過場,項自鏈捋了捋頭髮,笑著問馬新軍:「吃飯只是形式,我們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就古井吧!小馬你說呢?」項自鏈這麼一問,倒顯得大人不計小人過。馬新軍那有不點頭稱是的道理,他附和著說:「項縣長考慮周全,凡事都從大局出發,你發令我聽命就是了。」項自鏈意味深長地瞥了趙國亮和吳一高一眼,心裡卻想:「看這個馬新軍以後還敢不敢在我面前擺威風。」吳一高見項自鏈沒有一點架子,心中更多了分敬意,轉過頭對趙國亮說:「趙縣長,就依項縣長吧!」這時趙國亮可開心了,他說:「項縣長,領導就是領導啊,三言兩語就把我的人都拉過去了,碰到你我只有舉手投誠。你要是搞統戰,不費一槍一彈,保證台灣年內就投入祖國的懷抱。」這種話只有當事人說出來才顯得謙虛有肚量,也只有在這種環境下能讓人聽得開心。不過旁人是不好隨便附和的,否則只能讓人難堪,弄巧成拙。項自鏈見大家只笑不說話,就招招手叫小姐斟酒。待酒斟滿后,項自鏈才說:「趙縣長真會說話,我是稀里糊塗當了一回領導,得罪的地方還要請大家包涵呢!來,這一杯我是借花獻佛敬敬父老鄉親。」大家舉杯依次碰過後幹了個底朝天。
官場就是官場,靠相互抬舉來維護領導在下屬前面的權威。趙國亮一捧一送,項自鏈又找回了久違的感覺,頓時有了面子。馬新軍見趙縣長這麼抬高項自鏈,只好不情願地放下平日里的傲慢,第一個客客氣氣地舉杯敬酒。
別人敬你一寸自己得敬人一丈。項自鏈擺擺手說:「小馬啊!趙縣長才是你的頂頭上司,要敬得先敬他,趙縣長是縣裡的紅人,他一高興說不準就派你到省城當辦事處主任。那可風光了,說不準那天被省領導看中,就連升三級嘍。」項自鏈說這話除了投李報桃感謝趙國亮外,還多了一層意思,那就是藉機報復馬新軍的怠慢,殺殺他的霸氣。
他實在想不通瓊台縣為什麼會派馬新軍這樣一個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傢伙當辦事處主任。辦事處說白了就是聯絡處,主事人當然要上通下達左右逢源人前人後玩得轉。可馬新軍連自己這個老上級都敢愛理不理,他還能理順那些素昧平生的各路英雄嗎?
很快項自鏈發現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馬新軍端著杯子只微微地楞了一下,就接腔說:「項縣長想得倒真是周到,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省里這輩子不敢指望,不過在市裡得靠你罩著,否則我無法向趙縣長交差啊!」說完端起杯看著項自鏈,又朝趙國亮笑笑,神色間掠過一絲得意。
馬新軍這一說變被動為主動,不但把趙國亮捧得高高在上,讓旁人聽了也覺得他十分捧項自鏈的場子。項自鏈摸不透馬新軍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往好里說是識得抬舉,關鍵時刻能維護領導形象,往深層想則另有意思,不過是說看在趙國亮的面子上他馬新軍才買項自鏈一回帳。有些事雙方都心知肚明就是不好點穿,他暗嘆自己走了眼,低估了馬新軍。這種人或許沒有其它特長,但場合一定分得清,說出來的話光溜溜地不留話柄,能讓人費神地尋思半天而不得要領。這樣一想,席上沉默了三五分鐘。
項自鏈剛端酒碰杯,趙國亮又說話了,「小馬啊,想不到你在市裡這兩年進步不少啊,整天同市領導打交道,耳聞目染水平節節攀升嘛,市裡的領導水平就是高!」趙國亮大概從項自鏈剛才的沉默中看出了項自鏈有什麼不快,忙說話調高氣氛。
不待趙國亮說完,項自鏈就站起來說:「實踐出真知,這兩年呆在市裡發現自己遠遠落在大家後邊了。以前說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我看現在是一天不學習基層,孔夫子說話也抽風。得向大家學習啊!」說完就同馬新軍幹了一杯。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笑了起來,氣氛一下子就上來了。剛坐下,趙國亮端起杯子說:「領導這麼謙虛,我得學習,來,這杯就當敬師酒。」要在平時項自鏈一定會罵趙國亮狡猾,他笑了笑說:「不行啊趙縣長,我是向大家學習,你是要我一個一個地敬過去拜師學藝不成?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只能略表心意。不是說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嗎?我這半杯酒就敬大家吧!」大家都說不行不行,那有領導向下屬學習的。小程也插了一句說:「項縣長,不是說地方向中央看齊嗎?市裡就是縣裡的中央,你就是我們的中央,只有我們向你學習的,沒有倒過來的道理。」說完這話小程紅了紅臉,生怕唐突了什麼。
項自鏈笑出聲來說:「小程覺悟高,提高到全黨全國的水平來認識問題,我也是大受啟發!這樣吧,這瓶酒每人喝五杯大概就能解決問題了。等會不是有事情要談嗎?我們得隨時保持清醒的頭腦。」項自鏈說完這話,眼睛直盯著趙國亮,要他表態。
趙國亮原本就是來辦事的,請客喝酒講形式,熱熱鬧鬧是個前奏曲,只不過希望有個烘雲托月的效果而已。他見項自鏈說得認真,也就叫大家隨便。但有兩杯酒項自鏈是不能不喝的,一杯是趙國亮代表瓊台縣父老鄉親的,另一杯是趙國亮代表瓊台縣縣委縣府的,這樣項自鏈和趙國亮就比大家多喝了兩杯。酒喝得恰到好處,人均二兩。出了包廂項自鏈聯想翩翩。許多領導都嘆自己忙死忙活不知是為啥,等到發工資的時候也沒比下屬多拿幾個錢,好象當領導比做牛做馬還難似的。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項自鏈心想當領導的也真會在下屬面前嘆苦經,這兩杯酒總是當領導的多喝的吧!其他事情又何嘗不是呢?每次出外參加規劃設計評審,專家們的評審費才二百,而自己總能拿到三百,這就是當領導的好處,要不誰願意當領導!至於機關里的一般職工連外出的機會也沒有,只能拿幾百塊與領導不相上下的工資錢。
什麼是領導,領導就是帶領人民群眾致富奔小康的領路人,走在最前面的領導要是富不起來,哪還有誰能富得起來啊!
來到寧臨市后,項自項越來越聞出這種氣味在四周散發開來。在規劃局裡,凡事都是董步曉說了算。每每有審查會、評審會、年話會,他都親力親為。即使是別人去,誰也不會忘了給董局長簽上個大名領個看起來輕瓢飄的信封。在機關里呆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信封里裝的是什麼。
項自鏈輕輕地嘆了聲氣。
這樣一想,一行四人已進了電梯。趙國亮伸過手握著項自鏈說:「項縣長好象有心事?說出來看看兄弟能不能為你分愁解憂。」項自鏈只搖搖頭,沒理會他的心意。趙國亮或許是累著了,一路上的顛簸使他的酒量打了很大的節扣,走起路來有點搖晃,說話的場合都沒個分寸,當眾這樣問,不是讓人難堪嗎?他有什麼事要趙國亮幫忙呢?有許多事情是連最真心的朋友都幫不上忙的。項自鏈看看臉色陀紅的趙國亮,什麼也沒說。
想到自己不久以後就要赴瓊潮市當常務副市長,項自鏈不禁有點得意起來,出了電梯后,竟詭秘地朝趙國亮笑了笑,說:「我在想趙縣長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呢?」一進房間,趙國亮對其他人說:「我有事找項縣長商量,你們就自由活動吧。」話剛說完,又要吳一高留下來。馬新軍是個懂事的傢伙,忙起身告辭,推說辦事處有急事要回去處理。小程也心會神領,說喝多了酒要回房休息。項自鏈同他們客氣地握過手,順便帶上了門。
趙國亮這會換了個面孔,樂呵呵的說:「老朋友,我是找你幫大忙的。」說完遞上一根煙。
官場上的人再怎麼瀟洒也不能免俗,項自鏈毫不客氣地接過煙,說:「你趙光亮的事就是我的事,兄弟還有什麼可說的。」趙國亮也不客氣,要吳一高向項自鏈彙報有關事情。吳一高在酒席上沒有同項自鏈多說話,但心裡明白對方是個爽直人,只開頭說了句項縣長要請你多幫忙的客氣話,就實話實說了。這倒讓項自鏈有種親切感。在官場上呆久了的人,難得有個不落俗套的人說話。
原來瓊台縣一直想改造寧臨市到瓊台縣的地方公路,但市計委至今沒立項,資金幾乎沒落實一分。瓊台縣聽這地名就知道是個高處不勝寒的貧困縣,交通不暢一直是制約經濟發展的瓶頸。離寧臨市八九個小時的路程,當地人活得煩心,有本事的都出外去賺大錢了。縣裡經濟一直上不去,前兩年還出現倒退。這成了瓊台縣每一屆領導痛心疾首的病根,眼看著其它地方都轟轟烈烈地大搞建設,自己縣裡還是十年如一日,除了舊貌還是舊顏,改革開放搞了十七八年,城鄉經濟面貌還在七十年代里徘徊。
吳一高最後說:「項縣長你是知道我們縣裡情況的,這條公路不改造,你回家也不方便啊!」吳一高說話既不誇獎也不拘謹,話不多,可句句說到心坎上。要是換個輕鬆的場合,項自鏈總會笑出聲來,他看看窗外閃爍不停的霓虹燈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表情也隨著吳一高的彙報跳躍著,不住地點著頭表示贊同。生在瓊台長在瓊台,項自鏈對那塊鄉土有著深厚的感情,就象孝子對慈母的拳拳情懷,從內心深處說,非常想為家鄉作點貢獻。可自己不過是一個副局長,有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規劃局這個圈圈。所以他只能盡量不說話,避免開空頭支票。
吳一高講完寧台線改造工作的打算和存在的種種困難后,又補充說:「項縣長,請趙縣長同你再說說關鍵所在。你們都是我的領導,領導與領導之間心有靈犀,許多事一點就通的,我這個老大粗摻和不來。」說這話的時候吳一高才露出輕鬆的笑容,聲音也大了一倍。
項自鏈不得不佩服吳一高,這個人說什麼話都帶著磁性,讓別人無法分心。
吳一高走後,趙國亮就賊眉賊眼起來,他三兩下扒去外衣、解去領帶扔在床上,嫌酒店裡的空氣不流通悶人。項自鏈一看趙國亮這架勢,知道晚上又難逃一劫。兩人沒事碰到一塊,趙國亮就纏著他下棋。趙國亮的棋藝在瓊台縣機關大院是出了名的,一年一度的機關文化活動中,象棋比賽他總是獨佔鰲頭,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深受領導賞識,很快從農經科的一個科員升到科長。不過他同領導下棋總是維持在一比二的水平,三個回合下來兩敗一勝,自圓其說領導就是棋高一著。機關文化活動全是科長以下工作人員參加,領導工作那麼忙,那有時間忙裡偷閒與民同樂!趙國亮拔得頭籌,確能說明領導比一般幹部棋高一著。趙國亮當科長那一年,項自鏈剛走馬上任當上副縣長,他整天跟著項自鏈下鄉搞調研,籌辦紅薯加工廠和蕨菜加工項目。不知哪一天,這傢伙喝多了酒擠在招待所里,同項自鏈下起棋來,結果還是一比二的水平,卻是二勝一敗。下完棋酒也醒了,趙國亮看著項自鏈有點惶誠惶恐。項自鏈那時也年輕,再說趙國亮跟自己這麼長時間了,兩人也挺合得來,也就毫不避諱地說他確是棋高一著,是個當領導的材料。趙國亮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數落起領導亞,說某某白痴一個,根本不懂得下棋,更可惡的還到處炫耀自己的棋藝。狗屎一堆,使勁往牆上糊,這不是越糊越臭嗎?他還說項自鏈的水平是縣級領導中最高的,不管是下棋還是工作。項自鏈笑著問他怕不怕自己到縣委書記和縣長那裡告黑狀。大概是酒氣還沒完全散盡,趙國亮直統統地說要是那個不服,他就讓出一炮一馬,給對方一個直落三,包他口服心服。項自鏈聞言大笑,說他太狂妄,當心有一天會砸了自己的腳。趙國亮也說要不是怕砸了腳,他早就狂起來了。那些領導也太頑固不化,暗礁一塊,潮漲潮落從來都沒浮出水面,還有什麼水平啊!項自鏈被他這別出心裁的比喻逗得笑出眼淚來。他不得不承認趙國亮今天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許多領導連小學都沒畢業,作報告秀才讀字念半邊,做工作頭腳不分,全是意氣用事。社會上有個最形象的說法:這人沒本事就讓他去當官。因為中國沒有職業的政客,有專業特長的搞專業工作,會做生意的賺大錢,只好讓沒本事的去當官嘍!許多官員要是抹去他的政治背景準會餓死在街頭。從此兩人引為知己。
趙國亮早就叫服務員送來了一盒象棋、幾樣滷菜和兩瓶啤酒。這是他們的行頭,戲上演了。
棋下到中途,趙國亮就說:「項老兄我是來求你幫忙的,同你下棋只是投石問路,今天我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有多少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嗎?早知道你沒安好心,說說你的打算吧!」開始時,項自鏈無心下棋,他在心裡一直盤算著如何搞定擱在心裡的這盤鐵子棋。現在有了頭緒,也顯得沉穩多了,說話口氣跟著壯了幾分。其他人的忙可以不幫,趙國亮的忙他不能不幫,再說改建寧瓊公路也是一件為民造福的大好事,當官難得能辦成幾件好事。項自鏈心中自有一本當官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是古訓也是現實需要,要是不做點政績出來,無法造福一方,恐怕也只能為官一任。因為沒有堅固的靠山,只有委屈自己的身子骨,腰肌勞損換得頭臉風光。
項自鏈剛這麼想,趙國亮就嘆起苦來說:「你調市裡的時候,瓊台縣縣委縣府的頭頭們都是笑臉相送,一場告別宴就擺了八桌,十幾輛車送你出了瓊台縣界,多風光啊!你倒好,在瓊台縣好事做絕了,就把這位置讓我頂著。開始時我還陶醉不已,那知道這是你的詭計……」項自鏈聽得滿頭霧水,打斷趙國亮問:「這是詭計?我害你跳火坑不成?你沒喝多酒吧!」趙國亮也不管項自鏈生氣與否,自顧順著說:「不是跳火坑也是跳水潭,反正這位置不好獃,水深火熱啊!誰叫你把瓊台縣的好事做絕了,瓊台縣的老百姓還念著你的好,都說我遠不如你哩!」這下項自鏈高興了,他還真沒聽懂趙國亮嫌自己把瓊台縣的好事做絕的原因,原來這傢伙在吃醋呢!
「這兩年紅薯加工廠不緊氣,去年的粉絲還壓在倉庫里喂蟲呢!蕨菜出口也是半死不活,不但價格跌得厲害,數量也大減。我們也想過利用山區資源優勢,搞毛竹加工、造紙和其它項目開發,但交通太差,投資商問起我們縣裡的基礎設施,便個個搖頭嘆息,特別是那條斷腸路人人望而怯步……」趙國亮講話半俗半雅,一邊土話不斷,一邊風雅不絕,活脫脫一個知識分子土冒縣長的典型。
項自鏈調侃說:「我看你的心倒同群眾貼得越來越近了,再過幾年就忘了自己是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了。怎麼說話也走群眾路線,不怕別人嫌你素質差。」「我本來素質是不錯的,就因為你的素質太好了,壓了我的風頭。寧台線改造工程不管多難,你都得幫我搞定,這可是我的形象工程。我自己的臉丟就丟了,你的臉我丟不起,我可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趙國亮做出一副捨己為人的樣子,一隻手搭在項自鏈的肩上,彷彿這樣就能給項自鏈施壓。
項自鏈微微有點不快,這個趙國亮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他聳聳肩卸去趙國亮這隻毛手,說:「看來好人真不好當,早知道如此,讓你在辦公室主任位置上當牛作馬乾十年得了,那樣包你稱心如意!自己作不了主還賴在我頭上。我是老爺抱孫子作賤呢!」趙國亮見說話開始奏效,便認真起來,一五一十地說:「老項啊!這年頭你是最明白不過的,我在縣裡日子不好過,這位置上有書記縣長管著,下有各級部門和鄉鎮盯著,縣裡除了上了兩個小水電項目外,其它什麼都是走下坡路,我能安身嗎?一沒靠山二沒資本,難以立足哩!這一次來市裡我是抱著活馬當死馬醫的,這條路從大前年開始籌劃,到現在還是石沉大海音信全無。新來的縣委書記陳擎棟一上任就查縣裡的底子,見財政年年赤字就大發雷霆,看了上個五年計劃還有一大半擱在計劃單上后更是星火燎原,在縣常委會擴大會議上點名要我在年內完成寧台線改造工程,否則免職。我這是逼上梁山啊,只有你幫我平反了。」項自鏈見趙國亮動了真情,也就安慰了幾句,說:「這事急也急不來,現在辦事不比過去,到處都要打點各路神仙。你一個副縣長能打點過來嗎?」他有點為趙國亮發急了。
趙國亮看看項自鏈說:「我就知道你有能耐,所以來找你,在縣裡我就服你一個人。打點的事你不用操心,縣裡給予全力支持,陳擎棟說了寅吃卯糧也要把這條公路修好,各部門都會全力配合我工作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燒上一陣子燒出個赤壁名動一方是絕不會罷休的。不過說實話,瓊台縣的老百姓也太需要這條致富路。我不為別的,就沖自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瓊台人,咱願意讓陳擎棟燒我的馬尾,只要這個項目拿下來,燒焦了全身也無怨無悔!」給趙國亮這麼一通說,項自鏈倒有點覺得自己不是東西了,怎麼說自己也是瓊台人,再怎麼也不能忘祖!不知是趙國亮情急之下忘了場合,還是有意用激將法讓項自鏈捨生取義。項自鏈有項自鏈的老成,多年的官場生涯,早就練成了鎮定自若的心理素質,他故作輕抄淡寫地說:「你急也沒用,這事得從長計議,除了打點外還得講究策略和方法。你也別指桑罵槐說我不出力,老吳不是說了嗎?寧台線修好了,我回家也方便。」趙國亮突然沉默起來,抽了幾口悶煙后,憋出一句話:「老兄啊你的意思我又何嘗不明白,現在已經是三月份了,再拖下去年內能完成寧台線改造嗎?我是心煩,到現在什麼都沒落實!」兩百五十里的公路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瓊台縣不是改了兩年多了嗎?許多事你越急就越慌,越慌就越亂,越亂就越出差錯,出了差錯你就別想從頭再來。項自鏈見趙國亮真的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就給他打鎮定劑:「趙國亮,你還是那猴急性,這不適應形勢,不改不行啊!政府管理可是倡導外緊內松,放手讓老百姓風風火火闖九州,自己則要悠著點。這就是官與民的區別,你得多動腦少動手。就拿寧台線改造這件事說吧,從表面上看起來,你得先搞可行性研究,再由市計委立項,然後到市交通局爭取建設資金,最後才是設計開工建設。其實這是一回事,大躍進時期全國各地不是都搞」三無工程「嗎?那三無?就是無設計圖紙、無施工方案、無監理監督。當然我們不能回到以前那種無序狀態,但可以三管齊下。首先你得找到一個管事的市委市府領導出面為你說話,只要領導說行,批示一下,各部門就會聞風而動,工程立項、設計方案、建設資金都會蜂湧而至……」趙國亮再也無心下棋,手中捏著枚棋子含在嘴邊,睜大眼睛問:「怎麼能讓市委市府領導為你出面說話呢?這可不是送禮說情就能馬上打通的,在這種事體上,送禮說情是慢性葯,可你得讓人家馬上麻醉才行啊!」看來趙國亮自己把自己麻醉了,明明是自己的事,卻口口聲聲說「你」。項自鏈見他還是那副急性子,乾脆說個透徹,免得他心急火燎的。他說:「現在從中央到地方不是年年說脫貧嗎?瓊台縣是寧臨市最窮的一個縣,又是國家級貧困縣,這嚴重影響寧臨市的整體形象,市委市府領導心裡能不急嗎?可事不關己,別人不說,他們當然也懶得調漿糊,誰願意自己身上粘糊糊呢!只要省里部里點個名,說寧臨市其它工作都走在改革開放前列,就是脫貧工作沒跟上,瓊台縣連條致富路都沒修上。這樣一來,寧臨市市委市府還能安然處之嗎?我們市裡又不是沒錢,可再有錢也不會白送給瓊台縣!你得造勢,讓人家覺得形勢逼人,非修不可。上邊的事你就放心,我有個朋友在部里管地方公路建設的,我同他打個招呼戴個帽,再爭取點啟動資金,保證市裡會熱烈響應中央號召的……」聽到這裡,趙國亮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重重地拍了兩下項自鏈的肩膀,說:「這兩年在市裡混,你進步不少啊,聽你這麼一點撥,真是茅塞頓開啊!再說說我應當做些什麼?」「什麼茅塞頓開!這叫形勢逼人,我是讓你這猢猻精逼出來的。在縣裡工作時從來沒想過這麼多,形勢逼人哪!」項自鏈不無得意地說。
趙國亮也跟著重複了幾句形勢逼人。然後兩人又交換了細節安排,趙國亮決定回去打個報告給項自鏈,由項自鏈轉呈給他部里的那位朋友;另外在改造線路上發動地方鄉鎮搞三個點,說是群眾自發開闢脫貧致富道路;然後請省里市裡大大小小的新聞單位來瓊台作個現場採訪,大聲疾呼山區群眾的樸素願望和強烈要求。兩人商定等大氣候形成后,再見機行事。
臨走時,趙國亮塞過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是周轉部里的費用。項自鏈推了推,嫌趙國亮見外。趙國亮說自己不能讓他費心費力又費錢,於是項自鏈就不客氣地揣進兜里。
各自端正衣冠后,兩人並排走出房門,一臉的正經。
外面下起毛毛細雨,喧鬧了一整天的寧臨市依然燈火輝煌熱鬧非常:俊男靚女們互相依偎著踽踽漫步街頭;帶著粗粗金手鏈和項鏈的老闆們,醉醺醺地從酒店裡出來,說著暴發戶夢中常有的囈語;嬌小的飛亞特計程車顛著屁股疾跑,一路上揚起飛濺的水花。這一切都顯示著這座城市不同一般的生機和活力,一邊是其樂融融的你情我愛,一邊是熙熙攘攘的商業活動。項自鏈呼吸了幾口新鮮清涼的空氣,莫名其妙地感嘆了一聲,說:「變化真大啊!」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寧臨市從一個只有幾萬人口的小城發展到近百萬市民的大中城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然而在發展中,我們有許多東西變得界線模糊了,城市成了黑洞,誰也摸不到真正的出口。項自鏈想起單丘水說過的一句話:這是一個沒有哲學的年代,心只能隨著物質膨脹。他下意識地碰了碰兜里的信封,一種無言的悲哀襲上心頭。
車子已經開到身邊,趙國亮探出頭問他發什麼愣,是不是另有難處。項自鏈沒出聲,鑽進車子關上門。
假日陽光酒店離項自鏈家有十來分鐘的路程,趙國亮親自駕車送他到樓下。一路上兩人都沒出聲,多年的共事養成了某種默契,甚至連眼角都沒有挑一下對方。下了車,項自鏈看了看錶,笑著說:「十二點鐘了,我也不請你進屋去,你回去先把聲勢造起來,我也儘力,算是彌補以前的過錯。」趙國亮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原來項自鏈還在生他的氣呢!誰叫自己說話沒輕沒重,怨項自鏈把自己推到副縣長這位置上。待回過神來,忙打哈哈說:「呵呵!老項言重了,大人不計小人過,我是信口開河說笑話,其實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說完從後座箱里拿出一箱蕨菜,說是給嫂子換換口味。
氣氛頓時又熱烈起來,項自鏈稱讚趙國亮人粗心細,送東西也送得讓人心服口服,自己只有死而後已。
兩人分別後,項自鏈扛著蕨菜躡手躡腳地掏鑰匙開門。剛碰到鑰匙眼門就開了,吳春蕊揉著眼睛嘟噥說:「怎麼這麼遲才回家,你們哥倆比親兄弟還親呢!差不多把我這個做老婆的都忘了?」吳春蕊邊說邊接過蕨菜。女人的臉有些茫然,兩三簇髮絲從額前掛下半遮著鼻樑,一雙眼象兩顆剛從水裡泡過的青豆,腫腫脹脹的。項自鏈看了看吳春蕊,心裡便有了酸酸澀澀的感覺。以前在縣裡工作時,項自鏈經常下鄉連軸轉,吳春蕊也習以為常,晚上到時間就一個人上床休息。自從調到市裡后,項自鏈出遠差的時間不多,平時幾乎都是正點回家,小日子跟著上了正常軌道。
看著女人睡眼惺忪的樣子,項自鏈不禁心生憐惜。原來吳春蕊一直坐在廳里等丈夫回來。電視還唱著咿咿呀呀的京劇,項自鏈走過去輕輕地關了開關。雖然吳春蕊是個音樂教師,但仍沒有擺脫南方人對京劇獨有的排斥心理,平時一聽到這些節目就煩。今天晚上一定是靠著沙發睡著了,才會充耳不聞,可輕微的鑰匙聲卻絲毫沒有逃過她睡夢中的耳朵。項自鏈心中盪起無以名狀的幸福,一隻手摟著女人,輕輕地說:「讓你等苦了,快點睡吧!」女人問他是不是要加點餐,說場面上往往是吃不飽東西的。項自鏈故意打了兩個飽嗝,說要衝個澡。於是女人放心地睡去。
進了衛生間,項自鏈草草沖洗了一下。出來后,腦子特別地清醒,一點睡意也沒有,站在窗前回想起今晚的前前後後,覺得有些滑稽。在趙國亮面前自己說起來一套又一套,儼然是個大風浪里滾出來的老泥鰍。可捫心自問,這兩年來自己確實沒做過什麼,遠不如在縣裡那些日子充實。白天喝茶看報,晚上一家人差不多都圍著電視機打發時間。他也搞不清從什麼時候學會了吹牛皮,但轉念想想自己說得也沒錯,世道確是這麼回事,要建成寧台線還非這樣辦不可哩!項自鏈點上一支煙,想藉此理出個頭緒來,可心裡一片惘然。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袋,結果摸到了大腿上,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身上只披著浴巾。他趕緊跑到沙發上往褲兜里找信封。信封里塞著一沓嶄新的鈔票,一張一張地點過去,不多不少整一萬元。猶豫了一回,又原封不動地裝進了上衣口袋裡,心想明天帶到辦公室里放著安全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洗衣服翻口袋,讓女人知道了反而不好。有些事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能說,說了讓人擔心,項自鏈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沮喪起來,他想見單丘水了。想到單丘水,心中就有了一份安慰,項自鏈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著了。這是他第一次遇事沒有往老婆肉體上找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