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縱然虛室難生白
隱者還是那一身裹屍布裝扮,直挺挺立在谷口,左邊莎樂華玉手扶在他肩膀上,巧目倩兮,右邊馬洛德手扶長劍,面無表情。
從賽戈萊納到博格丹無不色變,真是說尼祿,尼祿到,他們剛談及這魔頭,他便現身了。兩邊人隔著坩堝相望,齊奧和尤利妮婭見到馬洛德,無不咬牙切齒,馬洛德卻似未見到他們一樣,只是死死盯住博格丹。莎樂華倒是沖大公飛吻了一番,見他靠在山壁,頹喪如泥偶,紅唇微綻,露出鄙夷神色。
約瑟夫大主教初見隱者,並無畏懼,他本是個渾不吝的脾氣,見博格丹與賽戈萊納兩大高手都面露驚異,反激起了怒氣,不由踏前一步,沉聲喝道:「來的可是塔羅血盟的隱者?」隱者眉毛一挑:「看來博格丹已把舊事合盤托出給你們了。」約瑟夫大主教挽起袖子,捏起陶罐般大小的雙拳瞪眼道:「你是如何找來這裡的?」谷外悄無聲息,想來那十幾名護衛已經遭了毒手。
隱者揶揄道:「此事還得感謝我那賢徒。」賽戈萊納「啊」的一聲,突然省悟,張開嘴說不出話來,隱者卻替他講了出來:「賢徒,那一夜你和那二人連夜狂奔,未見我追將過去,是否覺得僥倖?其實盧修馬庫那點虛實,我早盡知,不過是假作被他脅迫,故意放你們走的。殺掉你們三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於大計無甚裨益。不若放你們回城,你們勢必會去找大公探問博格丹的虛實,我只消一路尾隨,自然就可以被你們帶來這裡。賢徒你說,我該謝你不謝?」賽戈萊納暗暗叫苦,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只道是捉住了大公的痛腳,卻沒料到全入了人家的彀中。
隱者一揮手,一個黑影「啪」地落在博格丹腳下,竟是一條斷肢。隱者道:「盧修馬庫冒犯本人,本是不赦之罪,姑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給你們送回一條胳膊,好好葬了去罷。」賽戈萊納等人俱是又悲又怒,博格丹面不改色,俯身從地上拾起那胳膊,搭在肩上,拈起早沒了血色的僵硬五指,朗聲道:「執事,整個摩爾多瓦除了母親,唯有你待我至誠,名雖主僕,實是至交。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我會讓你親手報此大仇!」說罷以殘臂為劍,撲向隱者。
馬洛德拔劍要上,隱者伸手止住道:「博格丹賢侄與我淵源頗深,我是不能假手於人的。」右掌迴轉,一瞬間露出五種變化,輕輕抓住盧修馬庫的殘手,運起隔山打牛的絕妙內力,渡過死者手臂朝博格丹襲來。博格丹冷笑道:「多少年了,還是這一招!」大吼一聲,原本瘦弱的手臂如鼓風機一般,忽漲忽縮,把陣陣氣勁迎頭鼓去。兩道凌厲的內力在盧修馬庫殘肢中相撞,手臂登時腫大了數圈,血管筋絡畢現。兩人又各自催動了數輪,手臂鼓漲到了極限,「轟」地一聲,整條胳膊粉碎,從中爆出一團紫霧,將二人籠罩其中。
隱者反應極快,腳下使出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整個人霎時退了數步,已然脫離了紫霧範圍。在他身旁的莎樂華躲避不及,在霧中發出一聲凄厲尖叫,馬洛德見狀連忙屏住呼吸,把她從霧裡拖了出來。他低頭急視,本來一個國色天香的絕色女子,頃刻間半邊俏臉已然潰爛,有白氣從肉中冒出來,還發出嘶嘶的聲音,極是可怖。
博格丹早就知道隱者這一手渡力的功夫,於是用盧修馬庫的手臂誘他出招,再借內力灌注了劇毒進去,以兩道內力摧爆。若非隱者躲的及時,只怕也會和莎樂華落得同樣下場。眾人見他使的毒如此霸道,無不駭異。那莎樂華雖是敵人,其慘狀也令人不忍卒睹。尤利妮婭嚇得轉過臉去,躲在齊奧身後。莎樂華痛得發瘋,整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雙手死命去抓岩石,抓住道道血痕。馬洛德按住她嬌軀,眼中流露出無限痛惜,叫了聲:「大君!」隱者彈出一縷內力,莎樂華扭動幾下,身子一僵,不復動彈。
眾人見隱者出手如此狠辣,連對部屬都無絲毫憐惜,都暗暗心驚。
隱者不再理睬他們,對博格丹道:「賢侄,你我已經十五年不曾見面,怎地一上來便下如此重手?」博格丹道:「你如今肆無忌憚,莫非血盟已然有了新月?」隱者笑道:「不錯,年初之時,血盟在那不勒斯有了一聚,那『月亮』之位,已由波希米亞的塞壬琴姬繼任,凱瑟琳不再是血盟中人,可以卸下這副重擔了。」聽到塞壬琴姬這名字,賽戈萊納心頭一陣狂跳,不意在這裡聽到仇人的名字,不禁暗中咬了咬牙。若非忌憚隱者,他幾乎想跳出去質問艾比黛拉的下落了。尤利妮婭看到他表情陰晴不定,多望了幾眼,半是關切半是哀傷。
博格丹道:「如此甚好,我娘親念在同是血盟之人的份上,總不肯對你施加殺手。如今你我再無半點關係,可以不必顧忌了。」隱者雙掌輕推,一道淡淡的氣勁吹拂而去,把紫霧驅散,方才嘆道:「賢侄,你實在是自作聰明。你不出手時,我尚還在意你的點金指幾分;你剛才突施毒霧,正曝露了內傷未愈,心虛膽怯,只好拿這些旁門左道來行險搶攻。」
博格丹悶悶哼了一聲,顯然是被說中了。十五年前,他本是風華正茂,一身凱瑟琳傳下來的高明功夫,正躊躇滿志,欲在歐洲江湖揚名立萬。不料後來隱者打上門來,他力戰不敵,中了一記典伊寒掌,幾近武功全廢。典伊本是希臘神話中的幽冥女神,冥王哈迪斯之妻,司掌人間冰雪。典伊寒掌如其名,也是至陰至寒的掌法。且這典伊寒掌有一個奇處,專破人內功,尋常人若是中招,無非發上幾日寒熱便會痊癒;倘若碰到內學大家,內力越強,寒掌的傷害便越大。博格丹其時已經修得『月亮』一脈的銀月神功,內力豐沛,被典伊寒掌的陰寒侵入體內,侵徹鑽營,把周身十二星宮弄得千瘡百孔,幾盡武功全廢。這十五年來,他潛心修養,以煉金續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內力卻始終不能接續回寰。
隱者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皮上霜凍盡現,得意道:「在場之人,誰也救不得你。賢侄你還是乖乖交出聖路易王冠,說不定我念及舊情,還能放你一條生路。」博格丹雙眼一翻,又嚼下一枚丹藥,方說道:「若是七年前我拿到《雙蛇箴言》,如今哪裡還輪到你在此囂張。」
聽到《雙蛇箴言》的名字,隱者固然一楞,賽戈萊納和約瑟夫大主教卻是同時叫出聲來。賽戈萊納再也按捺不住心潮鼎沸,霍然跳出來,顫聲對博格丹問道:「你說雙蛇箴言,究竟怎麼回事?」
博格丹拍了拍鼓起的小腹,恨恨道:「如今說出來,也不妨事了。七年之前,法蘭西皇室忽然派來一位密使,說法國正在危難之時,亟需聖路易王冠②以彰正統,他們情願以希波克拉底的《雙蛇箴言》相換。那《雙蛇箴言》是內家始祖,倘若有它,便可破除典伊寒掌的掌力。我初時還不怎麼相信,《箴言》傳說已久,見過實物的人卻極少。後來那密使給了我一頁羊皮紙,是從《箴言》里扯下來的。我仔細一看,果然是極精妙的法門,便應允下來。我娘親死前不忘故國,我把聖路易王冠還給瓦盧瓦皇室,也算告慰她在天之靈。密使帶走殘頁,說過幾日自有專人送全本給我,憑《箴言》換回王冠,他再送那最後一葉殘本來,湊成一卷。我滿心歡喜,以為功力恢復有望,豈料來送《箴言》的是個叫杜蘭德的貴族。這人卑鄙無恥,利欲熏心,竟帶著《箴言》不知所蹤,江湖上都傳言他投靠英格蘭的豹王子,也許如今正潛在甚麼城堡里修鍊……」
聽到這裡,賽戈萊納怒不可遏,拿起木杖大聲喝道:「我父親才不是那種小人!」這一聲喝可謂是震耳欲聾,在場之人除了約瑟夫大主教,俱都被他這突然的暴喝唬得一楞,不知怎麼說著說著橫地里殺出一個杜蘭德的兒子來。博格丹眼珠轉了幾轉,細細把他從頭到腳瞧了一番,疑道:「你是杜蘭德的兒子?」賽戈萊納道:「不錯!」博格丹豎起雞爪般的尖細食指,嘿嘿笑道:「可笑至極,這等賣國求榮的卑劣小人,也有人來冒充他的子嗣?」
賽戈萊納一橫木杖,雙目怒火欲噴:「我乃是杜蘭德子爵義子!你再有一句辱及我父親,休怪我杖下無情!」博格丹索性掀開黑袍,擺出準備接招的架勢說道:「這乃是執事親口告訴我的,說西歐紛傳,豹王子親口說杜蘭德已攜著《箴言》歸降英格蘭,還能有假?」賽戈萊納忍不住破口大罵:「荒謬至極!我父親被豹王子截殺於科德雷尼斯波山中,那本《箴言》隨我老師以及我跌落絕谷,一直為老師所有,怎會被豹王子拿走!」
這一番話甫一出口,就連隱者也為之驚然動容。博格丹雙目乍亮,心想難怪這小子內力古怪,竟是來自於箴言之力,聲音不覺和緩下來:「那,那《箴言》如今就在你身上么?」賽戈萊納道:「《箴言》原本已然毀去不存,但我已記得全文。老師臨終有遺願,讓我完成父親使命,把《箴言》交予蘇恰瓦城的一個大人物,如今看來,竟就是你么?」他想到杜蘭德一世忠勤,橫死荒山屍骨無存不說,身後還要被萬人戳背謾罵,胸內一陣鑽心的痛楚,幾乎掉出眼淚。
博格丹心中驚喜一下子無以復加,他對《箴言》日思夜想,深以為憾,是以痛恨杜蘭德入骨,總覺此生再無翻身的機會,想不到幡然奇變,杜蘭德的兒子居然身懷《箴言》從天而降。他凶容一斂,臉上勉強擠出几絲笑容道:「正是我不錯。」賽戈萊納冷冷道:「我父親為你們這勞什子使命,丟了自己性命不說,還背負污名。他老人家最重騎士之名,遭到這等侮辱,即便在天國也難瞑目。」博格丹忙道:「若是杜蘭德子爵果然冤枉,待我拿了《箴言》,自會去給他平反。」此時他有求於賽戈萊納,語氣十分恭謹,他自被打傷以來,脾氣怪戾,對誰都不假顏色,如今這神情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賽戈萊納還未答話,一直未出聲的隱者忽然撫掌哈哈大笑起來:「今日真是可喜可賀!賢侄你沉痾終於有了良藥;賢徒你能為自己父親平反昭雪;而我既得聖路易王冠,又得希波克拉底箴言,真是三喜臨門!」
博格丹與賽戈萊納齊齊扭過頭去,他們兩個剛才過於忘情,竟忘了身旁還有一個大敵。兩人心知若不能擊敗這魔頭,甚麼治病平反都是空談,彼此眼神一錯,同時向隱者攻去。隱者獰笑道:「也好,兩個一起來,也省了我的事。」雙臂平伸,頭上的裹屍布條無風驟起,在腦後高高飄飛。
博格丹的武功沿襲其母凱瑟琳,練的是血盟「月亮」一脈的銀月神功。鍊金術中以月相代銀,這門功夫的開派祖師正是埃及女王克里奧佩特拉,講求運力「似月陰柔,如銀綿軟」,與典伊寒掌頗有幾分相似,比其霸道不足而柔韌有餘。博格丹浸淫此道幾十年,雖真氣不繼,也能使出七、八成的精髓。
他深知自己內傷未痊不能持久,務求速戰速決,一上來就排山倒海般地揮掌猛攻;賽戈萊納在另外一側也不留餘力,左手木杖振出馬太福音中的一招「大衛投石」,右手暗攥,暗藏箴言內力,一俟隱者雙手格擋,即行發拳轟他中堂。
這兩人俱是一流高手,此時聯手來攻,當真是無比凌厲。隱者絲毫不亂,雙手舞如飛影,一瞬間竟似長出十七、八條胳膊,把博格丹的掌力與賽戈萊納的杖法一一拆解,且始終有三指微微屈起。賽戈萊納看穿隱者的意圖,自己倘若貿然出手,就會被那三指的勁力猛烈反擊,於是右拳始終引而不發。博格丹小腹突然一縮,面上黑氣愈盛,雙掌浮起一層淡淡的怪異光澤。隱者知道這傢伙精通煉金毒術,掌上必有古怪,也不以肉掌相接,只憑著雄渾無比的內勁與之周旋。博格丹見隱者有退縮之意,左臂手腕猛然暴脹數圈,泛起紫黑顏色,狀如頸部膨大的眼睛王蛇,正是銀月神功中的最強殺招「克里奧佩特拉之葬送」。昔日克里奧佩特拉女王本人自戕之時,即死於此招之下。隱者見來勢兇猛,身子滴溜溜急速轉動,帶著他一掌打偏,擊到石壁之上,轟的一聲石屑飛濺,黑液肆流,留下一個漆黑手印。
賽戈萊納見隱者還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心中起急,杖法立時變快,隱者見杖頭疾轉,不由贊道:「眼中梁木?賢徒你用的就好!只是這招有一十三個變招,你能使的全么?」賽戈萊納見他一口說破,不禁愕然。「眼中梁木」本是馬太福音里耶穌教訓門徒的話:「為甚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意指對敵之時須以謙卑,欲攻敵破綻,先謹守自己門戶,是福音中極繁複精妙的招式。當日卡瓦納修士苦於只能口頭指導,無法盡顯其妙,賽戈萊納未能學全。隱者只見他遞了半招,就識破了虛實,眼力可謂毒到了極點。
賽戈萊納咬牙搶攻,「眼中梁木」原該是謙卑為本,卻被他使得潑風暴雨,一條栗木杖如海怪塞特斯初降,狂野亂盪。隱者一面應付博格丹,一面手指翻飛,任那木杖如何搖擺卻脫不出他氣勁流轉的範圍,往往一彈即偏。隱者笑道:「賢徒,你於招式上的造詣實在粗糙,只是憑著一身箴言內力才裨補闕漏。可惜可惜,空有一腔內力,卻不懂運用之妙,璞玉未琢,為師真是替你抱憾。」賽戈萊納怒道:「我師唯有卡瓦納修士一人!你這怪物算甚麼東西!」一拳搗過去,隱者嘿嘿一笑,腳下邁出斐迪庇第斯縮地步,輕輕轉走。
三個人連連交手了二十餘招,周圍的人看得眼花繚亂,如尤利妮婭、大公等武功低微之輩,甚至看不清他們出招動作。博格丹和賽戈萊納見合二人之力,尚處於下風,隱者動作不多,卻總隱著無數后招,令他們處處受制,不免又驚又急,手裡招式一陣緊勝一陣。隱者左飄右閃,動作絲毫不見狼狽,還不忘揶揄道:「如你二人這般打法,就是打到天黑,也沒個結果。」
正說間,隱者忽覺背後罡風突起,頃刻間強壓撲至,還未及回頭,喝聲與拳勁已同時衝到:「加上本座,看你能不能撐到天黑!」原來是約瑟夫大主教加入戰團,上來就連出三拳奧卡姆真理拳,搗向隱者背心。這三拳功力精純,有摧金斷石之威,隱者也不敢硬擢其鋒,雙腿一頓,竟躍至盆地半空,避開約瑟夫大主教的殺招。博格丹畢竟經驗豐富,沖賽戈萊納大吼道:「趁他在半空,快攻下盤!」賽戈萊納立刻明白過來,隱者身在半空,身勢難以改變,是絕好的機會,一杖朝上,一記「聖徒祈天」敲他腳底,隱者在半空道:「到底是賢侄年紀大,手段好,只是慢了些。」賽戈萊納木杖已觸及隱者雙腳,頓覺一股至寒的內力自杖身穿來,他心頭大震,想不到這魔頭腳底亦能噴吐內力,唯恐被他掌力侵入體內,落得與博格丹一個下場,連忙撤力。孰料隱者腳尖輕踏杖頭,身子一轉,堪堪避過博格丹襲來的毒掌,幾下迴旋落在地面。他袖手一抖,對賽戈萊納諄諄教導:「賢徒你好糊塗,就算是希波克拉底親來,也不可能腳底發出內勁。剛才我不過是誘你撤招,好借力落腳。這種小計你都看不穿,如何能夠對敵?」他一口說教,以師長自居,讓賽戈萊納惱恨不已,卻無可奈何。
賽戈萊納、博格丹、約瑟夫大主教這三人已是摩爾多瓦至強的組合,而隱者在這三人聯手齊攻之下,仍能好整以暇,從容應對,令這三人心中都震撼莫名,尤以博格丹為甚。他十五年前為隱者所傷,一直憤憤未平,以為自己若非受傷不愈,當能與他旗鼓相當,沒想到這些年來隱者的功力又上了一層境界,自己即便內力無損,只怕也是難堪敵手。
隱者知道他們被自己震懾心神,士氣已泄,慢慢走到坩堝之前,沖賽戈萊納道:「賢徒你且先莫急,等我料理了博格丹賢侄,自會去問你箴言之事。」言罷轉去博格丹道:「賢侄,你是自己交出聖路易王冠,還是我自己來取?」博格丹左手手腕的腫脹已消,正暗自運功逼毒,有黑液滴滴從指尖滲出。克里奧佩特拉的葬送是極毒的招式,每經施招,必需驅毒,否則便會傷及自身,此時他顧不得說話,只好用一對赤紅雙眼瞪視這殺母的大仇人。
隱者「哦」了一聲,咧嘴笑道:「賢侄你不說話便是默許了?那我便不客氣了!」他手臂突伸,去抓仍舊癱軟在地的大公。大公哪裡避得過這一抓,一下子被揪住衣襟,嚇得面色慘白,連聲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隱者把身圍肥胖的大公單手舉起,道:「你可知道,為了你這顢頇之徒,損了我一員幹將。」大公顫聲道:「莎……莎樂華,我待她一向很……很好。」隱者嘖嘖嘆道:「凱瑟琳當年放著大好姻緣不要,怎會看中你這種廢物,當真是莫名其妙,不要擋路,給我滾罷!」他手臂一甩,大公被遠遠拋開,恰好落在了莎樂華身旁。莎樂華的屍身橫卧在地上,半邊臉已潰爛不成形,大公一見,又是一連串的慘呼。
隱者不再去理他,俯身去看大公適才癱坐之地,那裡正是凱瑟琳的埋骨之地。博格丹突然大叫道:「不要驚擾了我娘親!」隱者右手按在墳包之上,側臉笑道:「我只是起出王冠,凱瑟琳的遺骨便留給賢侄你好了。」五指「噗」地一聲插入墳中,用力一抓,帶出一大片沙石來。隱者抖了抖手,泥沙嘩嘩落下,露出一方精緻木匣,喜道:「好個王冠,終於被我拿到了!」
話音猶在,隱者突覺掌心一熱,心叫不好,欲屈指彈開已是來不及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從木匣中爆出一團熾熱火光,木匣中暗藏的鐵片、蒺藜、碎石四散飛濺。隱者本來警惕甚高,只是一想到聖路易王冠即將到手,心神稍懈,以至中計。
博格丹見隱者被炸,驟然暴起,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會去挖娘親墳墓,事先埋下了火藥,正是為了這一刻!」說完一把掀倒坩堝,一鍋藥水傾瀉而出,照著隱者潑去。隱者剛被火藥炸傷,這藥水鋪天蓋地而來,盆地中又狹窄,登時被澆了一個透頂。這人為了算計敵人,連自己娘親的墳墓也利用進去,心機可謂是深沉毒辣。
他正自得意,從硝煙中忽地飛來數道彈指氣勁,博格丹閃身避過,卻驚見隱者帶著一身煙塵自黑霧中走出,他右手焦黑,渾身扎滿碎片,還有大片大片的草綠藥液在身上噝噝冒著白煙,模樣十分狼狽。隱者雙目看不出喜怒,他左手一伸,罩向博格丹方圓數尺之內,博格丹沒料到他重傷之餘還有這等功力,躲避不及,只得舉掌硬抵。兩人雙掌一對,變成了一個誰也無法脫身的內力比拼之局。
博格丹適才為了不教隱者覺察,並無預警,周圍眾人毫無心理準備,在爆炸中個個受了波及。尤利妮婭站的位置距離最近,剛才木匣一爆,她當即一頭栽倒在地。賽戈萊納和齊奧肝膽駭爆,一起撲過去扶起她來,發現她有一枚鐵片竟劃破脖頸而過,鮮血噴射而出。齊奧慌忙用力按住傷口,大聲呼救,賽戈萊納不顧避嫌,就地扯開她衣襟,伸出左右二指去點她金牛、巨蟹二宮的乳下星命點,想止住流血。他雖精通內學,對外傷處置卻是束手無策,連點了七個星命點,尤利妮婭依然是血流潺潺。這時奧古斯丁在一旁口中啊啊,賽戈萊納心中一動,示意讓他上前。奧古斯丁翻出博格丹擱在角落裡的罈罈罐罐,從裡面找出一堆草藥,放入口中嚼爛,再把葯泥敷到尤利妮婭傷口處,在周圍擠按摩挲,手法怪異熟練。說來也怪,不一會兒血噴便緩和下來。辛巴威人慣於與猛獸搏擊,抓傷皮肉是家常便飯,自己有一套止血急救的土法,這時卻顯出奇效。約瑟夫主教又拿出三粒卑爾根慈濟丸,捏開她的嘴吞了下去。
他們只顧忙著救治尤利妮婭,那邊廂博格丹與隱者對掌片刻,已覺得氣息滯澀,體內真氣難以為繼,內傷俱發。隱者冷冷道:「賢侄你如此過分,我須饒你不得。」猛地催動內力,博格丹的厚勢立時土崩瓦解,周身立時被典伊寒掌侵徹了個透。隱者收了招,輕輕一推,博格丹便軟軟癱在地上,四肢綿軟如泥,形如廢人。
博格丹高聲叫道:「賽戈萊納!約瑟夫!」隱者踏上一隻腳,冷笑道:「他們正忙著救傷,可顧不得你。你自埋下的炸藥,正是自作孽,不可活。」約瑟夫大主教和賽戈萊納惱他誤傷了尤利妮婭,本不欲救,只是大敵未去,不得不把尤利妮婭交給齊奧與奧古斯丁照顧,兩人站起身來。
隱者左拳一揮,地面「砰」地出現一個淺淺土坑:「我剛才手下留情,你們誰敢過來,休怪我不留手了。」聽到這麼一說,約瑟夫大主教和賽戈萊納果然不敢再靠近,隱者又對博格丹道:「如今你說出王冠下落,我還可給你個速死,否則……」博格丹躺倒在地,忽然笑道:「王冠下落我可告訴你,能不能拿到就看你造化了。」隱者道:「此話怎講?」博格丹道:「聖路易王冠已不在摩爾多瓦境內,已有人送走了。」
聽了他的話,隱者面上沒有表情,袍下的怒氣卻隱隱勃發,強壓住怒火喝問道:「誰帶走的?送去了哪裡?」這時他身後一個聲音道:「諾瓦斯老師已經把王冠送去羅馬矣!」此時摩爾多瓦一邊人都在對面,隱者不知說話的是誰,急忙回頭,驚見一根指頭平平伸來,恰恰點中他二宮迴廊。隱者驟受重襲,不假思索,左手五指勾起,利逾鋒刃,登時把來人胸口抓出五個血窟窿。
這時盆地里的眾人才看清,出手的居然是馬洛德!
隱者欲抽回左手,一時居然抽不出來。馬洛德立而不倒,似笑非笑望著隱者不說話。隱者道:「居然是你!」馬洛德道:「正是。」隱者道:「你為甚麼反我?」馬洛德卻恍如沒聽見,只是道:「莎樂華中你那一指時,也是這般疼痛么?」隱者旋即明白過來,輕蔑說道:「不過一個女子,你何至於此。」馬洛德道:「你這種人,如何能明白?」隱者又道:「你這點金指,是博格丹教你的?」馬洛德笑而不答,彷彿不屑回答這種問題。
隱者橫瞥一眼,見到賽戈萊納和約瑟夫大主教朝這邊圍過來,猛地發狠一抽,五指應聲拽了出來。馬洛德眉頭大皺,五處傷口立時鮮血肆流。隱者適才被馬洛德點中了二宮迴廊,加之炸傷,此時一運起氣來,頓覺體內氣海翻騰,四液失衡。他情知倘若硬拼,自然可以殺掉這一干人眾,但自己也必九命喪去八條。他功敗垂成,略作權衡,大聲道:「你們今日傷我,便是與血盟為敵!王冠權且寄在你們那裡幾日,我是志在必得!」
言罷轉身就走,賽戈萊納與約瑟夫大主教伸手去攔,隱者嘿嘿冷笑幾聲,揮出一拳。這一拳不遺餘力,賽戈萊納雙手接不住,被生生震退了六、七步,虎口生疼。約瑟夫主教立刻飛身補上,奧卡姆真理拳在半空連擊數下,隱者卻避開拳鋒,一躍衝天,腳底擦著大主教頭頂而過,幾下縱跳,灰袍一卷消失於谷口。
眾人見他身負重傷,還能有如此功力,紛紛暗嘆。約瑟夫大主教見隱者已逃走,急忙回身去看馬洛德,馬洛德見隱者已逃,方才長嘆一聲,跌倒在地上。賽戈萊納見尤利妮婭傷勢已經穩定,急忙把奧古斯丁喚過來救治,黑人忙活一陣,搖了搖頭,表示馬洛德受傷過重,已是回天乏術。
約瑟夫大主教把馬洛德扶起來,與賽戈萊納兩人各執一手,傾盡全力灌注真氣於他十二宮內,指望能續上一時三刻的命。大主教幾十年精純內力加上賽戈萊納的箴言內功,淳厚無比,憑著外力把他渾身血脈又帶動流轉起來。馬洛德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兩人全力施為,不禁苦笑一聲。
約瑟夫大主教道:「你莫動,我們給你輸真氣吊命,等下送回蘇恰瓦城請名醫調理便沒事了。」馬洛德咳出一口血道:「主教爺爺你不必騙我了,我自知一死。只是有些話,我須得說出來。」約瑟夫大主教道:「你自說來便是。」齊奧懷抱尤利妮婭,不便離開,只好遠遠望過來,神情難以描摹。
馬洛德望了一眼正從地上吃力爬起的博格丹,道:「我不是斯文托維特派的叛徒,這一切皆是諾瓦斯老師與博格丹的籌劃。」約瑟夫大主教眉頭大皺,手中真氣頓時緩下來,賽戈萊納急忙提醒,他才連忙重新運功。馬洛德道:「你們可知道,當年盧修馬庫為救凱瑟琳,私調斯文托維特派趕去救援,其時帶隊的正是諾瓦斯老師。」兩道注入他體內的真氣俱是一顫,馬洛德又道:「其實盧修馬庫與諾瓦斯老師皆對凱瑟琳抱有感情,是以救難之時同心合力,凱瑟琳死後兩人卻就此翻臉,始終不睦。博格丹在山中療傷之事,諾瓦斯老師一開始便知之甚詳,並不加阻止。後來土耳其大軍壓境,執事主和,老師主戰,兩人交惡更深。一年之前,隱者派來莎樂華誘我下水,我將此事具告之於老師。老師知道隱者即將捲土重來,深為憂心,便教我假意與之周旋,權作卧底,打探隱者動向,亦順便監視盧修馬庫,以免他有賣國之意。執事不知底細,還以為我誠心投靠他。」
講到這裡,馬洛德已覺血氣漸竭,大口喘息片刻,方繼續說道:「那一日,諾瓦斯老師把我叫去他屋中,說他已去秘密見了博格丹,商定了一件大事。我問是甚麼,老師說摩爾多瓦是小國,難以與奧斯曼土耳其抗衡,若要圖存,必須外結強援。波蘭與我們世代仇敵、捷克又身陷胡斯戰爭,瓦拉幾亞、特蘭斯萬尼亞兩公國自顧不暇,唯有南去羅馬,求教皇派遣護教十字軍。」約瑟夫大主教氣哼哼道:「摩爾多瓦身為希臘公教教區,君士坦丁堡牧首近在肘腋,何必捨近求遠去求羅馬教廷?」馬洛德道:「老師也曾考慮過,但他又說君士坦丁堡已是奧斯曼蘇丹口中之食,只怕比摩爾多瓦覆亡更早。」他見約瑟夫大主教不再說話,又道:「諾瓦斯老師想出一條好計,既可外攘奧斯曼兵威,內可遏隱者之企圖,一舉兩得。他勸博格丹說,聖路易王冠藏之深山並非妥當,隱者遲早會找上頭來,不若把它獻給羅馬教廷,使隱者撲個空。而教廷得了這件至寶,於歐羅巴諸國之間更有威勢,便會遊說諸國援助摩爾多瓦,屆時十字軍至,無論奧斯曼還是隱者都無能施為,國祚可保長久。」
賽戈萊納截口問道:「可如此來作,於博格丹有何好處?」他經此一役,已盡知博格丹的為人其實與大公如出一轍,果然是父子。馬洛德道:「諾瓦斯老師說,假若教廷答應出兵,他便可裡應外合,廢掉大公,扶博格丹上位。」
約瑟夫大主教與賽戈萊納同時「啊」了一聲,想不到博格丹這人還覬覦王位,不由轉頭去看了大公一眼。亞歷山德魯還兀自躺在原地,雙目獃滯。博格丹冷笑道:「這有何怪,除了相貌以外,我武藝、頭腦樣樣勝過我那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大公之位,該讓有才者居之。」
馬洛德又道:「諾瓦斯老師早看不慣大公昏庸,博格丹是他的子嗣,又是凱瑟琳的兒子,助他登基,諾瓦斯老師於公於私皆說的過去。以往斯文托維特派也曾廢黜暴虐大公,另立族內新主,也沒甚麼新奇。」賽戈萊納道:「於是你們便假起爭執,明修棧道騙過執事與隱者,諾瓦斯卻暗渡陳倉?」馬洛德道:「不錯。諾瓦斯老師假意與我起了爭執,同門皆以為我賣師求榮,隱者與執事對我大為信任,而老師則攜著王冠暗中去了羅馬教廷,算起來這幾日也該到了。」
聽完馬洛德一席話,約瑟夫大主教瞠目驚舌,他貴為一國主教,卻從未想過這底下有如此暗流涌動,他楞了半晌,道:「怎地諾瓦斯老頭從未與我提及過?」馬洛德苦笑道:「主教爺爺您是希臘正教,老師去羅馬教廷,該如何說與您知呢?」約瑟夫大主教一時語塞,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馬洛德偏過頭去,望著莎樂華屍身痴痴道:「我對不住老師。老師臨行之前,曾反覆叮囑,要我隱在隱者側旁作眼線,不可意氣用事,但見到莎樂華她……她被殺,便方寸大亂,難以按捺,竟連老師之命也顧不得了,我好無用……她雖然受命來誘我,卻待我是一片誠心,我本想此事了結以後,帶著她遠走高飛,過些與世無爭的安靜日子……她明明還有救,隱者怎能隨手就把她殺死啊!怎能如此對她!怎能如此!」
說到激動處,他雙肩劇震,忽然仰天長哭起來。約瑟夫大主教和賽戈萊納感覺馬洛德體內氣息大亂,已是收束不住。馬洛德瞪眼高聲叫道:「莎樂華!莎樂華!」撲通一聲躺倒在地,氣絕身亡,死後雙目仍舊圓睜,望著另一側莎樂華的屍身。
眾人見這斯文托維特派的首徒居然是這麼一個了局,俱都默然不語,不知該是贊他情深義重,還是責他鬼迷心竅。博格丹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正待喘息,約瑟夫大主教已走到他身前,氣得鬚髮皆張,揮拳打了過去。博格丹哪裡有半分力氣阻擋,被他一拳搗中右肩,背心「咣」地撞到坩堝鍋沿,再沒力氣坐起來。約瑟夫大主教怒道:「你們這些混蛋,造反的造反,賣友的賣友,哪裡還有半分道義!尚且不如盧修馬庫!」他打的是博格丹,實際上罵的卻是已遠在義大利的諾瓦斯。他與諾瓦斯交情甚篤,卻被這個好友蒙在鼓裡猶不自知,他愈想愈怒,直想一拳打死這私生子,再殺去羅馬找諾瓦斯老頭算賬。
齊奧怯怯道:「或許老師他另有苦衷,到底也是為了摩爾多瓦……」約瑟夫大主教毫不留情截斷他的話,憤然道:「馬洛德的話你們也都聽的明白了,諾瓦斯老頭分明是背主謀逆,想扶這私生子上位。本座一片誠心待他,推心置腹,想不到他居然去投了羅馬教廷,當真無恥之尤!」他性子其實開通的緊,於東西兩教並無成見,一視同仁,只是惱恨諾瓦斯這等大事把他欺瞞,心中十分不甘。
賽戈萊納伸手搭在約瑟夫肩上,一道平順內力注入,緩聲道:「大主教,此地不宜久留,尤利妮婭傷情未解,不如先回城裡再作計較。」約瑟夫大主教看了眼在齊奧懷中昏迷不醒的尤利妮婭,勉強壓下怒火,大袖一甩,說道:「也好,我們走!」走出三步忽地又轉回來,揪起博格丹衣襟,對一旁癱坐的大公說道:「不能這麼一走了之。這個博格丹有篡位之心,卻是不能留下禍患的。大公你意思如何?」此時博格丹被隱者破盡了內力,四肢萎頓孱弱,比三歲頑童尚不如,殺之易如翻掌。
大公聽了約瑟夫大主教的問話,眼神遊移不定,博格丹雙臂垂下,闔眼慘笑道:「想不到我今日能從隱者手下逃生,卻死在了你的手裡。也罷,反正我已是廢人,就讓我去陪陪我那可憐的娘親罷!」大公一聽,眉頭緊皺,心中想起凱瑟琳的往事種種,猶豫再三方囁嚅道:「我說主教,還是不要殺他,隨他去便是了,我不追究……」約瑟夫大主教急道:「大公你行事首鼠兩端,真是糊塗到家了,這可是篡位之大罪!」大公避開他兩道炯炯目光,喃喃道:「我對不住凱瑟琳,如今怎好又害她孩子……」約瑟夫大主教頓足道:「無怪諾瓦斯欲反你!換了是我也要罵娘了!」大公聽到這等激烈言辭,只是搓著手嘆氣連連。
約瑟夫大主教怒氣衝天,他倔脾氣一上來,伸手一把扼住博格丹咽喉,竟不顧一切要掐死他。忽然約瑟夫手肘處一陣酸麻傳來,不得以鬆開手,博格丹咕咚摔在地上,不斷咳嗽。原來是賽戈萊納點了主教肘下星命點,隨後道:「主教大人,我卻不能讓你現在殺了博格丹。」約瑟夫大主教一楞:「怎麼,連你也要阻我?」賽戈萊納正色道:「我父親七年前受命要送《箴言》與他,中途不幸身死。我須代我父親完成這使命,好歹把《箴言》交到他手裡。之後博格丹再如何,便和我無關係了。」
約瑟夫大主教「嗯」了一聲,他知道博格丹這次被隱者傷的徹底,就算有了《箴言》亦恢復不了之前的狀態,便不再堅持,把拳頭提起恨恨道:「算你小子命大!」賽戈萊納又道:「天色不早,你們還是快快返回城裡,給尤利妮婭療傷去罷。我就在此地把《箴言》復誦給他,隨後再跟過去。」
於是約瑟夫大主教攙起大公,齊奧橫抱尤利妮婭,由奧古斯丁領著離開了盆地,順著原路出了山谷,盆地內轉瞬只剩下博格丹與賽戈萊納兩個人。賽戈萊納把馬洛德與莎樂華兩具屍身抬出盆地,就地挖了一處墓穴,將二人合葬一處。馬洛德所作所為,賽戈萊納無從評價,只覺得他至情至誠,不覺有幾分憐憫;而莎樂華正值妙齡,卻遭此橫禍,也教人唏噓不已。他們生不同床,死而同穴,也勉強算作慰籍了。
這一通忙活便是一個多小時,他安葬完二人返回盆地時,博格丹正靠在石壁運功調息。博格丹雙腿盤起,雙手抵住腳心,試了數次,十二宮內皆是一片枯竭,如久旱裂土,沒有半點內力痕迹。他的病情本來便不可與人比拼內力,適才與隱者對掌,更是雪上加霜。
賽戈萊納走近幾步,剛要與他說話,博格丹突然面色一變,原來是體內典伊寒勁發作,四肢百骸遍流寒意。他急忙弓著身子從壇罐中找出幾枚丹藥,忙不迭地一口全吞下,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全身震顫不已。過了約莫半個小時,寒勁方才逐漸消退。博格丹嘴角流涎,青森森的面色更顯扭曲,十指僵屈,看那模樣比乞丐還要凄慘幾分。
賽戈萊納深鄙博格丹的為人,但見他這般下場,終究有些不忍,便直截了當道:「《箴言》原本已毀,你這裡是否有紙筆,我給你默寫下來。你學了法門,好去驅寒。」博格丹躺在地上,眼神露出怨毒,譏諷道:「偏等我已成廢人了,你才來作好人,真是好時機。」賽戈萊納淡淡道:「你之生死,其實與我無關的。我不過是完成我父親未竟之事。」博格丹自知內力全無,已是心灰意冷,隨手一指石壁道:「你若是非給不可,我也不攔著,坩堝底下自己去尋幾根炭柴棒子,就寫到石壁上罷。」
他只是故意出個難題,讓賽戈萊納知難而退。賽戈萊納舉頭望了一圈,見石壁低處一圈早已寫滿了許多圖形公式,只得想辦法在更高處落筆。他從坩堝底下抽出一根燒至半黑的木柴,掂了掂份量,縱身一躍跳起三丈多高,在石壁高處飛快地唰唰劃了幾筆,旋即落下。岩壁的嶙峋表面留下一個斗大的黑字單詞「箴言」,字體拙劣,骨架粗大,看的倒頗清楚。
這是賽戈萊納生平第一次握筆寫字,他仰頭看了回自己的墨寶,心中大為得意。其實炭柴作筆極不好用,鬆脆易斷,賽戈萊納一面須得儘力跳高,一面還須謹慎使力,免得讓炭筆崩裂,往往一跳只來得及寫上一個單詞,進度極慢。這一卷《箴言》寫下來,幾乎花了他大半夜,跳起不知多少次,坩堝底下的柴火幾乎都被用盡了。到了次日黎明,晨光初照,盆地四壁都塗滿了歪歪扭扭的希臘字母,與博格丹的煉金草稿混雜一處,看上去一片亂黑,眼花繚亂。
賽戈萊納雙手插腰對博格丹道:「喂,我已寫完了《箴言》,你快來看。」他汗流浹背,體力幾乎耗盡,雙腿隱隱作痛,就是戰隱者也不曾耗過這等心神。不料博格丹看也不看,垂頭把弄著器皿,隨口敷衍道:「我有時間自會去看的。」賽戈萊納看穿了他的心思,大聲道:「《箴言》之精妙,遠超你所想,倘若仔細研讀,說不定能找出讓你恢復內力、驅盡寒毒的法子。」博格丹抬起頭來,半是苦笑半是嘲弄道:「我如今奇寒糾纏於筋骨之間,一百四十四個星命點無一處不雍滯,半點內力也無,怎麼恢復?你這風涼話可說的分文不值。」賽戈萊納道:「我老師卡瓦納修士被樹枝刺穿心室,憑著馬太福音亦在絕谷之中支撐了七年之久,可見人體潛能之大,內學功效之奇,並無止境。你若自暴自棄,也由得你,只是明明有了良機卻錯手而過,他日悔悟之時,莫來怪我言之不預。」
聽了他一席話,博格丹微有愧色,只得道:「好吧,我研讀便是,何必說這許多。」賽戈萊納忽然想起卡瓦納修士曾言道:這《箴言》的最後一頁,或許寫有希波克拉底打通水火二液的法門,於是問道:「《箴言》最後一頁殘片的內容,你可還記得?」博格丹搖頭道:「卻不記得了,當日那法蘭西使者來遊說我時,只給我看了一眼。待我確認了真偽,他便收了回去,說等他們拿《箴言》來換走聖路易王冠,便會給我交割清楚。」
賽戈萊納「哦」了一聲,心中有些遺憾。他歇了歇氣,起身道:「我在此地的使命已了,你好自為之罷。」博格丹聽了他的話,怔怔呆了一呆,從角落石縫裡拿出一方扁匣,遞給賽戈萊納道:「若非有你出手,我已死於隱者之下。我博格丹並非知恩不報的人,這裡有我親手煉的蓋倫三靈丹五粒,乃是羅馬神醫蓋倫③傳下的葯譜,可解天下泰半的毒性,以後或許用的著。」
賽戈萊納也不推辭,接過來放入懷中,道聲多謝。博格丹看了他一眼,忽然長長嘆息一聲,低聲問道:「我如此對待大公,你是否覺得有罪?」賽戈萊納不假思索道:「聖經有教訓:『父吾父以及天父』對父親盡孝,亦是侍奉天主之道。若依了舊約申命記里的說法,那忤逆父母之徒是要被石頭砸死的。」博格丹道:「我是不信上帝的。」賽戈萊納道:「上帝自在心中。」博格丹閉上眼睛,不復多言。賽戈萊納就此拜別,邁著步子離開盆地,留下這私生子在黑暗中獨坐,不知想些甚麼。
博格丹後來回心轉意,悉心研讀《箴言》,功力終於有所恢復,只因賽戈萊納並未將卡瓦納修士的註解一併附上,寒症不曾根治。終亞歷山得魯一世,博格丹再未邁出盆地半步。耶歷一千四百三十二年,大公去世,三子爭權,博格丹以特蘭斯萬尼亞大公揚科爾文為後盾,奇兵突起,奪取了摩爾多瓦大公之位,自稱博格丹二世。他登基不久,因典伊寒勁舊症複發,被政敵所殺。他的兒子嗣後率軍反正,即位大統,就是羅馬尼亞史上赫然有名的斯特凡大公。此皆后話。
單說賽戈萊納離了達干山,返回蘇恰瓦城。今日總算完成杜蘭德子爵一樁七年未了的夙願,他心頭大快,馬匹一路跑得輕快。正午時分,他便到了城西。城頭上負責守衛的斯文托維特派弟子看見是他,急忙打開城門,說大主教吩咐說一見少俠回來,要立刻請去聖西里爾大教堂。
賽戈萊納進了教堂之時,裡面寂靜無聲,唯有大主教正雙手拄額,潛心禱告,不覺有些同情。他滿腔熱情為國為民,卻被摯友所騙、被大公所疑、被隱者所欺,其憤懣傷心之情,可想而知。賽戈萊納緩步過去,坐到他後面一排椅子上,輕聲道:「主教大人,是我。」
約瑟夫大主教依舊保持著禱告姿勢,頭也不回,微微點了點頭,以示知道了。賽戈萊納問道:「尤利妮婭傷勢如何?」大主教道:「已請了城裡的醫師診治,如今已沒了大礙,只消修養數月光景便好了。」賽戈萊納鬆了口氣道:「如此甚好,她可不要出甚麼事情。」約瑟夫大主教道:「你的事情都辦妥了?」賽戈萊納道:「不錯,我父親的使命,今日總算是完成了一半。」約瑟夫大主教「哦」了一聲,奇道:「一半?」賽戈萊納道:「按照誓言,我父親本該是送來《箴言》,帶走聖路易王冠回法國的。如今《箴言》送到,王冠卻還沒拿到手。」
約瑟夫大主教道:「那王冠如今已經被諾瓦斯送去羅馬教廷了,你如何拿回來?」賽戈萊納神色自若道:「我在摩爾多瓦已沒事,今日就啟程去羅馬,一則完成我老師的囑託還願,二則設法要回王冠,送交法蘭西人。現在世人皆以為我父親是見利忘義之徒,我要親手把王冠送還法國皇室,要他們恢復我父親名譽。」約瑟夫大主教倒吸一口冷氣:「你說的輕巧,羅馬教廷是千年名門大派,高手眾多,你想從那裡取出王冠,豈非是痴人說夢?何況你本身是護廷十二使徒之一,怎能反與教廷為敵了?」
賽戈萊納苦笑道:「我還未想好,但總是要去作的,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罷。」他目光轉而凌厲,又道:「我這一路,還要查訪那塔羅血盟,我的一個仇人接替了凱瑟琳的月亮之位,須把她找出來血債血償。」約瑟夫大主教拍拍膝蓋,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道:「你小小年紀,身上背負的包袱著實不輕,真是苦了你了。」賽戈萊納道:「大主教你亦是不容易,那些事情不能公開的吧?」
約瑟夫大主教嘆道:「盆地之事,自然不能張揚,那些醜事若讓民眾知悉,摩爾多瓦勢必大亂,給了土耳其人可乘之機。哎,執事以往的一些做法,本座一直看不慣,如今設身處地,方體察到他的苦衷。」
兩人四目相接,皆知對方意思。約瑟夫大主教道:「倘若你在羅馬見了諾瓦斯,記得給我捎上一句話,就說本座待斯文托維特派門徒依然如舊,只是從此以後他西我東,情誼棄絕,他若上了天國,我寧願去下地獄。」賽戈萊納縱然滿腹心事,聽了也不覺莞爾道:「一個大主教要下地獄,這成甚麼話!」約瑟夫聳聳肩:「這年月,要下地獄的主教只怕是比倉鼠還多哩。」說完哈哈大笑,復大聲道:「本座但求自己問心無愧,旁人如何待我,便隨他們去罷!」其坦蕩豁達,令人心折。
賽戈萊納道:「奧古斯丁在何處?我今日便打算出發了。」約瑟夫大主教道:「他還在看護尤利妮婭,你走之前是否要去見見她?」賽戈萊納搖搖頭:「見了亦不知要說些甚麼,還是不見為益。」約瑟夫大主教揶揄道:「哎,可惜可惜,本座原還打算給你們做媒,親為主持哩。那丫頭在昏迷中,無一時不是叫著你的名字。」賽戈萊納有些發窘,約瑟夫大主教捏住他肩膀,笑道:「我便知道這小小的摩爾多瓦,根本約束不住你。本座總有直覺,你小子早晚要有一番驚動歐羅巴全境的作為。天主在你身上究竟有何意旨,著實令人玩味。如今你且來看!」
言罷約瑟夫大主教走到堂前基督十字架下,分開袍袖,竟打起奧卡姆真理拳來。這套拳被他一招一式慢慢打來,有板有眼,每一拳均是氣完神足,虎虎生風。賽戈萊納初時不解,旋即省悟大主教欲為自己傳授拳法,又不願有師徒名分,是以用這種隱晦的方式。隱者曾說賽戈萊納空具內力,卻不懂如何施用,大主教用這套拳法,正是想以實證教他體用之妙。
賽戈萊納念及於此,心中大為感激。他與對敵時曾用過奧卡姆真理拳,但那時只不過模仿皮毛,徒具其形,如今細心揣摩大主教運拳發勁的細微處,當真獲益匪淺。
行拳既畢,約瑟夫大主教滿面紅光,額頭一層淡淡的汗水,顯然是動用了真氣。他看了眼賽戈萊納,並不問他所得幾何,略擦了擦汗,便吩咐侍從去喚奧古斯丁過來。過不多時,奧古斯丁來到教堂,身後還跟著一個匆匆趕來的齊奧。齊奧一見賽戈萊納,立刻說道:「我師妹一直在榻上念叨你的名字,你真的不去見見她么?」賽戈萊納平淡道:「見之又有何用,你只消把我的身份說與她知,也便足夠了。」齊奧還欲說些甚麼,卻被約瑟夫大主教攔道:「齊奧你幹嘛一心為他人作嫁衣,自己卻隱忍不發?」
齊奧面色漲紅,垂頭道:「只要她能開心,我是不妨事的。」他復抬頭道:「少俠你此去羅馬,若見了我老師,請他務必回來,如今大師兄、二師兄俱都身亡,斯文托維特派上下都等他來主持大局……呃,老師亦要給主教爺爺一個交代才是。」
賽戈萊納笑著拍拍他肩膀,道:「蘇恰瓦城與尤利妮婭,便交託給你了。」這是他們去奧斯曼土耳其軍營之前,齊奧叮囑約瑟夫主教的原話,如今反用回來,齊奧尷尬一笑,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了,只得用力擁抱了一下賽戈萊納,又是感激,又是歉疚。
教堂之外已經有斯文托維特派的弟子牽來兩匹羅斯駿馬,馬背上行囊飲食一應俱全,還掛著一片滾邊的毛氈,頗為周全。賽戈萊納跨上馬背,把栗木杖背在背上,沖約瑟夫大主教與齊奧略一抱拳,朗聲道:「承蒙多日照顧,咱們後會有期。」
約瑟夫大主教劃出一個十字,齊奧與斯文托維特弟子用右拳壓在自己左肩,同時誦了一聲「哈里路亞」。馬蹄聲漸漸遠去,待得幾不可聞時,突地一陣清越高亢的優美哨音響徹半空,如雛鷹展翅,翱翔九天,眾人心中俱是一震。
註釋:
①本章回目出自《莊子·人世間》,原句為:「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②聖路易王冠確有其物,為路易九世所戴。後來路易九世被教廷封聖,遂在耶歷一千二百六十七年將王冠獻於列日聖多明我會,保存至今。
③克勞丟斯·蓋倫系耶歷二世紀羅馬一代名醫,精於解剖、病理與藥理三科,於四液學說之外又獨創三靈理論,概言人體生理,皆由動物靈氣、自然靈氣、生命靈氣而生。「蓋倫三靈丹」即典出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