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晨的長江上落了霧,船夫搖小舟渡客去對岸漢口。兩位護士帶著護理包外加胡蘭成,一共三個人乘船。槳在水裡嘩啦啦地撥著,小周穿著一件青布旗袍坐在船頭,扯開嗓子對著江唱歌,唱的都是沒聽過的山裡歌謠。她嗓音清亮,只覺得重重迷霧都要叫她
給穿透。胡蘭成坐在船尾聽著,只覺那一剎間好像人世都可泯滅,只剩下小周的歌。
胡蘭成看著小周,她不過是一個早熟世故卻又單純的小姑娘。胡蘭成問起她夜裡接生的事,小周通情達理地說:「大冷天,誰想離開暖被窩?陪了去也幫不上手,白受凍的!」胡蘭成還是為她一人出診抱不平,小周一笑說:「我資歷淺,活兒得多干一些!都是這樣幹上來的!」吃苦受累小周講來卻是天經地義,彷彿世間的道理都被她擺平順了。她給胡蘭成講弟妹,講過世的嫡母:"跟親的一樣,對我極好的!我母親是妾,嫡母對我一樣的親,是打心眼裡的!我母親也好,對誰都慷慨,給她帶點什麼好東西都拿去給人家了!"
那純樸的人情正像胡蘭成記憶中的家鄉一樣,他忽地插了一句說:"我娘也是這脾氣!"他跟她提起娘,他們之間突然就親了。
很久沒有張志沂的消息。惟有從偶爾來訪的張子靜口中,張愛玲才得知父親已敗盡家產,吃光賣盡,現在連洋房也租不起,搬去租公寓樓住。但她聽了只是漠然,竟不肯費神去幸災樂禍。最後一絲亦憎亦憐的感情消逝時,他們之間的緣分也耗盡了。
話劇《傾城之戀》大受歡迎,觀眾的來信光怪陸離,竟有要給張愛玲相親介紹對象的,她也只能當是恭維。和蘇青一起接受雜誌記者採訪時,蘇青以女性導師的口吻大談婚姻問題:"我一再強調職業婦女太苦,倒不是說女人不能吃苦,但女人也不可能是全能的。在外頭工作得跟男人鉤心鬥角,回了家家事一件也不能少,孩子得生得養得教,外頭又沒有合適的託兒所。偏偏,男人還好像不太喜歡職業婦女。嫌你太能,索性讓你能到底,倒是那些只打扮不工作的女人還吃香,你賺錢貼補家用,丈夫正好把余錢拿去貼補其他女人。這事常有,對職業婦女實在太冤枉了!"
張愛玲保持一貫的客觀中立,說道:"我倒覺得,用別人的錢,即使是父母的遺產,也不如用自己賺來的錢花起來那樣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錢,如果愛他的話,那是一種快樂。願意自己是吃他的飯,穿他的衣。那是女人傳統的權利,即使女人有職業有能力賺錢,也還是捨不得放棄的!一般人總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好像一提高了,女人就會看不起男人,其實我覺得用不著擔憂這一點。如果兩人知識一般高,女人在男人面前還是會謙虛,因為那是女性的本質。因為女人要崇拜才會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會快樂。"
記者順勢問兩人的擇偶條件是否嚴苛,蘇青更是口無遮攔:"以我過來人的經驗,起碼有五大條件缺一不可,先是個性一定要忠厚,再就是學識財產不能在女方之下,體格要強壯要有男子氣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這臉要天天對著的,一定要順眼的!還有要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語乏味,或者半天打不響一個屁,還有……年齡,小是絕對不行的,女人一生養孩子立刻見老,大也不能太多,性活動不協調,最好就是差個五歲左右不超過十歲!"
輪到張愛玲,蘇青有些回護的意思,張愛玲倒是大方回答:"常聽大家說要嫁個怎樣的人,結果後來嫁的都差距很遠,有些好像也都過得很滿意,所以我決定不要有許多理論。像蘇青講的這些條件,當然都在情理之中,哪個女人不是這樣想呢?但是如願的有幾個?不過我一直想著,男人的年齡應該大十歲甚至十歲以上,大多一點無所謂,我總覺得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
蘇青是知道張愛玲話里意思的人,但女朋友至多也只能懂,男朋友卻能夠安慰。採訪結束后兩人並肩站在張愛玲家的陽台上,看著無盡的遠方,想著過去、現在乃至未來女子的命運。蘇青輕輕嘆息說:"你想將來到底會怎樣?是不是會有一個理想的家?"
張愛玲的眼睛里有澈悟世局的清明與蒼茫,沉吟道:"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看得見,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
"那有什麼好?到時候我們都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們變得寄人籬下嗎?"
張愛玲沒有回答。天色漸晚,蘇青已經走了,張愛玲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黃昏遠方的天空有一抹胭脂紅,竟是月亮。同一個月亮下的人,你在漢水邊好嗎?
胡蘭成那段時間日日與小周痴纏。回到醫院也不上樓,先往護士站走。小周看見他,一溜煙往樓上跑。胡蘭成跟去上樓,轉進轉出,又下樓,都沒看見她人,不解究竟,只好往自己的房間走。一推開房門,小周頑皮地笑著就坐在他房間里,胡蘭成怨她淘氣:"你本來就是個小孩兒!"
說笑過後他在桌上謄抄文章,小周端一碗熱湯麵進來,擱下碗直摸耳垂子。胡蘭成要看她的手燙著沒有,小周不給他看,解嘲說:"我這命耐,要知道怕知道疼,都得大半天以後!趁熱!要不面坨了!我給你抄!"胡蘭成吃著面,又忍不住看她,移開目光,這面里也還是小周。
張愛玲的信頻頻飛來,她的恐懼和無助,想跟親愛的人原原本本傾訴。她不期盼胡蘭成如何對答,只想向自己證明,世上有人挂念著她,寵著她,她的愛有一個去處:"我的心裡一直是充滿了計劃,第一次計劃去英國留學,不惜逃家和父親決裂,但歐戰爆發阻擋了去路。後來轉到香港,我是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兩個獎學金,畢業還有希望保送到英國,但是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通通燒掉,一點痕迹都沒留下!現在,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想到近兩年來這樣孜孜地忙著,是不是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心裡應當有數!"
然而,這個人,張愛玲訴說著和想念著的人,在戰火的另一端,又燃起愛的火光。這天,他們依偎著到江邊散心,胡蘭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逗弄小周說:"不成!我再這樣看著你看著你,我就要愛你了!怎麼安置你都不對!"
小周臉轉向天邊晚霞,半晌才出聲:"就別安置!我一個人好好的……張小姐今天才給你來信呢!她信寫得這樣勤,她是很惦記你的!"她說完爽利地起身,往江邊大聲唱歌去了。胡蘭成隱隱自慚,自己情感這樣夾纏,小周倒是落落分明。一轉念間,他已經決定要疏遠小周。是為張愛玲?為小周?還是最終為了自己?他無力分清。
小周也覺得了這種情緒變化,幾天不來敲他的房門。胡蘭成坐在屋裡,聽她腳步聲上上下下,漸漸遠了,心裡悒然不樂。直到一天下著大雪,小周披了一身雪狼狽地回來,一進醫院見到胡蘭成就愣了,當即熱淚如雨下,哽咽著說:"這樣的大雪天去漢口收賬,院長不派別人卻非派我!下午兩次拉警報,一次我在漢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漢口街上,飛機在頭頂上急升急降,機關槍到處掃,躲也沒處躲!就這樣給炸死了也沒人知道!"
小周流著淚訴苦,也拿胡蘭成當了至親的人,胡蘭成一聽立刻轉身上樓憤然說道:"我找院長去!"小周趕緊又拉住他,胡蘭成也不避人眼目,給她擦擦眼淚,又焐一焐她的手。小周抬起眼,淚痕未乾,嘴角已起了笑渦。胡蘭成輕喟一聲,自知從這時起,他背上的罪又深了一層。
兩人這下儼然如一對夫妻,胡蘭成三月要回上海一趟,預先向小周報備。小周卻波瀾不驚地說:"應該的!你離開這樣久,家裡一定都惦著,回去看看張小姐,看看青芸!還有孩子!漢口這地方,你去了就別再回來了!"她是認真地想,認真地說。胡蘭成心裡疼了一下,劈神發願似的說:"我是一定要回來的!我至多五月一定回來!"
小周說來並不是負氣,只是有一種斬斷情緣、兩不牽挂的決心,說道:"你走了我就嫁人!"胡蘭成半生情緣,知交的女人都有抽刀斷流的豪氣,對他來講,也不知是幸運抑或不幸。
三月春晴,是個艷陽天,漫天飛舞的柳絮,宛如一場大雪,張愛玲與胡蘭成都看得吃驚。三輪車載著兩人遊逛,他們臂膀緊貼著,車子搖擺,身子也彼此磨蹭。柳絮在車子前後飛繞,胡蘭成在張愛玲的髮際、衣襟和膝上捉柳絮,這樣親親依依的滋味對張愛玲是難忘的。
靜下來,胡蘭成又是別一番心思。他想小周,又對張愛玲感到虧欠不安。他並不想瞞她,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起,心裡篤篤做響,話總在口邊繞著說:"我要是另外有個愛人你怎麼辦?"
張愛玲依然笑吟吟的,神色不變地說:"要看是怎樣的人!"
"有分別嗎?比方是我信里常跟你提到的小周!"
張愛玲竟然沒有太多印象,胡蘭成有點驚訝提醒說:"我跟你說過,在武漢都是她在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張愛玲又似調侃,又似下斷語:"你呀!你是誰照顧了你,你心裡一感激就可以去愛人家的!"她愛,卻不一味糊塗自矜,她女性的心開始懷疑,隱隱地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