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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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王上路后,肖明川的屁股怎麼也坐不安穩,臉色也不好看。劉海濤苦悶地說,早不鬧晚不鬧,單挑這時候鬧,不會是別有用心的人,在你背後放冷槍吧肖處?肖明川摸出煙,不聲不響地點了。此時他不想在嘴頭子上找根源,找到找不到,他都怕情緒失控,嘴裡噴出火來,把自己燒著了。他吐出一口煙,心想石崖畔村的老支書,是個站得直坐得正的樸實人,沒啥特別理由,他是不會讓那些殘疾人站出來鬧事的。當沙漠王開進石崖畔村廢棄的石灰石礦區時,肖明川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他看見,在兩截等待焊接的管子兩側,齊齊地坐著無精打採的工人,圓頭大臉的林隊長,鐵青著臉,抹腰叉腿,站在一台發電機旁。男男女女十幾名成年村民,還有一群娃,或蹲或站,散在工地上,四周聽不到機器運轉的聲音,空氣里混含著石灰和焦煤的氣味。
沙漠王還沒熄火,林隊長就三步並兩步趕過來,怨恨地開了口。大約四十分鐘前吧,這裡的情形,可不像現在這樣平靜,空氣緊張,十幾名成年村民,除了瘸子啞巴,就是瞎子聾子,這些人相互幫襯著,衝進工地后各盡所能,拉電閘,奪焊槍,扯電線,推儀器,喊賠償,勸阻的工人稍與他們有身體接觸,他們就倒下去打挺。這些年裡,從不同地區不同施工環境中吃虧吃出一些經驗的林隊長,這時就掏出一把面值十元的票子發給殘疾人,誰知殘疾人不稀罕,一人再加一張,殘疾人依舊不動心,林隊長一看偏方不靈了,要壞事,今天這個場面,拿幾個小錢怕是按不住了,於是只得呼叫07。
林隊長回過頭說,肖協調,我看這些人來頭不善!肖明川說,林隊長,你先把隊伍拉回去,什麼時候開工,你等我話吧。林隊長低頭瞅瞅腳尖,無可奈何地說,又要誤工了。肖明川噘著嘴,苦笑著點點頭。
硬邦邦的土地上,拖拖拉拉蹭來一串腳步聲,肖明川心裡一顫,扭頭看見村長慢慢悠悠走來,就急忙趕過去,握住村長的手說,村長。村長小個子,小臉膛,掃帚眉,右眼角上有一塊疤瘌,氣色看上去很是飽經風霜和一無所有。村長拂拂額頭,擰緊掃帚眉說,肖協調,那個啥,咱來喊你進村說事,老支書候著你哩。肖明川掏出煙,抽出一根給村長,村長別著臉,一擺手,擋了回來,肖明川就沒再讓,看一眼林隊長,把那支村長沒要的煙插進煙盒,跟著村長走了。進村見了老支書,老支書跟肖明川握手時,臉盤子一紅,哽噎地叫了一聲肖協調,肖明川回了一句老支書。讓過肖明川茶,老支書開門見山說,肖協調,咱擋你道,眼前是理虧哩,不過你莫怪咱刁蠻,咱這都是給人逼出來的。村長靠在桌邊上,愁著臉,補來話,那個啥,肖協調,要不是有岔彎村的事比照,石崖畔村,也規矩哩。
再聽下去,肖明川才理出頭緒,原來岔彎村拿一座廢棄的磚窯場,擋道擋來六萬塊錢。村長別著兩條腿,塌著腰,乞求道,肖協調,那邊郭協調能轉動的事,咱想你肖協調一把抓,也抓不空哩。又是擦邊球,肖明川心裡像是給人放了一把火,臉上也映出了火影子。老支書見狀,唉聲嘆氣地往下垂眼皮子。村長撂在桌面上的右手,這時就翹起了五指,掌心緊壓桌面,來回擰動,磨擦出細碎的吱咀聲,聽得肖明川頭皮直發麻。
心火還在燃燒的肖明川,此刻真想放開嗓子嚎叫,或是面對面跟郭梓沁打一仗。然而轉念一想,嚎叫后又能怎樣?打一仗,你肖明川能佔到什麼便宜?到頭來大家會看誰的笑話?一些事拿到明面上說,反說正說,橫說豎說,也怪不著擦邊球什麼,人家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栽花種草養樹,營造綠色家園,名正言順,天經地義,你肖明川上火,那是自找的,活該!肖明川已經感覺到了,郭梓沁這傢伙有一隻無形的魔手,而且這隻魔手,就活動在自己身邊,隨時可以給自己致殘一擊。村長一臉解放前的表情看著肖明川。老支書咳嗽了一聲,為難地把一封寫給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的公開信遞給肖明川。村長說,肖協調,你幫幫石崖畔村,下來,咱給你肖協調樹塊功德碑哩。肖明川沒吭聲,目光落到公開信上。公開信就一頁紙,字也不多,肖明川很快就看完了,眼前一片模糊,信上的字直往起彈跳。老支書說,村上,正集資往村裡扯電線,還合計著,打幾眼深水井哩,只是這銀兩,八下里湊,也抓不攏口,這泡愁錢尿,憋到了雞嘴口,才想起來學一回岔彎村,嗞你們一下哩。肖協調,咱聽人講,郭協調的錢,都是從上頭扒來的,你也替石崖畔村,伸一次巴掌吧。那個啥肖協調,咱還聽講,你們上頭,還留著擺弄事使的靈活錢哩。老支書的這些話,算是捅到了肖明川腰眼上。當初韓學仁給郭梓沁六十萬回頭護花,這事在協調員里震動不小,大家七嘴八舌沒少訴苦,肖明川也是感慨萬千。在那些天里,一些不服氣的協調員也學著郭梓沁的做法,給韓學仁打要錢的報告,肖明川一看這陣勢,覺得再不伸手,就有可能吃虧了,於是也弄出一個要錢計劃,但後來一看韓學仁跟誰都不軟,打報告要錢的人,哪個也沒成事,就放下了湊熱鬧的念頭,把那個要錢計劃撕碎了。再後來,有個協調員在六十萬上就是想不開,一氣之下,跑到車西找韓學仁鬧了一場,結果沒幾天,這個協調員就給開回了本部。
老支書又說,肖協調,咱石崖畔村,盼口甜水、盼片光亮、盼了幾輩人。說罷,老支書愴然淚下,粗糙的臉上一塌糊塗。肖明川低下頭,把公開信又看了幾遍,心想,擦邊球去韓學仁那裡弄錢有借口,自己這不是也有現成的說法嗎?為什麼自己這張不斜不歪的嘴就張不開呢?肖明川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漸漸就在雜亂的感觸中,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把拉過木凳子,一屁股坐上去,掏出一次性碳水筆,摘了帽說,這封信寫得過於簡單,骨頭多,肉少,還得往裡輸點血才能較勁。村長可能是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戲劇性場面,愣了半天說,謝謝肖協調,謝謝肖協調,那個啥,缺啥,你問,咱給講。老支書兩隻渾濁的淚眼裡,慢慢的放出光來。肖明川邊問邊改,一口氣花去了半個多鐘頭,添添改改,硬是把公開信填補豐滿了。他清清嗓子,念給他倆聽。
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
現將水廟管道途經我村,造成待復產的石灰石礦區永久性封閉一事,特向你們提出申請,望你們在經濟上給予適當補償。水廟輸油管道工程是國家重點工程,我們都認識到它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貴單位施工期間,無論是在土地徵用,還是其他方面,我們石崖畔村都給予了大力支持和協助。然而,修建這條管道,對石崖畔村來說卻是喜中摻憂。眾所周知,我們石崖畔村地處邊遠地區,全村800多人口,人均0.64畝貧瘠土地。在這十年九旱的地區,靠種地很難維持生活。可喜的是,進入新時期以來,在黨和政府的指導幫助下,石崖畔村先後辦起了石料場、白灰廠,現在一些村民的生活(這裡主要指殘疾人和那些孤寡老人)主要依賴採礦賣石、燒白灰的收入來維持。現探明,我村青石礦區儲量700萬噸左右,每年開採量約14萬噸,全村用於燒白灰和采青石的勞動力200餘人。
基於上述真實情況,我們懇請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項目經理部賠償人民幣40萬元,請務必給予考慮……
聽到這裡,老支書和村長的喘息聲,一個比一個急促,在他們聽來,加工后的這封公開信,字句有板有眼不說,關鍵是賠償數額,由原先的20萬,一翻番成了40萬,肖協調的筆,勁頭大哩。老支書和村長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話。肖明川喝了一口茶水,轉過身子。村長搓著手,掃帚眉里冒著喜氣說,肖協調,你就是咱石崖畔村的大恩人哩。看村長這副激動樣,就好像公開信里說的那40萬賠償金已經拿到了手裡。老支書的屁股離開凳子,蹲在地上,卷了一支葉子煙。這一刻肖明川的心情也不像剛才那麼壓抑和委屈了,他從這一對鄉村幹部眼裡,讀到了許多讓人心酸的東西,他的感覺無法迴避他們的生存煩惱。老支書點了煙道,肖協調,討錢這個事,能不能辦順暢,另說哩。明兒,叫工人們該咋干,就咋干吧。肖明川沉思片刻,心說將錯就錯吧,但願走的不是一條死胡同。他比誰都明白,在這個較勁的節骨眼上,萬萬不能鬆勁,也就是說,一旦開了工,還要個狗屁錢?幫忙的手,既然已經伸進了石崖畔村,那就得想法子往錢上抓了,於是他不得不再次支招,說,一旦開工的話,我怕對方……村長眨著眼睛,很快就反應過來,接上說,那些落殘人,就擱工地上當擺設了,咱等你肖協調下話再撤。肖明川說,我回去就往上遞交這封公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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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石崖畔村回到四仙鎮,肖明川就近找了一家打字複印社,他要把公開信搞得正規一點。在等待的時候,肖明川的大腦比在村子里和回來的路上冷靜了一些,他琢磨著,這種胳膊肘兒往外拐的行為,一旦給項目部看破,事就不會是毛毛雨之類的小事了,此次下來掛職鍛煉的意義,沒準也會因此一舉將不再有任何意義。再一個險處在於,即便是圓了石崖畔村老百姓的美夢,石崖畔村的老百姓,過後能將這個成功的秘密深埋在心底嗎?萬一哪天給哪張嘴挑出來,就算是捅了馬蜂窩,惹得管道沿線村村都這麼鬧騰一把,項目經理部將如何招架?水廟管線還能往下幹嗎?肖明川心裡突突亂跳,坐在那兒目光獃滯,直到一個小姑娘把打出來的公開信遞到他眼前,讓他看看有沒有丟字錯句什麼的,他的思緒才從亂麻堆里抽出來。返回窯洞的路上,劉海濤問,他們給誰寫信?肖明川當然不能把內情告訴他,就應酬了一句,有關領導。沙漠王快要到窯院門口時,韓學仁打來電話,肖處長,你現在哪裡?石崖畔村的問題解決了嗎?都在縣城裡等你的消息呢。肖明川看看錶說,韓局長,我剛到鎮上,我這就趕過去彙報。韓學仁說,那就過來一起吃晚飯吧。肖明川一想,奔過去肯定趕不上晚飯,就說,不用麻煩了,我們在鎮上隨便吃一口就行了。韓學仁沒再堅持要肖明川過去吃晚飯,通話就結束了。
進了窯洞,匆匆洗了臉,肖明川和劉海濤來到隔壁的小飯館,要了一盤牛筋,兩碗面和四個燒餅。黑毛狗搖著尾巴過來,低頭嗅著肖明川的褲角,肖明川彎下腰,拍了拍黑毛狗的頭說,黑子,今天不跟你玩了,沒時間。說罷將一塊牛筋扔給黑子,黑子躍起來接住。這家簡陋的小飯館,是他倆的定點用餐地,飯錢一個月結算一次,所以說黑子早就跟他們熟了。撂下筷子,擦了嘴,兩人沒歇氣,直撲縣城。路上,詹彌打來電話,問肖明川在哪裡,要請他吃飯,肖明川心煩意亂地說正在去縣城的路上。又聽詹彌說了半天,肖明川嘴裡才吐出兩個字——再見。
劉海濤說,肖處,我看詹院長總是主動往你門上送,你辦她N次了吧?肖明川警惕地說,辦什麼辦?有本事你去辦。
領導辦領導,群眾整群眾,上下一起動,攻佔水簾洞。劉海濤洋洋得意地說,我在詹院長手下的那些窪地里,偶爾打打伏擊也就行了,主戰場上的事,還是交給你肖處解決吧。
扯淡!肖明川閉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扯了,生怕言多有失。
將近七點的時候,散發著熱氣的沙漠王,嗡嗡地開進了縣委招待所。要見的人都不在,找服務員一打聽,說是吃飯還沒回來呢。肖明川摸到小餐廳,離老遠就聽到了唐總經理的笑聲,不由得收住步子,退到一邊等著散場。這時賈曉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見了站在窗前的肖明川,驚訝道,肖處,怎麼不進去呀?肖明川笑道,我吃過飯了。賈曉說,今晚,你們還回鎮上嗎?吃完飯,任書記請大家去娛樂,你們就別走了,一塊玩玩。噢,對了肖處,海濤呢?肖明川想,賈曉現在跟自己說話的口氣也大得不行了,心裡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就沒再開口,把賈曉晾了一下。賈曉討了個沒趣,找轍離開了。肖明川點著一根煙,賭氣似狠抽了幾口。煙抽到半截時,肖明川一抬頭,看見韓學仁朝自己走來了,整張臉紅嘟嘟的。肖明川迎上去,叫道,韓局長。韓學仁問,剛到吧?估計你快來了。肖明川說,剛到。韓學仁回頭望望,說,咱們出去走走。韓學仁這是有意出來接他。石崖畔村出了事,他這個直接領導不上火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要在第一時間內,親耳聽聽石崖畔村的情況,然後再考慮怎麼跟唐總經理彙報。走出餐廳,融入夜色,肖明川彙報了石崖畔村的情況,最後拿出那封列印的公開信。
去前廳坐坐吧。韓學仁說,想必是要去那裡借點光亮來看手裡的公開信。來到前廳,兩人坐到一處燈光顯亮的地方。韓學仁看完公開信,往茶几上一拍,笑道,無理取鬧!肖明川心裡打了一個滾,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韓學仁指著茶几上的公開信說,信里說的那些事,可信不可信是一回事,單說這封信上,連個公章也沒蓋,明擺著是瞎起鬨嘛,不用怕了,肖處長。肖明川心裡一震,怪自己笨啊,居然會把這個重要的細節給省略了。不過肖明川倒是沒有在此放棄努力,他想這封公開信儘管沒難住韓學仁,但要錢的空間也還是有的,於是就從另一個角度往裡遞話。肖明川說,韓局長,是岔彎村的廢棄磚窯場得了賠償,這才刺激了石崖畔村。韓學仁眉頭緊了一下,眼光一轉,抹到了那封公開信上,嘴裡輕輕吐出兩個字,是嗎?肖明川察覺出他在迴避這個話題,就恰到好處地說,村支書和村長,都說這是事實,至於說他們講的事實,到底屬不屬實,韓局長您可以問問郭處長。從韓學仁這兒說,郭梓沁給岔彎村六萬塊錢這件事到底屬不屬實另說,就算屬實的話,他也確實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他相信郭梓沁會這麼乾的,而且也明白郭梓沁如此出手,意圖顯然是在隔山打炮,渾水摸魚,借嘴傷人,這心裡就不大痛快了,因為他是水廟線上土地協調總指揮,哪一處出了婁子,到頭來算總賬的時候,他多少都要兜起一份。
肖處長,跑了一天,你也夠累的了,要不今晚就歇在縣上,石崖畔村的事,下來我親自處理。肖明川猶豫了一下說,韓局長,要是沒什麼別的事,我還是回鎮上吧,有事你隨時招呼我,住在這兒,我心裡不踏實,萬一哪裡有事了……韓學仁一看留不下肖明川,就起身說,這樣的話,你們就趕早往回走吧,這裡暫時沒什麼事了。送走肖明川,韓學仁思忖,今晚得抽空跟任國田聊聊,洪上縣境內的事不論是圓了,扁了,方了,癟了,分寸還不都是吊在他的嘴上?今後該讓他動動嘴巴的時候,就得讓他把兩片嘴唇子分開,凡事都跟他客客氣氣,其實也是一種見外的被動表現。再說郭梓沁在村子里捅的窟窿,大也好小也罷,到頭來也只能是任國田這個父母官能填補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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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肖明川起得格外早,他擴展著胸,邁著悠閑的步子走出窯院。一股涼森森的膻氣鑽進他鼻孔,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舉目朝那邊張望。路對面,離窯院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大大的空場,他知道那是用來宰殺牛羊和交易牛羊的地方,過去空閑時,他曾進去遛達過,只是沒親眼見過殺牛宰羊。肖明川抽抽鼻子,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穿過路面,悠著兩隻胳膊,朝空場走去。空場內人畜都不少,交易場景抬眼就能拾到。幾個穿制服的收稅人,東一眼西一眼,不緊不慢地晃蕩著。在空場西北角上,肖明川看見一個光頭中年漢子,嘴裡咬著一把錚亮的尖刀,兩粒煙黃色的門牙,乍看上去就像嵌在刀背上的兩顆寶石,健壯的身子靠在一輛紅色摩托車上,懶散得自在,肖明川猜想,這漢子是個屠夫,就走了過去。接下來,肖明川目睹了屠夫身邊的幾個人,你一句我一言,把地上一隻待宰殺的羔羊交易了,有人要皮,有人索肉,有人青睞下水。賣羔羊的婦女,腦袋上包塊粗布花頭巾,臉色多少有些心疼地遞給屠夫五塊錢。屠夫收好錢,走過來,拿右腳碰碰羔羊,然後彎腰把羔羊提起來,掂了掂,就從羊嘴裡掂出了幾聲驚顫的咩咩聲,肖明川身上一緊。屠夫瞥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沒留意,此時他覺得屠夫手裡的羔羊,如一團碩大的精良棉球,嘭——在屠夫厚實的雙掌里綻開了,雪白而柔軟。屠夫噢了一聲,腮幫上的肌肉條子突突了幾下,接著雙手一悠,就把蓬鬆的大棉球,拋到了腳邊一個低矮的木案子上。肖明川心裡一顫,腳根隨之軟了一下,兩隻手攥成了拳頭。
那個木案子,在肖明川看來簡易而結實,許是因血水長期浸泡的緣故,本色已經難尋了,惟有四條撐地的木稜子上,還掛有新鮮的血跡。肖明川盯著屠夫手裡的刀,刀的走路嫻熟而敏捷,還不等他看出門道,羊頸下,忽地飄出一片鮮紅。血汁在地上積聚時,真的就像一段浸了水的紅絲綢,在風中吃力地搖擺。接下來肖明川驚奇地發現,羔羊的生命,原來不是終結在閃著淚光的眸子里,也不是停止在不再合攏的嘴唇上,而是消失在四隻痙攣的蹄子上。屠夫朝肖明川笑了笑,埋下頭來,用刀尖在羔羊左腿上部輕輕一旋,跟著劈開自己的兩條腿,半蹲的架式,把嘴對準剛才下刀的部位,將一口口帶著聲響的氣流,順著劃開的羔羊腿,呼呼吹進死去羔羊的體內。此情此景,讓肖明川心裡疼了一下。疼過後,他下意識地把這隻羔羊的命運往自己身上拉扯,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人群里的一隻羔羊,說不定哪天就得挨上致命一刀。肖明川的情緒頓時低落,摸了摸后脖頸,落下目光,瞧著腳尖悻悻離開。
早飯後不久,肖明川從對講機里聽到了韓學仁給林隊長下達的復工指令,他還叮嚀林隊長,遇到麻煩就呼叫12。12是韓學仁對講機的代號。肖明川想,韓學仁這是親自出馬了,把自己晾到一邊了,難道說一夜過後他就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高招?肖明川抬起頭,眼裡空空地笑了一下。到了十點多鐘,林隊長呼叫12,說是村子里的殘疾人又起事了,村支書也在工地上敲邊鼓。韓學仁說他馬上趕過去。肖明川站在院子里捻著響指,心裡不住地祈禱,韓老爺子,這回你多少給石崖畔村掏幾塊大洋吧!就像是這個祈禱已經管用了似的,肖明川臉上的愁雲散去,心裡也不再空空蕩蕩了,扯嗓子喊出劉海濤。兩人蹲在窯窗下,曬著融融陽光,下著五子棋。
劉海濤拖著長腔說,肖處,您還有閑心思下棋?我看韓局守在這裡不回車西,是要冷凍你了。肖明川滿不在乎地問,是嗎?從哪兒看出來的?劉海濤道,直覺,我的直覺,一般都是百發百中。肖明川索性坐到了地上,說,下棋,不說亂七八糟的。吃過晌午飯,肖明川正在窯洞里翻雜誌解悶,石崖畔村村長領著一伙人闖進了窯院。肖明川出來一看,七八個人都是壯漢,而且個個都綳著臉。肖明川不知哪兒又出了岔子,韓學仁不是已經去了石崖畔村嗎?他穩了穩動蕩的心,笑呵呵跟村長搭話。一個小眼睛的漢子,一指肖明川說,王八蛋,你黑哩!說罷就要衝過來,被村長及時攔下了。肖明川認識這個漢子,他是老支書的小兒子,叫大貴。肖明川盯著村長問,村長,這是怎麼回事?村長的頭,往下一耷拉,哀聲說,肖協調,你不幫咱,就不幫咱,咋好糊弄人哩,還做套套,叫鄉公安抓走了老支書,你叫咱咋看你人性哩。肖明川的臉,一下子慘白了,他沒想到韓學仁會如此化解石崖畔村的矛盾?姓肖的,你不把人給咱弄回來,看咱不砸碎你腦殼殼!大貴咬牙切齒地說。幾個幫腔的漢子,吼得也凶。村長猛地一揮手,沖嚷嚷的漢子們說,狗打哈欠,都莫開張臭嘴!咱來做啥?做啥哩?咱是來求人家肖協調到鄉上說話哩,咋都不會講人情話哩?肖明川嗓子眼一噎,咬了咬嘴唇道,村長,叫我怎麼跟你解釋……說不下去了,心裡的委屈上下翻湧。
在一旁觀風向的劉海濤,不得不站出來助陣了,說,村長,老支書被抓走,不關肖處的事,肖處在昨晚就被領導解職了,這件事准他媽的另有人在背後搞人工授精。村長一時沒明白人工授精的意思,看了大貴一眼,大貴怒視著劉海濤說,你莫嘴裡吹燈泡,替他照亮亮。劉海濤一瞪眼,往前蹭了一步,肖明川白了他一眼,對村長說,村長,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們都聽不進去,我要是你們也照樣會罵肖明川王八蛋。這樣吧村長,你們先回去,我這就去鄉上,要不出人來,我再去縣裡市裡,我他媽也豁出去了!村長蹲下來,粗氣喘得呼呼帶響。肖明川由於衝動過頭,身子也哆嗦起來了。劉海濤發狠的目光,還在漢子們身上找茬。肖明川定定地看了村長一眼,然後沖劉海濤一揮手說,走!漢子們都看村長,村長埋著臉,用手指在地上寫著什麼。
沙漠王到了鄉上,準備撂下臉來豁出去的肖明川,照了派出所所長的面沒說上幾句話,所長就給了面子,讓他把老支書領走。肖明川沒想到事辦得這麼輕巧,感覺像是在做一場夢,想發火都找不到借口了。回村的路上,肖明川和老支書坐在後排座上。車子上了土路,一直沉默著的肖明川剛要開口,老支書就搶先張開嘴,神色溫和地說,肖協調,啥都莫說了。肖明川咂咂嘴,老支書睃一眼劉海濤後腦勺,稍稍往肖明川這邊貼貼,低聲道,肖協調,透你一句亮堂話,咱所里,有貼心人偷偷跟咱講,抓咱來,不是要咱伏法,是沖你肖協調耍橫,你單位上,有人跟你頂牛犄角哩。肖明川望著車窗外,過了半天才問,老支書,午飯吃了嗎?老支書抹抹嘴說,咱再跟你講晌午飯吃了啥,你就打百分相信咱剛才說過的話,全都不假哩,句句都是打土裡挖刨出來的。咱晌午飯,吃了六個肉夾饃,喝了兩大碗蛋蛋湯。你品品,公安上要是沖咱耍橫,該給咱吃啥?聽下老支書這段話,肖明川一陣心寒,因為他由老支書這一出捉放戲,自然聯想到了劉合子村的陳跛子。一頭軟一頭硬,這叫他在一硬一軟上真切地領略了某些執法人員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特殊作用。老支書幾分自責的口氣說,肖協調,都怪咱,做事不連根,講話不搭筋,累了你身骨,咱對不起你哩,肖協調。肖明川哽咽道,老支書……老支書說,哎,人朽了,骨棒酥,筋條也松哩,弄球不成事哩,想當年打打殺殺,尿球誰哩,唉!等下進了村,咱敬娃幾盅酒,賠個罪。
一聲娃,叫翻了肖明川的心,他把目光從老支書身上移開。沙漠王顛簸了一下,老支書身子一晃,往座下歪去,肖明川手疾眼快,一把將老支書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