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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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肖明川那兒回來,郭梓沁的心,就沉不下來了,拿了一支煙,捻來捻去,後來他把這支捻得稀鬆的煙點著了,深吸了幾口,還是穩不住飄浮的心,就打開了電視,切換了幾個頻道,結果哪一個頻道也看不到眼裡去,心裡煩亂起來,索性關掉了電視,坐進沙發抽煙。煙快要抽完的時候,手機響了,抓起來一看是謝處長打來的,就接聽了。
謝處長說,跟肖處長交流的時間不短啊。郭梓沁說,喲,別嚇著老弟,你老弟可沒交過搞情報的朋友。謝處長道,剛才你倆的笑聲,隔幾道門聽著都是噪音。郭梓沁說,照你這麼說,夠得上環境污染了,要罰款嗎老兄?謝處長停停說,常言道,不打無準備之仗,你跟他提前過過招也好,這樣等到明天,對方心裡多少都會有些壓力。郭梓沁說,他都走到這一步了,他還能有什麼壓力?謝處長說,這就是你跟他交流的心得?咱不說鹹魚能不能翻身,就說這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我說老弟,你可別感情用事啊,該往北走的時候,找不到北可就麻煩了。郭梓沁道,聽著怎麼怪懸的呀?不就是一次例行考核嘛,說深說淺,難道還能妨礙什麼?謝處長加重語氣說,這次考核,畢竟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四隻眼睛兩張嘴呢,你不要高枕無憂,還是處處小心為好,千萬別馬虎大意,千里堤壩,不是可以毀於蟻穴嗎?
以往沒事時,郭梓沁跟謝處長說話,不管是面對面,還是在電話里,那都是不能分心的,可是現在面對又多了一個考核小組組長身份的謝處長,郭梓沁就是不能集中精力跟他對話,就像是他這會兒腦子裡缺根弦似的。
謝處長說,我來時,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這次本不想對你說的,怕影響你的考核情緒,現在看來得跟你講講了。雖說是例行考核,但說不定意義重大。早些時候,我在電話里跟你說的集團公司準備在西部設立一個副局級派駐機構的事,我估計領導們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但不會一步到位,很有可能先組建一個籌備小組過來,搞機構選址調研,辦公設備採購等一系列前期工作。如果我的這個判斷,不偏離主航線的話,那領導們現在的著眼點,我想應該是放在物色籌備小組組長的人選上,而最合適的人選,我覺得離車西不會太遠,因為水廟線,就有兩個現成的掛職後備局級幹部。郭梓沁心裡動了動。謝處長的說話藝術,他還是了解的,謝處長向來是在沒有結果的事情上,輕易不會把話說滿,就算某個結果出來了,但在沒有落地之前,謝處長說話也會留出餘地。有關集團公司準備在西部設立一個副局級派駐機構的事,他心裡裝著的,也許要比掛在他嘴上的多,看來他牽頭的這次例行考核,背後還真有文章可作。郭梓沁試著問,北京方面,我是不是要打打電話呀老兄?謝處長說,眼下倒是不必要,等等再說吧。不過你捨命救肖處長這件事,晚飯前我打電話跟部長彙報了,另外跟有關部門的幾個哥們也說了,相信你的英雄事迹,不等我回去,就能在機關大樓里傳開,事後的影響嘛,我想會比當初讚揚你保護古墓的感激信要大多了。
古墓兩字,把郭梓沁的心刺了一下,他想到了那個因救肖明川而意外破碎的彩繪陶罐。他這次帶陶罐來車西,並沒打算直接就往謝處長手裡塞,他要視情況機動行事,說開了就是他要看看謝處長懂不懂古董,懂得,這個彩繪陶罐的商業價值和藝術價值,才能裝到他的眼睛里,而他把彩繪陶罐捧回北京的意義,也就不必多言了。謝處長的官位雖說不高,但他手裡有實權,機關大樓里的局級領導,剔出三五個,剩下的他差不多都能玩得轉,時常是他請客,局級領導爭著去埋單,而他跟幾個副部級領導的交情,深深淺淺就不是一般人能琢磨透的事了。背後沒幾隻無形的手撐著推著,謝處長也很難在這個官不大權力重的位置上,四平八穩地坐到今天。現在,集團公司準備在西部設立一個副局級派駐機構的事又從謝處長嘴裡冒出來,郭梓沁不免有些懊喪,眼下正是往外送彩繪陶罐的大好時機,卻是想不到該出手的時候,古董變成了一堆古垃圾,狗日的肖明川呀,這都是因為你一條命鬧的!
謝處長說,怎麼沒話了?行了,你也用不著多想了,對你而言,現在的形勢是一片大好,這我一來就感覺到了。不過明天談話呢,你還是得講點技巧,我的意思是你的救人舉動,在肖明川身上已經大放異彩了,那麼明天在言語上,就可以考慮退讓一下,適時說他幾句好話,讓那兩個人聽聽,我覺得這樣比較好。郭梓沁說,你這是又幫我補了一個漏洞啊,謝老兄。謝處長說,都指望你改朝換代呢,我現在不多為你出點力,日後等你治理江山的時候,我可就沒資本在你面前稱老兄了,老弟。郭梓沁笑道,我幸運啊,昔日被老兄扶上馬,一路送至今天。謝處長也笑了,說,打住,別忽悠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別紅眼八岔的就不好看了。郭梓沁噘了一下嘴,感到右臉上一疼。
轉天吃過早飯,謝處長由韓學仁陪著在院子里散步。謝處長說,韓總,等一會兒先跟肖處長和郭處長談談,之後再跟你和唐交流交流,爭取上午把工作都做了,下午我們就往回返了。韓學仁說,這麼急呀?下午走,那你們還得在半路上過夜。謝處長說,家裡事多,沒辦法。韓學仁說,都是身不由己呀!謝處長道,是啊是啊……話音未散,手機響了,忙掏出來看來電顯示。韓學仁悠著胳膊,獨自朝前走去。
打來電話的人是集團公司組織部陳部長,陳部長問他在哪裡,他說在車西,陳部長又問工作進展如何,他說上午差不多能談完,陳部長說那就不用再往下談了,公司領導要找他們談話,你把他們帶回來吧。謝處長謹慎地問,陳部長,馬上動身嗎?陳部長道,對,馬上動身,這樣趕天黑前,你們就能到北京了。謝處長說,好好,我們馬上動身,陳部長。陳部長沉吟一下說,注意安全。謝處長說,謝謝陳部長,我們會注意安全的。陳部長說,噢,對了謝處長,你們的車子進京前,你想著跟我聯絡一下。還有,跟唐總他們,不要講太多,說領導讓他們回來彙報工作就行了。謝處長說,是是是,陳部長。陳部長說,那就祝你一路順風,晚上見。謝處長說,晚上見,陳部長。收了手機,謝處長看了一眼韓學仁的背影,就匆匆回了房間。他摘下眼鏡,用一條鏡腿頂著下巴想,陳部長是正局級,陳部長喊的領導,至少是副部級,那會是哪個副部級領導呢?主管幹部人事這一路工作的杜副總經理?還是……陳部長剛才在電話里沒有把話說明,看來這次召見的意義不同尋常。那會是什麼事呢?想著想著,謝處長就想到了集團公司準備在西部設立一個副局級派駐機構這件事上,認為這次緊急召見的主題,差不多就在派駐機構領導人選上了。這樣一來謝處長心裡就有譜了,因為他明白現在的肖明川,已經沒有能力和實力與郭梓沁對抗了,北京的好事,只能落到郭梓沁頭上,郭梓沁就要走運了。謝處長在為郭梓沁高興的同時,心裡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謝處長戴眼鏡時,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曹董事長,就掏出手機來,想跟曹董事長交流一下,聽聽他那裡有沒有與郭梓沁相關的信息。手機連線后,一個女人告訴他用戶不在服務區。謝處長嘿嘿一笑,嘟嚷道,這條老貓,又躲到哪個豪宅里吃葷腥呢?依照陳部長的吩咐,謝處長三言兩語,就把唐總和韓學仁應付過去了,帶著郭梓沁和肖明川上路了。在院門口,唐總不動聲色地說,老韓,你看這事……韓學仁操著手,盯著自己的腳尖說,來去匆匆,讓人費解。唐總望了一眼車子遠去的方向,笑而不語。韓學仁也往遠處看去,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這時在項目部二樓的一扇窗戶前,劉海濤兩束僵硬的目光,一直在追著那輛遠去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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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學仁把放大鏡夾到《考古研究》里,站起來抻抻腰,捶捶胸,打著哈欠來到窗前。夜空里沒有月亮,也不見星星的影兒,漆黑的屋外卧著幾盞亮燈,斷斷續續的樂曲聲和歌聲不時飄來。韓學仁咔叭咔叭地抻著手指頭,眼睛里遊動著幾許困意。突然,電話鈴聲響起來,韓學仁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扭過頭往桌子上看了一眼,並不急著去接聽,而是伸手把窗帘拉上了。韓學仁瞥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鐘,走到桌旁,拎起聽筒。
大女兒韓婧的聲音,急風追趕一般刮進了他的耳朵,我,爸,我剛得到消息,郭梓沁和謝處長出事了,晚上一進京,他二人就被拉到順義培訓中心管制了,聽說信宇的曹董事長也關在那裡。韓學仁鬆弛的脖子一梗,眼睛里跳出驚色來。
韓婧急促地叫道,爸——韓學仁空閑的那隻手,按到了桌子上,身子傾斜著,穩住受驚的心問,知道為什麼事嗎?韓婧說,據說是過去的一些經濟問題。韓學仁舔了一下嘴唇,眉梢顫動了一下,問道,肖明川呢?韓婧說,沒聽說他有事。爸,這件事,你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嗎?韓學仁皺著眉頭,無話可說。韓婧語氣緊張地問,爸,你跟郭梓沁沒什麼……韓學仁挺直身子,眼裡突然閃出冷光,煩躁地說,好了,我知道了。韓婧說,唉,那好吧,爸,等再聽到什麼新情況,我再給你打電話。韓學仁又把那隻空閑的手,按到剛才觸及的地方,語氣柔和地說,我沒什麼事,你放心吧。
撂下電話,韓學仁再次來到窗前。他捏著下巴想,怎麼一下子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呢?以前光聽說郭梓沁會搞關係,在送禮的運作上有一些花樣,至於說具體在哪件事上有權錢交易什麼的,倒是還沒有夾在哪股風裡亂刮。再就是謝處長,從車西走的時候,還一副掖著上級領導特殊指示的顯貴作派,怎麼一回去就變成了階下囚?
韓學仁低著頭,背過手,離開窗前,踩著圈兒踱碎步。現在要不要跟唐總溝通一下?左思右想后,老到的韓學仁,並沒有給唐總打電話,而是把電話打到了北京集團公司一個要好的局長家裡。
局長告訴他,郭梓沁確實是出事了,謝處長的問題也不少,他倆是被信宇房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曹董事長雙規后供出來的,過去郭梓沁在貿易公司當一把手時,涉嫌行賄受賄,偷稅漏稅,侵吞公款,可能還幫境外的什麼人洗過黑錢,另外他在房地產做副總的時候,好像也有經濟問題。
局長說,眼下我就知道這些。韓學仁說,那肖明川呢?局長說,肖處長的工作,可能有變動,傳說他去這去那的說法不少,關於他的一些具體情況,你最好打電話問問佟部長。佟部長也是韓學仁的老熟人,於是韓學仁就打通了佟部長家裡電話。那邊接電話的是佟夫人,佟夫人說老佟還沒回來,有事叫韓學仁打老佟手機。掛斷電話,韓學仁思索了半天,還是打通了佟部長的手機。佟部長說他在外面陪客人呢,韓學仁只好長話短說,直奔主題,問肖明川的工作是不是有可能變動?佟部長說,肖處長有可能時來運轉,前陣子傳說的集團公司準備在西部設立副局級派駐機構的事,聽說已經定下來了,先弄一個籌備小組上去,肖明川極有希望出任這個籌備小組組長,如果他能把握住這次機遇,那麼日後籌備小組改辦事處,或是聯絡處什麼的,他順理成章就是副局級的主任了。韓學仁說,噢,是這樣,謝謝老弟,你先忙吧。佟部長說,哎老兄,我問你一句,在水廟線上,你沒難為過肖處長吧?韓學仁淺淺一笑說,這我也說不好啊,老弟。佟部長說,那你可要小心了老韓,肖處長這一步要是邁上去了,權力可就大了,往後說督察你們這些下屬局的頭頭腦腦,就可以隨時去你們的一畝三分地上檢查,然後聽你們的工作彙報,翻你們的帳本,撬你們的小金庫。韓學仁臉上悶悶不樂,但說話口氣並不鬱悶,謝謝老弟及時提醒。佟部長咳嗽了幾聲說,當心點好,都老骨頭棒子了,萬一給人點了穴,那是吃不消的老東西!韓學仁笑道,我這把老骨頭,就是散了架,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佟部長說,哪個不知道你老東西鋼筋鐵骨,大鎚砸你,你也挺得住啊!好了好了不扯了,客人招呼我了,記著老東西,回北京找我喝酒。韓學仁說,一定一定。
通話都結束半天了,韓學仁才長長喘了一口氣。
韓學仁一落目光,就看見了壓在玻璃板底下的幾張照片,神情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在那幾張照片里,最大的一張是郭梓沁和肖明川剛來時與項目經理部全體人員的合影,還有一張是他在某工地上與郭梓沁的並肩照,從表情上看,兩人一副知己模樣。看得眼神有些花了,韓學仁才動手把玻璃板上的茶杯等東西一樣樣移開,從一頭掀開玻璃板,抽出了他和郭梓沁的並肩照,接著在猶豫中,又把那張集體合影拽了出來,然後輕輕放下玻璃板,把一大一小兩張照片對面一扣,拉開抽屜,放到了一個記事本下面。臉色不大好看的韓學仁,這時出神地看著處理過後的玻璃板,像是在感覺剛剛拿走的照片,是否會留下影痕?抑或是某種氣息?他身子往前傾了一下,右手伸出去,撫摸著光滑的玻璃板,動作很精心也很耐心。當臉色恢復了平靜,他收回手,活動了一下指關節,心裡禁不住感慨世事難料,命運難測。
轉天,韓學仁從北京方面得到可靠信息,說是郭梓沁與肖明川在順義培訓中心分手那一刻,場面多少有些讓人心酸。
郭梓沁和謝處長在兩名紀檢監察幹部的監護下,剛往小黃樓方向走了幾步,就被肖明川追上了。
郭梓沁停下步子,猶豫著轉過身。謝處長也不往前走了,扭頭看了一眼,就又把頭扭了回去。
咫尺之距,兩人男人的目光,又像昨晚在車西喝酒時那樣纏繞在了一起,只是這一刻他們目光里的內容,與昨晚大不一樣了。
肖明川看著郭梓沁臉上的那道划痕,身子禁不住抖動了一下,兩個腮幫子上的肌肉,頓時硬成了兩個疙瘩,他提上一步,張開雙臂,一把抱住郭梓沁,感覺到了他的身子正在打擺。
肖明川哽咽地叫了一聲,梓沁——
自知大勢已去的郭梓沁,儘管這時什麼話都不想說了,但他還是抬起手,在肖明川顫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打了幾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