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省委書記視察的台前幕後

第十二章 省委書記視察的台前幕後

這二年,張敬懷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大型國有企業改造方面了,至於農村,自從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業基本上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轉,他沒有下工夫研究過農村和農業問題。

有一天,在吉秘書送給他的材料中,有一份標題是《五門地區關於推行「水火工程」經驗的報告》。吉秘書在報告第一頁,別了一張「內容提要」的條子,上寫:請張書記閱。五門地委送來此報告后,曾經多次打來電話,他們希望省委批發各地,以便推廣該項經驗。

張敬懷一時不明白何為「水火工程」,便細看文件。

本省的五門地區,在全省各地,屬於後進地區。原來所謂的「水」,是指他們地區採取的一項節水措施。本省東部十年九旱,他們用「滲灌」的方法,使農田灌溉用水節約百分之八十;所謂「火」是指農村普遍實現了「沼氣化」。其中的東中縣,是全省最貧困的縣份,這個縣地處平原,農民沒有柴燒,地委在「水火工程」經驗報告中,以東中縣為例,經過推廣「水火工程」,達到「一年脫貧」。

他們廣泛推行的「沼氣化」,不僅解決了生活用柴,而且同時解決了農田的肥料問題,和此相連帶的還解決了農村廁所和漚肥中的衛生問題。前些日子,省報報道了這個消息,同時還有一個長篇通訊,描寫該地區領導和縣委書記在建設「水火工程」中的動人事迹。最近,各地紛紛請五門地區地委書記和東中縣縣委書記作報告,介紹他們「水火工程」的建設經驗,一時幾乎成了全省的「焦點」。從全省說,農村「水火工程」的建設經驗,可以和「林鋼改革經驗」相媲美了。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該縣在農村的建設中,將起到示範作用。

地委在總結中,將推行「水火工程」經驗歸納為:一要解決「三個認識問題」;二要抓緊「四個環節」問題;三要實行「五個落實」問題;四要幹部解決「六個責任」問題……一共七個「要」。

「好經驗!好經驗!」張敬懷暗暗讚歎。

張敬懷到省里這麼多年,第一段,還沒有真正開始工作,就來了那場「文化大革命」;第二段是粉碎「四人幫」后,恢復工作不久,又主要抓落實幹部政策和「拔亂反正」,只去了一次三平地區;第三段,又將工作重點放在城市和工礦企業的改造上。他自己認為,對農村和農業的情況,對地方組織中的各個方面,諸如地方幹部的工作作風,上下級關係,各種工作的「運作」方式,可以說基本不熟不懂。他又將「簡報」細細讀了兩三遍,覺得他應該實地考核一下,去摸摸農村和農業的情況了。

關於幹部的工作作風,「大躍進」時,他在部隊,略微知道有過「五風」,特別是其中的「浮誇風」最為嚴重,吹牛吹破了天,荒唐而又荒唐。他這幾年還有一個重大發現:遇到問題,只要他先表了態,下面的幹部總是講「指示」如何重要,如何正確。有時,他發現自己掌握的情況不對,修正了自己的意見,聽到的話,又是「指示」如何重要,如何正確。這種溜溜拍拍,順著領導意見的「往上爬」的作風,使他十分討厭。這不是尊重領導,這是領導被人欺騙,是幫助領導犯錯誤。殷鑒不遠,不可不加以警惕!

他很清楚,目前的上下級關係,和戰爭年代是大大不同了。那時,在戰場上到了緊急關頭,指揮員可以大喊大叫:「娘賣皮!給我沖,完不成任務老子槍斃你!」可是下級並不會生你的氣,如果這個下級真的犧牲了,指揮員仍然要淚流滿面的。那時軍民之間,人們用「魚水」形容,上下級之間,人們用兄弟形容。

可是現在,他深刻感覺到,人們愛看領導的眼色行事。張敬懷沒有去過五門地區,對那裡的領導人只是在省里開會時見過面,對他們不熟悉。所以,他想來想去,到五門地區之後,切不可輕易對什麼問題表態。他只要一表示高興,他們會順著你高興的事往下說;如果你一有不快,對方會立即改變方向。他決定這次到五門地區視察,喜怒不形於色。無論他們對工作怎麼彙報,對生活怎麼安排,他要對地方工作的現狀,認真體驗一番。

張敬懷下去視察,按照慣例,省辦公廳先通知了五門地區和東中縣,說張書記要去他們地區視察工作,特別是要了解「水火工程」的經驗,要他們準備彙報材料。同時要安排好張書記的食、住、行和保衛工作,不可發生萬一。張書記在工作疲勞時,經他同意,也可適當安排些娛樂和參觀遊覽項目等等。

五門地區接到通知,地委書記立即召開會議,研究如何接待問題,這是一件大事,是一項政治任務。地區各個有關部門,像一部巨大的機器,便迅速運轉起來。

臨行前,單秘書長又來請示張敬懷,是不是還帶其他隨行人員?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從辦公廳、組織、宣傳部門臨時抽調。張敬懷說,只帶吉秘書一個人就夠了。

單秘書長走後,張敬懷諄諄告誡吉秘書:我們這次下去,只帶一雙眼睛,兩隻耳朵,只聽,只看,不要發表什麼意見,不要表示什麼態度,更不發什麼指示。

如果發表了什麼意見,表現出喜、怒、哀、樂,就難看到什麼真實情況了。你雖然是我的秘書,但秘書的一言一行,往往也會對他們產生一些影響。一切要自然,以看到下邊實際情況為目的。

吉秘書表示理解:「明白了。」

次日一早,張敬懷帶著吉秘書,乘張敬懷那輛老「伏爾加」出發了。過了兩個小時,到了海天市和和五門地區的交界處,迎面停著一隊小汽車。旁邊站著一群人。張敬懷的車子一停,站在路旁的一個高個子,便快步走上來,緊緊握著張敬懷的手自我介紹說:「歡迎,歡迎,我叫袁東升,歡迎張書記來我們地區視察,指示!」

此前,省委開過多次市、地委書記會議,張敬懷當然認得他,但沒有個別交談過,也許他怕張敬懷忘了,才自我介紹。張敬懷打量著這個地委書記:麵皮白凈,身著一套筆挺的西服,在同志中間好像鶴立雞群似的高人一頭。張敬懷和他握了手,只說「知道。」就沒有再說什麼。

接著袁東升又一一介紹前來歡迎的人:兩位地委副書記,各部部長,專員和副專員。因為他們來前,接到的電話通知是:張書記主要是到東中縣參觀「水火工程」,所以,此縣的縣委正副書記和正副縣長們,也都來迎接了。

張敬懷一看那歡迎陣勢,想:「迎接我這個大員的派頭可真不小呢。」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袁書記請示:「張書記還沒有來過五門市,既然來了,就在這個市看看吧。

咱們明天再到東中縣看他們的」水火工程「,來來來,」袁書記擺手招呼,兩個穿著整齊的幹部走過來,神色有點拘緊。「我給張書記介紹:這是東中縣的縣委書記羅希平同志,這是城關區的沈區長。城關區是我們抓的』水火工程『的典型,我們是要去他們那裡參觀的。」

張敬懷和他們一一握手。

接著,袁書記的車掉頭領路,來迎接的車隊,也都調轉頭向地區所在的五門市開去。這時張敬懷才注意到,有一輛警車拉著警笛「嗚嗚鳴……」地風馳電掣般開去。那警笛聲十分瘮人。

五門市號稱四十萬人,是地委和專署所在地,這個地區雖然還沒有脫貧,但沿街已經建了許多高樓,賓館也十分豪華。吉秘書在地區辦公室主任的幫助下,先讓張敬懷住下。之後,那位主任便到吉海岩的房間,說:「吉秘書,我們這裡條件太差,希望領導多多擔待。」

接著問:「張書記在吃飯方面有什麼要求?」

吉海岩答:「張書記沒有什麼要求,客隨主便。」

「我們這裡有座筆架山,是有名的風景區。山裡有一處道觀,來這裡視察的領導,是都要去參觀的景點。請示一下張書記,有機會不妨去遊覽一下。」

「還是客隨主便吧。」

「張書記吃海鮮嗎?」

「張書記是在江西長大的。」

主任沉思半天自言自語說:「張書記吃不吃,我們都要上的。這標誌著一種接待規格。」

這時,地委辦公室一個工作人員來向他們的主任報告:「有一件事要立即向主任彙報……」

主任的臉面立即拉得很長,說:「你沒有看見我正忙嗎?」

那人在主任耳旁小聲說了句什麼,主任馬上說:「省報來了一個記者。好呀,好呀!你怎麼安排的房子?」

「安排在三號樓321房間。」

「真是不會辦事!換,換,換個大套間。」

「是是是!」那個幹部連連說,隨即退出去執行去了。

下午,稍事休息,大家到賓館的一個圓桌會議室,由地委書記和縣委書記分別向張敬懷彙報關於「水火工程」的建設情況、經驗和建設過程中的動人事迹。

袁書記在介紹情況時,首先表示:對張書記來我區視察表示歡迎,他說:「張書記這次來我們地區視察,是對我們地區的關懷、鼓舞和促進,希望張書記對我們的各項工作,多多提出批評和指示」等等。接著介紹說:他們地區在文化大革命中,每個農民干一天活兒,工分只有幾分錢。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也只有一塊五角錢,自從開展了「水火工程」建設,每個農民的年收入,平均已經達到了七百元。不僅解決了生活問題,同時也建設了一個「衛生農村」……

袁書記介紹了一個小時,接著是東中縣委書記羅希平介紹情況:他從解放思想,到具體建設過程,取得的經驗,說明他帶領著縣委和縣政府一班人,如何艱苦奮鬥,使這個貧困縣一年脫貧。他談到農民生活改善的情況時說:「過去群眾能夠有糠菜果腹就滿足了。現在粗糧已經不吃了。家家吃大米飯,動不動還割二斤肉改善一下伙食呢!」在介紹「水火工程」經驗中,他把解決「三個認識」;抓緊「四個環節」;實行「五個落實」等經驗,也都「揉」進去了。

吉秘書只顧低頭做記錄,張敬懷則認真聽著。介紹情況進行了三個小時。之後袁書記請張敬懷指示。張敬懷只說:「我們看看,我們看看。」

袁東升書記一再請張書記作指示,張敬懷還是說「我們看看,我們看看。」

袁書記從張敬懷的面容上,怎麼也看不出他的喜怒。看來張書記是真的不想講話。這也合乎他「下車伊始,不哇啦哇啦」的一貫作風,沒有再讓張書記講話。

袁書記問:「明天怎麼活動?」

「你們隨便安排吧!」張敬懷說,仍然面無表情。

「那麼我們明天就先到現場參觀?先去什麼地方?」

「去哪兒都行。」

「那……我們明天就去東中縣的城關鄉?」說著忽然想起似的:「我忘記介紹了:這是城關鄉黨委書記孫余同志。」

孫余解釋說:「我有事耽誤,來晚了。」急忙走過來和張敬懷熱烈握手:「歡迎,歡迎。歡迎張書記到我區視察!」

這天晚飯,袁書記說是請張書記吃頓「便飯」,這「便飯」足足擺了三大桌。

主桌上作陪的是地委的書記們,專員們,東中縣的書記和縣長們,他們要去視察的城關鄉的書記和鄉長們。其他兩桌則是為張敬懷這次視察做各項服務的工作人員,有地委辦公室的,有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公安局的頭頭腦腦人物,大多是處一級幹部,能不能參加這次接待,成了一種榮譽和待遇。

桌上早巳擺滿了五光十色的精美菜肴,各種各樣的瓊漿玉液。服務小姐站立一旁。

宴會開始又是袁書記致歡迎詞,歡迎張書記視察批評指示等。接著是大家輪替向張敬懷敬酒。張敬懷把臉拉下來,說:「誰也不要敬酒,我從來不喝酒的!」態度嚴肅。

看張敬懷的神色,人們也不敢再敬。為此,所有在場的人心情都很緊張,是什麼地方安排得不周,使得張書記這麼不高興?以後更得小心侍候!

次日,吃過早飯就出發了。一出市區,走了不多時,到了城關區鄉下農村的地面。因為要在這裡參觀,那位孫余書記成了主人。他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一面帶路,一邊介紹他們實現「沼氣化」的情況。城關區是一個小鎮,有一群小學生站在路旁,還有一批幹部隊伍,向開過來的車隊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張敬懷還注意到,沿途新貼了許多標語:

歡迎張書記到我地區視察!

歡迎張書記批評指示!

向張書記學習,向張書記致敬!

文化大革命的遺風還沒有消除,張敬懷想。

汽車剛剛在一家門口停下,這家老小七口,早就在門口等著了。

鄉黨委余書記帶路,隨後大家都進了並不寬敞的房子。很顯然,這家的房裡院外,是經過精心打掃的,連牆壁上的年畫,也像是新貼的。孫書記向這家主人說:「張書記要參觀一下你們的沼氣化。」

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民,也說了些歡迎參觀、指示之類的話。說得很彆扭,好像還沒有熟練,接著打開沼氣灶,劃了根火柴,像城市的煤汽灶一樣,忽忽燃燒起來。主人又領著大家看了沼汽池,講了沼氣化的許多好處。特別說:「我們趕上黨的好政策了。我們地區,縣委、鄉黨委領導得好,我們都跟著享福了!」

又看了兩戶沼氣化的人家,接著去另一個鄉,看節水的「滲灌」工程。

汽車慢慢開出市區,郊外一派田園風光。這裡因為缺水,全部種的是旱田。

高梁,穀子,玉米,長得茁壯。風一吹,像綠色的海洋。

昨天,袁書記曾經問過吉秘書:「張書記怎麼還坐』伏爾加『?」

吉秘書說:「張書記高興。」

今天出發前,袁書記要張敬懷坐在他的「日產牌」車上,張敬懷不肯,袁書記又要坐在張敬懷車上陪同,張敬懷說「太擠。」所以,在書記的汽車上,只有張敬懷和吉秘書兩人。張敬懷前後數了數,那陪同的汽車隊,居然有二十多輛。

張敬懷問吉海岩:「哪裡來的這麼多汽車?」

吉秘書說:「地委書記和專員們,縣委書記和縣長們,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們。

……咱們來時因為事前通知。為了保衛張書記的安全,地區公安局,縣公安局,鄉里負責保衛工作的幹部,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可不得幾十輛車子呀。」

張敬懷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警笛在前面開路,聽著那「嗚嗚嗚」的聲音,張敬懷說:「這種』陣勢『,我們能看到什麼呀?」

說著,帶路的汽車在一片田野邊停下來。張敬懷也下了車,袁書記立即走過來,告訴余書記說:「到了你這』一畝三分地『了,你是主人,你向張書記介紹介紹吧。」

余書記領張敬懷來到一個池塘旁邊,說:「這就是我們的節水滲灌工程。我們這裡十年九旱,以前依靠我們修的那個小水庫,進行漫灌,很浪費水,現在改為滲灌。下雨的時候,我們把水攔住。等需要灌溉的時候,我們打開閥門,通過這些塑料管子,一滴一滴滲透下去,流向禾苗。過去灌溉一畝地,需要十八噸水,現在只要三四噸水就夠了。節約百分之七十多。」說著,打開閥門,清水果然通過管子一滴一滴地在禾苗根部滴出來。

張敬懷看了表演,問那位書記:「你們搞這個滲灌工程投資多少?」

書記回答:「八百多萬。」

張敬懷繼續向另一個池塘走去,余書記領路又看了一個滲灌點。又是那番表演。張敬懷看過,繼續向前面的一個灌溉點走去。余書記趕忙說:「張書記,前面路不好走,有泥!」

張敬懷沒有聽他的,仍然向前走。他只好跟著。前面有一個水泥蓄水池,水池旁邊也有一個水龍頭。張敬懷走近一看,水池中是乾的。張敬懷扭開龍頭,沒有一滴水。問:「這是怎麼回事?」

縣長搶先回答:「是……是……新建的,水管還沒有接通。」

余書記也趕忙說:「水管還沒有接上,沒有接上。」

張敬懷晃了晃那根鐵管,一用力,居然拔出來了。張敬懷仍然不想說什麼,把管子往地上一撩,又向前走。又走了約半里路,在另一個水泥池塘旁邊站下來。

這個紅磚砌的蓄水池,只在面向大路的一面抹了薄薄一層水泥,背面還是鋸齒狼牙的裂著大縫的紅磚牆。他一用力,又把那根管子拔了出來,隨即扔到地上。這才回頭,走向停在公路上的汽車。他明白,這些蓄水池大部分是供人參觀的樣子貨。

到了汽車旁,袁書記馬上來解釋:「我們的』水火工程『,有的剛剛上馬,還沒有完善,沒有完善。」

張敬懷還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汽車在袁書記的帶領下,繼續向著既定目標前進。下一個參觀項目,是看農民生活的提高。汽車在一個村子中間停下來。村子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袁書記解釋說:「現在是夏鋤大忙季節,農民都下地幹活了,下地幹活了。」

張敬懷走進一戶人家,戶主不在,但是門卻沒有上鎖。袁書記解釋說:「現在人民生活提高了。社會安定,小偷小摸的已經絕跡了。可以說是夜不閉戶。」

他們推門進入這家。袁書記像到自己家裡一樣,在廚房揭開鍋,鍋中有熱水,溫著大米飯,旁邊還有一盆紅燒肉。袁書記說:「嗬!白米飯紅燒肉!」

張敬懷看了看,從這戶人家走出來,又看了幾戶人家的廚房,各家各戶的鐵鍋中,全都溫著白米飯紅燒肉。張敬懷有點奇怪:怎麼今天各家各戶,都吃白米飯紅燒肉呀?是事前約定好的嗎?但他仍然什麼也不說。

當他們進入第七戶人家時,情況有些變化:這家的主人也下地去了,家裡沒人。張敬懷打開鍋蓋,鍋內是一小口袋生大米,約有三四斤重,米袋上放著一個紙條,上寫:「茲發給張二蛋大米三斤,豬肉二斤。」旁邊放著一條五花肉。大約主人還沒有來得及做,就放在鍋中了。張敬懷想:「這戲法變得不高明,以為人們都那麼好胡弄呢。」但仍然是什麼也不說,便走了出來。

出了這個標誌人民生活提高的村子,繼續向下一個村子走去。汽車開出去約有二三十里,張敬懷讓車子停下來,似乎要小解的樣子。他告訴吉秘書:你讓他們的車子先走,我們殿後。於是吉秘書便站在路旁,擔當了交通指揮角色。他擺著手:「你們先走!走,先走!」

袁書記也停下自己的車子,張敬懷吩咐:「你們先走,你也先走!」

袁書記只好上了自己的車子向前開去。

車子又開了約十分鐘。旁邊有一個岔道,張敬懷吩咐司機:「往岔道開!」

司機尊命向岔道開去。

這是一條土路,凹凸不平,汽車顛簸前行。剛剛走了不遠,一個站在路旁的人擺手攔住張敬懷的車子喊:「前面修路,前面修路。」

張敬懷下車一看,二里路之外有一個村莊,根本看不見有什麼修路的工程隊伍。張敬懷不管他,車子便開了過去。那人在後面趕著,一面喊些什麼。但此時汽車已經進了村莊。

張敬懷下得車來,走進一戶人家。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說:「你們是要找碗水喝嗎?」

張敬懷說:「是的。」

「水倒有,要吃飯可不行呀!」

張敬懷進了屋,見炕上的席子破爛不堪,幾乎都掉渣了。張敬懷揭開鍋蓋,裡面是地瓜葉子和沒有成熟的苞米芯子。正當門的地下還放了一些青棗。顯然他們是靠這些食物度荒的。炕上亂堆著一床破被。環顧四周,如果是進來個小偷,除了揭那口鐵鍋,整個室內簡直沒有什麼可以偷的東西。

張敬懷和吉秘書都用筷子夾起一箸地瓜葉子,嘗了嘗,苦澀難咽。但還是咽了下去。

吉秘書問:「老人家,你們不是都脫貧過上好日子了嗎?」

老人家半天才說了一句:「是,是,是。我們脫貧了!」

袁書記等人走出去很遠,才發現張敬懷的車子沒有跟上來。趕忙回頭。這才見省委領導的車子下了道。於是急忙往回開。此時張敬懷的車子也開出了村莊。

袁書記解釋:「這個地方治安情況不好,怕出問題,所以沒有安排張書記到這兒參觀。」

下午一點多鐘,浩浩蕩蕩的車隊,開到了東中縣城。這個縣過去是有名的窮縣,俗稱:一條馬路看到頭,一個公園一隻猴,一個警察一崗樓……如今竟然蓋了不少新式建築物,街面也熙熙攘攘。汽車開進一個大院落。袁書記立即按事前定好的房間,安排張書記和吉秘書先住下。袁書記建議,讓張書記稍微休息一會兒,洗漱洗漱再就餐。

這時袁書記沒有忘記那位姓劉的記者,立刻走進記者的房間,道歉說:「實在對不起了,沒有時間照顧您,請原諒。」

劉記者說:「不客氣,我常常來你們這裡採訪的。」

袁書記說:「您上次在報上寫的《一項愛民工程》,我讀過了,你對本地區幫助很大,我們還沒有表示感謝呢。」

記者說:「用不著感謝,宣傳先進典型是我們的責任。」

又說了一些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袁書記立即到張敬懷房間,請他吃飯。

袁書記請張敬懷進了餐廳,參加宴會的客人比在地區還多,擺了五六大桌。

仍然是山珍海味,瓊漿玉液。張敬懷注意到:有幾個服務員好像曾經在地區的宴會上見過,她們可能是從地區「借調」來臨時服務的,那些餐具也似曾相識,也可能是從地區賓館運來的。

宴會開始,這次是由東中縣縣長作為主人,致歡迎詞了。

之後,袁書記說:「吃吧,吃吧,大家都餓了。」用筷子示意,讓張敬懷先動筷。張敬懷不說話,接著吃起來。過了好半天,吉秘書還是不動筷。張敬懷小聲說:「你怎麼不吃?」

吉秘書還想著在那個老人家中的情形,說:「我吃不下去。」

張敬懷不動聲色地說:「你吃你的!」

吉秘書這才動筷,在冷盤中夾了一箸青菜。

飯後,袁書記請示張敬懷:「我看張書記也累了。今天就休息吧。我們明天到青雲道觀看看。這個道觀很有名,我們打算在這裡建個旅遊景點呢。」

張敬懷點了點頭。

袁書記滿有興趣的介紹說:

「據傳說,這個道觀是清乾隆年間所建。原來這裡只是一座破廟,一片碎磚爛瓦。說是乾隆皇帝在此遊獵。游累了,在山坡休息,一下子睡著了。夢見一個老道,穿得破衣羅索。他見了乾隆皇帝,立即跪下參拜。

乾隆皇帝問:「你這個老道,怎麼這麼寒酸呀?」

老道說:「啟奏皇爺,此處地廣人稀,人民貧瘠,香火不旺,小道故而落得如此貧窮。」

「我在此給你修個道觀如何?」

老道說:「果真如此,小道當保佑大清江山萬年永固。」

乾隆皇帝醒來,隨即下旨修了這個道觀。現在道觀大門上的匾額,據說還是乾隆的御筆呢。我想明天我們去道觀參觀一下,也鬆弛鬆弛。「

次日,浩浩蕩蕩車隊向縣郊開去。走了有二十多公里,先是丘陵地帶,再往前開了十多里路,就是山區了。山雖然不高,卻也鬱鬱蔥蔥。現在已經鏟完三遍地,農村不算太忙,有不少遊人絡繹不絕地向道觀走去。可是他們到了道觀,見大門緊閉。待車隊開到門口,忽然道觀大門開,一個年長的老道,走出來雙手合什說:「歡迎,歡迎,歡迎張書記參觀。」

袁書記向老道說:「你要好生向張書記介紹。這樣的貴客,你們請都請不到。」

老道諾諾連聲。「請!」老道說著在前引路,大家先後進了道觀。

張敬懷注意到:道觀外面有很多圍觀者,可是大門口有幾個警察在阻攔人們,一面高喊:「站遠點!站遠點。有什麼好看的!」

道觀的院牆不高,探探身子,就可看到道觀之內的景物。院外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扒著牆頭往裡看,好像是看動物園的動物。還有一個傻嗬嗬的大個子年輕人,先是騎在牆上往裡看望。警察一攆他,那大個兒反而翻身下牆,往道觀院內走去。

一個警察正要阻攔,張敬懷擺手:「你過來,你過來。」警察不再阻攔,那個膽大的漢子,走到張敬懷身旁,上上下下打量半天,說:「聽說今天要來一個』首長『,我以為』首長『是個什麼玩意兒呢,不還是個人嗎!」

袁書記快步走過來,說:「一個瘋子,瘋子!」隨後吩咐警察:「把這個瘋子趕出去!」

立刻上來兩個警察把這個漢子扭走了。袁書記向張敬懷解釋:「這個地方人多雜亂,怕影響張書記的安全,所以沒讓他們進來。」

張敬懷還是一言不發。

東中縣又是一個靠種果樹使農民致富的典型,最近報紙有多次報道。張敬懷視察的第四天,去參觀了山區的幾處果園。

第五天,袁書記建議:東中縣還有一個溫泉。張書記這幾天,沿途辛勞,可以在溫泉住幾天。據專家說,這個溫泉的水,有多種微量元素,洗洗溫泉,有病治病,無病健身。

張敬懷點頭應允。

袁書記又介紹說:「在幾年前,這裡只是河灘上的一片荒野,連座房子也沒有。附近老百姓知道溫泉能治百病,經常有人來洗浴。夏天在樹上掛塊布單。冬天河中冒著熱氣,人們也來洗浴。前年省衛生廳在河岸建了一些房子,並成立了療養院。其中有一座三層的辦公樓,五層的療養樓,供療養員娛樂的活動室,還有幾座專供領導住的小獨樓。醫療機械設備是很齊全的。」

張敬懷沒有說什麼。

袁書記又說:「這個溫泉屬石河鎮,衛生搞得好,現在正爭取創造』衛生模範『鎮呢。」

當晚,浩浩蕩的隊伍,在溫泉療養院住下了。這個溫泉療養院,是省衛生廳的直屬單位,和多家大企業,訂有合同。每到療養旺季,就人滿為患。誰能攤上一次來溫泉療養的機會,是平生之大幸。張敬懷以前沒有來過。可是張敬懷發現,他們進來以前,療養院是空的。他們這麼大的隊伍住進來,還空著好多房間。

這天晚餐后,張敬懷告訴袁書記,說他累了,要早點休息,要隨同人員也早些休息。待他們紛紛回到自己的房間,張敬懷趁人們沒有注意,一個人悄悄走出房間。他信步來到療養員活動室的棋牌室,見一個老工人模樣的人,正在一張棋桌上擺棋式。張敬懷不聲不響地在他身後觀看。那老工人一回頭,發現了他。

張敬懷問:「怎麼?就你一個人玩兒?」接著細看老工人擺的棋式。

老工人看這個客人可能是棋界內行,笑著問:「這位老同志,喜歡走兩著嗎?如果喜歡,咱們走幾步?」

張敬懷笑咪咪地說:「就走幾步。」

說著噼哩啪啦擺好了對局陣勢,老工人進攻「當頭炮」。張敬懷以「雙提馬」防守。一面對局,張敬懷問:「你們這個溫泉,療養員怎麼這樣少呀?」

老工人一面出車,一面回答:「不知道那位』大爺『來了,所有療養員全都攆走了。說是為了首長的安全。」

「噢?有這事?」

那工人說:「可不是咋的。這是常事。只要是哪個』大爺『一來,原來住的療養員全得滾蛋!還說這是政治任務。」

張敬懷問:「怎麼沒攆你呢?」

那工人說:「我是這裡看大門的。我兒子在這裡當醫生。你想一想,一個職工,幾年才攤上一次療養機會,容易嗎?剛住進來,就讓回去,誰會沒有意見?他們這些……當官的……」

正在此時,一個穿著白大衫的醫生跑過來,責備他道:「爸爸,你胡說些什麼呀,回家睡你的覺去!」

張敬懷這才知道,這幫子人在敗壞自己的名聲。但是,他現在還不到說話的時候,悶悶地回到房間。

(後來張敬懷才知道:療養院院長被袁書記狠狠訓斥了一頓,說他出了一個「政治事故」,給地區抹黑了。還給了一個記過處分,並通報批評。)

張敬懷有早起跑步的習慣,次日早晨五點鐘,人們還在夢鄉中時,張敬懷便起來了。吉秘書也早起。張敬懷悄悄走出房間,吉秘書隨後跟著。張敬懷說:「咱們到農貿市場,看看這裡的物價情況。」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了療養院大門。問了問路,穿過兩條小街,前面就是農貿市場了。可是這裡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掃大街的人,在懶洋洋地揮動著掃帚。

張敬懷問:「我說老同志,您貴姓?」

「免貴,姓錢。」

「老錢同志,這裡不是農貿市場嗎?怎麼沒有賣菜的呀?」

老錢看了看張敬懷:「你們是療養員吧?我們這個農貿市場,最近總是關關開開的,好多次了。」

「為什麼呀?」

老錢答:「我們這個溫泉鎮,是個衛生』達標『鎮,是縣裡供人參觀的模範鎮。最近聽說,有一個大官要來。這農貿市場是個臟地方。要是上級來了,一看這麼臟,影響衛生鎮的名譽。」

「關了幾天了?」

「也不知道是誰慌報』軍情『,早就說大官要來,關了幾天,又沒來,就開了,忽然又說,明天就來,又關了。……這不,開開關關好幾次了。」

「什麼時候再開呀?」

「昨天見一群汽車,可能是大官來了吧?上面有通知,說是大官一走市場就開。」

這時,幾個提著空菜藍子的人圍過來互相發著牢騷:「他媽大官一來,老百姓連菜都買不到!」

另一個人說:「我們不是天天講實事求是嗎?你這個鎮夠』衛生鎮『,就當;你不夠,就別要那個金字招牌。哄誰呀?」

「反正不是哄老百姓。」

「這開開關關的,是誰下的令?」張敬懷問。

「誰?上邊唄:縣裡,街道,鎮上,農貿,公安……」

「自下而上,自上而下,有計劃,有領導,有組織的集體作弊!」張敬懷憤怒地想。

張敬懷剛剛從農貿市場回來,一到療養院的大門口,那位劉記者便迎上來,說:「我剛寫了一篇稿子,請張書記審查修改,我們主編電話催稿,要爭取這一周見報呢。」

張敬懷接過稿子,回到房間,記者也跟著進來了。張敬懷示意記者:「請坐吧。」自己先坐下來,看稿子。見大標題是:

《深入群眾,體察民情》副題是「隨張敬懷書記視察農村記實」。

張敬懷反覆看了兩遍:稿子前面有一段「導語」,接著敘述張書記如何不辭辛勞的深入基層,訪貧問苦,體察民情。張書記在整個視察過程中,認真調查研究,和群眾親切交談。張書記認為:五門地區在實行「水火工程」中成績是顯著的,主要表現在,農民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張書記表示,五門地區的經驗值得推廣。在視察果園時,張書記說:「廣泛開展多種經營,是一條使農民迅速脫貧的道路。」

張敬懷看了稿子,問:「這稿子是你寫的嗎?」

記者面無表情,想了想,答:「是地委幾位領導和宣傳部領導先議了個內容提要,擬了個草綱,由我起草的。」

張敬懷又問:「稿子里的話,是地委領導們的話?是你記者的話,還是我的話?」

記者又回答:「主要是地委領導們想寫的話。」

「地委領導的話,作為你記者的話發表出去,你同意嗎?」

記者又沉吟了一刻,說:「現在寫報道……大體如此。記者報道哪裡的事情,當地領導常常先出意圖,……至於這篇稿子發不發表,當然得經過張書記同意……」

張敬懷停了一刻,大聲說:「你是』記實『呢?』記虛『呢?你寫這些話……不覺得昧心嗎?記者要反映真實情況……一派慌言!」

劉記者沒有想到張敬懷會發這麼大的脾氣,汗珠不覺從臉上浸出來。

張敬懷本想把憋在心中好幾天的話,噴吐出來,又一想,現在還不是時候,記者有記者的難處,自己對他發脾氣,也沒有多少道理。理智隨即佔了上風,緩緩地說:「這篇稿子,不要發表了……我剛才態度不好,請原諒。」

記者說:「這些年,我們新聞界也染上了一些不良作風……」

張敬懷說:「不是我謙虛,事情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記者說:「寫這類稿子,本來也不是我們新聞從業人員的心意。可是由於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新聞真實的最高準則,被扭曲了。」

「我理解,我理解。」張敬懷說。接著張敬懷建議記者重新寫一篇文章,並詳細講了觀點、事件內容和結構。連標題都想好了,叫:《省委領導視察的台前和幕後》,要非常詳實地記述他這次到五門地區的經歷。記者有些顧慮,張敬懷說:「你就放心地寫,我會告訴省報放心的登。出了事我擔著。你是省報的記者,地區又管不到你,你怕什麼?」

記者按照張敬懷的意見,以《省委領導視察的台前和幕後》重新寫了篇文章,吉秘書又專門給總編打了電話,稿子要一字不改地見報。文章詳細而具體地披露了張敬懷這次到五門地區視察過程中的真實情況,地方官員們是如何地有領導,有計劃,有組織地弄虛假,在招待方面大擺宴席,鋪張浪費;在保衛工作中使領導脫離群眾,在群眾中產生惡劣的影響……一切都按事實全盤托出。這樣的文章在省報的歷史上絕對是沒有先例的。文章發表后,不僅在全省產生了巨大影響,在全國也產生了鬨動效應。

也就在記者把稿子,用傳真發給報社的當天晚上,張敬懷把地區、縣、鄉和有關領導,召集在一起,在療養院的大會議室,開了一個會。

「同志們,現在開會。」張敬懷說「今天開會,我們違反一下常規,我先不講話,先讓劉記者念一篇他剛寫好的稿子。這篇稿子,將來是要公開發表的。我讓今天參加會議的同志們』先聽為快『。」接著轉身向記者,你向大家念念你那篇《省委領導視察的台前和幕後》。

記者按稿子念了一遍。把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接著,張敬懷開始講話了。這幾天他心中積滿了憤怒,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了:

「我要先請同志們原諒,我今天有點火氣,我忍了好幾天了,今天非發出來不可!」

台下鴉淮無聲。

「第一,我這個人一貫奉行的準則是講真話。可是這幾天,你們一直在弄虛作假,在胡弄我。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這是一個關係著黨的生死存亡的政治作風問題!

「仁義禮智信,為中國傳統的』五德『。』信『是什麼?信就是誠實,真實,實事求是。關於誠信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在兩千多年以前,我們的老祖宗就認識到了。孔子的弟子,子貢問孔子』怎麼為政?『孔子提出了三條:足食,足兵,民信。就是要讓老百姓有吃的,要有鞏固的國防,要講誠信。子貢為了比較這三條哪個最為重要。又問:如果這三條必須去掉一條,那麼去哪一條呢?孔子說:去兵;子貢再問,剩下這兩條,如果必須再去掉一條,那麼去哪一條呢?孔子說:去食!接著孔子說明他的道理:』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這就是說,可以不要兵,可以不吃飯,惟獨不能失去』民信『!沒有民信,你就不能』立『,就要垮台!」

簡單的一段話就把會場鎮住了。

「在坐的諸位同志,都是』從政『的吧?你們知不知道誠信的重要?

「我再從小範圍講,』不要說假話『幾乎是每個家庭的』常見課『和』必修課『。一個小孩子,在外面犯了什麼錯誤,家長知道了,總是向孩子說:孩子,你到底怎麼了?有天大的錯誤不要緊,你要講真話,爸爸(或媽媽)不打你。誰人從小沒有受過這種』不說假話『的教育?可是現在弄虛作假成風,成災,成為黨內黨外一大隱患。張敬懷的語氣開始轉為氣憤:

「當然羅,在歷史上,在舊社會也有這種現像。但是大規模的,具有全民性的弄虛作假,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大躍進時候開始的吧?可是,那時是政治運動逼迫的,你不搞浮誇,不說大話,不報高產,就要挨批判,就要拔你的』白旗『,就要定你的右傾分子。現在呢?現在弄虛作假是很自覺的了!為什麼那麼自覺?是為了創造』政績『,為了官帽更大一些。這種例子,那篇《省委領導視察的台前和幕後》里舉了不少例子,是我親身經歷,我向大家保證,絕對是真實的。五門地區的袁書記來了沒有?」

「來了。」袁書記在台下站起來,低著頭。

張敬懷接著問:「你作為地委書記講講,文章中寫得是不是真實的?」

「是,真實的。」

張敬懷說:「你坐下吧,我還有話呢。」

袁書記坐下。

「這種現像只有五門地區才有嗎?只是個別現像?你們信嗎?誰愛信誰信,我是不信!我以為,這種惡劣現像,和流行病一樣,很普遍,很常見!

「再說,我們下到基層去,本來是正常工作,可是一到下邊,我們講幾句話,無論講什麼,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們就說是什麼』重要指示『呀,』重大鞭策『呀,如此等等。這種吹捧之風,即使一個聰明的領導人,久而久之,聽慣了,也會被吹糊塗的。我以為,』愛吹不愛批『,是作為領導者的第一大忌。

「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必然是』宴席擺下『,陪同人員成群結隊。我們這次五門之行,最多時,達四十八人,汽車二十三輛。哎哎,袁書記!」

袁書記又站起來。

張敬懷說:「你回去,給我算一筆賬:我這次到你們這裡,叫做』視察『也好,公出也好,反正我一個子兒也沒有花。這筆賬要包括:全體人員的吃、住、行,你們不是都很忙嗎?還要把這數十人耽誤的時間算進去。」

「好好好。」袁書記諾諾。

張敬懷說:「你們這麼請我大吃大喝,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們呀?我才不感謝你們呢。你們不管花多少錢,報銷單一寫』招待我張某人『,到底是你請我呢?還是我請你們呢?花這麼多錢,我是不能給你報銷的。如何處理,你們商量著辦。

「你們以為我愛吃呀?高興呀?我才不呢。你們地區還沒有脫貧,你們怎麼吃得下去呢?我吃了就很不舒服。我的吉秘書當時說,他吃不下去。他為什麼吃不下去?一是他看了老百姓吃苞米芯子,地瓜葉子,不忍心動筷子,二是一天兩大宴,吃得討厭了!宴會變成了討厭的』厭會『,你們沒有吃累呀!沒有吃煩呀!

「我再講講這保衛工作。從省到地區,到縣,到區,你們活活地把你們的』張書記『和老百姓隔開了!脫離了老百姓,你們怎麼要我們了解真實情況?在革命戰爭年代,我們的部隊和國民黨部隊周旋,和敵人隔著一個山頭,我們部隊領導同志還接見老百姓呢,怎麼我們現在掌握政權了,那麼怕老百姓?都把老百姓當成了要打我的黑槍的階級敵人?

「在美國的歷史上,曾經有四個總統被暗殺。他們也有保安工作,可是他們為了爭取選票,還是要到老百姓中去。我說這話,在以前可能會有人給我上綱,說我是』宣傳資產階級民主『。現在大概不會了吧?你們可以數一數,在解放之後,我們有幾個領導被打黑槍暗殺的?沒有!一個也沒有!話又說回來,是領導接近群眾重要?還是防止暗殺重要?我寧肯被暗殺,也不願被自己的人封鎖!我看這』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保衛工作思想,還沒有被肅清!真……這樣我們怎麼了解真實情況,怎麼會有正確決策?……見鬼去吧!要知道,我是放牛娃出身,是農民的兒子呀!」

此時張敬懷口氣有些哽咽,幾乎說不下去,他讓自己鎮定了一下,接著說:

「在參觀那個道觀和住療養院的時候,我已經聽到罵聲了,我一來,他們沒有了參觀的自由,沒有了買菜的自由!你們不是給我找罵嗎?」

整個會場靜得似乎掉在地下一根針都能聽到。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一位領導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講到這裡,張敬懷自己也感到氣氛太緊張了,有意緩和一下,說:「我今天講話可能有點火氣,有點火氣,就得燃燒。無論批評到誰,我要請大家原諒。」

會場仍然沒有任何聲音。

張敬懷看了看台下,笑了:「都綳著個臉幹什麼?我給大家講個古老的故事吧。」

張敬懷稍微停頓了一下說:

「這是戰國年代的故事:當時的齊國有一個叫鄒忌的人,長得漂亮,人稱美男子。鄒忌聽說城北有一個徐公,也是個美男子。他就問自己的妻子:』我比起徐公誰更漂亮?『妻子說:』當然,你比徐公美多了。他怎麼能趕得上你呢?『鄒忌不相信,他又問自己的妾:』我和徐公,誰長得更美呢?『妾對他說:』徐公哪能比得上你呢?『。鄒忌仍然不自信。接著來了一個客人,鄒忌又問客人:』你看,我比徐公誰長得美麗呢?『來客很快回答:』徐公所謂的漂亮,比您差多了!『有一天,徐公來了,於是鄒忌對著鏡子和徐公比較,自己的美,比徐公差遠了。就這次經歷和體驗,鄒忌悟出了一個大道理。他就入朝去見齊王,把這個道理講給齊王聽。他說:妻子之所以說我比徐公漂亮,是因為她對我有摯愛的感情;妾之所以說我比徐公漂亮,是因為她對我有畏懼之心;來客之說我比徐公漂亮,是因為他要辦事,有求於我。他請齊王想一想:你現在掌握著全國的大權,天下的人,沒有不想親近你的;天下的人沒有不畏懼你的,天下的人沒有不有求於你的。由於大家都向你說好話,誰還能說你的缺點呢?大家都不講你的缺點,可見你身上的弊端一定是很多的。齊王想了想,覺得這個意見很對,說:』好!『立即下令:當面批評我的過錯者,受上賞;編出文藝作品批評我的過錯者受中賞;背後議論我的過錯,傳到我的耳朵里的受下賞……於是,到王宮直接提意見的,在大街上對齊王議論紛紛的;編出俚俗小段諷刺國王的,熱鬧了好多天。等大家的意見都說完了,齊王根據這些議論,進行了改革。一時齊國大治。在《古文觀止》中,有一篇《鄒忌諷齊王納諫》,你們找來看看。」

張敬懷講到這裡,又停頓了一刻,接著說:

「同志們哪,你們想一想,我們一個地區,一個大市,其版圖比齊國差不多吧。你們都是一路』諸侯『,一個』王『。就我們省的版圖而言,比齊國還要大。

可是我還沒有聽見過:』老張,你這麼做是不對的!『,』你錯了!『』你這個人缺點不少,如果不改,你就危險了!『我還沒遇見一個!你們呢?特別是一把手,有人直接批評過你們嗎?這個道理,我們的老祖宗,在兩三千年前都明白了。到現在──特別是我們當領導的,有幾個人真正明白,而且能夠像齊王一樣有』納諫『的胸懷呢?」

會議到此為止。張敬懷講了這些話,覺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地方的領導們都是低著頭走出會場的。

張敬懷住在療養院的第二天,下起了瓢潑大雨。一連下了三天。據氣像部門報告,降雨量最大的區域,達到三百毫米。暴雨造成洪水泛濫。腰帶河正常的涇流量為每秒三百立米,這次暴雨造成的洪峰,達到五千秒立米。是屬於百年一遇的洪水。暴雨造成了腰帶河決口,西部八個區十七個鄉受災。受災最重的是義和縣,災民達六萬三千人。有一萬五千間房子倒塌,四萬三千人衣食無著和無家可歸。省委單秘書長打電話來,問怎麼辦?張敬懷就在災區,決定立即組織一個慰問團,到災區慰問。要求單秘書長和省政府聯繫,要他們立即把救災物資送到災區,慰問災民。

為了這次慰問活動,從組團到物資的運輸、分發方案,使其真正落在災民手中,吉秘書和地區的袁書記及有關部門,忙乎了三天沒有合過眼。

次日,張敬懷帶領著慰問團成員和一列拉著慰問物資的汽車出發了。因為道路不好走,張敬懷和大家一起坐在一個中型麵包車中。下午二時,到達義和縣。

縣裡領導從縣長到縣委書記全在一條河邊迎接。這時下起了毛毛細雨。縣裡的領導就在附近的一個帳棚中,對著地圖向張敬懷彙報災情。同時彙報了這次腰帶河決口的原因:主要是堤壩年久失修,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幾乎沒有搞水利建設。

再加我們對壩體上的薄弱環節麻痹大意,所以了造成這次決堤大災。張敬懷又問了一些問題。雨停了,太陽從雲隙中放出光芒。張敬懷要親自到附近的災民中發放一些物資。

但是,到災區必須過一條小河,水才齊腰深。縣裡領導建議張書記不要去,由他們代表張書記去慰問併發放救災物資就行了。張敬懷堅持要涉水過去。大家不敢再勸阻。由兩個參加抗洪的解放軍戰士攙扶著,張敬懷便過了小河。

對岸迎接慰問團的數百災民,站在大堤上歡呼鼓掌。就在這大堤上開了慰問大會。等船隻把救災物資公司送過來,分發已畢,張敬懷講了話,回到對岸,汽車這才開回縣城。

晚上接著開會,布置今後全面救災工作和討論發生這次洪災的教訓以及今冬明春的水利建設問題。大家發言很很踴躍,各項工作落實得比較具體,而且做了相應的決議。張敬懷也講了幾句話。

張敬懷在第十天才回到海天市。並立即召開了一次常委會。把這次他在五門地區的所見,所感,向常委們作了彙報。並建議以省委的名義制定幾個文件。根據張敬懷的指示精神,由吉秘書起草,常委通過。這些文件是:

《關於五門地區在工作中集體弄虛作假追糾領導責任的處分決定》

《關於省委領導同志到基層考察、調研中,接待制度和費用的若干規定》

《關於改革保衛工作以利領導接近群眾的建議》

《關於改進群眾來信來訪工作的決定》

……

這些文件經過廣泛討論,作為省委文件下發了。會議公布了省委對五門地區地委領導班子給予黨內和行政的處分。與此同時,省報還發表了《講真話,辦實事》的社論。這些措施,首先在全省幹部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接著消息不脛而走,在群眾中傳揚開來,無不拍手稱快。

全省的工作走上了正常軌道,各條戰線都在建設,在發展,在前進。你只要到商場看一看,那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商品,和張敬懷的夫人在院子里養雞的年月,是不能同日而語了。張敬懷為此感到分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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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書記和他的秘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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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省委書記視察的台前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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