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匿名信和具名信
當敬部長覺得完成了考核任務馬上要回北京的時候,從中央紀委接連來了兩個急件。敬部長拆開看了,第一包是幾封檢舉張敬懷書記的匿名信。
其中的頭一封,檢舉張敬懷利用職務之便,幫助女兒和夫人開辦「盤古工貿公司」。原來公司的註冊資金,只有一百萬元,現在已經是大大「發展」了。估計這個公司的總資產有上億元之巨。
第二封是檢舉張敬懷接見美籍華人蓋老闆,並命令他的秘書寫了一篇《愛國的「叛國者」》。為這個蓋老闆詐騙,提供了政治資本。據調查,這個蓋老闆是前志願軍的戰俘,在朝鮮戰爭停戰後,作為「反共義士」去了美國,發了點小財。
他在幾個省的投資,只是「意向」,資金並沒有到位。那篇張敬懷授意秘書寫的文章,為蓋老闆行騙大開方便綠燈,至於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貓匿』,外人不得而知。
第三封是檢舉張敬懷的生活作風問題。說他和一個叫馮怡的姑娘,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他利用他的原來的秘書、現任林鋼總經理卜奎的地位,帶工資到美國留學,而且由林鋼負責留學期間的全部費用。
第四封是檢舉張敬懷的工作作風獨斷專行,官僚主義,壓制不同意見,是河山省的「秦始皇」。
這三封檢舉信,有的署名「一職工」,有的署名「群言」,有的署名「懼報復」。
中央紀委領導批示:徹底查清,嚴肅處理。
敬部長打開另一包快件,則是檢舉侯貴卿的。
第一封署名是「林鋼黨委紀委石明」。檢舉信一共反映了以下問題:
一,林鋼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打砸搶」分子,名叫鮑中信,粉碎「四人幫」後作為「三種人」被清查,同時被撤銷職務。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善於鑽營的鮑中信,忽然和省里一位領導掛上了鉤。他靠「長官意志」調出林鋼一部分資產,所謂「白手起家」,成立了一個「永輝集團公司」。下設若干分公司,從事工商業,房地產,進出口貿易活動。由鮑中信任總經理。名義上是集體企業,實際上鮑中信是大老闆,一切經營活動都是鮑中信說了算,成了他的私人公司。
二,這個大企業,名義上是「不要國家一分錢,不要國家一個編製,不要國家一間房子」,實際上,註冊資金是由省委領導指示,由林鋼調撥出來的,土地和設備也是一些老同志從林鋼下屬單位「募集」的,現在成了大集體企業,法人是鮑中信,實際上成了鮑中信的私人企業,造成了國有資產的流失。這樣一個企業,按理應該歸林鋼領導。可是該公司和林鋼卻斷絕了關係,儘管名義上「掛靠」在林鋼,直接領導人卻是省外貿局副局長的侯菁菁。這種體制令人感到奇怪。
三,從美國回來一個美籍華人,名叫蓋洪江。此人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原來是個戰俘。在「自願遣返」中去了美國,發了財,回國投資。也是通過鮑中信和何菁菁局長掛上了鉤,以「合資」為名,成立了一個「孔方集團分公司」。這個蓋老闆到處投資建廠。可是,據說他投的成千萬美元,都沒有到位。只在林陽市,就買了五百畝土地,已經一年多了,蓋老闆回美國,也沒見工廠開工,土地荒蕪了。看來是等著土地漲價,再賣出去賺大錢。
四,「孔方公司」有進出口權,報上宣傳,他們每年出口多少多少,都是虛報的數字,目的是為了套取國家的外匯。蓋老闆還送給鮑中信一輛豪華型林肯牌轎車,鮑中信不敢坐,轉送給省外貿局侯菁菁副局長。後來蓋老闆又把此車送給了省委某領導。
五,因為永輝公司的一切開支,都是鮑中信「一支筆」審批。他們有一個小金庫,某省領導在省里不能報銷的開支,都在該公司報銷,用了多少錢,無賬可查。每逢年節,鮑中信都派大汽車往省里送禮品。到底送了多少,除了禮品,還有沒有其他「東西」,外人不得而知。
……
這封信,表面上是揭發鮑中信和侯菁菁副局長的,實際上把侯貴卿副書記也捎帶揭發了。
在這包檢舉信中,最厲害的要算省委幾位退下來的老領導和現任幾位常委的聯名「上書」了。這封「上書」,不僅涉及到上面揭發的經濟問題,還直接點名,講了侯貴卿的工作作風問題。
信中說:侯貴卿同志一到河山省,就背著省委到林鋼召開座談會,發表了所謂《座談會紀要》,否定林鋼經驗,造成了職工思想混亂,並引起了部分人鬧事。
侯貴卿同志一看形勢不妙,急忙「轉彎子」,把林鋼解決待崗職工和下崗幹部的經驗,加了一段「批語」,貪天之功為己功,算是他的「蹲點經驗」。
侯貴卿同志在領導班子中,愛搞小動作。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吹吹捧捧,對人封官許願,拉拉扯扯。上面擁抱,下面踏腳,作風很不正派。
……。
還有一封具名檢舉信,是於麗寫的。
於麗曾經多次找侯貴卿,說她懷孕了。要求侯貴卿和妻子離婚,和她結婚。
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司馬仁出面了,說:「她不就是要官嗎。把她調到省里,提拔個處長,再給她找一個沒了妻子的大幹部,馬上結婚就完了。」
誰知這一招對於麗不靈。一是侯貴卿下令把她調到省里,但組織部經過和許多部門商量,誰也不要這位「姑奶奶」。後來侯貴卿和妻子商量(這時侯貴卿還不知道於麗寫信檢舉了他),她是外貿局副局長,把於麗安排到外貿局,當一位副處長應該不成問題。菁菁一看於麗,憑女人的敏感,覺得這是個「危險」人物,菁菁一句「不要」!侯貴卿也毫無辦法。而且提為副處長,比原來的秘書科長只升了半格。這位姑奶奶嫌職務低,也不接受。因此問題就拖下來了。於麗和侯貴卿談了多次,她感到侯貴卿是在敷衍她,想:你別把姑奶奶當成「省油燈」!便寫了檢舉信,告到中央紀委,說是侯貴卿用封官許願的辦法,欺騙她的情感,現在都有了身孕,又要拋棄她。如果不滿足她的要求,她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包括到省委門前靜坐云云。
中央紀委領導批示,「不管涉及到什麼人,一定要一查到底。」
既然有紀委領導批示,敬部長便不能馬上回北京了。決定在開全國黨代會前,把這兩個涉及省委領導的大案、要案調查清楚。原來的「考核」,變成了清查。
俗語云: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人要是該倒霉,喝涼水都塞牙。壞機遇先生來光顧侯貴卿了。
與此同時,海天市發生了一起案子。這樁案子,一直報告到了公安部。此案也涉及到侯貴卿。
海天市有一條文化街。這條街的許多店鋪,經營古今名人字畫和文房四寶。
有一天,有兩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到「國寶書畫店」拿出來一張畫要賣。畫店老闆打開捲軸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幅畫是唐伯虎一幅仕女圖。但凡有點文化知識的人都明白:這位唐伯虎,又名唐寅,是明朝一個大畫家。山水、人物、工筆、寫意俱佳。他和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稱「明四家」。這幅畫上還有乾隆皇帝的題詞。唐伯虎的每幅畫,都是價值連城的「國寶級」文物。即使把此畫收購了,誰也不敢賣出。老闆問兩個女孩子:「你們叫什麼名字呀?」兩人都如實回答了。
老闆又問:「你們的家庭地址呢?在什麼學校讀書?」兩人回答得也很痛快。老闆又問:「這副畫你們要多少錢?」一個女孩子說:「你給一百元錢吧!」老闆說:「可以。」隨即給她們兩人一百元。兩個女孩子高高興興地拿著錢跑走買糖果去了。
這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叫「鄉妹」,是侯貴卿的女兒,她愛吃巧克力。可是媽媽爸爸都說,吃多了對牙齒不好,不給她買。鄉妹的一個同學,和她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也有吃巧克力的嗜好,苦於沒有錢買。她問鄉妹:你爸爸是大幹部,你們家裡的寶貝肯定很多。你拿出來一兩件,咱們賣了,不是就有錢買了嗎?鄉妹想了想,說:「我們家的一個箱子里,有一張畫,一個木軸卷著。我爸爸媽媽常常拿出來看了又看。可見這幅畫是個好東西。」於是鄉妹藉機悄悄偷了出來,拿到畫店賣了。
再說畫店老闆,買了這張價值連城的國寶級文物,只花一百元,一方面說明孩子不懂事,另一方面,這幅畫肯定來路不正。這個老闆本人就是一個古字畫鑒定家。但他看來看去自己認為是真品。為了保險,他又邀請了幾個專家一起鑒定真偽。大家看了老半天,有的說是真品,有的說是後人臨模的贗品。但大家一致認為:乾隆皇帝的題字是真的。即使是贗品,把乾隆皇帝都蒙住了,可見手法之高明。即使畫是假的,乾隆的題字本身就很有價值。老闆還記得,在清查四人幫的時候,北京有一位高級首長,說是在紅衛兵大抄家的時候,他家裡的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圖被紅衛兵抄走了。當時來抄他們家的是三個紅衛兵,要求落實政策,把這幅畫還給他。可是紅衛兵抄家當時是一陣風潮,又沒有留下偵破此案的線索,往哪裡去找?時過境遷,以後也沒有人再提了。但此案曾經是通報全國的大案。
老闆覺得這幅畫,也許和那位首長丟失的畫有關,便立即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按孩子給留下的姓名、學校、住址一查,其中那個叫鄉妹的女孩子,是侯貴卿的女兒,便立即報告了省委,同時報告了公安部。在清查四人幫時,有線索說,在那三個紅衛兵抄家紅衛兵中,有一個是侯貴卿。可是調查結果,有兩個紅衛兵都在武鬥中死了。根據侯貴卿提供的證據,在抄首長家的那天,他到外地串連,根本不在北京。當時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因為這次清查,涉及到省委兩位領導人,為了加大力度,中央紀委又派了五個幹部。好像秘密私訪似的,沒有通知省里任何領導,也沒有向省里任何人透露消息。他們不聲不響地住進一個普通招待所。調查也是個別談話,他們先後到林鋼、外貿局,甚至省委,找了數十人次談話,取證,又折騰了半個多月。
這也多虧侯貴卿的秘書、好友兼高參司馬仁。他在敬部長考核省委領導班子的四個隨行人員中,交了一個朋友,希望他多加關照。所以,這次新增調查人員還沒有從北京出發,侯貴卿就得到了消息,因為司秘書在事前做了一些工作。沒有發生大問題。
這些問題查證的結果是:
關於鮑中信同志文化大革命中的問題,由於清查「三種人」時,專案組仍然存在著「派性」,給鮑中信同志一個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現在看,這個處分是過重了。經過這幾年工作的考驗,鮑中信同志工作積極肯干,思想解放,具有開拓精神。經過他的努力,他領導的永輝公司(後來改為和外資合營的「孔方分公司」),三年內發展了百分之五百,在進出口貿易中,為國家換取外匯三百萬美元,解決六百個下崗職工的就業問題,是改革開放的先進人物。(見「附件一)。
關於「孔方分公司」的隸屬關係問題:原來孔方分公司是林鋼的一個下屬單位,因為對外合資,為取得進出口權,改歸省外貿局直接領導。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我們的體制需要不斷理順,如何理順,都沒有經驗。「孔方分公司」是省里改革開放的一片「試驗田」,此事經過省委討論。如果認為目前的體制不順,是可以再改的。其中並沒有其他問題。(見附件二)。
關於美籍華人蓋洪江的問題。這裡有一份省委秘書張敬懷同志秘書厲順為寫的一篇文章(見附件三)。我們認為文章所反映的事實基本上是真實的。他對國內的投資,也沒有虛誇。因為有些只是「投資意向」,故資金沒有到位。有些建設項目,因為在設計和招標問題上,耽誤了一些時間,並不存在揭發的那些問題(見證詞四、五。)……
關於侯貴卿同志家裡那張唐寅仕女圖問題。經省圖書館和古文物專家鑒定,是一件贗品。據專家們說,這類贗品,在全國並不罕見,只這一幅,就有數十張臨摹的「作品」。至於這幅畫如何在侯貴卿同志家裡,據查證,是侯貴卿同志女兒鄉妹在一個收破爛人手中買的,只花了十元錢。因為這個女孩子喜歡繪畫,才買來放在家裡。女孩子也不知道這幅畫的價值。侯貴卿同志夫婦素來對什麼文物沒有興趣,也不懂得什麼「珍品」「國寶」之類。侯貴卿同志夫婦喜歡音樂,讓女兒學鋼琴。可是女兒總是亂寫亂畫,為此他們還打過女兒,幾乎把那幅畫扔進拉圾堆。(見調查「附件」六)
關於蓋老闆「送給」侯菁菁副局長一輛林肯牌轎車問題。此車原來是蓋老闆的專車。他回美國后,林鋼的車庫太潮濕,長時間在那裡存放,怕放壞了無法向蓋老闆交待。故鮑中信同志讓此車暫時放在外貿局車庫。外貿局司機出於好奇,想試試這台汽車的性能,拉著侯菁菁副局長兜過一次風,並沒有揭發材料上說的「成了侯副局長的專車」(見調查證詞七、八)
至於省委幾位老領導集體署名,揭發侯貴卿的思想作風和工作作風問題,都是「軟指標」。如果說那位領導有官僚主義等等,誰也說不出『冤枉』二字。也很難就這些問題給於處分的……
在考核小組(同時也是「清查小組」)討論侯貴卿的問題時,爭論很激烈。
因為有許多問題,從法律上說,證據不足。敬部長說:「在文化大革命中,一說誰有問題,馬上就進行關押、批鬥。現在講法制。根據『無罪推定』原則,這些檢舉揭發,都定不了案。」
於是,就按前面所述,向中央紀委寫了個報告。敬部長在報告上籤了字。
最麻煩的是於麗揭發的問題。她堅持侯貴卿誘騙了她的感情,使她有了孕,不解決她的問題,她要到省委門前靜坐。這事如果在社會上暴露出來,它所造成很壞的社會影響。
敬部長打電話請示中央紀委。中央紀委經過慎重研究決定:即使侯貴卿這些問題一時不能定案,卻已經不適合在山河省工作了,把他調到臨海省,任副省長。
一是把他調開現崗位,便於進一步調查,二是避免於麗問題造成惡劣影響。
中央紀委的這個指示,司馬仁很快得到了消息。他立即報告了他的「大侯哥」。
侯貴卿有些犯難了。
侯貴卿一下班,副局長菁菁也回家了。侯貴卿把「最新消息」告訴了妻子。
菁菁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夫婦二人商量該怎麼辦呢?
菁菁:「看來這事還沒有完。」
侯貴卿:「是,看來還要查下去。」
二人沉默了好久,菁菁問:「你以為當前最危險的人物是誰?」
「誰?」
「我看最危險的是你那個『小四兒』。」
「為什麼?」
「他知道的事情太多!」
「對對對!」侯貴卿頓時醒悟,撓著腦袋說「你看怎麼辦?」
菁菁說:「調你的命令不是還沒有下達嗎?現在知道這事的人也不多。我看,趁你現在還有權,把這個『小四兒』放下去,讓他離海天市遠遠的,省得他瞎摻和!」
菁菁接著憤怒地說:「是誰這麼和老娘過不去?查一查,匿名信是哪個找死的人寫的,我饒不了他!」
「你算了吧,我原來不想告訴你,就是怕你惹事!現在事情到了這步天地,你不要沒事找事。打擊報復是犯法的!」
「告他誣陷!」
「婦人之見!」
「就便宜了這寫信的小子?」
「忙什麼!」
「哼!」菁菁氣恨恨地出去了。
第三天,侯貴卿找司馬仁談話了,親切地說:「我的好朋友,好夥伴,好參謀呀!我早就給你說過,不能讓你老是窩在我的身邊。對你,我該『放飛』了。
讓你在廣闊天地創一番事業!」
司馬仁似乎沒有準備,沉默了一刻問:「要我到哪裡?」
「到塞縣,當副縣長。」又忙補充說「這個縣的縣長年紀大了,很快要退下來,到時你就是縣長。」
司馬仁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塞縣……」
侯貴卿又補充說:「那是個窮縣。到窮的地方,才能大有作為,創造政績呀!」
司馬仁心想:你很快就要下台了,這個消息還是我告訴你的。把我發配到邊疆呀?太不夠朋友了!問:「不能改了嗎?」
「看來不能改了。省委已經決定,組織部很快要下令了。」
「那好吧。」司馬仁氣哼地退出。侯貴卿感到一種不祥之兆。
司馬仁回到家裡,越想越憋氣,自己那麼為他賣命地干,沒有想到他的『猴哥』這麼不夠意思。人家給省委書記當秘書,誰不鬧個廳、局級?副縣長,只是個副處級,又是在邊遠的窮縣,這和「發配」有什麼兩樣?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雖然侯貴卿行為的許多主意是他出的,但是是你侯貴卿乾的。你是領導,我當秘書的有什麼責任?我一封檢舉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於是,寫了一個夜晚。
他一定要出出這口頭惡氣!
再說考核(調查)小組對張敬懷的查證。
敬部長和原來考核小組的四個幹部,加上新來查證張敬懷這一「大案」、「要案」的五個幹部,共十個人。經過半個月的個別談話,集體座談,特別是聽取了退下來和在位的省委新、老領導的意見,還找各種「有關」人士進行了大量的調查取證,沒有任何材料說明張敬懷有任何問題,也沒有發現「盤古公司」有違法經營的問題。
在這中間,已經出國的吉海岩留下的一封信起了關鍵作用。他這封信,是留給單秘書長的。他囑咐單秘書長:如果誰對張書記有個「風吹草動」,請他將此信交給有關領導。考核小組這麼大的「動作」,單秘書長感到,他所尊敬的張書記面臨「風吹草動」的時候了。便把吉海岩留下那封信,交給了敬部長。
吉海岩在信中說:
我給張敬懷同志當了三年秘書。對這位領導人,我應該說是了解的。從侯貴卿同志調到本省工作,我就感到有一些不正常的情況。首先是侯貴卿同志一到省委工作,就到林鋼召開了座談會,發表了《紀要》,此事組織上已有結論,不在這裡贅述。最使我感到不正常的,是我在出國前,侯貴卿同志找我的那次個別談話。侯貴卿同志對我說:「你是張書記的秘書,對他應該最為了解。他在夫人和女兒辦的盤古公司中,是有問題的。你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理應該站出來揭發他嘛!」
「張書記有什麼問題?」我問。
侯貴卿書記說:「現在你要出國了。張敬懷管不著你了,你不要有什麼顧慮,該揭發的問題,不要替他瞞著。」
呵,我要出國了,才讓我「揭發」,這話是很沒有原則的。
侯貴卿同志又問我:「你還回來不?」
我說:「當然回來。」
侯貴卿書記又說:「張敬懷同志快要退了。你回來不是還在省委工作嗎?那時,我們是不會虧待你的。你回國后,省內廳局一級單位,你可以任意挑選。你現在就應該立功。」
這不是為了讓我「揭發」張敬懷書記,明目張胆的封官許願嗎?
侯貴卿書記又對我說:「如果你有顧慮,可以不具真名。」
這是讓我寫匿名信了。
關於寫匿名信一事,早在林鋼時就有過。林鋼有一個叫於麗的秘書科長,她就奉命動員一個叫鮑中信的人寫過揭發張敬懷書記所謂「生活問題」的匿名信。
這是於麗和侯貴卿同志搞翻了以後,於麗自己向人講的。
侯貴卿同志在黨內搞這些「小動作」,其目的昭然若揭。
關於侯貴卿同志其他方面的問題(如他和他的夫人菁菁局長和孔方公司的關係問題)已經有人揭發,不在這裡贅述。……
下面是吉海岩的簽名。
關於張敬懷的問題,考核(調查)小組當然也對卜奎進行了調查。兩個秘書提供的材料是一致的。這樣,張敬懷的所謂問題,就全部被推翻了。
敬部長和他的考核(調查)小組對省委領導班子和對侯貴卿、張敬懷案子進行考核和調查的時候,張敬懷正在煤礦搶救被塌方隔在一個掌子面里的二百多名礦工。省委辦公廳也給張敬懷通過一次電話,報告敬部長帶著考核小組的到來。
但人命關天,張敬懷覺得有侯副書記接待就可以了,因為領導沒有找他彙報工作,他就沒有回海天市。對用匿名信揭發他的幾乎把他衝擊得粉身碎骨的暗流,他卻毫無所知。
厲順為陪著張敬懷在煤礦處理事故,定期回到省城取文件,同時打聽一些情況。他回海天後,先去辦公廳領了一大摞文件和信件。在他的小辦公室整理之後,又發現有一封給他私人的信件。他看信,先看是誰來的信,下款落的是「知情人和關心你的朋友」,是一封匿名信,他有些犯疑。再看內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信中說:
厲順為先生:
前些日子,你在報紙上發表的長文《愛國的「叛國者」》,寫的是抗美援朝時一個被俘戰士的傳奇經歷。看來可能是真實的。可是我告訴你,這位蓋老闆蓋洪江的「孔方公司」,絕對是個騙局。蓋板老聲稱,他在全世界有多少分公司,在國內辦了多少個廠等等,都是子虛烏有。蓋老闆公司在美國註冊的地址都是假的。……
再者,你文章中講:蓋老闆聲稱他在上海建了一個電訊工廠,說是已經開始生產了。其實,他只是和有關方面簽訂了個意向書,說到生產,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他在某市買了一塊地皮,原來說一年建成,次年投產。可是現在那裡還是一片荒草,蓋老闆買該地皮的錢也只是付了定金,看來蓋老闆是等著地皮漲價,再賣出去,根本就不想建什麼工廠。蓋老闆在國內的幾家合作夥伴,答應出口多少產品等等,有的簽訂了協議,至今一年多了連一筆生意也沒有做成。
這個蓋老闆用的是「空手套白狼」,先許給你美好的希望,讓你上當,然後吸你的血。當然他也不是「空手」,而是給「有用」的人一些好處,像釣魚一樣讓你上鉤。……
我看,你厲秘書對蓋老闆是有用的人,你為什麼寫這篇文章,是奉誰人之命寫的?我奉勸你,還是早早揭發為好。不然,你就要對這個蓋老闆的欺詐行為負責!……
厲順為對這封匿名來信,連著看了兩三遍,看著看著,手心出汗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蓋老闆送給他那個「小玩意兒」,原來是一個香爐,出產在明朝宣德年間,他託人側面問了價值,嚇了他一跳。後來,在他的《愛國的「叛國者」》發表后,蓋老闆又送了他一些紀念品和資助他女兒出國經費,數目他就說不清了。
拿著這封信,他考慮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封信是誰寫的。當然是知情人寫的了,他估計是侯貴卿書記手下的人乾的。第二個他考慮的是,此人寫信的動機,是敦促他揭發張敬懷。可是文章是他寫的,他怎麼也擺脫不了干係,況且他也收了不少蓋老闆的「小玩意兒」。第三個他考慮的是此信怎麼處理。他剛來給張敬懷當秘書上班的第一天,張敬懷告戒他的話,反映情況第一是要真實,第二還是真實。這信他應該交給張敬懷。可是這件事又涉及到張敬懷,張敬懷之所以接見蓋老闆,是他極力促成並具體安排的,文章是他寫的,發表前張敬懷說過,「你別寫我」,他確實沒有寫張敬懷一句話,但是這文章的影響是很大的。如果蓋老闆真是一個騙子,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蓋老闆真是騙子?這封信反映的情況是真的?我怎麼處理這封信呢?」厲順為細細想著。
「這不是真的。」他首先肯定,如果是真的,他為什麼不署真實姓名?這是一。
其次,他信中所講的材料是誰調查的?沒有經過調查的事,怎麼能肯定!商場如戰場,說不定是同行的陰謀呢。
他接著想怎麼處理此信。他仔細看了信封,是一封平信,沒有挂號,沒有登記簽收,他最近又不在家,他可以說自己沒有收到,如果有人查問,他有可以推託的理由。
想來想去,決定把信撕了。
這樣,厲順為又安排了一些「必要」做的事情,待回到順陽煤礦時,已經晚了兩天。心中總是有個東西塞在心裡,七上八下的……
張敬懷嚴厲地問:「你上哪裡去了,怎麼找不到你?」
「我回省里取文件,找材料?」
「什麼材料?事故材料不是在現場嗎?怎麼晚了兩天?」
厲順為說:「有點家務事耽誤了。」
張敬懷發著火兒:「人命關天,還有比搶救幾百人的生命重要的嗎?」
厲順為一時語塞。
「需要你時,你就沒影了。這是第一次嗎?也不知道你一天盡忙些什麼?」
張敬懷這麼訓他,已經不是一次了。他已經感覺到,張敬懷對他的極度不滿。
說不定哪一天,會把他辭退。他想,讓這位張書記解決他的廳局級待遇和「放外任」的希望是很渺茫了
敬部長在省里考核了前後二十多天。這二十多天,張敬懷在煤礦搶救被堵在掌子面中的二百名礦工,他從來不知道白天和晚上,不記得吃飯和睡覺。掌子面的職工,被冒頂的一百多米巷道堵在裡面。必須組織搶險,把巷道打通。可是搶險人員多了,擺不開;人少了,進度慢。何況搶險本身就有很大危險。煤礦的技術人員講:搞不好如果再冒頂,連搶險人員也會被埋進去!這就是特大事故又加特大事故了。張敬懷又變成戰爭年代的將軍,許多事情他都要親自參加。在戰場上有望遠鏡,可是地底下的情況,他什麼也看不到。有一次他甚至要和搶險人員一起,親自到「現場」看個究竟。因為大家拚命阻攔,他才沒有下去。這些日子,凡是和搶險無關的事,在腦子裡都沒有留下印像。根據煤礦技術人員建議的方案,一面從另一個巷道口通風,保證被堵在掌子面礦工的呼吸,一面輪班日夜不停的用突擊隊的形式,打通冒頂巷道。在第十五天的夜裡十二點半鐘,正在豎井旁邊帳棚中打盹的張敬懷被叫醒,報告他說:「張書記,所有礦工都救出來了,無一傷亡!」張敬懷一低頭就睡著了,怎麼也叫不醒。是大家把他抬到礦區招待所的。
他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來,吃了一頓飯,這才記起:好像前幾天有人報告過他,說是中央有位部長來我省調查研究。印像很模糊。中央來領導調查研究,他如果不親自接待、陪同是失禮的。張敬懷處理了這次煤礦的冒頂事故,回到省里,扎紮實實的睡了幾天才算休息過來。立即上班繼續主持省委工作,一切都正常地進行著,像日出日落一樣,沒有出現任何異常。工作是順利而平靜的。
實際上,那幾股對著他洶湧澎湃暗流的涌動,只是張敬懷不知道罷了。
有一天,張敬懷偶然從女兒開的「盤古工貿集團公司」門前經過,見那座二十層大樓蓋得十分豪華。大門上那個「盤古工貿集團公司」的牌子,金光閃閃的。
張敬懷本來對她搞的什麼公司,沒有興趣,他的夫人艾榮也搬出他家一年多了,除了那次要畫,他們母女從此不再回家,好像沒有他這個父親和丈夫。他也沒有想念她們母女的意思。張敬懷覺得不見面,少吵嘴,少生閑氣,他的日子過得也不錯。今天既然來到了她的門口,出於好奇,便進來看一看。站在門前的兩個保安,都認識他,一個急忙跑到總經理辦公室報告,一個陪著老爺子進電梯上樓。
等他到了女兒的辦公室,一看那個豪華勁兒,把他嚇了一跳,別說他這個省委書記,就是中央領導人的辦公室,也沒有這麼闊氣。此時,他的夫人艾榮也在場。
二人一見張敬懷來了,面孔立即拉下來,過了半天,夫人突然冒出一句話:「你來,幹什麼?」
張敬懷壓著火氣:「我來看看不行呀?」
這時女兒說話了:「你從來不關心我們娘倆,你不關心我們,我們會更好一些;你一關心,我們的日子就難過了!」
「我是怕你們出事!」
夫人說:「出什麼事?我們守法經營,照章納稅,能出什麼事?你不要瞎操心了!這裡沒有你的事,請回吧!」
不要說是夫妻、父女,就是來個生客,也不能這麼沒有起碼的禮貌。張敬懷覺得心中一陣絞痛,滿臉冒著汗珠,一頭栽倒了。
「心臟病!」母女立刻意識到了。兩個保安要抬老爺子去醫院。
夫人說:「不要動!不要動!」說著把一片藥丸塞進張敬懷口中。
過了一刻,張敬懷才蘇醒過來,夫人和女兒陪同由保安把老爺子送進了醫院。
新一屆全國黨代表大會如期舉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張敬懷住進了醫院。
他雖然是全國黨代會的代表,卻沒有參加這次代表大會。
黨的全國代表大會閉幕,選舉結果,張敬懷當選為中央委員,侯貴卿不僅沒有當上中央委員,在「候補」榜上也沒名,讓他大為失望。可是作為國有大型企業代表卜奎,卻當選為中央委員了,而且當選票數很多。雖然本省還有其他代表當選為中央委員或候補中央委員,但卜奎「上去」的呼聲最高。
代表大會閉幕後,敬部長特別從北京來到海天市,代表中央來看望張敬懷。
到醫院前,他買了一個大花籃,還買了許多水果,裝了一大框,以示慰問之意。
敬部長一進屋就握著張敬懷的手,說:「我來晚了,因為開黨代會,實在對不起。」
張敬懷一看那花籃和水果,說:「還帶這些東西,現在缺少什麼?什麼也不缺。前幾天,我還讓人們把送來慰問的東西,又拿去送人呢。」
敬部長說:「表示一下意思吧,知道你啥也不缺。」
閑言道罷,敬部長示意護士退出,二人在醫院的病床前做了一次長談。
敬部長親切地說:「這次安排你進中委,有一個重要原因。按年齡,你還有一年多就到『站』了。為了我們黨的事業,中央想讓你推薦一個接班人,你把他扶上馬,再送一程。這是使各級領導集體年輕化的一條重要方針;關於侯貴卿同志,按『四化』要求,條件也可以,但是在我們考核時,有不少反映,組織部決定,很快要把他調離目前崗位。……」
張敬懷只是聽著。敬部長停了一下,好像讓張敬懷消化他的意見似的,過了一刻才又緩緩地說:「等你選好接班人,他在省的黨代會當選為書記后,你才能退居二線。關於你的工作,中央考慮,要你到省人大去,當一屆主任。……」
敬部長不說了,看著他,等待反應。過了老半天,張敬懷仍然沒有說話,敬部長才說:「你考慮考慮再答覆我吧。第三,是卜奎同志的問題。他以前當過你的秘書,當然你是最了解他的。無論我們的考核或黨內外群眾的呼聲,都很高。
他先當副書記;你退下來后,我們擬安排他做省委書記,一把手,想聽聽你的意見……」
敬部長等著他的回答。
張敬懷半躺在病床上,想了想,說:「關於我個人的安排,敬部長想一想,我們這大半輩子,什麼時候不是『一切交給黨安排』?什麼時候張口提出過個人要求?所以,我沒有什麼意見。這一點,我早就想通了:人的一生,再轟轟烈烈,也要退出歷史舞台的。古往今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都轟轟烈烈過,但不還是成為一捧泥土了嗎?我雖然也犯過錯誤,但現在下來,算是『軟著陸』吧。
所謂『見好就收』吧。這『見好就收』,人人都明白,但做起來就難了。所以,將來讓我到省人大常委當一屆主任問題,按常規,由省長到省委書記,省委書記退下來,到人大,人大退下來,到顧問委員會當『顧委』。現在『顧委』沒有了,干一屆人大就到政協。這好像成了『常規』。」
張敬懷停了片刻,微笑著說:「人們不是編了個順口溜嗎,『省長、書記不要怕,退下來還有政協和人大。』其實怕什麼?怕丟掉位置,到政協和人大,看透了是一種『安慰賽』。一生為黨工作,無悔無愧,自己安慰自己就行了。何必讓位置來安慰?人們怎麼看不破呢?即使看破了,也是東比、西比的想不開。所謂『看破容易想開難,看破想開是神仙』你看破了,想開了,你就自由了。我個人的安排,想打破這個常規。退下來後到不到『人大』,……給我個考慮時間吧。」
張敬懷想了想繼續說:「關於侯貴卿同志的安排,我不能提出什麼意見。因為他剛到省里工作那一段,我們有一點不愉快。後來,我和他搭這個班子,人們反映是『團結』的。其實他對我是有意見的,我對他未嘗沒有意見呀。彼此為了團結這個大局,不說就是了。我對他的意見主要是覺得這個同志不太老實,有野……也可以叫雄心吧。……」
張敬懷選擇了一下詞語,繼續說:「這老實和不老實,都是相對而言的,只是一種感覺,要我拿出什麼事例,我也說不出來;至於這所謂的野心,和創業精神,和雄心壯志,就更難區分了。我只是有這個感覺,他對我有意見,我向來是當作工作中的不同意見看待的,沒有和過去的什麼『整人』聯繫過。我今天之所以講出來,也算知無不言吧。我希望我這只是『感覺』的意見,不要成為安排侯貴卿同志工作的障礙……」
張敬懷又停了好久,敬部長耐心等待著,過了有四五分鐘,張敬懷才說:「關於卜奎同志的工作,當然也得聽中央的安排。因為他當過我的秘書,我不便說得過多。但,按歷史發展規律,我絕對相信,這個年輕人會比我幹得好。有些同志對他們不放心,如果一代不超過一代,歷史還怎麼前進?」
敬部長:「對的,對的。」過了一刻,敬部長又關切地問:「我聽說,你的夫人和女兒都搬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張敬懷說:「家務事,怎麼說得清楚?我和艾榮是在朝鮮戰場上認識,也談不上戀愛,就匆匆結婚了。結婚後,也不能說我們的感情沒有好過,但是一談論什麼問題,總是沒有共同語言,就是吵。我女兒和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也不同。到現在都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結婚。她要實現她的人生價值,要搞一番事業。可是,我對她總是不放心。有一次,我實在氣得不行,打了她一耳光,傷了她的自尊心。從此,搬出家門,再不回來。後來她母親也搬走了。三年了沒有回來過。」
敬部長理解地說:「家務事,是非很難說清楚。」
「只有這麼過下去了。」
敬部長說:「像你我這樣的人,把黨性,道德,人品,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再不好的婚姻,也得一起過下去。離婚,不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事。影響多壞呀,讓群眾議論我們這些人的所謂『生活問題』,羞恥之心,人皆有之……」
「就這麼湊合過吧,她提出過離婚,是氣話,我也不當真,女兒倒是攛掇過她媽和我離婚,老太太也覺得這是件丟人的事,不同意……」張敬懷說。
敬部長也深有感慨地說:「據我看,天底下的夫妻,絕大多數是『湊合』婚姻。不懂得愛情的時候,結婚了;到懂得愛情的時候,生米做成了熟飯……你看,到我們這把年紀,談起什麼愛情,可笑不可笑!」
張敬懷又說:「我們這一代人,你說幸也不幸?要說『幸』,也『幸』,戰場上沒有犧牲,經過歷次運動,沒有被整死,又熬到了一個高級幹部,還不算『幸』?要說『不幸』,也真是『不幸』。身上讓子彈,炮彈皮,鑽了好幾個眼,動手術時,當時沒有麻藥,硬是仿照關雲長的『刮骨療毒』,這還可以忍受;就是在『運動』中,無緣無故挨整,叫人想不通。人都需要一個家庭,常說的享受『天倫之樂』,偏偏人們都認為我們是最幸福的家庭,其實最不幸福。我並不迷信,可是有時想,從長征受過的苦,到如今,怎麼『上帝』把不幸都給我了?」
「湊合吧,到了這把年紀,現在只有湊合下去了。」敬部長有同感地說。
到這裡,二人停了一下,敬部長說:「本來只是想來看看你,通報點情況,坐幾分鐘就走,沒有想到話匣子一打開,說了這麼多,難得我們這些老人湊在一起,說這麼多話,痛快!痛快!……你好好養著吧,今天就說到這裡,我走了。」
張敬懷要下床送他,敬部長忙按住他:「別,別動。」匆忙出了房間。
敬部長來醫院看張敬懷的第五天,卜奎也到了醫院。
在這次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上,卜奎被選上中央委員,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會議閉幕後,一位中央領導同志要他等幾天,談談他的工作問題,所以,他回到海天市,比省里的代表團晚了三天。這位領導和他談話的結果,更出他的意料:要他擔任省委副書記,排名在張敬懷同志之後,二把手。還說,待張敬懷同志退下來時,在下次省黨代會上,經過選舉確認,讓他接張敬懷同志的班。他接受了黨的安排,但感到擔子太重,壓力太大了!
他一回到海天市,就直接到醫院來了。
卜奎一進病房,見張敬懷躺在那裡打吊針,趕緊走在病床前面,握住了張敬懷的手。張敬懷欠了欠身子,似乎要坐起來,他忙輕輕按著張敬懷,小聲說:「別動,千萬別動。」
卜奎一握張敬懷的手,又一看他清癯的面容,就說:「張書記,你瘦了!」聲音有些哽咽,幾乎掉下淚來,問:「感覺怎麼樣呀?」
張敬懷躺在那裡微微一笑:「好多了,人過五十百病來。我都向七十奔走了,有點病是正常的,沒有病反而不正常了。」張敬懷的樂觀態度,使卜奎感到寬了些心。
「看來馬克思暫時還不想收留我。」張敬懷又笑著說。
卜奎說:「張書記別這麼說,你健康著呢。」接著又問張敬懷的吃飯、睡眠和服藥等情況,卜奎的心又放下了一大半。
張敬懷說:「這次在全國黨的代表大會上,你被選為中央委員,我先是聽了廣播,後來又看報紙,我很替你高興!聽說中央領導又找你談工作,談什麼?」
卜奎按中央領導和他談的內容,如實彙報了一遍。
「我在林鋼幹得已經很吃力了,現在這麼安排,我感到壓力太大了。」說著掉下了眼淚。他想,他的思想、作風,政策水平,工作方法,以至於他的為人的品格和生活準則,哪一點不是從張敬懷那裡學來的?哪一點沒有受張敬懷的影響?哪一方面張敬懷沒有指點過?接著說:「我總覺得,應該感謝……」
張敬懷的臉色有點難看了:「到現在,你還說這話,就有點出格了。你感謝誰?你如果感謝任何一個個人,就大錯特錯了。」
「我明白了……」卜奎低頭擦著眼淚。
張敬懷問:「你沒有回家?」
「張書記知道,」卜奎說「我那叫家嗎?……我一下火車就奔醫院來了。我也不想回去。」
二人沉默了很久,張敬懷遲慢地說:「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
關於你的婚姻問題,我從來不想說話。一,這是你的私事,我不能干涉,二,我覺得說什麼話也不好。可是我心中總覺得愧疚,都是我們那位艾榮同志,是她極力促成的……」
「她是一片好心,」卜奎說,「責任主要在我自己,我如果……也不會……人呀,在什麼問題上都難免犯錯誤……」
張敬懷又猶豫了一會兒,才說:「要不,你們離婚算了,你還年輕,這麼拖著到哪一天是個頭兒呢?」
卜奎說:「張書記還不知道嗎?我們那位青蓮同志,虛榮心極強。以前我老是想告訴張書記,就是不好意思。她有優越感,像他們那樣高幹的女兒,認為離婚是被『甩』,哪能被別人『甩』呀?要『甩』,也得她『甩』我。所以我們談離婚時,她總是說,必須她當原告。我說,算是你『甩』我行不行?由你當原告。
可是她又不提起訴頌。」
「那麼,你就提嘛!」
「我一提,她又說,我是什麼陳世美呀,地位高了,要『殺妻滅子』呀,什麼惡言惡語都能說得出來。不談了吧。」
卜奎由自己聯繫到張敬懷的家庭,他問:「艾榮同志和勝美來過嗎?」
「來過。」張敬懷說:「面子上的事,過場她們還是要走一走的。」
卜奎一時覺得現在不適於和張敬懷談這個問題,馬上改口說:「現在黨這麼安排我的工作,我覺得壓力太大,怕干不好。」
「能幹好,能幹好!肯定會比我幹得好,一代勝過一代。否則社會怎麼往前走呀!」
「我沒有經驗,……」
「其實,你幹了這麼幾年,也可以說,有些經驗了。你們年輕,思想里的框框比我們少,富於創造性,所以你應該放手干……」
「試試吧……」卜奎低聲說。
張敬懷又沉默了一刻,說:「關於我的工作,中央派敬部長和我談了:讓我先幫你干一段,然後要我到人大常委當主任。我實在不想再幹了,太累,太累!」
卜奎說:「張書記還是干吧。你當了人大主任。我有事也便於找你,無論顧問也好,參謀也好,幫我出些主意,你如果不在位,我覺得沒著沒落的……」
「不幹了,不幹了!我愛看書,許多書都想看,以前像擰手巾似的,靠自己擠時間,該看的書,還是沒有看。書可以告訴你,世界是怎麼來的,它要到何處去;過去世界是怎麼樣的,將來它是怎麼樣的,從宏觀的宇宙,到微觀的原子,從地球產生了生命,到如今智慧的人類;我們既然到了這個地球,生活在這裡,讓糊裡糊塗去見『上帝』,我是不甘心的。」
「張書記還是干吧,讓我有個依靠。人家說,老同志對我們要『扶上馬,送一程』。您總不能,扶上馬讓我絆跟頭呀!」
「用不著了,『時辰』一到,我就退。我看你比較成熟了。犯點錯誤也沒啥了不起。我這二年還犯了個大錯誤呀!」
「怎麼可以這麼說呢?!」
張敬懷說:「都是那位厲秘書搞的!當然我自己也有責任。在厲秘書到我這兒工作時,我一再囑咐他,給我當秘書,別的都可以原諒,只有錯誤反映情況,或者隱瞞事情真像,是不能原諒的。去年,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一個美籍華人來我省參觀訪問,說是要投資。厲秘書極力向我推薦,說這個人如何如何了得!要我接見他。後來,我見了他。沒有想到,談著談著,他說他是我的下級,你說巧不巧!原來他是志願軍的一名戰俘,在『自願遣返』時,去了美國,……我不說了,厲秘書那篇《愛國的」叛國者「》寫得很詳細。你一定看過。」
卜奎說:「看過,看過。厲秘書在文章發表前,沒有請你審查一下?」
「沒有,他說他寫的是文藝作品,又沒有具體寫到我。我就沒有看。凡是文藝作品,我都採取寬容態度。可是,這篇文章,給這個蓋老闆多大的資本呀!」
「我也聽說了,這個蓋老闆在國內的許多『投資』,都是假的。」
「是呀,這是我的一大失誤!」
「關於蓋老闆後來被人揭發的事,我問過厲順為:你知道不知道?他說,他一點也不知道,我不相信。可是也沒有材料證明他向我隱瞞了真相。」
「最近他怎麼樣?」
「我這一病,他多次來看過我。我又沒有什麼事給他做。他和我談話中暗示,他應該像別的秘書一樣,干幾年,提拔起來。起碼應該把他的正廳級待遇解決了。
我不能這麼辦,他看著沒有希望,便也冷淡下來。」
卜奎不語,即使他和張敬懷這樣的親密關係,也不想議論這些。
但是張敬懷接著說:「剛才,我說,對你的工作,我放心。這麼一說,我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將來你得和省委許多領導同志共同工作,有些同志比你年紀大,資格老,要學會『委曲求全』。有時,是要受點委屈,不委屈,便不能求全。你更要注意這一點,一定要處理好和班子中的關係。領導班子之間的團結是大局。當然得講原則……這事太複雜,是要在實踐中慢慢體會,才能有所領悟的。」
卜奎當然理解張敬懷的意思,他和侯貴卿和他的司秘書,他們在林鋼的兩次「蹲點」和「總結經驗」時,已經領教過了。
次日,敬部長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