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首長在煉獄中
七月,萬里無雲,太陽猛烈地散播著流火,好像要把大地烤焦似的。
群山環抱中的這個大操場,長約一千多米,寬約五百多米。廣場上排列著一個個綠色的連隊方陣。每個方陣,都是從各團抽調出來的優秀連隊。他們除了按序列有自己的編號外,還有從長徵到抗美援朝在著名戰役中立了大功的英雄稱號:「大渡河英雄連」,「四平尖刀連」,「漢江守備鋼鐵連」等。他們是準備國慶節到北京參加閱兵式,在這裡演練的。代表大軍區來視察的是副政委張敬懷。同來的還有司令部、政治部、後勤部領導以及參謀們。當方陣排列好后,張敬懷乘一輛吉普車從隊列前緩緩駛過。對每過一個方陣,張敬懷都喊:
「同志們好!」
「首長好!」呼應震天。
「同志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又是回應震天。
這聲音在周圍的環山中引起激蕩,迴響。
張敬懷看著每個戰士,他們精神抖擻,雄赳赳,氣昂昂,站在那裡像一座莊嚴的雕像,每個方陣,都像堅固的綠色盤石。
張敬懷太熟悉這支部隊了。他從戰士、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後來改做政治工作,從團政委、師政委直到升為軍政委,都在這個部隊。這支英雄部隊,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光榮,他的全部生命。他的腳步,和這支部隊一起,戰鬥在大半個中國。多少戰友犧牲了。可是他還活著,而且升到大軍區的副政委。
張敬懷乘吉普車,視察了每一個方陣。然後登上為模擬演練臨時搭建的主席台。每個方陣,從主席台前走過時,隊列戰士們,從身量,到齊步、正步,向主席台行注目禮,唰唰唰!像刀切的,剪剪的,落下去的腳,抬上去的腿,扭動的臂膀,閃光的刀尖,走動著,好像都是一條線綳直的。
「艱苦訓練!」
「保衛祖國!」
「準備打仗!」
口號震天,好像是從一個巨人口裡喊出來的。
這麼一個個方陣,如果在國慶節從天安門前走過,顯示的是怎樣的國威呀!
個個戰士的軍裝都透濕了,緊貼在肩背上。張敬懷自己也是周身大汗。但,他一向注重軍風紀,領扣也不解,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三個星的上將肩章,閃閃發光。
在臨時搭建的檢閱台後面,是一排永久性建築。這排房子是靶場。檢閱后,張敬懷要參觀他們的射擊比賽,考核他們的訓練成績。這是張敬懷來這裡視察的第二項任務。
在軍首長的陪同下,張敬懷看了他們的手槍、步槍,各種火炮的打靶訓練。
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一個軍官向他跑步走來,立正,敬禮,每一個動作,規範、準確:「X師,X團,X營、X連連長報告:我們正在進行打靶訓練,請指示!」聲音洪亮,吐字清晰。
張敬懷也用同樣洪亮而清晰的聲音回答:「繼續訓練!」
於是,戰士們或手槍,或步槍,立射、卧射、跪射。隨著「叭叭叭……」對面裝有白色粉沫的燈泡,個個灰飛煙滅。一個點,一個點的看了六七個,張敬懷甚是滿意。然後是各種火炮打靶。
在張敬懷到某個炮兵營參觀他們打靶時,那個營長可能是心情過於緊張,見首長走近,跑步向張敬懷報告時,竟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軍帽也掉在地下。
他急急慌慌地沒有顧得去檢帽子,光著頭,向張敬懷敬禮:「X師X團X炮兵營……」
樣子實在可笑,可是這是個大事故,誰也不敢笑。張敬懷緩和地說:「莫要慌神,戴好帽子再報告嘛。」
「不要給他處分!」張敬懷小聲對他們的軍首長說。軍首長點了點頭。
那營長這才回頭拾起帽子,戴上,重新報告。
預定的視察項目完成之後,全軍連以上幹部,齊集軍司令部大禮堂,請代表大軍區的張敬懷首長講話。
張敬懷在講話中,首先肯定了他們的訓練成績,指出了一些缺點,接著張敬懷大聲說:
「同志們!剛才部隊在行進時,喊的口號,是艱苦訓練,保衛祖國,準備打仗!是的,我們是要準備打仗!現在國家的領導,外交界,民間的什麼保衛和平委員會,甚至文藝界,都在呼籲和平。是的,我們是要和平。可是,我們是軍人,軍人不要寄希望於和平,就要準備打仗。能不能爭取到和平,是他們的事。我們的任務只有準備打仗!要取得勝利,就要不怕艱苦,就要努力訓練……」
張敬懷剛講到這裡,隨行的畢秘書走過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張敬懷對該軍軍政委說:「你講你要講的,我去接個電話。」便隨畢秘書到了一個只有張敬懷才能入內的絕密電話房間。
電話是軍區鄭政委打來的,告訴他:在該軍的視察立刻停止。讓他馬上回到軍區,參加軍區黨委擴大會議,聽傳達和學習中央重要會議精神和文件。
張敬懷對這次視察部隊的訓練,甚為滿意,心情十分高興。可是一回到軍區,他面對的是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
軍區黨委擴大會議內容,是傳達剛剛閉幕的廬山會議精神。
會議的第一階段,是傳達會議文件,毛主席和中央各領導同志的講話。
如果形容當時張敬懷的心情,第一是震驚,第二是震驚,第三還是震驚。連戰爭年代他面前落下個炸彈,都沒有這次會議的精神使他震驚!「怎麼回事?要說別人,他可能說不了解,對彭德懷老總,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活和戰鬥,都和彭總聯繫著,他怎麼可能反黨?」
一系列問號在他的腦際翻滾。
可是,按照他們這一代革命家所受到的教育和黨性原則,他從來沒有、不敢、也不允許懷疑黨中央、毛主席的永遠和一貫正確。過去,在個別時候,在個別問題上,在短時間內,也有過懷疑。可是,每遇到這類事情,想來想去,他解脫的辦法是:只有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水平低,不了解全面情況,跟不上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思想等等。這一次卻不同了,他既不能懷疑黨中央和毛主席,又絕對不相信彭德懷老總會反黨。會議的第一階段,他只是聽,聽,聽,一直保持沉默。
會議的第二階段,是聯繫自己的工作實際和思想實際,揭發、批判彭德懷這個「陰謀家、野心家和偽君子的反黨罪行」和醜惡嘴臉,並結合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態度,進行自我批評和互相揭發。他仍然保持沉默。
到了會議的第三階段,終於有人點了他的名:「張敬懷!你是最了解彭德懷的,你怎麼不揭發他!你自己沒有可以交待的問題嗎?」態度很嚴厲,沒有稱他「同志」,也完全不是「同志式」的態度了。
他一看,第一個提出他的問題的,是某師的一個政委。他記得,不久之前,他去視察那個部隊的時候,這位政委對他還畢恭畢敬,口口稱他為「張政委」。
他幾次糾正他:「我是副政委」。這位師政委仍然不改口。只他那溜溜捧捧的態度,就使張敬懷反感。可是才過了這麼幾天,他就這麼「義正詞嚴」:既不叫他為「張政委」、「張副政委」,連「同志」的稱呼也免了。
「小人一個!」他憤憤地想。
誰給他這麼大的膽子?難道這次運動自己要當受批判的「重點」和「靶子」了?
「張敬懷同志,我們等你三天了,你總不能當『徐庶』進曹營吧,況且我們這裡不是『曹營』,而是『漢營』呀!」。主持會議的軍區正政委鄭明,說話的態度是笑嘻嘻的,但張敬懷卻感到像是刺了自己一刀。
他不能不說話了:「讓我想一想,我還沒有想好,思想很亂。」他企圖拖延些時間,看看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講什麼,怎麼講。
「怎麼講,還用想嗎?去年彭德懷到A師視察,都搞了什麼陰謀活動,給你灌輸了什麼反黨思想?」另一個副軍長追問。
他說:「去年彭總到部隊視察……」
「什麼『彭總』!他已經不是什麼『彭總』了,是陰謀家,野心家,偽君子!」
他辯解說:「多年習慣了,一時不好改口──去年彭總到那個部隊視察,我正好也在那裡蹲點。彭總視察結果,是批評我們訓練中搞形式主義。還發了批評通報,我當面向彭總作了檢討。通報發到各師,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總是忘不了你的『彭總』『彭總』的……」有人高喊。
「我一時改不過來嘛!」
「通報批評是明的一套,要講暗的,講陰謀活動!」又有人逼他。
「彭總在那裡視察了三天,為了怕我們搞假像,胡弄人,到營、團、連,都不要我們陪同。那次,他也沒有單獨接見我,還會有什麼陰謀活動呀?」
「搞反黨陰謀,還要『單獨陪同』?」又有人叫喊。
張敬懷覺得這質問,有點好笑,便回答了一句:「如果,彭總真的反黨,也不是無論見了誰的面,就那麼簡單地說『咱們一起反黨』好不好?」
「看看,看看,到了今天,他還說彭德懷『如果』『真的』,這就是說,彭德懷反黨是假的了?」
這時主持會議的鄭政委以緩緩的口氣說:「張敬懷同志受彭德懷影響太深了,中毒太多了。大家對他要『一看二幫』,要有耐心嘛!」
鄭政委的話,使會場上的氣氛略有緩和。
「講抗美援朝,在大德山守備戰中,彭德懷常常去你們師。彭德懷反黨、反毛主席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時,他和你透露什麼反黨思想了?」
對於這個問題,他氣得幾乎跳起來,大聲說:「對抗美援朝,我沒有什麼說的。只有一句話:美軍司令克拉克在板門店簽訂停戰協議時說:我是美軍歷史上惟一的在沒有勝利的協議上簽字的一個將軍!」
「頑固,頑固!到現在他還在美化彭德懷!」
「講抗日戰爭,你不是參加『百團大戰』嗎?彭德懷怎麼背著黨中央和毛主席打的這次戰役?」
他立即回答:「百團大戰時,我才是一個營教導員。我只知道我們那個部隊,消滅了一個日本聯隊,三千多偽軍,解放了兩座縣城,拔掉了三十多個敵人據點。
這次戰役,我們只是根據命令作戰,也沒有見過彭總,別的一概不知道!」
「你給彭德懷當過警衛員吧?」
「當過,那是長征開始時,我才十五歲。」
「彭德懷是個偽君子,表面裝得生活很艱苦樸素,實際上,全是假的,是裝給人看的。這,你當警衛員的,總不能說不知道吧?」
「我給他當警衛員,只有一年半。我沒有感到他的艱苦樸素是假的。有一次,部隊要斷糧了,我們搞了二斤黃米,先是蒸了幾碗乾飯,彭總讓我們熬成稀粥,這樣大家都能攤一碗……」
「到現在他還在美化彭德懷,豈有此理!」
「反動,反動!你要跟彭德懷走到哪裡呀!交待,交待,別想矇混過關!」會場一片呼喊,並舉了森林般的手。
會議僵持下來。
到了批判他的第五天,他又給自己掀起了個挨批的新高潮。
那天會議一開始,他就要求發言。大家以為他有了覺悟要檢討呢,誰也沒有想到他提出了個意見,他說:「傳達文件時,說是彭德懷有一個『萬言上書』。此次會議上,傳達了中央決議和有關文件,毛主席和中央主要領導的講話,惟獨沒有傳達彭德懷的萬言上書。我希望也傳達一下,以便了解他怎麼反對三面紅旗和大鍊鋼鐵的。也便於我們認識他的反黨面貌和反省我自己的問題……」
他的發言一落音,會場立即沸騰起來:
「我們不要聽,這是幫助彭德懷放毒!」
「這是不相信黨中央和毛主席!」
「在彭德懷反黨嘴臉已經暴露無餘,篡黨野心昭然若揭的時候,提出這個要求,無疑是為彭德懷張目!」
……
會議再度僵持下來。
這次軍區黨委擴大會議,凡是在大鍊鋼鐵中發過牢騷的,對大躍進說過怪話的,對人民公社有過懷疑的,一旦被同志揭發出來,都在會議上受到了批判鬥爭。
會議共涉及團師級以上軍官十三人。其中十二人經過大家的幫助,都轉了「彎子」先後進行了檢討,和彭德懷劃清了界限。只有張敬懷,仍然在會議上「頂牛」。
有人批判他說:「你名字叫張敬懷,可見你從小就尊敬彭德懷。我看你要跟彭德懷當殉葬品了!」
他聽了這個「上綱」的發言,竟然在會議上哈哈大笑,說:「名字是我父母給起的,他們有先見之明,早就預見到我要當彭德懷的部下嗎?」
……
但是,張敬懷這個身經百戰身上留下十幾塊傷疤的軍人,在槍林彈雨中沒有倒下,在這場「反右傾」運動的颶風中,還是倒下了。再批判他時,他一直保持一言不發的態度。
後來,有了些轉機,還是軍區鄭政委經過和他的一次親切而真誠的談話,是「階級鬥爭」這一偉大理論,把他這把生鏽的鐵鎖給打開了。
他和鄭政委在軍區共事五年了,兩人合作得非常默契。不僅是同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正手和副手之間常常發生矛盾的情況,他們之間是不存在的。在擴大會議開到第八天時,鄭政委在一天晚上找他談心了。
鄭政委以老同志和老戰友的態度,親切對他說:「我的老夥計,你這樣和大家頂牛,要我怎麼收場呀?」
「我想不通嘛!」他執拗地說。
「我想你是在彭德懷領導下,時間太久,感情太深,中毒……」
他打斷了鄭政委:「這不是感情問題,這是個是非問題。」
「你不會想一想,反躬自問一下:難道黨中央、毛主席都錯了?只有彭德懷是對的。有這種可能嗎?」
「我也這麼自問過,不敢這麼想。」
「既然如此,那就是彭德懷錯了。你得轉轉彎子呀!」
「那也得我想通了之後。」
「你聽我慢慢給你講,」鄭政委以非常懇切和熱情關懷的語氣給他講理論,講大道理。
「我們都是搞階級鬥爭的。你小時候給地主放過羊,攔過牛。沒有共產黨和毛主席,你怎麼能夠成為將軍,怎麼會有今天?」
「這個我知道。」
「既然我們是搞階級鬥爭的,以搞階級鬥爭取得了勝利,並建立了新中國。
那麼,階級鬥爭消滅了嗎?沒有,不僅沒有,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你不要看彭德懷是老革命,為建立新中國立下了不朽功勛。可是用馬列主義和階級鬥爭的觀點去分析,他並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的革命家,而只是革命的同路人。歷史就是這樣:革命每到一個偉大的社會變革時期,有人跟著歷史前進了,有人落伍了,甚至變得反動,變成革命的對立面了。翻翻幾千年歷史,這種現像少見嗎?像火車轉灣似的,每次大轉折,總要甩下一批人。……」
張敬懷不語,似乎有所思索。
鄭政委進一步開導他:「現在的問題是,大家要挽救你。我們都是老同志,老戰友了。難道我們想把你定個『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把你打倒嗎?你要相信,起碼我個人的品質,會有這麼一種意圖嗎?」
「我不相信。」
「既然如此,對於你在反右傾以來的態度,你總得讓我對大家有個說法呀,你是屬於推一推就『過去』,拉一拉就『過來』的同志。可是,即使我們拉你,你也得跟著往前走,總不能老是往後墜呀!」
對於張敬懷的問題,這是上面定的調子。但,由於黨的紀律,鄭政委不能向他講明。
「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的思想似乎已經開竊了。
鄭政委說:「你跟彭總那麼久,總得有個揭發他的發言呀!然後進行一次自我批判。要表示沉痛,要從思想感情上和彭一刀兩斷。」
他沉默不語,似乎在挖空心思地想。
「你好生想,前前後後想想幾十年的事。你在會上,只講兩三件也好。你連一件事也不講,我都沒法再替你『說話』了……」鄭政委這時點燃一支香煙,默默不語,是在耐心地等待。
過了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二十分鐘,一個老戰友等待另一個老戰友的覺悟。
「在長徵到達陝北,也許是在吳起鎮前後吧,」張敬懷說得很遲疑,語氣緩慢又捉摸不定。「這時,是我給彭總當警衛員的第二年,他動員我下連隊當戰士。
他說,你不能老跟我當警衛員,應該下連隊鍛煉。咱們的連隊是汪洋大海,是魚是龍,到大海里游游。你願意下連隊嗎?」
我說:「我願意,我服從首長命令。」
「那好。」彭總說「你明天就到連隊去,好好乾。」彭總停了一刻又問我「你想不想當將軍、當元帥?」
我覺得他的所問是沒邊沒沿的事,便說:「不想。」
「為什麼不想?應該想。你不想當將軍,當元帥,也就當不好戰士,明白嗎?」
我說:「不明白。」
彭總說:「你現在不明白,不要緊。以後你就明白了。」
我說:「我一定當好戰士。」
鄭政委聽了,恍然說:「好呀。這算一件事。」
鄭政委細細思量了一下,接著說:「你想想,再講一件事。」
張敬懷又想了一刻,說:「去年秋天,彭總到8348部隊視察。我正好在那裡蹲點,搞比武。當時全國大鍊鋼鐵的群眾運動,正搞得轟轟烈烈。你知道,這幾年我們形成一種習慣,就是愛『颳風』。這股大鍊鋼鐵之風一刮,該師有一個連隊,組織戰士從三十公裡外,背來幾頓礦石。搞了一座小高爐。煉了一些鐵。該連向團和師司令部報喜。團里和師里意見不一致。有人認為,這是部隊的新生事物,全國人民都搞『鋼鐵元帥升帳』,我們部隊也不能例外。當時我也吃不準,這是該支持的新生事物呢?還是該制止的偏差呢?正在這時,彭總來部隊視察。我向他請示。他一聽就火了:『你們搞什麼什麼名堂!純粹是形式主義。現在幹什麼都搞』一窩蜂『』大唿嚨『。靠這種作風又吹出來的什麼公共食堂等等,長不了!全民大辦這個,大辦那個,什麼都』全民『,』全民『什麼也就幹不了。這是一個最簡單的辯證法!一個連隊一百多人,花幾天時間背那麼點礦石,算成本了嗎?現在對於部隊是練兵,而不是煉鐵!天天講實事求是,天天違反實事求是。此風不改,怎麼得了呀!』我那次受批評,就是因為沒有及時制止連隊大鍊鋼鐵!」
鄭政委說:「好了,明天發言,你就揭發這兩件事。」
「這兩件事,算是什麼『反黨』問題?」張敬懷疑惑著。
「算什麼問題,你不必想了。你講事實就行。」
鄭政委又想了一刻,囑咐他:「以後在會上講話,可不能再稱『彭總』了呀!」
「習慣了,不稱『彭總』,叫什麼?反正我不能叫『野心家』之類……」
「叫,叫……『老彭』吧。」鄭政委替他想好了主意。
第二天,接著開會的時候,鄭政委說:「現在由張敬懷同志發言。」
這位一心想挽救老戰友的政委,想得很細,如果說讓他『揭發』二字,怕他再往回退,故意用了「發言」一詞。同時,現在由他主持會議,用了「發言」和「同志」兩詞,既表明了他的態度,也是給與會人員看的。
於是,張敬懷站起來,有人要他上主席台,他說:「我就在這裡講吧。」
接著把昨天他向鄭政委說的兩件事講了。一面講,一面想,我這是在幹什麼?我還是我嗎?
他剛剛把兩件事情說完,就號啕大哭,一下跌倒在地,昏過去了。過了一刻,蘇醒過來,身邊一個同志把他攙扶在椅子上。
會議繼續進行著。
有一位師政委說:「我發言!」接著就剛才張敬懷講的兩個事例「上綱」道:「剛才張敬懷講,他在下連隊當兵的時候,彭德懷要他想當將軍、當元帥,這句話就說明了彭德懷野心家的本質。彭德懷下連隊,講『大鍊鋼鐵』是什麼『形式主義』,這是明目張胆地反對總路線、大躍進,大辦鋼鐵。彭德懷講,大辦鋼鐵『得不償失論』,人民公社搞早了,搞糟了,從他這次談話中,不是可以找到根據嗎?」
接著與會人員紛紛發言,就這兩個例子,「上綱」、「上線」地進行大批判。
張敬懷怎麼也沒有想到:他講這兩件事,經這麼「上綱」后,成為彭總的大罪名。他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覺得一陣嘔心,隨著「哇」地一聲嘔吐,大聲痛哭起來。會議全場為之震動,他又昏了過去。
一個身經百戰身上留下十幾塊傷疤的英雄,一個指揮過上萬人馬,看見過多少自己的戰士血流成河屍體如山,他沒有流過眼淚,可是如今為了自己的幾句話,他痛哭失聲了。不是暗暗地哭,而是在這樣的大會上,面對著過去尊敬地稱他為「首長」的部下大哭。他不是為自己犯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罪過而哭,他是感到因違心,因昧著良心而哭。一個受了黨二十多年黨性教育的將領,難道還有比說假話,說違心話更令他痛苦的事嗎?
鄭政委覺得應該緩和一下,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張敬懷同志因為過於激動而失聲痛哭,為了挽救他,暫時休會,我們要『一看二幫』,允許同志的轉變,要有個過程呀!……散會!」
鄭政委要警衛員把他背出會場,送回家裡。
等他出了會場之後,政委對大會講了如下一段話:
「同志們!張敬懷同志在大家批判幫助下,對自己的錯誤已經有了一些認識,同時,對彭德懷也有了揭發。從他的哭聲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是多麼痛心疾首!毛主席不是說過嘛,對犯錯誤的同志要『一看二幫』嘛。有的同志在發言中提出對張敬懷同志要定『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彭德懷反黨集團成員』。我看,現在為時過早。同志們哪,在階級鬥爭的新形勢下,要轉變思想很不容易呀!是要經過艱苦的思想革命的呀!」
…………
這次軍區黨委擴大會議之後,經過反反覆復的批判、檢討,軍區黨委討論、向上級請示報告,張敬懷的問題,實際上到了1960年5月,上級才批示下來。也是鄭政委有意挽救他,多次向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彙報,口徑如一:都說張敬懷對於自己的錯誤已經有了認識,並且有了揭發彭德懷的實際行動。上級同意對他從寬處理,不定什麼「分子」,也不給任何處分,不降級。但是,對於這樣一個「中毒」較深的高級幹部,已經不再適合在部隊工作了,決定讓他調轉到地方。
在這等待處理這個期間,照樣發給他中央文件,秘書和警衛人員也沒有撤。
沒有定他什麼「分子」,也沒有給他任何處分,級別待遇不變,比起因涉嫌彭德懷問題受株連的許多將領,對他是「從輕發落」了。上級決定把他調轉河山省委任副書記。此時,恰恰河山省正在開省黨代會,在選舉之前,中央下令,增加一名副書記候選人名額。按照一般選舉情況,只要上了候選人名單,選舉為省委副書記,自然是不會有問題的。
像他這樣的高級幹部,在調動工作時,一般說,是可以帶自己用習慣了的秘書的。可是,根據上級指示的精神,他這次調動,一個「自己的人」也不準帶。
他想,也好,自己一個人不帶,到一個人生地疏的新地方、新單位,免得將來擔什麼「宗派」「山頭」「圈圈」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