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這是我寫的第十部長篇了。小說寫完了,可是話還沒有說完。
這二十來年,要形容我國的形勢,好像一陣疾風,把門和窗子都吹開了,一陣塵煙夾雜著各種物品擁進了房子。
過了一刻,塵埃稍定,往門窗外一看,有億萬富翁,有無賴小偷,有萬丈高樓,有茅草小屋,有總統選舉,有議會吵架,有如水的美元,有燦爛的霓虹……五光十色,應有盡有,鬧得眼花繚亂。
回頭再看室內,中堂的「壽」字被吹落了,寫著「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對聯,也不知道被刮向何方。一個宋朝的古瓶被吹倒破碎了。吹進來的東西也很多:美元英鎊,馬克日元,大亨們的傳記,桌面上的電腦,機器洋娃娃,款爺旅行家,哈巴狗和波斯貓,蚊子和蒼蠅……如果分類整理一遍,得費很大功夫。
用木棍頭往牆角一扒拉,吹進來還有文學藝術一類的東西,這裡,我們必須細看。
其中有各種各樣的主義、思潮、風格、流派。有的標明「新」,有的標明「新新」,有的標明「新新新」。有的是真「新」,有的因為沒見過,對我國說是新的,對外國,則是半個或一個世紀以前的舊貨。因為新,有人又好奇,便學將起來:照抄照轉的,把西服改為「中山服」或者長衫馬褂的,西裝上衣縫上塊長布作連衣裙的……反正只要「新」就好,加上一陣炒作,一時身價百倍。
等待又加冷靜時,再仔細斟酌,原來那些吹進來又打著當成新旗幟的,是從舊衣服上扯下來的一塊布;奶油蛋糕加上山西陳醋,怎麼吃也不順口。沒有生活積累,只靠少女時期一點青春躁動作題材,寫來寫去的,無非是「三角」、「四角」,「五角」、「六角」的自我重複。……外國鬧了一個世紀的思潮,我們在幾年之內,重複走了一遍。
現在好像要想一想該怎麼往下走了。
回顧這一二十年,我從來沒有反對和排斥過任何新的東西,但我從來也沒有受到任何「風」的吹動。我深知,作家是屬於時代的,作家不可能不受自己時代、社會、個人經歷和生活體驗的制約。勉強去學,就「畫虎不成」了。我學不了青年作家;他們也不一定學得了我,因為他們沒有我們的歷史磨難。我的一貫思想是:我就是我,我堅持我!我們這一代人的社會經歷,生活體驗,人生價值,註定文藝要去「載道」,要去「載德」。怎麼也改不了,怎麼也「空靈」不起來。
不影響讀者一點什麼,你寫作幹什麼呢?
當我們想想怎麼往前走時,不妨回頭看看歷史。歷史是一部巨大而無情的篩子。它篩選著一切事物,也篩選著文學藝術。在歷史上,什麼文藝作品留下來了,什麼東西被篩下去了,很能說明問題。在歷史上凡是反映社會生活,凡是為人民呼喊,凡是關注時代和社會的,凡是推動了歷史和文化發展的,這樣的作品都留了來了。那些無病呻吟,個人向隅而泣,或者在形式上玩點花活兒,無論中國或外國,同樣都被歷史的「篩子」給篩下去了。在我國的科舉制度中,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們的「八股文」,寫了好幾萬篇吧?可是,留下來幾篇呢?
這幾年的「西風東漸」,吹進來的主要是好東西。即使有些這樣那樣的不良影響,也是我們必須走一遍的道路,也是我們的一部分財富。我們不必責備,也不必後悔。關著門,好像很安全,可是你什麼也看不到,打開門,雖然難免有蒼蠅和蚊子,但你發展了,進步了。歷史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我現在想講一講《省委書記和他的秘書們》的寫作。
文學創作,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習慣。我是比較重視結構的。動筆之前總是把「總設計」想好:每個人物從出場到歸宿,每個重大事件的因果關係,故事發展的重要情節和細節……都有了成熟的想法才開始寫。
這部小說,比起過去我寫的長篇,要費勁一些。原因是我沒有構思好,就打開電腦「動筆」了。
首先是我的主人公沒有構思好。他是一位黨的高級幹部省委書記。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他是挨過整的。沒有經過這些「運動」,既不能表現他的歷史,也不會形成他的性格。這個人物在晚年,重新放出了他的光輝。在改革開放中,他敢為天下先,創造了在戰場上不可能創造的業績。他的業績,不僅在本省,在全國也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的威信很高,儘管有人想推倒他,他泰然自若,巍然不動……他的故事該怎麼發展下去呢?任何事物都有兩重性,成就和威信也一樣:他可能因為成就而驕傲了,也可能因為威信高而專斷了……有許多人經得起困難和挫折的考驗,可是經不起成就和威信的考驗。小說寫了一多半,我才下了決心,讓他經受住了這些考驗。任何領導人都是從平民來的,而且都要回到平民中去。
丟掉官職是容易的,可是丟掉官架子,恢復平民意識卻不容易。我的主人公,始終沒有丟掉平民意識,最後又回到平民中去,這是他自己理想和歸宿。我在寫作中,有作家朋友問我:「現在還有你寫的這樣人嗎?」我說「當然有,沒有我就創造一個。他代表了我的理想。」
其次是題材,我這部小說的時間跨度很大,從「文革」前寫到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后,在文藝創作領域,有四大熱門題材:宮廷戲,反腐倡廉、警匪和情愛故事。宮廷題材看得多了,難免雷同化,公式化,出現「審美疲勞」;警匪題材,我沒有生活;反腐倡廉,我覺得作家們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我肯定寫不出新意,寫不過青年作家。情愛呢?在我過去出版的小說中,也都有情愛故事,但,我寫情愛總是不成功。作家是時代的產物,時代是有局限性的,作家也難免有自己的局限性。像我這樣一個從戰爭的血和火中走過來的人,最關心的是政治,而在政治層面,其中最關心的又黨的作風。有人現在淡化主題,我也暗暗強迫自己淡化一些主題,可是怎麼也淡化不了。這可能是我的缺點,也可能是我的優點。
有作家朋友問我:「現在人們關心的是發財,誰還關心你寫的題材呢?」也可能。
但是,你可以不去關心政治,但是政治卻時時刻刻關心著你。包括你的發財。同時,我也想,每一種題材的作品,有自己的讀者層面。我作品的讀者層面有多大呢?我希望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都關心我寫的這類題材。你了解了其中的運作機制,你做人做事,就知道「必然」;知道了「必然」,你就會有更多的「自由」這就是辯證法。
我既然寫到改革開放,寫到高層領導,就難免涉及到經濟問題。因為本書的主旨不在反腐倡廉,故事中的經濟問題有的「案件」並沒有查清。現在的腐敗案件,從南方到北方,從中原到邊疆,實際發生的腐敗案件,和已經破獲的腐敗案件,是沒有辦法算出比例的。我故事中某些領導的經濟問題,之所以沒有查清,一是因為我的主題和題材不在這裡,二是永遠埋歷史上的謎,是很多的。將來如果我再續寫下去,也許會讓天下大白的。本書也就在這裡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