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張敬懷的新秘書

第三章 張敬懷的新秘書

卜奎到省委報到了。這是由辦公廳單主任通知他的,說是讓他臨時幫助張書記做一段工作,以後再正式分配。

此前,組織部長曾經向張敬懷提出過建議:讓卜奎先在辦公廳作為一般的秘書,考驗一段,看看他的能力,如果稱職,再作他的私人秘書不遲。可是張敬懷堅持,馬上把卜奎調到他的身邊當秘書,以至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們給我配秘書,我相不中;我相中了的,你們又提出這樣那樣的建議,咱們到底誰聽誰的呀!」大有「我意己決,勿庸再言」的氣勢。組織部長還是堅持:「給您當秘書,按任用幹部原則,是要經過嚴格考核的。」

張敬懷說:「他不在我身邊,我怎麼考核他?」但張敬懷也退了一步,目前不算正式秘書,要半年試用期。

單主任找卜奎談了工作,安排食住。總務科長在張敬懷辦公室隔壁給他騰了一間小屋,安了一張床,既是辦公室,又是住室。省委後院就是省委的大食堂,吃飯極其方便。張敬懷又在自己院子中的西廂房,騰出一間屋,也安了一張床。

他也可以住在他家裡。這樣,有什麼事,無論在什麼時候,可以隨叫隨到。張敬懷還告訴卜奎:你如果願意,也可在我家裡吃飯。

此時卜奎的心情非常複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工作做好,是不是會辜負領導的信任。他寫那篇文章時,不過是心中有話,不吐不快,沒有想到,這篇文章竟然在改變他的命運中起了這麼大的作用,他只有好好工作,來報答組織的信任和重用了。

辦公廳單明主任對這個小青年一直不放心。給張書記當秘書,是一個多麼重要的崗位呀!他必須開導開導他。如果工作中出了一點紕漏,他這個辦公廳主任是有責任的。

在卜奎報到的第三天,單主任和卜奎認真的作了一次長談。

單明主任是一位老辦公廳主任了。對工作要求嚴格,一絲不苟。管好省委領導的秘書們,他是有責任的。

首次和卜奎個別談,單主任先說了些歡迎之類的話,然後對卜奎說:「卜奎同志,你過去在地區工作,表現很好。可是你應該知道,在地區和省委,位置不同,工作要求也是有很大區別的。」

「我知道,很怕工作不稱職,做不好,出了錯誤,造成損失。」卜奎低著頭,感到負擔沉重。

「你有了這個想法很好。特別是給張書記當秘書,稍有不慎,出現了差錯,不僅給你個人,還會給張書記造成不良影響。」

接著單主任對他諄諄教導說:「先說這工作能力:因為省委領導管的是本省的或者是有關國家的大事。大事可多了:東、南、西、北、中,黨、政、軍、民、學,農、林、牧、副、漁,文、教、衛、財、貿,秘書雖然不能盡通,但方針、政策方面的基本知識是必須明白的。

「第二是文字水平:因為要替領導起草發言稿,講話稿,工作總結,對上的報告,對下的批示,有時候文件又要得很急,如果說張書記明天要去開什麼會議,做什麼報告,你就得連夜準備,有時還要帶許多資料。秘書需是『筆杆子』,還得是快手。有時需要一夜之間,熬出上萬字的草稿,這種稿子的文筆,既要符合黨的方針政策,又要符合當時的需要。要先請示領導,根據領導的指示精神,再經過自己的思考,寫出的稿子,才能符合要求。

「第三,還必須有很強的綜合、平衡能力。張書記管的方方面面的事很多。

就說每天上邊發下來的,下邊報上來的文件,群眾來信,不要說堆積如山,用尺量是可以說的。張書記沒有時間全看或者細看,這就需要秘書分類整理、歸納,在文件上貼簽,寫出內容提要,供張書記批閱。你不能漏掉重要的,也不能把本來屬於秘書自己可以處理的,再『端』給張書記,浪費領導的時間。

「第四,秘書和書記是領導與被領導關係,但政治上是同志關係,組織上必須服從領導,可是領導也不可能事事都絕對清楚。秘書要服從,而不能盲從。秘書要代替領導做許多輔助性質的工作,但不能『越位』。大事不請示領導,擅自做主是絕對不行的。秘書不僅要做自己業務範圍內的工作,還要關心領導的生活、健康。關心而不是阿諛奉承,……要正確處理這些關係,有許多矛盾和辯證法。

「第五,秘書常常接觸黨的最高機密,對這些機密,要有『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子女』的精神,搞自由主義是要犯大錯誤的。

「第六,當張書記在省里開會時,省委書記的秘書們,也就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沒有事的時候,難免談天說地。一般說來,在領導班子間,有些分歧或者矛盾,是正常現像,絕對的團結是沒有的。平時領導難免對秘書有意無意間,流露出某些情緒。所以,在秘書們聚在一起閑聊的時候,隨便議論和『傳話』,是最忌諱的,否則要涉及領導之間團結的大局。必須做到這一點,要用黨性來保證……,

「不能細說了,這種嚴格的工作要求和複雜的互相關係,有些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要靠在實踐中體會……以後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找我,隨時彙報。

不要怕我麻煩……。當秘書的責任和學問,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清楚的。以後在實踐中你會慢慢理解的。」

卜奎感謝單主任的關懷,並且表示一定按照單主任指示精神,好好工作。

「就談到這裡吧。」

卜奎懷著感激的心情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了。他時常想念老母親,但是,有他姐姐照顧,而且母親轉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當時叫「農轉非」,這是比登天還難的事。這種大恩大德,他怎麼報答呢?所以,他不僅擔當了秘書的責任,同時也負起了張書記的家庭生活的某些責任。張敬懷夫人的身體不好,他陪夫人到醫院看病。張敬懷的小女兒勝美,已經進了幼兒園,每天接送勝美,也是他主動承擔的任務。有時張敬懷的廚師來不及採買,他也提著籃子主動到市場上去。

使張敬懷覺得十分滿意的,還是他細緻而又有條理的工作作風。張書記每天都會收到數十份文件。經過他整理分類:必須經他親自批閱的,卜奎用曲別針別在一起。此類文件,如果涉及到黨的重大方針政策,卜奎都把有關這方面的文件,擺在前邊,供張敬懷閱讀;凡是不太重要的文件,卜奎也歸類在一起,寫上「內容提要」,讓張敬懷一目了然。有些群眾來信,該轉給有關方面的,他別在一起,註明:「建議轉某某單位處理」。有些需要張敬懷去講話的重要會議,他先請示張書記講話的內容提要,然後起草講話稿,讓張敬懷修改。有些不太重要的會議需要張敬懷講話,他就先起草個講話提要,供張敬懷參考。有時,遇到什麼問題,張敬懷也先徵求他的意見。在張書記不太忙的時候,也和他談聊天。

這樣過了不到三個月,他已經成了張敬懷的不可離開的助手甚至成為忘年交的朋友了。

由於張敬懷不替夫人說話,艾榮的職務和待遇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哪怕他向組織部說一句:「你們考慮一下艾榮同志的工作安排問題。」組織部門也會心領神會,一下問題就解決了。「舉賢不避親」嘛!可是張敬懷就是不肯說這句話。

自從女兒下生之後,作為父親的張敬懷幾乎沒有抱過她,親過她。連女兒進省委幼兒園,也是艾榮去聯繫的。所以,女兒對爸爸也少了些父女之情。張敬懷白天上班,開會,晚上回家批閱文件,哪有時間去親親女兒呢?

有一個星期六,卜秘書去幼兒園接勝美。幼兒園離張敬懷的家裡,有四五站路,還需要換一次車。平常只要勝美見到卜秘書去接她,馬上叫著「卜叔叔」,就撲到他的懷裡,跟他回家。可是那天小勝美哭得像淚人似的,就是不跟他走。

卜奎問幼兒園阿姨,出了什麼事?阿姨說:「剛才幾個小朋友在一起議論:看誰的爸爸媽媽官大。有的孩子是吉普車來接,有的孩子是小卧車來接。他們說,用吉普車接自己的,爸爸媽媽不如用小卧車接孩子的官大。有的孩子對勝美說,你爸爸的官肯定不如我爸爸官大。小勝美不服,說,不對!我爸爸的官比你爸爸官大。那孩子說,你爸爸要是比我爸爸官大,你讓他用小卧車來接你,我才信呢?所以今天她等著小卧車來接她。」

卜秘書勸著勝美:「好孩子,跟叔叔走吧。」說著去拉她的手。

小勝美打著滴溜,哭著不肯走。阿姨怎麼勸也不行。沒有辦法,卜秘書只好給車庫打電話。誰知張敬懷因為有會議,車子不在家。這樣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多鐘,才來車把勝美接了回去。

一進門,夫人艾榮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

卜秘書說了細情。張敬懷也聽到了,大發脾氣:「誰讓你用我的車子去接她了?下不為例!」

夫人在一旁也發了火兒:「就顯得你革命,就表現你艱苦樸素!車子閑著也是閑著,接接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

張敬懷說:「你懂得什麼!用車接接孩子,本不是什麼大事。你知道這在孩子的心靈里,種下什麼種子?小小的年紀,就用爸爸的地位和人家攀比,養成優越感,虛榮心,出人頭地的品行……等我們蹬腿一走,她能幹什麼?不會有出息的!」

夫人說:「我們嫁給你這個首長,不僅沾不著光,為了你的『革命』,連我的工作安排都得低人三分!」

勝美在旁邊聽著,也噘著嘴表示不滿。

卜奎知道張敬懷的夫妻不和,他們的分歧,雖然並不隱瞞卜奎,但,人家的家務事,作為秘書的,從不插嘴。一旦他們吵嘴,卜奎便躲進自己的小屋裡。

隨著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的貫徹執行,各條戰線都在糾「左」。一九六二年初,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七千人大會。由於張敬懷過於疲勞,生了一場病,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所以張敬懷沒有能夠參加這次在黨的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會議。他一出院,就讓卜奎把大會文件找來,他一件一件,一字一句,認真閱讀著。

這是一次總結大躍進以來歷史經驗教訓的會議,是一次令人感到鼓舞的會議,也是實事求是要人敢於發表意見的會議。

張敬懷認真閱讀了「七千人大會」的所有文件,包括中央領導同志的講話,各個中央部門領導的發言,會議簡報。不是看一遍,而是看了好多遍。會議的精神是在總結經驗的基礎上,糾正『左傾』錯誤。

張敬懷閱讀七千人大會的文件時,使他特別感動的是劉少奇在大會上講話中的那一段話:

劉少奇說:「我看在座的同志應該是有經驗了吧!餓了兩年飯還沒有經驗?鐵路還要修幾萬公里?『小土群』還要搞那麼多嗎?工廠還要開那麼多嗎?還捨不得關廠嗎?還捨不得讓一部分工人回去嗎?……恐怕應該得到經驗教訓了。農民餓了一兩年飯,害了一點浮腫病,死了一些人,城市裡的人也餓飯,全黨、全國人民都有切身的經驗了。回過頭來考慮考慮,總結經驗是時候了,再不能這樣搞下去了。」

關於造成這幾年困難的原因,劉少奇說:「這裡提出一個問題,這幾年發生的問題,到底主要是由於天災呢,還是由於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呢?湖南農民有一句話,他們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我也問了幾個省委幹部,我問過陶魯笳同志:在你們山西,到底天災是主要的,還是工作中的缺點錯誤是主要的?他說,我們工作中的缺點或錯誤是造成目前困難的主要原因。河北、山東、河南的同志也是這樣說的……」

這幾年,我們工作中一出了錯誤或偏差,總是講「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

就這一問題,劉少奇同志說:「過去我們經常把缺點、錯誤和成績,比之於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現在恐怕你不能到處這樣套。可是,全國總起來講,缺點和成績的關係,就不能說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恐怕是三個指頭和七個指頭的關係。還有些地區,缺點和錯誤不止是三個指頭。」

劉少奇在報告中有一段痛心疾首的話:「應該把我們這些年來所犯下的錯誤,對老百姓所欠下的債務,血淚的教訓,刻成碑文,立在每一個地委的大門口,每一個省委的大門口,直至立在中南海的大門口,讓我們的子子孫孫,牢記住我們的錯誤,保證世世代代,決不重犯!」

張敬懷讀到這一段,不禁熱淚盈框了,多麼尖銳!多麼深刻!

張敬懷又細讀毛主席的講話,毛主席沒有就大躍進以來的問題講話,而是講了一個民主集中制問題。

現在回想,彭德懷老總在廬山會議上的「萬言書」和多次發言,是有先見之明的,是對的。從中央到地方,在「反右傾」鬥爭中,定的「反黨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先後都平反了。令人感到有趣的是: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成立有「專案組」。在認定這些人是什麼「分子」的時候,根據專案組整理的材料中,說「像這種言論」是典型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現在平反時,還是這份材料,又認定「這是典型的冤假錯案」,同樣一個人,同樣一份材料,卻得出了截然相反的不同的結論,僅僅是專案組的悲哀嗎?有人竟然先後當了兩當了兩次典型,「右傾機會主義」的典型,敢於說真話的典型!實事求是的精神哪裡去了?

可是,這次七千人大會卻沒有涉及彭德懷老總和「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問題。這是張敬懷最關心的問題。自己過去之所以受批判,是和彭德懷的問題有密切聯繫的。現在組織上對自己的批判和調離部隊,難道不該有個說法嗎?

目前省委為了貫徹七千人大會精神,對下邊定的所謂「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紛紛平反了,自己該怎麼辦呢?要不要向上級申訴呀!他百思百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措施。他身上仍然壓著一塊石頭,就是他真的犯過「錯誤」,現在也應該給一個「說法」呀!

張敬懷正在想心事,卜秘書拿著一羅文件進來了。

卜奎從中抽出黨校一份報告,說:「為了貫徹七千人大會精神,省委在黨校辦學習班,短期輪訓幹部,時間是兩個月。主要是讓大家就這幾年我們的工作,總結經驗教訓。後天,第一期開學。黨校請張書記做一次報告,也算是開學典禮。

如果張書記同意,我就告訴他們。需要我起草個稿子,請張書記把基本精神講個綱要,便於我起草講話稿時把握方向……」

這幾天,張敬懷苦思冥想的結果是:自己雖然受了批判,但是並沒有給自己立什麼「案」,也沒定什麼「性」。那麼,既然沒有立案,又未定性,當然也不在平反之列。即使給他一個「說法」,他也不可能再調回部隊了。況且,這一段他在地方工作,已經熟悉了情況,工作很順手,不管是省委領導班子的同志們,還是他分工的下屬部門的同志們,對他也格外尊重。他的思想感情已經完全投入省委的工作中了。既然如此,自己不可能也不想回部隊,那麼寫一個什麼「申訴材料」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他有點想開了。

可是張敬懷的思路,繼續發展下去:他從蘇區的「肅反」,想到延安的「搶救運動」,又想到大躍進和廬山會議。個人受點什麼委屈事小,接受幾十年極左路線的教訓事大。關於自己的受批判,還是以不聲不響為好。現在中央既然要大家講話,讓大家「出氣」,那麼所謂「出氣」的目的,是為了總結經驗,自己還是寫一份更有價值的材料為好。

關於要去黨校講話的問題,他雖然有許多話要說,但覺得自己現在講什麼,都不是適當場合。中央在七千人大會上,號召大家出氣。如果他去講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會把握不住分寸,還是不去講的好。便對卜奎說:「你告訴黨校,我沒有時間。讓他們請別的省委領導講話吧。」

卜奎說:「好的。」

張敬懷又沉思良久,說:「我現在所考慮的不是到什麼地方做報告、髮指示的問題。最近,我想了很多或者說是更大範圍和更長時期的問題,我想和你談談,讓你找些資料,幫助我起草一份文件。」

卜奎說:「我不知道能否完成任務……」

「你聽我慢慢講。」

然後張敬懷和卜秘書做了一次促膝談心。這次談話不是張敬懷和秘書,也不是上下級之間,而是同志和朋友之間才有的談話。

他從自己在江西故鄉當放牛娃想起,想到蘇區「肅反」的血腥事件,想到延安的「掄救運動」,又想到大躍進,想到廬山會議,三年困難……他感到,幾十年來,「左傾」路線的錯誤。對黨造成的損失太大了。最近在一份簡報上,他看到一個基層幹部的總結髮言中的一段話。那幹部說:「人們為什麼要犯左的錯誤呢?在觀念上認為,」左「是方法問題,」右「是立場問題。」左「邊是棉花坑,」右「邊是大糞坑,掉在」左「邊坑裡,萱騰騰;掉在」右邊「坑裡臭烘烘。這真是一語道破的至理名言。可見糾正『左』的傾向,還需要花費大的力氣。

那麼自己要寫的材料,就不要從個人問題出發,而是要從更長的時間,總結出一點歷史經驗,寫一份「意見書」,供中央領導參考……

要使自己的材料具有說服力,得舉出許多例子,得找出許多歷史文件。這就必須要卜奎秘書參與了。這是他決定和卜奎深入談一次話的根本原因。

那天晚上,他把卜奎留在家裡,泡上茶,讓卜奎坐下來,輕聲細語地說:「卜秘書,我想和你細談一次,你要幫我整理一份大材料。」

卜奎感到,現在在他面前的張書記,不像是一位領導,而是像同志一樣和他談心的兄長。

「請張書記吩咐。」

張敬懷停了一刻,問:「你知道蘇區的『肅反』嗎?」

「知道一些。」卜奎答。

張敬懷有點疑惑:「你這麼個年紀,怎麼會知道?」

「聽老同志說過一點。」卜奎答。

張敬懷接著說:「蘇區的『肅反』,肅『AB團』,肅『改組派』,我們殺了自己很多同志。」

「嗯?」

卜奎睜大了眼睛,張敬懷接著說:「不僅那時,就是到現在,誰也不知道所謂的『AB團『,『改組派』,到底是什麼,他們在哪裡?」

卜奎認真聽著,感到了極大的震撼。

「我曾經被『肅』過,你相信嗎?」

「我無法相信。」

「你想一想,一個窮放牛娃,十五歲參加革命,我知道什麼是『AB團』,改組派?可是,有人說我是『AB團』。也沒有怎麼審問。在一天夜晚的行軍路上,差一點沒有把腦袋丟掉。後來,我逃跑了。往哪裡去呢?我思慮再三,回家,見著白狗子,也難免一死。逃跑,也無處可去,反正,我是被冤枉的,幹革命受點冤枉是難免的,活著還得幹革命。只要我回到部隊,會說清楚的。這樣我就攆隊伍去了。沒有想到,經過這麼幾十年的戰爭,居然沒有犧牲,還熬出來個將軍!」

張敬懷苦笑了一下,卜奎覺得驚心動魄。

「你知道延安的『槍救運動』嗎?」

「也是從老同志那裡聽到一點點。」卜奎答。

「那時,我在敵後,先是當營教導員,後來當了團政委。沒有受到觸及。那年春天,從敵人佔領的北平,跑過來一批學生。經人介紹,處了一個對像。後來,我把她送到延安學習。可是她被當做特務,給『槍救』了。從此,我們就斷了關係。當時從敵占區到延安尋求革命的知識分子,被『槍救』的,也不知道有幾百幾千人,全是假案,冤案,錯案。又過了十多年,認識了你這位艾阿姨。」

張敬懷又停了很久,雙方都陷入深思之中。還是張敬懷問:「我在『反右傾『運動中,受過批判,你知道嗎?」

其實,卜奎從別的秘書那裡,聽到了一點,但他說:「不知道。」

「我講給你聽。」於是,張敬懷把自己在廬山會議之後他受到的批判,像對老朋友那樣,講給自己年輕的秘書聽。接著張敬懷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我現在想做一篇長文章,不在於給自己』平反『什麼的,而是想總結一下歷史經驗。在習慣上,在一般人們的心中,好像左比右好。其實,幾十年的革命和建設實踐證明,左並不比右好。左傾路線所造成的損失,要比右大得多。同時,我們過去所批判的許多』右『,並不是真正的右,反而是馬列主義。我想從歷史上擺許多歷史事實,來說明這個問題。……」

張敬懷停了一刻繼續說:「過去,我是不敢寫這麼一篇文章的。因為從全黨的情況看,大家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現在,從七千人大會的精神看,從全國、全黨的氣候看,我覺得,大家都覺悟了。我做這篇文章也是時候了。我想極左路線給我們造成這麼大的損失,只要我們不健忘,起碼在二十年內,我們這些老傢伙在世時,是不會再重複了。但是我們要給下一代人留下些資料。反面經驗也是財富呀!」

「我能幫張書記做些什麼事情呢?」卜奎往前探了探身子。

張敬懷說:「我要寫文章的基本思路,立論根據,總體結構,我已經想了很久,問題是缺乏具體材料。特別是有關檔案,我手頭沒有。我給你的任務是,到中央蘇區,鄂豫皖蘇區,找一些當時在肅反中的大案,要案。之後,你再到延安去一趟,把當時』搶救運動『中的檔案材料找幾份。至於,找什麼材料,以哪些大案、要案為重點?我給你開了個單子,你按著單子去找檔案。介紹信呢?一是由省委組織上開一份,我個人再給你寫幾封個人信件。凡是我讓你去的地方,無論是當地的軍區,省委,地委,軍分區,都有我的老戰友。他們一定會全力以助的。你不必告訴他們做什麼用,只說是為了給一些老同志落實政策。你回來后,關於大躍進以來,極左路線造成的損失,材料都很現成。隨用隨拿就可。」

張敬懷說到這裡,打住了。

「因為我的文章能不能寫出來,寫得怎麼樣,我也沒有把握。即使是寫出來,也只是一個』意見書『,內部材料。這事,你不可對別人講。」

「那自然。」卜奎說,又問「我什麼時候出發?」

「你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一下。下星期就出發吧。」

一個月後,卜秘書回來了。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凡是張敬懷開列單子上所要的檔案材料,基本上都有了。於是張敬懷除了處理日常工作,便沒日沒夜地投入到寫他的文章中去了。

一天晚上,張敬懷正在潛心寫文章,夫人艾榮進來了。張敬懷一回頭問:「有事嗎?」

夫人有點生氣:「廢話,沒有事就不能來你這屋?」

張敬懷見她進來,趕忙把正寫的文稿合上。

艾榮說:「你防賊呀!」

張敬懷語塞了。

張敬懷是屬於那種黨性極強的黨員。無論什麼事,凡是黨內的機秘,不該讓夫人知道的,他對夫人是一句話都不講的。什麼人能看黨內什麼文件,是有嚴格級別規定的,不該夫人看的,他總是鎖在保險柜里。這次他寫的是一篇文章,本來不是黨的文件。艾榮便走近辦公桌,他也只能任其翻閱了。

夫人看那標題是「關於如何從根本上防止極左路線回潮的建議」。夫人又翻了幾頁紙,笑著說:「你又犯老毛病了是不是?才幾天沒挨整,心中痒痒了?」

張敬懷不喜理她,這些重大問題是無法和她討論清楚的,只說了一句:「什麼話!」

「這麼大的問題,你胡說什麼!上有黨中央,毛主席。中有各級黨委、政府,下有廣大群眾。難道你比黨中央毛主席都高明呀?」

「我並不覺得比黨中央、毛主席高明。可是我有我掌握的情況,我有我看問題的角度。問題提得對不對,可以供領導參考嘛!」

「我看你五九年挨整還沒挨夠,又多嘴多舌!」

這話又揭了張敬懷的瘡疤。但他不想再說什麼,在一旁喘粗氣。

夫人又說:「勝美髮燒了,三十九度,你知道不知道?」

「嗯?」

「你白當這個爹了!什麼時候關心過孩子!」

「上醫院看看嘛。有大夫呀!」

「現在是晚上十點,黑天半夜的,怎麼去?」

「叫個三輪嘛。」

「你不是有車嗎?讓出一趟車嘛。」

「老百姓生了病,沒有車,就不去醫院了?」

這時卜秘書進來了。卜奎知道張書記從來不讓為家屬私事出車,張敬懷不發話,司機也不敢出車,對艾榮說:「這事交給我吧!」

他們出去了。卜奎個別給司機說了說,司機通情達理,悄悄把車子從後院開出,沒有敢鳴喇叭。

黨校一再來請張敬懷在第一期學習班的開學典禮上講話,實在推辭不掉,他還是去講了話。

張敬懷沒有拿稿子,侃侃而談:這幾年,在各條戰線上,我們都做了不少荒唐事,還不讓大家說話。說大話、假話者,陞官;說真話,實事求是者,挨整。

上上下下都有一股氣。「七千人大會」,不是讓大家「出氣」嗎?。我本著這個精神,也號召大家「出氣」。中央對「出氣」規定了五個「不」:即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挖根子,不打棍子,不裝袋子(裝檔案袋),大家俗稱不搞「五子登科」。我認為還要發展一下:無論誰發言,無論講什麼,也無論對錯,不做紀錄,不搞錄音,即使說了錯話,也不搞大批判,要人講話,要讓人把話講完,也不要搞所謂批判性的「大辯論」,成了「十不」。這樣有助於發揚民主,讓大家暢所欲言。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如果當初,有這十個「不」,我們就不會犯那麼多的錯誤,就不會出現三年困難!……

張敬懷的講話,不斷為掌聲打斷,大家真覺得民主的春天到來了。張敬懷自己講完話,心裡也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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