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從人們的著裝上看,夏天的味道,已經不淡了。刮進上江市的風,不管是直行,還是繞道兒走,濕度和暖度上的變化,已經很容易被行人裸露在外的皮膚感受出來。
這個季節,也是多發病的季節,走在大街小巷,或是步入某一個住宅區,某一幢辦公大樓,某一家超市,某一座大酒店,你隨時都能看見咳嗽的人,擤鼻涕的人,迷迷糊糊的人,光打招呼不握手的人,死活不抽對方煙的人,聽說上江市一些醫院和藥店里的板藍根,這幾天出現了脫銷現象。
後來人們才知道,那些從醫院和藥店里消失的板藍根,都給促銷空調的店家弄去了,作為贈品,捆綁到了他們的空調上,只要你購買一台空調,店家就會贈送你十包,或是二十包三十包板藍根,運氣好的話,五十包六十包也能撈到手,搞得一些市民罵著罵著,就笑了起來,都說這件創意不凡的舉動,等過了這個夏天,准能成為上江市美麗的傳說。
在能源局機關大樓里,今年的流感病毒,已經把許多人撂倒了,弄得大家整天沒有精神氣,昏昏沉沉,喝了迷魂湯似的。
這個周末,鄒雲按計劃要回北京,愛人秦曉妍前天打來電話,說是要買車,得跟他商量商量。這件事讓鄒雲很鬧心,他覺得秦曉妍此時買車,不合時宜,過於招風,萬一多事的人,把秦曉妍的車與自己官職扯在一起嚼舌根,沒邊沒影的話,就會咕嚕嚕冒出來,烏七八糟的說法,一旦傳到部領導耳朵里,負作用可就大了,會叫人產生這樣的錯覺,就是鄒雲在上江,活得很滋潤,很瀟洒嘛,說給老婆弄輛車,就弄了一輛。
可是現在,鄒雲沒法硬著頭皮回北京了,教育處副處長賈地亮的老伴兒,被查出了乳腺癌,住進了醫院,鄒雲要去探望。
鄒雲給秦曉妍打了電話,說清了不能回去的理由,順便也講了一下自己在她買車這件事上的不同看法。
秦曉妍老大不高興,反駁道,我拿自己的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我招誰惹誰了?噢,照這麼說,今後你官當的越大,我就越應該窮酸唄?什麼事嘛,這你要是當上主席總理什麼的,我還得回爐了呢!算了,你不回來,就不回吧,你當你的官,我買我的車,都是有理想的人,那就誰也別妨礙誰的事了,拜拜!
鄒雲搖搖頭,但他並不埋怨秦曉妍,人家說的沒錯,人家拿自己的私房錢錢買車,幹嘛非要看你的臉色行事?幹嘛非要顧及你的生存環境?
兩口子怎麼了,人性里的某些東西,就算是夫妻,也不能互展,更不能共享,因為那些東西是融於基因中的隱私,隨其生,與其亡,不可能離體,不可能被另一個生命,以任何形式分享!
這跟挑別人的毛病——天性;護自己的短——本性的道理沒啥兩樣。
撂下秦曉妍的電話,鄒雲坐進沙發,無可奈何地看著窗外。
大約半小時后,鄒雲換了一臉表情,拿著一束鮮花來到了醫院。
自從來到上江,鄒雲對醫院這個特殊的社會場所,感覺越來越複雜,認識也比從前深刻了,他感覺醫院這個地方,不僅是肉體傷者的落錨地,也是精神受難者的駐足驛站,難怪李漢一能住下去。
在醫院裡,政治、經濟、商業、情感、頹廢、絕望,以及各種交易的氣息,隨時都可能從不同患者身上散發出來,醫院是這個年代里,最容易讓人找到人生幸福和心靈磨難的地方!
鄒雲來探視賈地亮老伴兒,其實也是借一張病床,跟賈地亮親近親近。
鄒雲如此把就要退休的副處級幹部放在心上,倒也不是在拿賈地亮的名聲作秀,這裡面有著不被人知的緣由。在鄒雲來上江前,蘇南曾把賈地亮作為重點人物,交待給了鄒雲,說賈地亮誠實可靠,善解人意,又有工作經驗,讓鄒雲在遇到難事的時候,多找他請教。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鄒雲遇到麻煩事時,之所以沒有去打擾賈地亮,自然是有考慮。鄒雲認為,像賈地亮這樣資深,而且又有人緣的人,你不能輕易使用,在關鍵時刻,用那麼一次就可以了。
鄒雲原以為,賈地亮老伴兒樂觀的人生態度,這回有可能被乳腺癌統統收走,變成一個喪失生活信心的人,誰知這個女人,除了體重減輕了一些外,臉上的笑容,一點也不比從前少,根本就沒拿身上的病,當痛苦去呻吟,還說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得病?不得病,就不是地球人了,臨了還拿鄒雲逗笑話,說你要是不抓緊時間,去我家裡吃一頓鮁魚餡餃子,你就不會明白什麼是五星級的人生幸福,笑得鄒雲露出了滿嘴白牙。
如果一個人天性樂觀,那麼她眼中的死亡,也會是五彩繽紛的!
走出醫院時,鄒雲這樣想。
今天是星期日,明園小區里,出奇的安靜,鄒雲一覺睡到中午。
他來到窗前,挑開窗帘,一片陽光,嘩地衝進屋來,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縫起來,順勢抻了一個懶腰。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明園過夜,感覺良好。
昨晚在招待所,鄒雲上網和龔琨聊了一個多鐘頭,有去她那兒過夜的意思,可後來這個念頭,並沒有把他的興奮勁*起來。到了十點多鐘,他才從網上下來,打開電視,剛看了幾眼,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住所,而且過去住一夜的慾望,一躥老高,於是他就打的來到了明園。
鄒雲沖了一個溫水澡,吃了一碗速食麵,之後來到辦公室。
鄒雲打開電腦,找出寫了半截的《企業形象載體透視》論文,從頭看起來。這篇論文,是他來到上江兩個月時開筆的。
到了三點多鐘,黨辦秘書小姜,來到鄒雲辦公室。
鄒書記,你今天也加班啊?小姜笑著問。
這麼說,你今天也沒休息?鄒雲看著他問。
小姜道,我,小高還有王科長,加班趕鄒書記你上星期三,布置的那個對外交流彙報材料呢,昨天我們也都來了。
鄒雲想起了布置這件事時的情形。這個材料是部里要的,下星期四,就得送到北京。
辛苦你們了。鄒雲說,活乾的怎麼樣,還順手吧?
小姜道,基本上完了,正順呢。鄒書記,我現在去給你拿一份來。
鄒雲擺了一下手,不用了,我跟你過去看看。
黨辦秘書科的門大開著,鄒雲來到門口,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撲面而來的涼氣,放在牆角的櫃式空調機正在工作。
鄒雲的目光往屋裡一送,看見小高和王科長,一個在機子上,一個忙於案頭,全都背對著屋門。
小姜剛要開口,不料王科長先出了聲,傻小子,鄒書記沒在辦公室吧?還說你耳朵靈呢,靈個屁,鄒書記回北京了,你小子,老老實實幹活吧。干好了,鄒書記興許能讓你,當他的貼身秘書。說到這,王科長也沒回過頭來。
鄒雲看著小姜,小姜的臉,騰一下紅了。
鄒雲至今還沒配跟班秘書,這對黨辦的秘書們來說,個個心裡都有盼頭,哪個不想從誰都侍候的公用秘書堆里鑽出來,貼到勢頭見好的鄒書記身上呢?鄒書記就是從秘書堆里走出來的人,當秘書,就要當到鄒秘書那個份上。對於這一點,黨委辦公室里想進步的秘書,尤其是像小姜和小高這樣的年輕秘書,心裡都格外有數,因而說,平時在能使上勁的工作上,他們全都暗中發力,爭取先開花,快結果,早一天被鄒書記採摘。秘書們的這種心態,鄒雲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近來他在使用秘書這件事上,也動了一些心,對重點對象,還留意觀察過。
像鄒雲這樣的領導,到了應該配備跟班秘書的時候,你要是還遲遲不動作,身邊的秘書們,難免會嘀咕你不給他們機遇,而外人則會認為,你迴避秘書,十有*是因為個人隱私多,要麼就是常有幕後交易,身邊跟個秘書不方便,總之是覺得你不正常,沒問題也有問題。這是鄒雲在當秘書時候悟出來的,所以說鄒雲能把握住配備秘書的最佳時機。
小姜帶著怨氣,沖著王科長的後背,大聲說,鄒書記來啦!
轉一圈回來,就正局級了你,我說行呀,你小子!說著,王科長才把屁股下的椅子轉動,臉露在了鄒雲的視野里。
鄒雲滿臉微笑,而王科長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尷尬里透出驚慌。
鄒書記——王科長起身就往門口走。
我說你倆,別鬧了行不行?就這點活了,趕緊干,幹完拉倒!目光還在電腦屏幕上晃動的小高說。
嘿嘿,鄒書記,我還以為,您回家了呢。王科長握住鄒雲的手說。
看出來了,你是真投入到材料里去了。鄒雲道。
聽到鄒雲的聲音,小高的屁股像是坐到了彈簧上,蹭一下竄起來,由於動作幅度過大,晃得一條眼鏡腿,從耳根掉到了嘴邊,樣子很滑稽。
王科長拿來一份列印的彙報材料,虔誠地說,鄒書記,這是最新一稿,您現在有空看嗎?
鄒雲接過來,掃了一眼說,我就不看了,幾位都是局裡的筆杆子,高手,還能出次品?等星期一上班,叫你們劉主任,看看就行了。再說這個彙報材料的初稿,前幾天你們劉主任,拿給我看過,用攝影人士的話說,就是底片清晰度好,放多大,都沒有問題。
小姜撓著頭說,鄒書記,你真幽默。
是不是該放鬆一下了,我說同志們。鄒雲說,哎王科長,好像你們幾個都會打橋牌,咱們打會兒橋牌怎麼樣?
王科長聽了這話,臉色才有所好轉,緊忙說,鄒書記,我們早就聽說你的橋牌,打的沒治了,今天我們幾個,跟您學學。
小高已經把撲克牌找來了,他在用眼睛問王科長,下一步該怎麼辦?
鄒雲看了一眼小高手裡撲克說,去我辦公室吧,我那裡有新牌。
小高和小姜,跟著鄒雲先出了屋,王科長穿上襯衣,拿起桌上的半盒紅河,剛要往口袋裡揣,想想又放到了桌子上。
操,鄒書記不抽煙。王科長自言自語。
橋牌打到近五點鐘時,范久鳴的聲音,從鄒雲的手機里冒出來。
忙什麼吶鄒書記?
你好范書記。鄒雲沒起身,示意坐在他上手的王科長出牌。
范久鳴問,我說你沒回北京吧鄒書記?
沒有。
那好,晚上請你吃飯。
鄒雲看了看身邊的三個人,提高了嗓音說,不行呀范書記,我正在開會呢,會議議程,包括晚飯。謝謝范書記,改日吧。
真沒空?范久鳴問。
抱歉,范書記,該我發言了。
幾位秘書,臉上都憋著笑。
掛斷電話,鄒雲問,是該我出牌了吧?
小姜差點沒樂出聲來。
小高和王科長,互看了一眼,臉上升起了暖融融的*。
鄒雲笑著打出一張牌。
在這個休息日里,當著這幾個秘書,鄒雲算是徹底把自己放鬆了,並且在橋牌上,還打出了一些久違的小資感覺,這種深埋在記憶里的感覺,讓他對眼前的現實感到陌生。
王科長愛人打來電話,開始口氣挺橫,說你不回來做飯,還不回來吃飯呀!等聽說他正跟鄒書記一起打橋牌,口氣立馬溫柔了,啊,那你就陪鄒書記,好好玩吧。
好好,一定,我一定請鄒書記吃晚飯。王科長舌頭一轉向,就把愛人的話給篡改了。
他愛人也夠機靈,追上話說,對對,你晚上要請鄒書記吃飯,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你不要錯過了,花多少錢,都別心疼,回頭我給你報銷。
合上手機,王科長沖鄒雲笑著說,鄒書記,剛才是我愛人,大家長作風,把晚飯的事,都給我安排了。
小高看了小姜一眼,小姜愣了一下。
鄒雲瞄一眼牆上的石英鐘說,唔,都六點多了,就到這吧,晚上,我請你們三個去吃湖南菜。
王科長開著藍色桑塔納,鄒雲指路,來到城西一家名叫毛家灣的酒店。上江市委組織部長,曾請鄒雲來過這裡。
四個人進了一個包間,坐下后,鄒雲說,幾位感覺一下,他們酒店的毛氏紅燒肉,會讓人覺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在我們身邊。
點過菜,一壺*茶,就上來了,還有一小碗冰糖。
鄒雲喊住服務員,指著冰糖說,請再給我們上兩碗。
王科長,小高和小姜,都不解地看著他們的領導。
鄒雲要三碗冰糖,是打算做一個小測試,感覺一下這三位秘書的內功,好為日後選跟班秘書,做一些基礎了解。
桌上已經擺了三碗冰糖。鄒雲把三碗冰糖,分到他們三人面前。
鄒雲說,咱們玩個小遊戲,就是看看你們,誰能猜到我平時喝*茶時,是怎麼加冰糖的。要是有兩個人以上猜中,今天我買單;要是只有一個人說對了,或是你們三位全都猜錯了,那我今天就白吃了。三位說,行不行?
三個人交換了眼色,沒人反對。
鄒雲說,那就借你們面前的空杯,同時開始操作吧。
這三位,實在是猜不到這個遊戲的真實目的,他們只是憑感覺,意識到這個遊戲里有名堂,於是個個心裡撲騰,表情謹慎,時不時還拿眼角餘光,窺視一下別人。
王科長把小碗里中等大小的冰糖塊,都挑了出來。
小姜呢,撿出了最大的冰糖粒。
小高像是拼了,一陣猶豫不決后,索性一勺子挖下去,不挑不揀不琢磨,就是這一下了。
現在這三個人,全都屏息望著鄒雲。
鄒雲從他們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們的複雜心情,有心不再把這個測試做下去,但他馬上就把這個念頭,掐死在了萌芽狀態,他認為這種時刻,在這種事上心軟,是毫無意義的,不成大器的素質。
再請幾位講講,剛才你們選材的根據是什麼?鄒雲說,臉上很平靜,順著來吧,從王科長開始。
王科長把放在桌上的左手拿下去,下意識伸進褲兜,摸了半天才想起來,因為鄒書記不抽煙,煙就沒帶來。他清了一下嗓子,說,鄒書記,我挑的冰糖,大小均勻,注重的是品相。
鄒雲點點頭。
小高臉一紅,知錯認錯的口氣說,我沒挑,我覺得茶水一倒進杯子里,什麼樣的冰糖,都得融化沒了。
鄒雲同樣點點頭。
輪到小姜了,他先是沖鄒雲笑一笑,藉此穩定住一直不穩定的情緒,然後說,鄒書記,我剛才沒多想,就是憑感覺,把塊大的冰糖,都挑了出來。
鄒雲還是點點頭,然後身子往後一仰,拖著長腔說,看來,今天的買單人,只能是我嘍!
王科長翻一眼小高,小高斜一眼小姜,小姜鎖著眉頭,三人臉上的表情,清一色困惑,似乎都沒搞明白鄒雲因何要買單?輸贏的細節,對錯的答案,究竟在哪裡?他們再次把目光,投進讓他們勞神,叫他們不安的杯子里,感覺那些冰糖粒,正在發光,很白很冷的光,小姜禁不住激靈了一下。而小高,這時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想把桌子掀翻。只有王科長,還在用研究的目光,在鄒雲臉上尋找著什麼!
直到鄒雲的手機響起來,這三位秘書,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在哪裡?告訴你,七點鐘,世界盃決賽,德國對巴西,你看嗎?
電話是龔琨打來的,於是鄒雲就有了時間概念,此時是二OO二年六月三十日,第十七屆世界盃足球賽決賽,在日本的橫濱舉行!
能源局領導幹部廉政責任互動實施后,第一個撞到槍口上的人,是通訊處一個跟鄒雲同歲的副處長。與副處長互動的肇事者,是他們的辦公室主任,私自開公車回老家,半道上翻了車,一家三口,全部遇難。
那天上午,年輕的副處長,來到鄒雲辦公室。
此前一天,在局基地各單位領導每周例會上,鄒雲的陀螺儀臉,拉得老長,等馮仲講完了幾件具體事,他拿過麥克風,就通訊處車禍的事,發了一通脾氣。
鄒雲剛開口,大家就坐不住了,因為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鄒書記,在這麼大的場面上,發這麼大的火。
這起翻車事件,不是偶然的,它說明有些單位管理混亂,假公濟私現象嚴重,主要領導安全意識淡薄,拿生命當兒戲!說到這,鄒雲長嘆一聲,環視了一下會議室。
會議室里,一點雜音也沒有,馮仲捏著下巴,目光定在鄒雲臉上。
鄒雲接著說,損失一台車,沒什麼,車再貴,終歸是有個價,有價就好說,可那是三條人命啊,同志們,其中還有一名小學生,我是為這個難過,為不能復活的生命惋惜!以人為本,作為一個現代企業,不把這個理念融入進去,你還談什麼企業文化底蘊?還談什麼觀念轉變?還談什麼國際競爭意識?還談什麼市場佔有?還談什麼……以人為本,人是創新的主體,人是利潤的載體,員工的集體智慧,是企業獲得發展動力的關鍵因素!沒有優秀的複合型人才,沒有先進的科技手段,作為一個國有大企業,在千變萬化的市場競爭中,你拿什麼去參與競標?怎樣應付隨時都有可能到來的生存危機?
停在此,喝開水,接著說,我想大家都還知道,去年我們局在海灣地區,眼睜睜看著一塊到了嘴邊的肥肉,硬是讓帕希姆跨國集團搶走了。為什麼?是我們的職工不夠敬業?是我們的機械設備不夠先進?還不僅僅是因為我們的管理意識和手段,不能與國際化大工程的管理模式接軌;我們大多數不怕苦不怕流汗的員工,還不能用簡單的外語跟業主對話,我們就這樣在國際市場上,丟掉了一項近兩億美元的大工程,這個活生生的教訓,難道說還不夠慘痛嗎?
馮仲吐出一口煙,透過眼前的煙霧,斜視著停下來喘粗氣的鄒雲,目光格外複雜。自從那次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過麻將,馮仲就經常在一些場合上,用這樣的複雜目光窺視鄒雲。
鄒雲提了一下衣袖,繼續往下說,我想請各位領導,都睜大眼睛,看看擺在你們眼前的這個能源局,究竟還是不是計劃經濟時期的那個能源局?二十餘萬職工和家屬的日子,到底有沒有過到小康水平?我想這其中的苦,其中的難,你們誰也沒有馮局長心裡有數。可是作為一家之主,馮局長靠誰來實現本屆領導班子的工作目標?還不是靠在座的各位嗎?我今天在這裡,無意於教訓大家,我不過就是拿已經發生的事情,發一點感慨,提醒大家注意的同時,我們局領導班子,也在此重溫一次我們的責任,還有部黨組對我們的信任,能源局全體職工對我們的期望……
副處長說,鄒書記,昨天例會的內容,我們處長回去后,就傳達給我了,我昨晚考慮了大半夜。
鄒雲打量著眼前這個因缺少睡眠,臉色顯得有點疲倦的同齡人。他回憶了一下,猛然想起來,眼前的這個副處長叫包志朗。有一次,鄒雲去通訊處走訪,在座談會上,給他提過問題。
鄒雲想,不管他今天是胡鬧,還是說軟話,在原則問題上,自己都不能退讓半步,不然廉政互動,就很難往下推行了。
包志朗拿出一支煙,舉著問,鄒書記,可以嗎?
鄒雲說,我這裡沒講究。
包志朗點著煙,抽了一口道,鄒書記,我是主管領導,在這起車禍中,我應該負什麼責任,我心裡明明白白。說實話,百分之百把這件事的責任承擔下來,我多少有點想法,起碼也是不習慣吧。
鄒雲聽了他這番話,心裡有點不愉快,尤其是對他最後那句話,起碼也是不習慣,也是不習慣是什麼意思?那你都習慣什麼呢?
包志朗苦笑說,不過你放心鄒書記,我今天來,不是跟你鬧情緒的,心裡的委屈和矛盾,來之前我都處理完了。鄒書記,不是恭維你,你在能源局,能有這樣的舉動,看來你是想干一番事業。還有,鄒書記你在這件事上堅守的態度,我大體上也能猜到,倒不是說你手裡的槍,非要打我這隻出頭鳥,這件事就是放在任何人身上,你鄒書記,都會公事公辦,因為這是廉政互動邁出的第一步,處理的意義,要遠遠大於處理形式。
這時黨辦的王科長,在門外敲門,鄒雲向包志朗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然後說,請進!
王科長送來的是一封公函。
王科長走後,鄒雲給包志朗倒了一杯純凈水。
好吧,鄒書記,你這裡忙,我就長話短說。包志朗說。
鄒雲模稜兩可地笑笑,沒說什麼。
包志朗把大半截煙,掐死在煙灰缸里,轉過身子說,什麼環境,塑造什麼樣的幹部,是吧鄒書記?其實底下一些二級單位的領導,也想在一個守法透明的環境里工作,可是……唉,話說遠了鄒書記。包志朗搖搖頭,其實我今天來找鄒書記,只有兩層意思要表達,一是我對自己,在廉政互動上摔的這一跤,有悔無怨,但願廉政互動這一陽光工程,從我身上啟動后,能長久下去,讓老百姓從這個工程里,看到能源局的未來。說到此,停下來,臉上浮出紅暈,讓人感覺到此時他的心裡正在動情。
鄒雲心裡,也不像剛才那麼多疑了,感覺有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熱氣,在小腹里來迴流動。陽光工程這四個字,雖說他不陌生,可包志朗現在把這四個字用在了廉政互動上,叫他覺得很有意思,使得廉政互動的內涵,一下子就有了色彩感,聽起來也比較人性化。
鄒書記,我最後要表達的,就是跟鄒書記你道個別。包志朗說,把目光垂到地上。
鄒雲盯著包志朗,半天才問,你要離開能源局?
包志朗說,我準備辭職,去佳德集團發展。
鄒雲的腦子,嗡一聲炸了。
佳德——這叫鄒雲本能地想起了寧妮!
而現在,又一個能源人要去佳德了,他聽說從年初到這會兒,局裡已經有不少人,辭職去了佳德這個民營性質的集團,前幾天馮仲,還在為此事大傷腦筋,說他死活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鐵飯碗里的飯,真的就這麼不好吃了?
包志朗說,鄒書記,我今天既然把話,跟你說到了這個份上,那我就再往深里說一層,就是如果你工作需要,而我包志朗這個名字,也能起到殺一儆百的警示作用,那我可以等你給我相應的處分后,再離開通訊處,這也算是我對能源局的一點點回報吧!
鄒雲無力挽留包志朗的去,心裡已經有些難過了,現在包志朗又要在走之前,留下他的名聲給自己使用,鄒雲的心,一下子翻騰了。是啊,鄒雲原以為,在廉政互動上,這第一個被治辦的人,十有*氣不順暢,氣過頭了,沒準還會找來鬧一陣,在治辦結果出來前,阻力小不了,為此他已經做好了相應的心裡準備。
然而現在,把事情一抖拉開,他才發覺自己的防範之心,過於周密了,以至於面對包志朗的坦誠和大度,剎那間都無話可說了。另外,他還隱約感覺到,包志朗今天來,非但沒有挑釁示威的意思,似乎還帶來了一個不好說到桌面上的期望。
鄒雲猜想,他的那個期望,大概是想通過自己手中的權力,來達到一個他想看到,但又一直看不到的場面吧。從他剛才的言辭里,能聽出他對能源局官場上的一些不良風氣,是有一定的看法,甚至還有厭煩的心理,不然他怎麼可能授權自己往他的名字上抹黑呢?
包志朗是個聰明人啊,他的腦子很開竅,懂得拿他開刀,那種人人不想體驗的痛疼感,會被他的身子散播出去,讓一些人的神經,在氣味里,在傳說中,在酒桌上感受到那股疼痛的滋味。影響到了這一步,他包志朗就能在精神上,獲得相應的滿足,因為他把心靈上的一些東西,感覺上的一些東西,他不想帶走的一切東西,全都當垃圾,卸在了能源局,而這些垃圾,對某一個群體的人來說,還是具有威懾力量的!
包志朗起身道,鄒書記,那我就不再打擾了,我想一周后,遞辭職報告。
鄒雲握住包志朗的手,明白他這是為自己處理這件事,留下了充足的時間,心裡的滋味一言難盡。
鄒雲說,你這樣離去,我鄒雲,已經欠你的了,我怎麼還能在你的名聲上做文章呢?那樣我鄒雲,也就太……興許就這樣,沒準還會有人說你的離開,是我鄒雲逼的呢!
包志朗笑道,哎,鄒書記,你說新世紀里的人,怕什麼?不等鄒雲回答,他就自解了,怕真誠!真誠的感覺,是越來越不好找了。
鄒雲臉色有些尷尬。
不過此時,我感覺心裡很輕鬆。包志朗說,因為我找到了一點真誠的感覺。
鄒雲說,謝謝你對我書記工作的支持,還有對我個人的信任。那我就不再說什麼客套話了,省得說著說著,就虛偽了。常言道,能者一步跨省過境,俗人百步難離家門,這樣吧包處長,今後咱們多溝通,常聯繫,都有好消息給對方。
包志朗的兩隻手,握住了鄒雲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