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別小看酒場的威力
原省委副書記齊默然被中紀委「雙規」后,新上任的鐘超同志對省委班子進行了調整,讓佟副書記兼管齊默然原來的工作。河陽班子突發震動,已經讓佟副書記頭疼,可最困擾他的卻是另有其人。
車子在駛往三河市的高速公路上賓士著,馬其鳴的心情仍然鬱悶難平。昨天到現在,馬其鳴的情緒始終處在一種似痛似憤的不平中,他做夢也想不到,省委會來這一手,把他突然從景山開發區副指揮的位置上撤下來,挪到三河去。這個決定太令他震驚,他幾乎無言以對。
馬其鳴認定,這跟半月前召開的現場會有關。
半月前,景山開發區在二號施工段召開現場會,省委佟副書記親自到場,陪同他的有開發區總指揮、景山市市長許大康,還有省建設廳、省計委等方方面面的領導。二號施工段是開發區示範工程,由曾副指揮親自抓,馬其鳴平常很少來這兒。市長許大康向佟副書記詳細介紹了二號施工段的建設過程,還無不得意地領著佟副書記參觀了新建成的開發區統辦大樓、科技信息城等。佟副書記看上去很高興,不停地對開發區的建設表示肯定。就在主客雙方露著輕鬆的笑容往會議廳走的一刻,馬其鳴突然指著不遠處被開發區工作人員強行阻斷腳步的人群說:「那兒發生了什麼事?」他這一問不要緊,市長許大康臉色突然變綠,表情近乎僵止。已經邁上會議大廳台階的佟副書記也停下腳步,看了許大康一眼,說:「過去看看。」
這一看,就把現場會的歡樂氣氛給徹底砸了。
被工作人員阻擋住的是聞訊跑來跟佟副書記討工資的民工,沒等佟副書記到跟前,他們便強行沖斷阻止他們的人牆,撲向佟副書記,聲稱要是今兒個不發清工資,就不讓佟副書記走人。許大康臉色由綠轉黑,一股焦火焰從他臉上撲撲冒出來。曾副指揮更是亂了手腳,沖手下厲聲說道:「快把人弄走。」當時佟副書記並沒發話,只是目光不停地在他們幾個人臉上掃來掃去。如果馬其鳴不要再添亂,或許事情的結局也沒那麼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著領頭的民工說:「你過來,有什麼問題慢慢講,不要開口閉口就喊不活了。」
這一講,就把二號施工段長期拖欠民工工資的事情給抖了出來,現場會因此而中止。佟副書記責成建設廳立刻組織力量,調查此事。調查會上,馬其鳴再次向許大康和曾副指揮發炮,將他聽到和看到的諸多造假現象一一點了出來,氣得許大康直拍桌子。要說,馬其鳴當初擔任這個副指揮,也是許大康親自點了將的,怎麼就在關鍵時候一點兒也不給許市長面子呢?
馬其鳴自己也想不通,當然,他絕無給許市長故意抹黑的不良動機,他只是不願看到拿棍棒把民工像狗一樣打開的惡劣場面。他們討的,只是那可憐的一點點苦力錢呀!資金緊張是不假,但這能成為理由嗎?按他馬其鳴的理解,要是真緊張得連民工工資都開不出,這開發區寧可不建!況且,他也是副指揮,緊張不緊張他比誰都清楚。太黑心了!記得他當時就這麼沖許市長拍了桌子,把不滿和憤怒都拍了出去。
事後誰都說,他馬其鳴有點過,不該當佟副書記的面玩這套,更不該一個人出風頭,把開發區大家的功勞都給抹了。馬其鳴自己也有點後悔,沒想事情會鬧那麼大,佟副書記會當場停了許大康的職,而且緊跟著召開另一個現場會,將他在調查會上一激動說出來的諸多事兒一一做了調查,這才揭開了開發區不為人知的一面。
開發區怨聲載道,聲討馬其鳴的聲音比推土機的聲浪還高。馬其鳴預感到不妙,但他決然想不到,事情的最後結局會是這樣,開發區集體大換班,他本人也被調到三河市擔任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我不服!馬其鳴心裡這麼重重地說了一聲。
這話他是昨天當佟副書記面說的。組織部長委婉地向他傳達了省委剛剛作出的這一決定后,馬其鳴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就因為他比別的公雞多打了幾聲鳴,就因為他敢把脖子伸出來,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書記並沒有多作解釋,只是意味深長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覆醞釀過的,開發區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學政法的,應該到更適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適合自己的位置?車子里的馬其鳴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涼、有些慘淡。
馬其鳴是西北大學政法系的高才生,畢業后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從秘書干起,一路干到了處長。佟副書記擔任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那年,馬其鳴被下派到一個縣當縣長,算是第一次接觸基層。他在那裡度過了兩年時光,剛剛體驗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紙調令又將他抽回,繼續在政法委做事。那時候的佟副書記已成了省里的實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馬其鳴小心翼翼陪著他,擔當秘書的角色。可是這個秘書卻老是惹事,總把一些不該捅出去的事兒捅出去,好幾次都弄得佟副書記很被動。馬其鳴至今還記得,佟副書記教誨他的樣子。佟副書記似乎永遠不溫不怒,但目光里卻含著不容你違抗的威嚴。他批評馬其鳴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啥時候你才能穩下來,幹事光靠激情遠遠不夠,激情是什麼,對成大事者,激情就是毒藥!
成大事者?馬其鳴搖搖頭,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成什麼大事,這輩子他只想按自己的心愿活。是的,自己的心愿。可馬其鳴越來越發現,這事兒有點難,尤其對一個誤入仕途的人,這種活法簡直就是折磨人。總有東西逼迫你放棄,逼迫你朝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走。可馬其鳴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現在,儘管他十萬個不情願,還是乖乖地坐上了車,趕去上任。有什麼辦法呢?
馬其鳴苦苦地笑了下,想想自己走過的路,真是感慨萬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為一件事,他惹起風波。迫不得已,佟副書記再次把他下放到縣上。這次是更窮的一個縣,而且點名讓他當縣委書記。馬其鳴自己倒不覺得苦,窮縣富縣對他來說,沒啥區別,他倒是喜歡那種自己說了就算的感覺。可是兩年後,佟副書記將他召回,不問青紅皂白,劈頭便訓。馬其鳴這次沒表現出恭順,而是很不客氣地頂起來。
我做錯什麼了?兩年裡我讓農民人均收入增長了三百多塊,救活了三家國企,修通了兩條鄉村公路,解決了長達五年的拖欠教師工資難題,難道這些你都看不見嗎?
佟副書記嘆了口氣:「當然,你說的這些都沒錯。如果單論政績,你應該受到表揚,怎麼表揚都不為過。可是,你犯了一個大忌。你不該不守規矩。你想想,一年內你撤換掉四十三位部局領導,把老縣長氣得都住了院。這還不算,你竟敢將一位名聲非常不好的交際花一步到位提到旅遊局長的位子上,惹得風波四起。這樣下去,你還怎麼干!」
交際花?馬其鳴驚愕地瞪住這位自己視做恩師的老領導,有點衝動地說:「連你也這樣想?她能幹,比起那些站著茅坑不拉屎的酒肉乾部,她不知強多少倍。我怎麼不能提拔她?」
能幹就提?佟副書記放緩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的馬書記,什麼時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規矩,打破規矩獨立行事,不是一個成大事者的選擇。」
「我不想成什麼大事!」馬其鳴幾乎是在沖佟副書記吼了。這一吼,他便被佟副書記徹底掛了起來,將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面的一家政法雜誌里,當個副總編,算是過了一年多不痛不癢的日子。直到開發區挑選幹部,許大康找佟副書記要人,馬其鳴才又回到火熱的生活中。
想不到,這一次,他得到了同樣的下場。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書記這樣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就不思悔改。」馬其鳴像是跟誰鬥氣似地說。發現自己是在車裡,馬其鳴有點傷心地收回思緒,他真是捨不得開發區呀,原打算在那兒拼上命地干,把自己的才華和智慧全都融到開發區的建設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時代特色和奮飛精神的新景山城。也不枉他在這片火熱的土地上走一場。
算了,一切都過去了,還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觀呢。
手機響了,接通一聽是省委組織部部長,告訴他他們已到了三河。馬其鳴「嗯」了一聲,沒再多話。省委簡直就跟趕著鴨子上架一樣,昨天剛宣布,今天就逼著上任,為示隆重,還特意讓組織部部長前來宣布。這規格,怕也只有他馬其鳴能享受到。
車子猛地一抖,像是要從公路上彈出去。馬其鳴驚了一下,忙問司機怎麼回事兒?司機驚著聲說:「是一輛摩托車,橫穿高速。」馬其鳴探出目光,果真見一輛摩托飛揚而去。騎車的是一農村青年,頭髮被風吹得亂揚,像是很威風的樣子。他不高興地罵了一句:「真是不懂規矩,高速公路怎麼能亂穿?」
司機穩下神說:「這一帶的高速路都這樣,凡是經過村莊的地方,村民們都把護欄剪開,強行橫穿,已經發生不少事故了。」
馬其鳴「哦」了一聲,發現車子已到了三河地界。這片土地他並不陌生,當初在佟副書記手下做事,陪同他來過幾次。他對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農業大市,經濟小市。人們的思想觀念就跟橫穿馬路的年輕人一樣,有一種自以為是的張揚。當然,他希望三河經過這些年的發展,能有所改變。車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吳水縣城的時候,前面發生堵車,黑壓壓的車輛塞滿公路。司機嘆了一聲,緩緩將車停下。馬其鳴看看錶,現在是上午十一時,離他跟組織部部長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他們計劃在十一點四十跟市領導見面,然後午餐,下午開大會宣布。對這些程序,馬其鳴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嗎,搞這麼隆重有何必要?
車子停了二十分鐘,還不見前面的車輛有動靜。馬其鳴有點不耐煩,讓司機下去看看,到底是車禍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司機惶惶地跑來,說不好了,馬書記,前面有人上訪。
上訪?跑公路上上訪?馬其鳴感到不可思議。
司機囁嚅著,沒敢馬上回答。不過,他的臉色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驚嚇,一片慘白。
「到底怎麼回事兒?」馬其鳴忽然預感到什麼,聲音銳利地問。
「是……是……」
「是什麼?」
「馬書記,有人打著牌子找你告狀。」司機總算結結巴巴地把前面的情況說了出來。馬其鳴聽完,果斷地跳下車,也不管司機在後面喊什麼,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車輛越多,人也圍得黑壓壓的。除了被堵車輛上的人,還有四下跑來看熱鬧的群眾。馬其鳴走到跟前,就見路中間果真跪著一青年婦女,三十歲左右。雙手舉著一個紙牌,上面寫著幾個大字:求馬政法替我申冤。
馬政法?馬其鳴的眼睛被這三個字猛地一燙,腦子裡快速閃動,這女人是誰,怎麼知道我今天要路過?他往前擠了擠,才發現路中間還有兩位老人,像是夫婦。老頭手裡拿著厚厚的一疊紙,每駛過一輛車,就往裡面塞幾張。還隔著車窗問:「你是新來的馬政法嗎?」見車內的人搖頭,老人臉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過,他像是很固執,非要一輛一輛地問過。正是老頭這份頑固,路上才堵了那麼多車。公路另側,老太太抱著一小女孩,也跪著,面前鋪開長長的一塊白布,上面寫滿黑字。馬其鳴擠過去,順著白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馬路中間的女人叫蘇紫,一個很美麗的名字。他丈夫叫陶實,是個小車司機,因發生交通事故,被關進看守所,接受調查。萬萬想不到的是,丈夫陶實被獄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蘇紫到處上訪,要求嚴懲兇手,為丈夫申冤。她的眼淚灑滿了漫漫上訪路,可獄霸童小牛卻被無罪釋放,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血能白流,她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會讓冤魂白白死去。可是,這世道,誰能替她做主?
又是一個冤魂!
馬其鳴看到這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他聽見邊上群眾議論紛紛,說蘇紫幾個月里天天下跪,膝蓋都破了幾層皮,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的處理。「黑暗啊!」有人狠狠地嘆了一聲,轉身離去了。馬其鳴沒敢多待,悄悄抽身出,心事濃重地往回走。這一次他沒有激情用事,感覺自己就像逃開一樣,有點對不住跪著的蘇紫。可是,當著這麼多群眾的面,他就是挺身而出,又能給她什麼承諾呢?
承諾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呀!
馬其鳴有點悲涼。
但是,他卻牢牢記住了「蘇紫」這個名字。
李春江孤獨地坐在辦公室里。
得悉蘇紫沒能堵住馬其鳴,李春江心裡漫上一層絕望。難道他也不敢接這狀子?還是蘇紫錯過了他?不可能,李春江相信蘇紫不會錯過。一切都是他精心算計過的。為了打聽到馬其鳴上路的準確時間,李春江不惜動用省城公安界的朋友,讓交警一路跟他聯繫。直到馬其鳴快到吳水的時候,他才安排蘇紫一家去高速公路,而且,他還特意跟高速路的交警交代,千萬別阻斷蘇紫的上訪,就算幫他一個忙。
李春江這樣做,也是迫於無奈。沒有辦法的呀,只要馬其鳴一踏上三河地界,一坐在他政法委書記的位子上,就會被各種各樣的力量包圍,蘇紫再指望他申冤,怕就成了水中月、霧中花。
可是就是再這樣算計,也沒能幫蘇紫把冤情呈到馬其鳴手上。一定是他也怕這案子,或者,就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
正亂想著,鄭源打來電話,質問蘇紫上訪是不是他安排的?他剛說了聲「是」,鄭源便大發雷霆,罵他是往死里害蘇紫。「知道不,蘇紫剛離開高速,就有一輛摩托車飛馳著向她撞去。若不是我按排人保護,這陣兒她就沒命了!」鄭源的聲音很高,震得李春江耳膜都疼。李春江感到震驚,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敢如此下毒手!半天後他問:「蘇紫現在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春江,你就別再瞎管閑事好不,算我求你好了。」鄭源的聲音突然軟下來,真像是求他似的。李春江真是弄不明白鄭源。按說陶實出事,最急的應該是他鄭源,可是他卻一次次阻攔自己,不讓他把事情往大里鬧。李春江有點泄氣,不過對方下如此黑手,李春江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下班后,李春江回到家,女兒朵朵還沒回來。他放下二十元錢,給朵朵留張條子,告訴她晚飯自己想辦法,隨後便往醫院趕。
李春江的妻子葉子荷住院了。幾個月前她說乳房那兒不舒服,李春江沒在意,結果前幾天乳房形成腫塊,李春江這才怕了。醫生初步診斷為癌變,詳細結果還沒出來。李春江腳步匆匆趕到醫院,先往主治大夫那兒奔。剛到門口,便聽到兩位大夫在談論病情,正是他妻子葉子荷的。李春江聽了沒幾句,頭裡便轟一聲。他推門撲進去就問:「大夫,我妻子到底怎麼樣?」
兩位大夫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個說:「李局長,請跟我來。」
李春江被帶到一間辦公室,負責葉子荷病情的周醫生說:「很抱歉,李局長,下午我們經過會診,確診你夫人的乳腺已經癌變。」
什麼?儘管之前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聽到周醫生明確的答覆,李春江還是驚得說不出話。癌?多麼可怕的字眼呀!他的臉色瞬間蠟黃,心情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半天,他抹抹額上的冷汗,結巴著說:「周醫生,已經肯定了嗎?」
周醫生點點頭,表情也很沉重。
「那……會不會有危險?」李春江感覺自己已經接不上氣了。
「暫時還不會,不過得抓緊手術。目前情況看,手術的意義還很大,我希望你儘快做通病人的工作,跟我們積極配合。」見他不停地擦汗,周醫生頓了片刻,接著說,「要說乳腺癌也不是多可怕,但你夫人癌變的部位比較特殊,離肺部很近,如果發生轉移,就很難控制了。」
周醫生還在說,李春江腦子裡早已空空一片。關於病情拖下去的後果,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回到病房,發現桃子也在。兩個女人正在說笑,護工不知去哪了。李春江強裝歡顏,跟桃子打過招呼。桃子問他怎麼沒去會上蹭飯,李春江不明白地盯住桃子。桃子說:「今天不是馬書記上任嗎,各路神仙都來了,你這神仙怎麼沒去湊熱鬧?」桃子這人就這樣,不管什麼場合,她都顯得快活有餘,彷彿那張臉從沒陰過。有她陪著葉子荷,葉子荷看上去精神了許多。
李春江隨便支吾幾句,便坐在病床邊,問葉子荷今天感覺咋樣,想吃點啥?
桃子驚訝了一聲,說:「老夫老妻的了,還這麼肉麻,也不怕我吃醋。」正說著,桃子的手機響了,是鄭源,問她在哪兒。桃子說:「我還能在哪兒,陪子荷唄。」鄭源問:「李春江在不?」桃子故意說:「不在,現在的男人,巴不得老婆出事呢,跟你一個樣,又不知讓哪個妖精勾走了。」說著還衝李春江吐了下舌頭。不知怎麼,李春江心裡忽然翻上一層浪,覺得桃子不該開這種玩笑。桃子再拿話訓他,他便沒好氣地發火道:「你能不能正經點?」鄭源大約聽見了李春江的聲音,告訴桃子別走開,他馬上過來。
幾分鐘后,鄭源就趕到了,一進門便問:「結果出來了沒,醫生到底咋說?」李春江躲閃著目光,裝作沒事地說:「檢查結果出來了,良性瘤。」桃子馬上說:「我就說嘛,這麼漂亮的美人,老天爺怎麼捨得她得那種病呢。這下好了,不用擔心了。哎,子荷,快說,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葉子荷這一住院,什麼胃口都沒了,平日愛吃的東西,只要一端到嘴前,便反胃。她問李春江:「朵朵呢,她怎麼吃?」李春江說:「我留了錢,她自己會吃,你想吃什麼?」沒等葉子荷回答,他又說:「看我這忙的,給你連飯也做不了。明天我請假,索性就在醫院陪你。」葉子荷感激地看了眼老公,有點放心不下地說:「我這兒不用你多操心,朵朵馬上要考試了,不能讓她老在外面瞎湊合。」正說著,護工來了。護工是位三十多歲的下崗女工,是桃子拖人找的,人很實在,照顧病人也很周到。她提著熱騰騰的一盒面片,不好意思地沖幾個人笑笑。李春江接過飯盒,要親手喂葉子荷吃。葉子荷打開他,說:「你陪他們去外面吃吧,吃完早點回家,晚上有玉蘭陪著我,你就不用來了。」
玉蘭便是那位護工。
三個人出了醫院,桃子提議去吃火鍋。李春江哪還有食慾,推說自己頭痛,想回去。鄭源看出不對勁,拉過他說:「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那個病?」李春江剛點了下頭,淚水就湧出來了。
葉子荷的病情立刻引得大家一陣慌,尤其是桃子,一聽葉子荷真是癌,淚水便洶湧而下,死死地抓著鄭源的胳膊,哪還能看見剛才逗笑的影子。鄭源嘆了口氣,說:「現在悲傷還不是時候,趕快想辦法治療。這麼著吧,你跟桃子先去吃飯,我這就回縣上。縣醫院的秦院長跟省腫瘤醫院的專家關係不錯,我連夜去請專家,一定要儘早會診,拿出一個最好的治療方案。」說完,便丟下李春江跟桃子,坐車走了。桃子這才擦乾淚,勸李春江:「你一定要挺住,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沒信心,走吧,先吃飯。」說著硬拉著李春江去了街邊的一個飯館。
李春江和葉子荷都不是本地人。李春江老家在河北,大學畢業后先是分在省公安廳,後來又到基層,一路輾轉,最後才調到三河市公安局擔任副局長。葉子荷老家在陝北農村,畢業後分在三河市鄉下當老師。跟李春江結婚後的第五年,她從鄉下中學調到市區,去年通過競聘,擔任了三河二中的副校長。想不到好日子才開了個頭,無情的病魔卻突然找上了她。
省城來的專家跟三河市醫院的大夫經過會診,確定葉子荷的癌細胞還未擴散,應立即做手術。誰知葉子荷本人卻死活不同意。任憑李春江磨破嘴皮,她就是不同意。其實,從住院那天起,葉子荷便預感到自己得的不是什麼好病。之所以不把懷疑說出來,就是怕李春江擔憂。這麼些年,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便是丈夫和女兒為她擔心。眼下丈夫正在人生的又一個節骨眼上,雖然李春江不明說,但是細心的葉子荷卻比誰都清楚。丈夫又一次面臨著大挑戰。更要緊的是女兒朵朵。朵朵馬上要高考,如果這時候讓朵朵知道她患了癌,要做手術,無疑是晴天霹靂。孩子怎能安下心,試還怎麼考?這些都是阻擋她做手術的緣由。她把痛苦掩藏在心裡,笑著跟李春江說:「先保守治療,等朵朵考完試,一切都聽你的,好不?」
李春江抓住她的手說:「子荷,不能拖,說什麼也不能拖。」
「春江,你不要逼我好不?這麼些年,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脾氣?除了手術,我啥都聽你的。」
李春江沒有辦法了。他也是迫於無奈,才將實情告訴葉子荷。原想她會承受不住,會垮掉,沒想她比他還堅強、還樂觀。但是,他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不做手術呢?
沒辦法,他只能把說服工作交給桃子去做。他甚至想去陝北老家搬救兵,求年邁的丈母娘來勸妻子。
電話突然響了,剛一接通,就聽朵朵在電話里大叫:「爸爸,快來……」
李春江驚出一身冷汗,此時已是深夜零點,他是看著朵朵上完自習平安回家后才趕來醫院的。「朵朵!」他叫了一聲,就往外跑,跟進門換藥的護士撞了個滿懷。他瘋狂地奔下樓,衝出醫院,伸手攔了輛計程車。路上他一次次往家裡打電話,可電話老是佔線。他的心快要跳出來了。朵朵,朵朵,他一遍遍呼喚,生怕可愛的女兒有啥不測。
醫院裡,被電話擊中的葉子荷從床上跳下來,瘋了一般往外撲。任憑護工和桃子怎麼攔,就是阻止不住。平靜的醫院經她一鬧,立刻慌亂起來。值班大夫帶著醫護人員迅速趕來,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們強行將她摁到床上,桃子扯上嗓子喊:「不就一個電話嗎,你緊張什麼?」
「朵朵,我的朵朵——」葉子荷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心中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這一刻,她突然地恨起李春江來,恨他當初不聽她的勸阻,非要——
十分鐘后,李春江趕到家門口,防盜門緊閉,樓道里一片安靜,不像是出了什麼事。掏鑰匙,擰開鎖,一切也都正常。進門的一瞬,他嗖地拔出槍,屏住呼吸,一腳踹開門。朵朵從裡面撲出來,一抱子抱住他。「爸爸,刀,刀……」
李春江看見,一把飛刀插在陽台通往客廳的門柱上,上面扎著一封信。他的心這才嘩地一松,能喘過氣了。「朵朵,別怕,有爸爸在——」李春江拍著朵朵的肩,先讓朵朵安定下來。然後走向陽台。飛刀是從陽台窗戶里射進來的,李春江後悔自己太過粗心,忘了關好窗子。他取下信,只掃了一眼,便將它撕得粉碎。朵朵抖著身子問:「爸爸,是誰,你到底得罪誰了?上面寫啥?」
「沒事,朵朵,不用怕,他們是一夥無聊的人。」
馬其鳴像是掉進了宴會堆里。
溫情的祝福,曖昧的恭賀,表白,暗示,甚至赤裸裸的吹捧。地方上為官竟跟省府裡面如此不同。一連數日,他都泡在形形色色的見面會、懇談會、情況了解會上,然後是酒宴,沒完沒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遠房親戚,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噓寒問暖的照顧。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雙大手牽著,去四處拜見、認門,跟這個大家庭的主人們一一照面。總之,他算是被展覽了一遍,也被檢驗了一遍。
還好,他堅持住了。原來還想過不了這一關。馬其鳴做縣委書記時,曾有過這方面的教訓。他在酒場上連續泡了一個月,直泡得頭痛欲裂,胃要爛掉,可後面排隊的人還是怨聲載道,好像晚跟他吃頓飯,頭上的烏紗就會掉似的。他終於喝不下去了,拍著桌子罵秘書:「我是一輩子沒喝過酒還是咋的,要你天天給我抱來個酒罈子?」結果這話一出,他開罪了不少人。不是那些排著隊請他喝酒的人,他們還不敢把氣撒到馬其鳴身上,而是那些從上面各個角落打電話給他做經紀的人。他們認為馬其鳴尾巴翹得太高了,不就一個縣委書記嗎,給誰擺譜呢?結果,他在長達三個月里開展不了工作,甚至進入不了角色。別小看酒場的威力啊!有時候,它比你開常委會還管用。記得當時有位朋友這樣跟他講裡面的奧妙。
現在,馬其鳴想安靜下來,門認了,面見了,廚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面櫃、碗櫥,該他了解的東西算是都給他看到了。接下來,就該他這個新娘子進入角色,嘗試著給關照他的主人們做飯了。
這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跟秘書講,如果沒有重要的客人來訪,請不要打擾他。然後打開秘書為他準備的政法系統的詳細資料,認真翻閱起來。
政法委辦公在四樓,馬其鳴的辦公室在最裡面。下午的陽光從窗戶泄進來,照得屋子一片暖融。馬其鳴的心情也跟著漸漸晴朗,儘管他是懷著委屈和不滿來到三河的,但既來之則安之,馬其鳴還是很會調整自己。按常委會的分工,馬其鳴除了分管政法,還要協助市政府抓好招商引資、民營經濟的發展等工作。按袁波書記的說法,他來自開發區,有著豐富的招商引資經驗和渠道,這也叫資源優勢,應該充分挖掘。馬其鳴卻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資和發展經濟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他還是少插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系統抓好就很不錯了。
正看著,秘書小田進來說:「市公安局吳達功副局長來了,說有工作要彙報。」說著把一封信呈在他面前。馬其鳴一看信封上的字跡,覺得有些眼熟。他問是什麼,小田說是吳副局長交給他的。說完便退到了一邊。馬其鳴打開信,果然是歐陽子蘭寫的,一手瀟洒自如、飄動如飛的好字。他帶著欣賞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為之一驚。她?但他裝作若無其事,將信放進抽屜,問:「人呢?」
「在接待室候著。」小田說。
「讓他進來吧。」
這個下午,馬其鳴是很不想見什麼人的,他把手機關了,辦公室的電話也拔了。這是他的習慣,人必須專下心來,才能沉到某一事物里去。這段日子見面也好,掌握情況也好,馬其鳴在熱鬧而又亂鬨哄的場面中,已經隱隱感覺出些什麼。到底是什麼呢,馬其鳴一時說不準,但那份感覺很強烈,或許他正是被那份感覺牽引著,才想儘快深入到工作中。
這個吳達功馬其鳴並不熟悉,以前有過一兩次接觸,不是太深,留下的印象也很模糊。真正認識他還是在公安局的見面會上,老局長秦默因病請假,說是在某個地方療養,局裡的工作暫時由他這個二把手主持。見面會上他留給馬其鳴的印象是,這人講話水平高,能控制會場氣氛,對公安工作也吃得透。特別是他的群眾基礎,看上去很不錯,上上下下關係處得非常活泛。「活泛」這個詞,在馬其鳴心裡是有某種意味的,也許是他總也處不好周邊關係的緣故,每到一處,對那些特能處好關係的人,馬其鳴便特別注意,暗暗也有過羨慕。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馬其鳴越來越覺得,處不好關係是一種劣勢,無論什麼人,一旦被孤立起來,你的結局便註定是失敗,敗得還很慘。
那天陪同馬其鳴去的有政府副市長,組織部副部長,還有政法委幾位副書記,吳達功對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裡面卻有一份掩不住的熟絡。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主客雙方那種坦然、從容,還有會心的眼神、不加掩飾的微笑,都在向別人炫耀著他們關係非同一般。上面去的人如此,公安局內部便更不一般,要不馬其鳴怎能說他群眾基礎不錯呢?相比之下,那個沉默寡言的李春江便遜色得多,孤零零的,有點讓他這個新來的主管領導同情。
興許,這也是一種惺惺惜惺惺吧。
吳達功微笑著進來了,秘書小田輕輕合上門,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面。馬其鳴起身、讓座,目光不經意地掃了吳達功一眼。吳達功個高,比馬其鳴高出一個頭,身材保持得卻很標準,沒發福,也不見領導肚,讓人一下就能想到他在部隊上吃過飯。其實卻沒有。他也是科班出身,西北政法學院畢業,在校期間據說就很活躍。
「有事?」馬其鳴輕輕把目光擱上去,暖和地問。
吳達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調的味道。這詞也是馬其鳴獨創的,特指那些會對上司笑的人。空調的功用是什麼?夏天涼,冬天暖,總能讓人舒服。馬其鳴這陣就覺有點舒服。
「沒啥急事,」吳達功說,「我剛跟謝副書記彙報了下一階段的工作打算,過來跟您請示一下,公安系統的大練兵就要開始了,想請您現場做指示。還有……」吳達功說到這,停頓了片刻,變換了一下坐姿,才接著說,「全省監獄系統的綜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說,我們市的經驗突出,省上已打算樹為典型。可能西北五省的同志要來參觀取經,這事我們想早做準備,具體計劃還沒拿,想請您做具體的指示。」
說完,吳達功便掏出筆記本,等著做記錄。
馬其鳴笑了笑,這樣的彙報他的確很少聽到。仔細揣摩一下,卻很有學問。先是跟謝副書記彙報下一階段的工作,僅僅是彙報,沒提請他做指示的話。工作也是下一階段的打算,籠統而不具體。具體的都到了他這裡,大練兵,聲勢浩大,也很有號召力,當然關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這當然是貼金的事,誰不盼望著當典型?參觀取經,就更能說明問題。這些工作都請他做具體指示,意味便很明確。
但是,馬其鳴斷定,這些都不是吳達功今天跑來要說的話,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那封信。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達的東西,也是最私人的東西。可是他卻隻字不提。不提也好,馬其鳴自己還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想到這,他再次笑笑,溫和而又客氣地說:「這些工作都是你們提前做了的,我剛來,情況還不掌握,你們只管按原來的計劃往下做就行。具體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請及時通知我,你看這樣行不?」
吳達功臉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暫,幾乎不易察覺。他又等了等,仍不見馬其鳴有談信的意思,況且他的視線里也看不到那封信,這才起身,禮貌地告辭。
馬其鳴的心情就這樣讓吳達功破壞了,說破壞一點兒也不為過。這個下午他本來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對自己的工作有個整體構想。現在他卻不得不對付那封信。
歐陽子蘭是省內著名的教育活動家,也是個慈善家,她跟馬其鳴的關係可謂不一般。早在讀大學的時候,馬其鳴就受到歐陽子蘭的影響。當時歐陽子蘭是西北大學教育學院院長,另外還有著很多社會頭銜。她廣泛的社會活動常常需要馬其鳴們的參與,也就是在一次次參與中,學業突出、個性鮮明的馬其鳴得到了歐陽子蘭的關注。馬其鳴畢業后所以能一步到位分到省政法委,與歐陽子蘭的大力舉薦有很大關係,可以說是歐陽子蘭成就了他的今天。不只如此,他跟梅涵的婚姻也是歐陽牽的線,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弟子送給他馬其鳴做老婆,可見歐陽對他有多信任。但是吳達功跟歐陽又是什麼關係,怎麼能拿到歐陽的親筆推薦信?
想著,馬其鳴拿出信,仔細讀起來。信的大致意思是,其鳴,得悉你已到三河,是好事,你要善於把握。人應該不斷挑戰自己,就像我們不斷挑戰貧困和愚昧一樣。三河市公安局是否換屆?若真有此事,可否考慮達功?當然,這純屬我個人之見,不敢影響你的工作。梅子很好,她還在香港,我會轉達你的消息。
馬其鳴一連看了幾遍,信寫得很委婉,這便是歐陽子蘭的風格,從不強加於人什麼。但是,她的意見馬其鳴怎能不考慮?別說是委婉,就是蜻蜓點水般點一下,也可以改變馬其鳴的決定。
馬其鳴真是嘆服。無論如何,吳達功能把關係走到這一步,可見他費了多大心機。一個人能穿透重重迷霧,抓住另一個人的要害,就足以證明他不簡單。歐陽子蘭便是他馬其鳴的要害。但是,馬其鳴還是感到困惑,有些事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別人的耳朵里呢?
關於公安局班子變動的事,可能在三河市嚷嚷了很久,但這事兒交到馬其鳴手上,才不過幾天,而且是極其保密的。看得出,這事難住了袁波書記。袁波書記憂心忡忡地說:「公檢法幾個口,我最擔心的是公安。老秦年前便提出辭職,說啥也不幹了,讓他到政協他都不肯,非要退下來。這些年也真是難為他了。老同志,身體又不好,能堅守到這份兒上,我真得謝謝他。不過具體讓誰接任,常委們意見很不一致,爭論到現在也沒停止。但班子必須得調整,不能再拖。」袁波書記說到這,突然盯住他,像是作一個重大決定似的。馬其鳴有些緊張,這是他跟袁波書記第一次談話,而且談的又是這樣一件事。果然,袁波書記習慣性地一揮手說:「索性我把這個難題交給你,憑你的判斷來作決定,要快,而且一定要准!」
這便是不符合程序的程序,集體討論定不下的事,讓他馬其鳴一個人作決定。可見,公安局班子的調整有多棘手。
真是想不到,初來乍到,他便碰上這樣一件棘手事。
快,准!他自己還沒快呢,別人倒這麼快地搬來了救兵。
馬其鳴深深嘆了口氣。
本來這事,他可以打電話問問梅涵。歐陽子蘭決不是一個輕易就給別人說情的人,尤其這種原則問題。為什麼他剛到三河,她就給吳達功說起情了呢?但他跟梅涵之間早有約法三章,夫妻互不干涉對方工作,不給對方工作上製造麻煩,當然包括參政、議政或是利用對方工作圖方便。感情上他們追求密,越密越好,密得不透風才叫夫妻。工作上卻講究分離的藝術。這麼些年,他們就像兩隻自由的鳥,飛在各自的天空,從來沒有誰破壞過這個規矩。
馬其鳴放好信,決定將它忘到一邊。
這麼想著,他叫上秘書,想到下面轉轉。車子剛駛出市委大院,他便被火熱的街景吸引住了。五月的陽光下,三河街頭人聲鼎沸,熱鬧異常。的確,跟七年前陪著佟副書記下來時看到的三河相比,眼前的這個三河是全新的,是激情勃勃的,是充溢著時尚和現代節奏的。當然,也是陌生的。記憶中那一窩一窩的舊民居已經不在,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前衛小區。變化真是驚人啊!馬其鳴嘆了一聲,告訴司機就這麼轉下去,他要仔細地看看,自己將要生活和工作的三河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童小牛是在馬其鳴眼皮子底下行兇的。
當時,馬其鳴正帶著幾份悠閑和讚歎在新天地自由市場轉悠。車子駛向解放路后,秘書小田指著面前的新天地自由市場說:「馬書記,這就是三河市通過招商引資改造的舊市場,目前已是全省第二大批發市場。」馬其鳴「哦」了一聲,忽然就有了下去轉轉的衝動。他跟秘書小田說:「你先坐車回去,我想一個人走走。」小田是位性格內向、善守本分的秘書,對新來的馬書記,內心裡他還吃得不是太准,也就有幾分敬畏在裡邊。一聽馬其鳴讓他回去,沒敢多問就跟司機走了。馬其鳴走上步行街,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覺心情出奇的好。好久沒這麼轉過街了。開發區那陣,他是很想獨自轉轉的,可哪有時間?整天被各種各樣的事務糾纏,睡覺的時間都很少,哪還有空閑溜達?人是需要單獨走走的,鬧市也好,鄉村也好,獨自走的感覺就是不同,這也算是人生一大樂趣吧。走動中觀察,觀察中思考,思考中享受。或者就什麼也不想,把腳步交給人流,不帶任何目的地走,你會發現,腳下的世界跟你想象中的世界完全是兩樣,就連太陽也有一種真實的味道。馬其鳴這麼走著,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哲人。哲人一樣思考,這是馬其鳴經常要求自己做的一門功課。可對於一個官員來說,思考總是帶有別的色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就跟農人希望的太陽總跟莊稼有關一樣,不是說每一天的太陽農人都喜歡。馬其鳴又覺得自己成了農人,不過他經營的不是莊稼,而是權力賦於他的責任。在開發區時他想的是每天都晴空萬里,好讓工程提前竣工。當縣委書記時卻總是詛咒天氣,該下雨時不下,該曬糧時它又陰著。現在,馬其鳴只想讓五月的陽光就這麼照著,照著一街的人,照著熱鬧的市場,也照著他這個陌生的來客。
忽然,馬其鳴聽見一片吵聲,就來自不遠處,聲音很兇。身邊的腳步忽一下亂起來,都朝那邊跑。馬其鳴被人流裹著,不由自主也到了那邊。等他停下腳步,昂起脖子,就見人群中間有人在鬧事。幾個打扮時髦、樣子兇惡的年輕人,正在無所顧忌地砸一家店。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他一定是嚇壞了,傻傻地望住正在砸他店的年輕人,嘴哆嗦著不敢說話。馬其鳴看了一眼,忽地就來了血氣,忍不住就要往上沖。身邊一位中年婦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動機,一把拽住他,悄聲說:「千萬別惹事,想看就看,不想看趕緊走。」馬其鳴不解,中年婦女上下打量了下他。「你是外地來的吧,知道中間那小夥子是誰?童小牛。」中年婦女吸了口氣,很駭人地跟馬其鳴說:「他就是把整個市場砸了你也不敢說話呀!看你是個好人,還是趕緊走吧。」
一聽「童小牛」這個名字,馬其鳴忽然就想起路上跪著的蘇紫。他定下心來,默立在中年婦女身邊,伸直了身體看。
童小牛一米七八,高大而壯實,加上他那身裝扮,看上去就跟黑社會老大沒啥兩樣。他指揮著幾個很賣力的小夥子,喊:「砸,她要是不出來,老子一把火將這破店燒了。」
一聽「燒」字,中年男人突然就給跪下了,跪著爬向童小牛:「求你放過我們吧,我們做點小本生意,經不住這麼砸呀!」
「季小菲呢,她小婊子要是不出來,老子今天沒完!」童小牛一腳踹開想抱他的中年男人,目光張狂地盯住圍觀的人群。中年男人發出一聲叫,很快爬起來又說:「她沒在呀,真的沒在,求你放過她吧。」
人群發出一陣陣騷動,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去制止。
馬其鳴極力按捺住自己,看下去,千萬別衝動,只管看下去。他這麼命令著自己。
砸店聲又響起來,店裡的兒童玩具四下亂飛,塑料玩具粉碎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痛。就在中年店主再次想抱住童小牛的當兒,一個女孩從人堆里擠進來,撲向店主。馬其鳴聽見一聲「爸」,接著,他便看見女孩朝童小牛撲去。沒等馬其鳴看清,叫做季小菲的女孩已倒在地上。幾乎是在眨眼間,那幾個打手的動作快得驚人。季小菲來不及尖叫,她的臉已被踩在了童小牛腳下。黑亮的皮鞋下,是一張潔凈而美麗的素臉。馬其鳴感到心響了幾響,就有尖銳的東西流出來,不是血,但比血腥。
「還敢管閑事不?」童小牛踩著季小菲,一邊很享受地掏出香煙,等著打手給他點煙,一邊,腳下狠狠地用勁兒。季小菲痛得發不出聲。而旁邊的中年男人磕頭如搗蒜。
馬其鳴實在看不下去了,他離開人群,撥打「110」。這時候他看見市場的保安集聚在不遠處一塊廣告牌下,樣子張惶地朝這邊巴望。電話很快通了,馬其鳴說市場有人行兇。對方問了聲地址,馬其鳴抬頭看了看,說出一家店名。那邊掛了,馬其鳴剛要往外走,就有人堵住了他,一把搶過他的手機,摔了。「想找死是不?敢報警,老子廢了你!」
馬其鳴不知道奪他手機的人是哪兒冒出來的,剛要張口,就見五六個形跡可疑的人朝他走來。剛才在他身邊的中年婦女看見這陣勢,慌忙跑過來,一把拉起他,很生氣地大聲道:「跟你說多少遍了,這兒沒你買的東西,看看,又白跑了是不?」
說著,沖那個摔掉他手機的男人笑笑,說:「三子呀,他是我外地來的親戚,我這就帶他走。」
中年婦女拉出他好遠,才說:「叫你甭管閑事你還不聽,幸虧我看見了,要不然……」中年婦女沒再多說,叫他快走。馬其鳴忽然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中年婦女朝那邊望了望,一把推開他:「叫你走你就走,他們要是看見,不會饒過你的。」這時候馬其鳴也有點怕,要是真被他們修理一頓,怕又成了大新聞。他離開中年婦女,裝作往外走,轉了兩個圈,又回到離童小牛不遠的地兒。他想看看,「110」怎麼收拾這場面?
令馬其鳴失望的是,「110」並沒有趕到現場,警車倒是在市場外響了幾聲,跳下來的警察一聽是童小牛打人,便轉身跳上車走了。
馬其鳴真是狼狽透頂,怎麼回到住所的,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腦子裡不停地冒著童小牛、童小牛。回到賓館的一瞬,他才清醒過來。看見焦急地等在門口的小田,馬其鳴才想起自己的手機沒了。
秘書小田說:「季小菲原是省城法制報駐三河記者站的『見習』記者。三個月前季小菲寫過一篇稿子,是替死去的陶實鳴冤。稿子沒發出來,不知怎麼卻落在了童小牛手上。這下季小菲的日子糟了,她很快失去了工作,就連工都打不上,只能窩在店裡幫父親賣玩具。誰知童小牛不肯罷休,非要季小菲給他賠禮認錯才肯饒過。」
「怎麼賠?」馬其鳴忍不住問。
「還能怎麼賠!」秘書小田吭了好長一陣,才憤憤說:「童小牛硬要季小菲陪他上床,說只有上了床才表明季小菲是真心悔過。」
啪!馬其鳴手裡的筆斷了。他咬住牙齒,問:「這個童小牛到底是什麼人?」
「童百山的兒子。」
「童百山?」
馬其鳴的腦子裡騰地冒出一個人,四方臉,高個頭,十足的企業家派頭。那天工商聯給馬其鳴接風,坐陪的就有副會長童百山。聽工商聯徐會長講,童百山是三河市民營企業的傑出代表,企業資產已達兩個億,每年上交稅金三千多萬,是三河市的利稅大戶。他的百山集團已成為三河市的龍頭骨幹企業,行業跨及房地產、造紙、釀酒、包裝、酒店服務等十多個領域。三河市最大的五星級酒樓三河大飯店就是他旗下的產業。
百山集團也是三河最大的再就業基地,前後已安排一千多名下崗職工再就業,替政府解了不少憂。矮胖的徐會長特意強調道。
聯想到這些,馬其鳴忽然就覺得自己踩到了一個雷區,他輕輕「哦」了一聲,像是躲開什麼似地跟小田說:「我累了,想早點休息,你先回去吧。」
小田嘴張了幾張,還是啥也沒說,告辭了。
夜幕沉沉,喧囂了一天的三河市脫下白日的盛裝,掀開了它的另一面。靠近三河大飯店的金海岸音樂城裡,童小牛正摟著一個年輕性感的俄羅斯小姐,放肆地笑著。小姐是老闆特意從中俄邊界招過來的,一共有三位,個個爆乳猛挺,性感的嘴唇彷彿兩團紅火焰,健壯的雙腿在迷幻的燈光下發出催命的光芒。童小牛一手放在小姐欲遮更露的爆乳上,另一隻,摸著另一位小姐性感的大腿。阿黑在喝啤酒,這傢伙永遠只愛酒,對酒的興趣遠遠甚過女人。他灌下一大桶鮮啤后,跟童小牛說:「老大,那個叫蘇紫的,聽說還在告狀。」
「告他媽個告,她不是想在高速路上堵住馬政法嗎?咋個,馬政法理她了嗎?」童小牛嘿嘿笑了聲,美美地掐了那小姐大腿一把。小姐誇張地叫了一聲,便倒在他懷裡。
「可是,她後面有姓李的啊,我怕……」
「肏,姓李的咋了,他老婆快死了,還有閑心去管蘇紫那娘們?再說了,想管他只管去管,我就不信他有幾個膽。」說著,他的手探向第三位小姐的下面。
「也是,他再要不學乖,老子把朵朵捏死!」阿黑說著又灌下一大杯鮮啤。
包房另一側,幽暗的燈光下,一個男人始終不說話。童小牛跟阿黑說這些的時候,他雙手拖著下頷,目光憂鬱地盯住牆壁。也不喝酒,也不唱歌,對送給他的小姐也不感興趣。
童小牛問阿黑:「獨狼這傢伙,又咋了?」
阿黑說:「甭理他,他是個神經病。」
「嘿嘿,神經病。他媽的,這世界上哪個不是神經病?」
正說著,老闆匆匆走進來,對著童小牛耳語了些什麼。童小牛剛要打發開小姐,就聽包房門「哐」一聲,童百山撲進來,指住童小牛鼻子:「把他給我帶走!」
兩個手下老鷹提小雞似地一把提起童小牛。童小牛剛想爭辯,童百山一個嘴巴扇過去,邊上的小姐「媽呀」一聲嚇得跑開了。
阿黑醉酗酗地站起來,沖童百山說:「老闆,不關童哥的事。」話還沒說完,阿黑也挨了一巴掌,酒立刻醒了,捂著臉滾了出去。
坐在幽暗處的獨狼一動未動,目光穿透包房迷暗的光線,擱在童百山的臉上。童百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童小牛被帶到三河大飯店,在童百山臨時休息的那套豪華套房裡,早有人等在裡邊。童小牛一進門,便看見市場路派出所的安所長。他鼻子一哼,不屑地瞪了姓安的一眼。安所長忙起身,沖他點點頭。
「你是不是把老季的店砸了?」童百山惡煞一般問。
童小牛支吾著,不答。童百山掄起胳膊,又要扇。安所長忙攔擋說:「童總你別生氣,我們也只是前來問問。」
問問?童百山氣得一屁股坐下。片刻,他又站起來,指住童小牛罵:「老季是誰,他跟你老子是一個巷子里長大的啊!我跟你說了多少遍,那件事兒過去了,你再不要找小菲那丫頭的麻煩。你咋不聽?啊!你還要惹多少事才夠?」
童小牛嘴裡嘟嚷著,極不服氣的樣子。他才不管一個巷子不一個巷子的呢,季小菲不主動跟他上床,他不會甘休!
童百山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幾聲:「罷罷罷,跟你說這些沒用。你給我聽好了,最近你就待在這,哪兒也不許去!」說完,扔下眾人,憤憤地走了。安所長討了沒趣,干坐了一會兒,也訕訕地告辭了。
此時,在金海岸音樂城一樓演藝廳里,秘書小田孤獨地坐在一隅,抱著一瓶啤酒,欲飲難咽。他的樣子有點傷感,目光暗淡而抑鬱。他從老季家出來不久。當他離開馬其鳴趕到老季家時,季小菲已被幾個朋友送到醫院。小田想趕去醫院,老季攔住他說:「你就甭去了,小菲那個樣子,見了你還不知多傷心呢。」小田想想也是,老季告訴他,小菲傷得不是太重,臉上破了層皮,鼻子也出了血,身上挨了童小牛幾腳。「只是皮肉傷,不礙事。」老季這麼寬慰他。店裡的東西毀去了一大半,就在小田進門前,童百山派人送去了幾千塊錢,說是很對不起,讓老季先消消氣,抓緊給小菲看傷,店裡的損失童百山會賠的。
老季沒要,他怎麼能要童百山的錢!
「他們這是拿錢堵你的嘴。」小田狠狠地說。老季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總之,他不想再提童百山。他告訴小田,店是開不成了,再開下去,遲早免不掉一砸。可不開店又能幹什麼呢?老季看上去無助極了,臉上除了愁,還是愁。小田一時找不出詞安慰他,真的,他找不出詞。
小田跟季小菲並不是什麼特殊的關係,他們只是初中時候的同學。後來小田隨著父母工作調動,搬到了離三河不遠的銀城。直到大學畢業,他才再次回到三河。有一天在街上轉,突然看見一個女孩,覺得眼熟,跟了幾步,斷定她就是初中時坐在自己前面的季小菲。小田大著膽子,攆上去一問,果真是季小菲。季小菲當時也是驚愕一片,大張著嘴,半天才喊出:「你……你……你是田老實!」小田笑笑,他很感激季小菲還記得他小時的綽號,便也回了一句:「你就是季五塊?」兩個人放聲暢笑起來。
季五塊也是外號,那時季小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學習也不錯,就是傲得很,沒有哪個男生能輕易跟她說上一句話。為此男生們偷偷打賭,誰要能跟季小菲說上一句話,賭五塊錢。要是能讓她笑,兩個五塊。那時候五塊錢對小田他們還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好幾個男生都想掙這錢,結果全被季小菲冷了回來。最後輪到老實巴交的田文理了,誰也沒想到,最不被男生們看好的田文理卻輕鬆拿到這筆賭資。季小菲不但跟他說了話,還說了很多,最後,竟當著那麼多男生的面,甜甜地沖田文理笑了笑。
這一笑一直激動著田文理的初中時光,直到高中、大學,他也沒能忘掉。當然,那次以後,惡作劇的男生們便送給清高寡冷的季小菲一個「雅號」——季五塊。
得知小田已從天津大學畢業,分配到市委當秘書,季小菲驚訝地叫了一聲,然後,目光便暗淡下去。後來小田才得知,當年如公主般高傲的季小菲並沒有考上大學。高二時她母親突然病了,爾後便是漫長的求醫問葯。受家庭影響,季小菲高考落榜,可她不甘心,硬是邊照料母親邊參加自學考試,終於讀完法律專業的大專課程,拿到了國家承認的自考學歷。一談就業,季小菲的目光就更暗,說她一連找了好幾家單位,都碰了壁。現在名牌大學的學生就業都很難,像她這種「自產貨」,誰要?
半年後省城法制報在三河建記者站,公開招聘記者,小田利用市委秘書處的便利,很快跟記者站負責人建立了關係。在他的力薦下,季小菲通過層層考試,如願以償,當了一名見習記者。誰知……
演藝廳里的燈光曖昧,有點說不清楚的味道。台上,幾個女演員半是色情半是作秀地跳著一種不叫舞的舞蹈。不時地撩一下樹葉一般飄浮在身上的碎片,露出蠢蠢欲動的情慾。台下,時而爆發出一片子尖叫,時而,又是死亡一般的屏聲靜氣。小田躲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獨自捧著自己的憂傷和無奈,喝一種叫做疼痛的酒。
他的力量實在是太小了,小得幾乎保護不了一個柔弱無助的女孩。當初季小菲寫那篇稿子,也是在他的慫恿下,很多材料還是他偷偷提供的。原想季小菲可以藉助這篇揭秘大稿,一下子成為焦點人物,取掉她記者前面的「見習」二字,成為受人關注的記者。哪料到他卻害了季小菲。是他把形勢估計得太樂觀,把社會看得太單純。難怪事後老季怪他:「你還市委秘書哩,胳膊擰不過大腿,這麼簡單的理你都不懂。他童百山是個啥人,我還不清楚?就憑你們兩個,雞蛋都不如,碰死還沒個響。」
現在他算是領教了,想想被逼迫離去的前任政法書記,想想市委上下對童百山的不同態度,他深深感受到,有種力量是巨大的,這不只是富人的力量,也不單是金錢的力量。當財富跟政治利益抱為一體時,它產生的抗體是巨大的,是能排開一切異己的。難怪位高權重的袁波書記也不得不時常嘆息,難哪——
的確是難。小田已從新來的馬其鳴目光里,看到這種難。最初,他天真地想,馬其鳴一來,事情肯定有轉機。這個時候省上派敢做敢為的馬其鳴到三河,不能不說沒有某種動機。興許,三河的事情也只有馬其鳴這樣的人才敢碰,才敢挖,才敢把捂了十幾年的蓋子往開里掀。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還暗暗跟季小菲說:「再等等吧,興許馬書記一來,這棵樹就該傷傷根了。到時候,你這把斧子,興許還能派上大用場呢。」
但是,今天跟馬其鳴的談話,卻讓他灰心,讓他失望。他也在躲,他明明已經觸摸到了什麼,卻又一收手,讓田文理心頭呼之欲出的希望「嘩」一下滅在了肚裡。
田文理真是搞不懂他這個新上司,比之上任書記車光遠,馬其鳴更令他難以琢磨。車書記是那種敢打敢闖的人,就是打不贏,也要硬打。儘管最後還是輸了,可他沒輸給自己,他輸給了那股力量。田文理覺得,值!可馬其鳴呢?他不是號稱馬大炮嗎?他不是最能提著斧子砍嗎?田文理還聽過他在當縣委書記時一夜砍掉十二頂烏紗帽的故事,多痛快呀!
可現在的馬其鳴……
燈光再一閃寂滅,演藝廳陷入一片黑暗。田文理知道,所謂的「激情十分鐘」開始了。那些拿著大把鈔票的男人們,這時可以衝到台上,跟完全裸露的女人銷魂十分鐘。
他起身,憑著感覺往外走。
黑暗中,他倏地看到一雙眼,一雙狼的眼。兩個男人擦身而過的瞬間,田文理認出他是獨狼。
梅涵打來電話,問馬其鳴怎麼回事兒,手機為啥老關機?馬其鳴笑說:「老婆,我把手機弄丟了。」「笨死!」梅涵笑罵一聲,跟著又問,「怎麼會丟呢?」馬其鳴支吾道:「喝醉了,醒來后就發現它沒了。」「啊,不會是去了那種地方吧?」梅涵驚道。
「哪啊,老婆,打死我也不敢。」「敢不敢你自己知道,回來我可不饒你!」兩人鬥了一陣嘴。梅涵問:「這些天怎麼樣,也不主動打個電話?」馬其鳴說:「還算順利吧,三河這地方,亂糟糟的,弄得我頭痛。」
馬其鳴受命上任時,梅涵不在省城,去了香港。馬其鳴心情不好,也沒把調動的事說給梅涵,還是歐陽子蘭打電話告訴她的。歐陽子蘭說:「你老公又挪窩了,去了三河。三河可不好玩啊!」梅涵笑著說:「他這人,到哪兒都干不過三年。我習慣了,隨他漂吧,只要不漂進監獄,哪都行。」歐陽子蘭驚道:「梅子,哪有這麼說自家老公的,老公可是不敢亂詛咒的。」梅涵也覺這話說得不吉利,不過她倒不怕什麼詛咒不詛咒。打趣道:「反正他當了政法書記,偶爾去去監獄,我也能理解。」歐陽便笑她:「你個活寶貝,我可說不過你。」梅涵從香港回來,馬其鳴正忙著跟各單位打照面。電話還是梅涵打的,問他習慣不,吃住怎麼樣?馬其鳴一一作答。梅涵還是不放心,再三叮囑早餐一定要吃。結婚到現在,馬其鳴最壞的習慣便是不吃早餐,梅涵為此費了不少心。說一個人不吃早餐,等於就是給身體減掉了一半能量。馬其鳴嘴上應承著,實際中還是不吃,頑固得很。他喜歡熬夜,一熬一個通宵,常常是紅著眼空著肚子上班。梅涵說他是慢性自殺,自己不珍惜自己,別人再關心也是閑的。馬其鳴啊啊著,不改,也不打算改。有些東西一成了習慣,便很難改,改了反而受不了。這就是習慣的力量。
對這次調動,梅涵沒說什麼,沒抱怨也沒高興。反正他們都習慣了彼此的漂泊。想想,從結婚到現在,不是馬其鳴漂就是梅涵漂,反正總也聚不在一起。不過也好,只要一逮著機會,便是蜜月,那份甜蜜喲,是這個年齡的夫妻想都不敢想的。長期分居,卻從不怕對方出事,當然指的是感情上,怕也只有他們倆才能做到。他們像是為彼此守候著什麼,又像是為這份共同的感情證明著什麼。總之,他們都為對方做到了,而且還想做得更好。
梅涵告訴馬其鳴,她又要飛了,這次是去新加坡,時間可能長一點兒,是為新加坡教育機構資助中國西部地區貧困鄉村教育的事。馬其鳴說:「飛吧,反正我也不能讓你停下。」梅涵說:「我是屬鳥的,一停下就犯困。」馬其鳴說:「我是屬豬的,老想睡,可是別人總拿鞭子抽我。」說著兩人就都笑起來。笑夠了,便忽地無言,默默地捧著電話,聽對方的呼吸聲,然後啪一聲,關了。
每一份感情都有它的苦澀,每一對夫妻都有他們的疼痛。瀟洒不能掩蓋掉思念,更不能掩蓋掉彼此牽挂中的那份煎熬。
合上電話好久,馬其鳴才猛然想起,本來是想問問歐陽子蘭的,她最近有沒有空,他打算抽個時間去拜見她,讓梅涵一個飛新加坡就給攪忘了。馬其鳴正要把電話打過去,袁波書記突然進來了。馬其鳴趕忙起身,迎接袁波書記。袁波書記笑著說:「怎麼,跟老婆煲電話粥啊!」馬其鳴紅臉道:「她又要飛了,跟我道個別。」
「你們兩個呀!」袁波書記邊說邊坐下。
一談正事,屋子裡立馬嚴肅起來。袁波書記問:「考慮得怎麼樣了?」馬其鳴知道,袁波書記問的還是公安局局長的事。他搖搖頭,說人選的事他還沒想過,能不能先放放,等把工作抓到手,再考慮也不遲。袁波書記嘆說:「我不是逼你,你剛來,讓你作選擇也很難,可是我怕再拖下去,會影響工作,畢竟公安工作關乎到一方安寧呀!」
「那就按組織程序定,大家表決。」馬其鳴說。
「組織程序?」袁波書記盯著馬其鳴,很驚訝的樣子。「正因為定不下去,我才破例讓你一個人說了算。」
馬其鳴當然理解,到三河后,關於公安局局長的人選,他已聽到不少傳言。爭論的焦點集中在李春江和吳達功身上。兩個人都有支持者,也更有反對者。相比之下,投吳達功票的人多一點兒。但是,前任政法書記車光遠堅決反對吳達功,兩次常委會都讓他攪黃了。這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成了三河市最大的地下新聞。事情的結局是,車光遠突然卷進一起受賄案,被隔離審查,到現在還沒結果。
當然,車光遠進去,遠不只這一件事。
「吳達功是不是找過你?」袁波書記突然問。
馬其鳴趕忙搖頭。袁波書記也不追問,只是提醒似地說:「我怕時間一長,你自己反而被動起來。」袁波書記說的是實話,如果沒這層擔心,他也不會如此緊地催逼著馬其鳴。「這樣吧,啥時考慮好了,跟我說一聲。我還是那個意見,要快,而且要准。」
事情至此,馬其鳴也不能不有所行動。按照袁波書記的建議,馬其鳴決定找李春江談一次,也算是正面接觸。儘管他從沒認真考慮過,但心裡,似乎已有了目標。他讓秘書小田打電話聯繫,誰知小田很快彙報道,李春江昨天已經請假,說是妻子患了癌症,需要照顧。
什麼?馬其鳴只覺頭裡猛地一涼。
葉子荷是突然出現高燒癥狀的。
那晚,剛等朵朵鎮靜下來,李春江便把電話打過去,告訴桃子,家裡沒事,朵朵只是被鄰居的吵架聲驚嚇。誰知葉子荷卻突然發燒,伴有嘔吐。半夜時分,葉子荷便昏迷過去,體溫達到42℃。值班醫生急了,接連給她用了幾種葯,高燒仍是退不下去。那一晚,可把桃子嚇壞了。葉子荷忽兒手腳亂舞,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忽兒又沉死過去,半天呼吸都沒有。次日一大早,李春江匆匆趕到醫院,醫生們正在商量對策。據主治大夫講,葉子荷這種情況很少見,她是典型的驚嚇症,因為神經突然受到刺激,導致病情紊亂。李春江焦急地問:「到底有沒有辦法?」幾位大夫面面相覷,不知作何回答。市醫院該想的辦法都想了,葉子荷仍是醒不過來。鄭源果斷地說,馬上送省城:「這樣耽擱下去,我怕出事。」李春江將朵朵託付給桃子,跟鄭源還有那位護工一起往省城趕。到了省城,幾位專家已候在那裡,專家的診斷結果跟市醫院差不多,高燒確實是精神高度恐慌引起的。不過專家說,病人身體過虛,加上長期性的抑鬱症,一旦精神受創,很容易引起併發症。
「抑鬱症?」李春江不解地盯住醫生。
「怎麼,你不知道她患有抑鬱症?」醫生也讓李春江給弄糊塗了。
李春江搖頭。醫生有點不滿地說:「你怎麼做丈夫的,這種病你應該很清楚。」
李春江一頭霧水,他真是不知道妻子還患有這種病。
經過繼續治療,葉子荷高燒退下去后,專家建議立即手術,他們也怕失去最好的手術機會。半個小時后,葉子荷被推進手術室,護工忙著買必用品去了。李春江跟鄭源焦急地候在外面,兩個人都感到心快要被掏出來了。
李春江不停地說:「我真傻,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她只說那兒疼,不舒服,我勸過她,讓她治療,她又說沒關係,不礙事。對了,那段時間她老說睡不著,失眠,還說怕失去我。我說怎麼會呢,這不過得好好的嗎?我真是粗心,真是該死。」李春江的腳步就像踩到迷魂草一樣,煩亂而迷茫。鄭源也不阻攔,任他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其實,他又何嘗不悔呢?葉子荷的病應該說他比李春江更清楚。桃子不止一次說:「我怎麼看著子荷不對勁,老是神經兮兮的,不會是春江有外遇了吧?」「少嚼舌頭!」鄭源這樣喝斥自己的妻子。李春江有沒外遇,他比誰都清楚,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外遇,李春江也不會。這種肯定是建立在兩個人彼此絕對信任的基礎上的。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堅定無疑的友情的話,他和李春江便算一對。兩人從中學到大學,然後分配,走向社會,什麼也沒能把這份友誼摧毀。包括各自戀愛結婚,討了喜歡的老婆,有了自己的事業,仍然是不分你我。
但是,這一年,他們中間發生的事太多了,有些事幾乎難到不能跟對方暢開胸懷,難到無法向對方啟口。以至於不得不悄悄隱藏起來,壓抑起來。也正是這些事,才讓他們彼此放鬆了那份對家庭、對親人的責任。李春江攪到權力爭鬥中,欲罷不能,無法脫身,不得不咬著牙齒跟對方拼。他呢?一想到這,鄭源的頭裡便轟一聲,眼前一片黑。他真是無力自拔,哪還有心思跟春江提桃子的疑慮?
手術進行了整整六個小時。
中間,李春江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葉子荷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天啊!他抓住鄭源的手,幾乎要昏厥過去。醫生也是打開胸腔后才發現的,病變部分發展得很快,已經有向其他部位擴散的跡象。儘管主刀醫生是全省最有名的專家,但也很難保證能把病灶全部切除乾淨。
葉子荷被推出手術室時,李春江幾近虛脫。鄭源扶著他,要他堅強點,別盡往壞處想。他發了瘋地吼:「不是你老婆,你當然無所謂!」氣得鄭源直想扇他一頓耳光。護工玉蘭怯怯地看著這對男人,感到不可理解。她還沒見過這麼又打又鬧可好起來又比一家人還親的兩個男人呢。
病情不容樂觀,迫不得已,李春江向局裡請假,說自己不能堅持上班了。他在電話里清楚地聽見吳達功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