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聽老岳父得意洋洋地說著,趙廣陵在驚愕中卻感到愈來愈憋氣,真有種哭笑不得的沮喪和悲愴。心裡想,怎麼會是這樣!這麼說,竟然是因為你弄倒魏剛,才給我創造了這麼個升遷機會,那我趙廣陵成什麼人了?他想說什麼,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再看看雲迪,也彷彿被她爸爸這番話嚇呆了,不知是出於鄙夷還是虔敬,不認識似的盯著她這個爸爸直看。夜深了,老岳父已起身告辭,趙廣陵依舊呆坐著,眼前彷彿又閃現出了魏剛那一副陰沉沉的面容……人哪,世上的路千萬條,為什麼卻總要這樣狹路相逢地擠在一起?上任這些天,本來一直是喜滋滋的,經老岳父這麼一說,卻總像不小心吃了只蒼蠅那麼噁心,以後還怎麼有臉再見魏剛的面呢?不在其位,就不知道其中的妙處,接替了魏剛的趙廣陵這回算是深有體會了。上任伊始,家裡辦公室立刻圍滿了人,連那些從未謀面或多年來有意疏遠的人們,也似乎突然間從地縫裡冒了出來,親親密密圍在他身邊。但是,來往歸來往,只要不拿著禮品就行,趙廣陵是深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總認為一旦摻雜進物質的因素,彼此的感情都變了味兒,那種純粹的友情也受到了嚴重的褻瀆。有些人纏勁十足,上門之後不放東西堅決不走,趙廣陵只好遵循禮尚往來的古訓,你有來我有往,一物換一物,樂得彼此心安。誰知時間一長,才發覺這純粹是書生之見、庸人之思,不僅客人有點悻悻不快,連老婆雲迪也對他哂笑不已,常常拿齊秦的例子來做對比。一段日子齊秦病了,市裡查不出來,省里也審不清,只好到北京的大醫院去靜養。一時間古城區的領導幹部無不你追我趕,都往北京城裡跑。說是招商引資跑項目,卻從未見落實一個項目,引來一分資金。後來消息便傳開了,原來都是去探視齊區長的,而且不約而同形成了固定行情,多則三千,少則兩千,一律裝在信封里。有一次某幹部幫齊區長翻身挪枕頭,枕頭下少說有幾十個信封了。而且齊區長極其慷慨,隨手拿起一個要送這位仁兄,嚇得他臉都白了,迅速跑出了病房……當然,嚴格地講,這些傳言無憑無據,也許純屬無稽之談。就像一縷縷清風,吹過去又吹過來,你要伸手去抓,卻總是兩手空空。三人成虎,十夫揉椎,這樣的道理他也清楚。但是,傳言潛移默化的力量仍然是巨大的,特別是雲迪又經常在耳邊嘮叨著,趙廣陵也日漸覺得,也許自己那種做法確有點幼稚可笑,簡直就像是機關里的一個異類,太不近情理了。齊秦儘管傳言很多,但是人們在談話之中卻總是不勝艷羨,齊秦本人的聲譽反而愈來愈響了……於是,趙廣陵也逐漸由羞羞答答而半推半就,最後終於心安理得起來,只是有一個最後的防線始終固守著,這就是禮品可收、票子不要,對於那一沓沓硌手的鈔票,他總覺得有種很邪乎的感覺,無論如何揣不到懷裡。一天,趙廣陵正在組織辦公廳的一夥秀才起草一份關於單龍泉任書記以來的工作總結,久不見面的魏剛忽然找上門來。近年來,辦公廳工作人員流動很快,看著滿屋的人,魏剛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只好和趙廣陵握握手,獨自坐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悶悶地抽起了煙。望著這位埋在濃濃煙霧中的昔日老領導,趙廣陵不禁又想起了老岳父說過的那番話,同時就覺得心裡悔愧不已。好在魏剛並不知情,他也就慢慢平靜下來。魏剛是很倔強也很愛面子的,自從灰塌塌地走出機關,這還是第一次登門,趙廣陵知道他一定有事,但單書記對這份工作總結十分重視,要的也很急,已經修改了三次還通不過,只好耐著性子又講了一通修改意見,把這伙小幹部打發走了,才親熱地拉住魏剛的手,問他有什麼事。(20魏剛兩眼失神地打量著他自己昔日的辦公室,嘆口氣說:時間不早了,先吃飯再說……

看他這個樣子,趙廣陵苦笑一下,只好默默地跟著他下了樓,鑽進了一輛沒有牌照的小轎車。

等上了車,趙廣陵才注意到,車上還坐著一個人,瘦長的身材,兩道劍眉,面熟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面,只好捅捅魏剛,又指指這個人。然而不等魏剛反應過來,此人已嘿嘿地笑起來:我說不認識了,老魏還不相信,怎麼樣,我沒猜錯吧?借用一句話,這些年來老爺一向加官晉爵,就忘了當年葫蘆廟裡的小沙彌了?

聽他這麼說,趙廣陵的臉立刻一陣紅一陣白,又實在無話可說,在這種場合他一向是木訥的,只好扭頭看著魏剛。魏剛卻偏不介紹,非讓他猜猜不可。處在他這種位置,幾年來從眼前閃過的人車載斗量,多如過江之鯽,如何能想得起來,一直僵了好半天,等來到著名的焦和飯店坐下,這個人才真誠地拉住他的手說:真對不起,剛才不過是開玩笑,都怪我向領導彙報得少,我是侯……不等他再說下去,多年塵封的的記憶閘門立刻打開了,趙廣陵一陣驚喜,脫口喊道:

侯鄉長——你現在還在那兒嗎?

魏剛一邊點菜一邊說:早不在腰窩了。人家老侯現在已經是老書記了,這幾年一連挪了兩個鄉,現在是古城區最大的一個鎮——柳林鎮的書記了。

原來這樣!好幾年不見面了,今兒理應我請客的。趙廣陵的確很高興,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四面環山、飛雪瀰漫的地方。

哪能讓領導破費!你這麼大官,能請出來賞個臉,我們這些基層幹部就不勝榮幸了。

是啊,老侯這話說得對極!魏剛介面道:剛才你真沒見那陣勢,一屋子的人,我們廣陵背抄著手,在地上踱來踱去,領導派頭足得很呢。第一點第二點第三點,第一點是又包括三點,你都弄不清有多少點了。只是我說廣陵,你講了那麼多,怎麼一句真話也沒有?什麼財政收入年均增長百分之五十,這可能嗎?什麼全市人均收入突破三千元,全面消滅貧困人口,提前進入小康社會,我怎麼越聽越覺得好像回到了大躍進時期?魏剛這話說得太尖銳了,又當著一個基層幹部的面,趙廣陵只好一本正經地說:

老兄,你也不要一味地嘲諷,當年你也是乾的這一行,這裡面的奧妙不比我更清楚?再說呢,如果不帶偏見、公公道道地講,這幾年咱們古城的變化的確很大嘛,那些數字也是基層報上來的,實際上市委還年年喊著擠水分,反對虛誇冒進,反覆核實過的,怎麼能說全是假的?喲嗬!真看不出來,幾年來老弟的水平提高得這麼快!我過去是乾的這一行,這不假,但是,我現在不幹了。況且,我過去乾的時候,風氣也還和現在不一樣。這幾年我走出市委大院,才發現過去做的那一切,真的毫無意義,純粹是浪費生命!好啦好啦,咱倆不要再爭論了,是不是假話,你讓來自基層的這位仁兄說一說吧。菜已端上來了,姓侯的先高高舉起酒杯,一連和他倆碰了三杯,才斟詞酌句地說:

也許,魏主任剛才的話有點刺耳,有點兒言過其實。但是,實事求是的地講,這幾年咱們古城的確存在著一種虛誇冒進的苗頭。雖然我不了解全市的情況,也許我那兒比較特殊,反正就我走過的兩個鄉鎮來說,浮誇現象的確存在。就說鄉鎮企業吧,明明一個像樣的企業也沒有,全鄉只有幾個豆腐坊、小四輪,每年上報的產值也是幾千萬,甚至上億呢。那……你不會不報?趙廣陵沉下臉來。

不報不行呀。上頭每年下的指標就是那麼高,你不報,別人都能完成,就你完不成,行嗎?記得有一年,我還是剛當書記報得比較低,區里的乾脆說,你不用報了,我們替你報吧。後來我調來區里的報表一看,居然比我自己報的數字翻了一番多,你說我該怎麼辦?所以,實事求是地講,大概除了財政稅收,其他數字都有水分,只不過多少而已。真的?!

魏剛卻不以為然地說:哼!你說的還不準確!財政稅收也一樣,同樣不真實,什麼買稅、探收、虛增過賬,這些事兒你自己沒做過?

這這這……姓侯的忽然尷尬地笑笑,不吱聲了。

看他們這樣,趙廣陵實在無話可說。雖然身在機關,但是這些傳言他的確聽過,只是不像當面說著這樣真切罷了。幾年不見,老侯的確老多了,也好像變了許多,隱隱約約竟有點兒像齊秦那樣的作派了,坐在那兒像個老農民似的。趙廣陵一邊吃一邊反覆回想,他究竟叫什麼名字呢?一直到吃罷飯,也始終沒想起個究竟來,只好老侯老侯地叫著。許是酒喝多了,頭暈得很,趙廣陵扶著門框,等著老侯去結賬。魏剛拉著他來到店外說:天黑了,要不找個地方玩玩去?

趙廣陵困難地搖搖頭,感到頭更暈了:有什麼可玩的,無非是歌廳舞廳而已。我還有正經事的,今晚那份材料必須弄出來的。

魏剛忙低低地說:我也有正經事的。聽說一兩天就要研究幹部了,老侯想讓你幫個忙,今夜無論如何去見見單龍泉。這小子準備了一個大炸藥包的,五噸呢,你只要領進去,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這下……一聽這話,趙廣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他當然明白,魏剛說的是所謂黑話,炸藥包就是紅包,五噸就是五萬。雖然當了幾年秘書長,但這樣的事兒他的確沒幹過,只好岔開話頭說:這就奇怪了,你現在怎麼和他攪在一塊兒了?正所謂不打不成交。當年那事,我也想通了,不能怨他的。魏剛又壓低聲音說:不過這人特講義氣,口口聲聲說是他害了我,所以非要幫我一把不可。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現在受聘到柳林鎮當洗煤廠廠長了。是嗎?我記得,你不是一直不喜歡做生意嗎?

唉,有什麼辦法?財委是個空機關,一無錢,二無權,下一步改革馬上就要撤了,閑著也是閑著,只好做點實實在在的事兒了。正好這小子從省里弄來一筆款,想建一個洗煤廠,卻沒有人才,只好把我聘去了。好啦,不要再說了,現在正是時候,老頭子一定在家裡呢。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才幾年時間,魏剛的變化的確很大,張口閉口就是票子、好處、炸藥包什麼的,聽起來總讓人覺得不舒服。真可笑,要下海賺錢,早幾年幹啥去了?不管魏剛怎麼催促,趙廣陵依舊作難地怔著,真不想去冒這個險。因為他實在搞不清單龍泉的真實想法,一旦老頭子翻了臉,這可是動法動紀的事,切不可鬧著玩兒的。忽然,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來,趙廣陵接罷電話,心裡立刻有了主意,連說對不起對不起,這事以後再說,單書記已經到了辦公室,讓我趕快過去呢。說罷,也不管魏剛和老侯失望不失望,立刻飛也似地離開了這裡。此後一連幾天,趙廣陵都有點心裡不安,總覺得有點兒對不住魏剛和那個老侯。仔細想想,這事兒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自己充其量是個領路人,送沒送收沒收都是他們的事,與己何干?況且他也打聽一番,知道姓侯的在古城的確表現不錯,也真到了該提拔的地步。所以,他暗暗下了決心,如果魏剛再來找他,就一定幫幫這個忙。(然而不知魏剛是否真生氣了,不僅人沒影兒了,電話也沒來過一個,他也就只好惴惴地按下了這檔子事,只是一想起來,總有點莫名其妙的遺憾。

熬了幾個通宵,材料終於寫好送上去了,單龍泉看了也非常滿意,一高興還送了趙廣陵一條煙,是那種名貴的玉溪煙。拿著那條煙,看著滿臉堆笑的單書記,趙廣陵心裡一片溫暖。幾年時間,單龍泉的確老多了,背也有點駝,頭髮更是白了許多。在工作上單龍泉是那種情緒型的人物,高興起來常常沒明沒夜地干,經常半夜時分打電話安排工作。然而,一想起魏剛和老侯的那些話,趙廣陵卻總有點如鯁在喉、不吐不塊之感。單龍泉看他還不走,就微微笑著說:最近,你聽到什麼議論沒有?

聽到的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當說不當說……趙廣陵終於開了口。幾年來在單龍泉身邊工作,趙廣陵一直謹記著老岳父的那一番諄諄教導,儘可能少說多做,不肯輕易多說什麼。有時在一起研究工作,單龍泉倒是常常這樣問他,但他回答起來總是掐頭去尾,儘可能表現得委婉一些。然而這一次,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大勇氣,趙廣陵說得很乾脆也很徹底,並加了許多自己的主觀評價,說完之後大有一種痛快淋漓的酣暢感。單龍泉聽得很認真,一邊聽一邊還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麼。一直到他說完,才用鉛筆敲著辦公桌,不動聲色地說:

就這些?還有什麼,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

聽了這話,趙廣陵自然很受鼓舞,膽子也陡然大了許多,不假思索地說:

現在基層還有一種很不好的風氣,跑官要官成風,買官賣官也有了苗頭,有人甚至到處傳謠,把各種官位都標了價碼。在這方面,市委應該態度鮮明,狠剎一下這股風氣,否則帶來的後果是十分嚴重的……趙廣陵說著說著,突然間卡了殼,舌頭似乎縮不回來,僵在那裡了。只一瞬間工夫,單龍泉的臉色陡然大變,兩道濃眉擰成了一條線,緊抿了的嘴唇扭動著……咔嚓,敲擊桌面的鉛筆折了,單書記手上滲出了幾點鮮血。守在外屋的秘書似乎也感到了裡面氣氛的異樣,探進頭來獃獃地望著他倆。趙廣陵也很慌亂,卻又不知該做什麼。單龍泉粗暴地朝秘書揮揮手,等那扇隔門合上,才拉開抽屜,尋出一塊創可貼來,慢慢把手包上。那包的動作很慢,似乎生怕攪動了屋裡幾乎凝結的濁重空氣……等趙廣陵回過神來,正準備幫一把,單龍泉已包紮好了,嘿嘿地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這個大院,恐怕也只有你趙廣陵敢說這樣的話!

我……絕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一樣。我欣賞的就是你這一點。單龍泉說著,忽然停下來,又拉開抽屜翻起來。趙廣陵困惑地看著,不知道單龍泉又在做什麼。不一會兒,單龍泉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紙條子來,一起攤到桌上說:你看看吧,這些大都是比我大的人寫來的,起碼也和我這個位子差不多,都是指名要提拔某某。你說說,如果是你處在我這種位置,你該怎麼辦呢?

趙廣陵當時什麼也沒說,只感到那一大堆紙條忽地飛舞起來,如瀰漫的雪花一樣,比他在腰窩鄉遇到的那場雪大多了……當他出門的時候,才看到單龍泉又用那半支折斷的鉛筆在辦公桌上悠悠地敲了起來。似乎每隔幾年,機關幹部們就要經歷一次從靈魂到肉體的震撼與騷動,只不過最近這一次,要比以往每一次大得多也持久得多。隨著年關將近,古城幹部又陷入了這樣一種輪迴之中。(

各種謠傳在全城不脛而走,每天晨昏之際星海廣場上都圍滿了人,三三兩兩神色緊張地議論著什麼。趙廣陵不想參與這種議論,強行把辦公廳幹部集合起來,開始了一場規模空前的大調研。經過這些年的感性認識,他對縣城經濟的發展已有了相當的認識。古城的發展雖然是驚人的,但存在的隱患也很不少。特別是最近和韓東新深淡了一次,他不禁有點驚愕了,一種隱隱的擔心似乎很快就要證實了。伴隨著國內外客觀形勢的劇烈變化,那個曾經極其輝煌的孚美公司已日顯頹勢,有點兒搖搖欲墜了。據韓東新私下講,目前的負債率已經上升到了95%。古城的繁榮,多一半是靠著這座大型煤礦的,一旦這個煤礦垮下來,如何進行產業接替,必將成為一個嚴峻課題……正是瑞雪紛飛時節,當他率領課題組來古城區調研的時候,齊秦倒是很熱情也很支持,親自陪著他跑了好多點,又召開了一系列座談會,臨別之際還不忘為課題組成員每人置辦了一份「年貨」。在餞行晚宴上,酒過三巡,菜進五味,齊秦才臉紅脖子粗地看著他說:廣陵老弟,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

臘月二十四嘛。

對。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了天。連灶王爺這麼小的官都懂得上天言好事、巴結領導去了,你老弟還真能沉得住氣?

趙廣陵無言以對,只好笑笑說:這是工作嘛,有什麼辦法。

工作,你知道什麼叫工作?

我真不懂。你說說看?

齊秦哈哈大笑起來:工作就是時間,時間一過,工作也就完了,對不對?

對不起,我喝多了。趙廣陵心裡堵得慌,和這樣的人真的無法溝通,起身離席,站在了餐廳外面的雪地里。起風了,大團大團的雪花在空中舞成一條條雪龍,天地一片迷茫。不遠處,幾盞燈明明滅滅,映照著凄清的雪夜。這紛飛的瑞雪,是否一直要下到明年開春呢?是的,工作就是時間,但時間不等於工作。不管人們理解不理解,趙廣陵始終堅持著。年關過去了,冷雪消融了,等到新春來臨,趙廣陵終於把一份數據翔實、論證充分的課題報告正式擺到了單龍泉書記辦公桌上。翻著這份沉甸甸的課題成果,單龍泉的臉色同樣十分嚴峻,認真地盯著他看了許久,才吐出極其簡潔的兩個字:好、好。然後就把材料鄭重地鎖進了辦公桌。

天黑下來,趙廣陵小心地開了燈,正想再說些什麼,有人不敲門就進來了。是誰敢在領導面前如此放肆?趙廣陵正詫異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兩個人已站在地中央,單龍泉也由嗔轉喜,笑微微地伸出手來,和這兩個人熱烈地握著。等到看清了齊秦和老侯的面容,趙廣陵更詫異了,獃獃地站在一旁,直到齊秦和老侯都向他伸過手來,才機械地伸出手,讓這兩個人很隨意地握了一下。齊秦看看他,又看看單龍泉,顯出很不安的樣子,半開玩笑地說:兩位領導是不是在研究什麼重大問題,需要不需要我們先迴避一下?單龍泉不做聲,邁著方步向門口走去。

齊秦朝趙廣陵擠一下眼,立刻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水杯,又快步上前為單龍泉拉開門。

守在外屋的秘書也進來了,忙著關窗戶、關燈。

趙廣陵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看齊秦故作親熱地邊走邊向單龍泉說著什麼,心裡就覺得很彆扭。走在後面的老侯忽然輕輕碰一下他的手,低低的聲音卻掩不住明顯的激動和炫耀:那事成啦。是嗎?讓你做什麼?

副區長。

好,祝賀你!

趙廣陵嘴裡這樣說,心裡卻更不自在起來,總覺得老侯那眼神里還含著別的意思。

一直到下了樓,看著齊秦、老侯和單龍泉上了一輛車,趙廣陵正要抽身走開,單龍泉忽然搖下車玻璃,不容分辯地對他說:剛才那事兒,就不必再說了,只此一份,不得再發給任何人。否則,你要負政治責任!這……趙廣陵在困惑之餘,不禁又抽了一口寒氣。

直到有一天,韓東新和閻麗雯懷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孩子,出現在他家客廳里時,魏剛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倆秘密結婚已經一年多了。

對於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媳婦,韓東萍一點好感也沒有。一個堂堂的市委書記的兒子,又是大型企業的副總經理,非法同居,未婚先孕,竟討了一個離異的女戲子做老婆,不僅有辱門庭,實在是有點奇恥大辱了。所以,當兩個人甜甜蜜蜜出現在客廳里的時候,不管閻麗雯怎樣甜言蜜語,姐姐姐姐地叫著,韓東萍始終不答話,兩眼死死地盯著她懷裡那個粉嘟嘟的小男孩,恨不能撲上去把那個孽障撕個粉碎。閻麗雯大約出於母性的本能,始終把孩子抱在懷裡,任誰也不能碰一下。那孩子似乎也意識到了他的到來不受人們歡迎,不哭不叫,只驚恐地瞪著兩隻小黑眼睛。連一向隨和的魏剛,也似乎看出了老婆的危險傾向,連忙提醒她說:已經兩點半了。今兒下午,你們單位不是還要開會嗎?

如今的韓東萍,已經當了市中心支行的副行長,也算是處級幹部了,一聽他這麼說,立刻惡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說:

是的,我是該走了,省得看著你們噁心!

話音剛落,隨著門沉重的一響,韓東萍已飛快地下樓去了。

頃刻之間,閻麗雯眼裡已噙滿了淚,臉貼在孩子的小腦袋上,似乎生怕有人要搶這孩子似的。這小孩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哇哇地大哭起來。

魏剛不吱聲,韓東新也不吱聲,兩個人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煙。這幾年,韓家的政治空氣已經煙消雲散。日漸衰朽的韓愛國早已退出社會,加入了「氣功」行列,幾乎隔幾天就換一種「功法」,不論見了誰都要熱情地給「發發氣」。韓東萍雖說當了副行長,心裡卻更多地放在培養冉冉身上了。加上身體發了福,走起路來一晃三搖,又加入了跳舞減肥行列,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門,晚上練跳舞要鬧騰到半夜十一二點。這個家,哪裡還有一點家的樣子呢?看看日漸零落的家,再看看低頭垂淚的閻麗雯,魏剛心裡不勝唏噓感慨。一直到孩子的哭聲低落下來,客廳里已是一片煙霧繚繞,韓東新掐滅煙頭說:姐夫,你說怎麼辦?如果你也是我姐這種態度,我就再不登你家門了。

自從和韓東萍結了婚,在非正式場合,韓東新從來是直呼其名,難得叫他一聲姐夫。今兒這麼鄭重其事,顯然是下了最大的決心。望著這個一向天馬行空、桀驁不馴的妻弟,魏剛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已經好些年不見閻麗雯的面了,三十齣頭的她依舊那樣風采照人,簡直和當初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歲月的剝蝕、人生的變故簡直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迹。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要說變化,也許是由於生育不久,在屋裡捂了許多天,更顯得白一點也胖一點,反而更加豐腴可人了。對於這個女人,魏剛的感情是很複雜的。特別是那次跌跌撞撞從她家裡逃出來,一連好些天都能夢見她,只是模模糊糊,醒來之後具體細節一點也想不起來。有時他不禁會想,也許那一日他也是在做夢吧,那樣的情景那樣的感覺根本就不存在。不過自打那以後,一見趙廣陵的面,魏剛就由不得有點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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