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論東西思想法之不同

四、論東西思想法之不同

(一)中西思想法之不同

少時讀《亞里斯多德》,使我不勝驚異的,就是讀來不像古代人的文章,其思想、用字、造句,完全與現代西洋文相同,使人疑心所讀的不是二千多年前古代希臘哲學家所寫的,而是十九世紀或二十世紀的西洋論著。亞里斯多德的學問,不但是分科的,而且是分析的,對於動植物學、物理學、政治學,甚至對於詩文修辭,都有精細的推論。最重要的是他的《邏輯學》(Organon)定邏輯的形式系統。後來這邏輯系統統制西歐二千年的學術。西洋學術是出於這系統,所以難怪今日西人思想法與亞里斯多德同一面目。後來我回來重讀中國經史,就覺得中國思想大不相同。初看時,似乎推理不夠精細,立論不夠謹嚴。格言式的判斷多,而推理的辯證少。子思言"率性之謂道",怎麼"率性",率什麼性,子思不肯闡發下去,只由讀者去體會罷了。經過幾十年的思考,才覺悟這體會之道,與演繹之理,大大不同。這是中西思想法不同之大關鍵,就是直覺與推理之不同。直覺就是體會、體悟、妙悟。因這思想法之不同,乃使中西哲學走入不同的趨向。要明白中西哲學思想之精奧,必先明白這思想法之不同,然後可得平衡之論而明白利弊。

單以道字而論,中國所謂道,非西洋所謂真理(Truth)。中國人講天道人道,西洋人也講天道人道。但是中文道字,西文沒有。西文Truth字,講客觀的真理,中文也似乎少這觀念。老實說,中國人對客觀的確與不確,不大感興趣。對於行為的是非,乃大感興趣。中文是非兩字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客觀的事實之真偽,一是行為之是非,含有道德上的評判。英文便分出真偽之True-false及是非之Right-wrong。我們所謂"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常常含有道德上之評判,不單是真理之是非。中國之所謂道是要行的,可行之謂道,去行無所謂道。所以孔子說,"道不遠人。人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西人言客觀的真理,只要是真,雖然遠人,為什麼不可以為道?這樣講下去,東西思想內容難免就不同了。

大體上,我們可以說:

一、西洋重系統的哲學,而中國無之。系統的哲學就是所謂Systematicphilosphy,就是把一條理論,貫串一切,自己成立一理論的大系統,如康德、黑格爾等。在西洋人看來,你沒有系統的哲學,就不足當"哲學"二字的名稱。系統的哲學,是一種推論的結構,有前題,有證實,有結論的蹤跡可尋,如七寶樓台,有輪廓,有基石,有頂層,琳琅滿目。中國的哲言,字字珠璣,如夜明寶珠,單獨一個,足以炫耀萬世。又如半夜流星,忽隱忽現,不知來源,不測去向。愛墨生(Emerson)是美國有名的論文家,所說的都是精深的議論,很近中國式。就有人批評他不足稱為哲學家,因為他有雕金削玉的名言,卻找不到系統的線索。正要聽他闡發論據時,他已經談到別的題目去,也只讓讀者自己體會去罷。中國思想,如墨子,如王夫之,有精細詳切的推論的極少。

二、中國人不重形而上學,因為與身體力行無關。老莊有形而上學,但是言簡意賅,還是令人自己揣摩。子貢問"死者有知乎?"孔子很幽默答道"等你死後,就知道了"(見《孔子家語》)。一句話把死的問題排開。董仲舒講陰陽,有天人合一之論,是有形而上學色彩的。後來宋朝周濂溪、張橫渠諸人,都有相當清楚的宇宙論,但這些都是受佛學的影響。佛學在中國,能為學人所看重,因為他有這一套形而上學的辯論,是古代中國哲學所無的。世界思想三大系統,一是孔孟思想,二是佛教,三是希臘及西洋思想,而實際上佛學的推論,還是近於亞利安族(Aryan)思想方式,近於西洋,而不能歸入東方思想的系統。後來宋儒輸入佛家的血脈,成為理學,談心說性,而根本談不到佛家的知識論(所謂"意識"),硬把格物致知套上。實際上,程朱等之形而上學,還是談不過釋迦,沒有什麼出色。

三、中國人不注重邏輯,尤不喜愛抽象的術語。佛家因明之學,不受中國人歡迎。別墨好辯,也是自生自滅。庄生評惠施"其道舛駁",公孫龍"能勝人之口,不能勝人之心",庄生言"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就是看不起爭辯的辭彙。現今西洋學術文字,最明顯的就是專門抽象名詞之多。專門術語就是邏輯的工具。古人之道常隱於榮華,今日之常隱於專門術語。見道不篤,則榮華術語日多。中國人留學學心理學、社會學,那裡是學社會學,常只是學社會學的專門術語而已。凡能深入淺出的人,都不肯靠這些專門術語為學問的華冕。以上所舉三點,是西洋思想之長處,也就是他們的短處。系統的哲學,主見太深。形而上學易入空虛。抽象的名詞理論,易脫現實,失了剛健的現實感。

總而言之,中國重實踐,西方重推理。中國重近情,西人重邏輯。中國哲學重立身安命,西人重客觀的了解與剖析。西人重分析,中國重直感。西洋人重求知,求客觀的真理。中國人重求道,求可行之道。這些都是基於思想法之不同。

(二)直覺與邏輯

這思想法之不同,簡單的講,可以說是直覺與邏輯,體悟與推理之不同。邏輯是分析的,割裂的,抽象的;直覺是綜合的,統觀全局的,象徵的,具體的。邏輯是推論的,直覺是妙悟的,體會出來的。西洋邏輯是思想的利器,在自然科學,聲光化電的造詣,有驚人的成績。格物致知,沒有邏輯不成。宋人講格物致知,其實是全盤失敗的。宋人講格物,摸不到門徑,結果不得其門而入。王陽明拿凳子坐看園中竹子,想格出竹子之理,格了九天便病下來。結果退下來,說"反求本性,便是格物",實在是很勉強的說法。朱子雖言"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原則上很好,略如西方笛卡兒所說。實際上邏輯辯證法還沒有建立,如亞里斯多德之Organon及佛蘭瑟·培根的NovumOrganon樹立科學的辯證及試驗的方法。朱子所謂"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不過是推類至盡的意思,但不同類而要推知其理,就犯上邏輯上的大毛病。程伊川謂"萬物皆備於我",就是犯這毛病。所以宋人格物是失敗的,也是中國科學不能條暢發展的原因。

但是邏輯這種利器,也是危險的。行之於自然科學可謂無孔不入,無往不利;用之於人類社會安身立命之道,就是"行不得也么哥"。凡人倫大端,天地之和,四時之美,男女之愛,父子之情,家庭之樂,都無從以邏輯推知,以論辯證實。溫莎爾伯爵夫人最近一本書,敘述她和退位的英國皇帝的戀愛,書名叫Lovehasitsreasons.語出巴斯葛的名言,"愛情有他的理由,非理智所能知道的"。這是雙關語"Lovehasitsreasonsofwhichreasonknowsnothing",不僅此也,凡人生哲學的大問題,若上帝、永生、善惡、審美、道德、歷史意義,都無法用科學解決。上帝不是一個公程式,永生並非一個三段法,善惡美醜都無法衡量,無法化驗。無法化驗則無法證實,無法證實則無從肯定或否認。所以倫理系統,建立不起來。今日的社會學家,因為要科學,要客觀,閉口不言善惡。今日的哲學家,閉口不言倫理,今日的存在論家,閉口不言人生意義,甚且否定人生意義。今日之大思想家閉口不言上帝。凡邏輯無法處置的問題,都擯諸門外,絕口不談,一談就不科學。這是今日西方學術的現象。

所謂直覺,常為人所誤會。直覺並非憑空武斷,乃其精微危一處,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直覺不是沒有條理,是不為片面分析的條理所蔽,而能統觀全局,獨下論斷。秘書每長於議論,部長卻應有明決之才。此乃直覺與邏輯之辨。女人向稱有六感,乃近於部長之才。女人常知某人是真朋友,某人不可交,謂之第六感,而理由說不出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是沒有根據,而是所根據難以分析,在可以意會不可言傳之間耳。我們常言某人相貌似廣東人或江浙人。這是根據以前的複雜的印象,卻難作"廣東臉"或"江浙臉"的定義。這樣講,直覺仍是根據經驗而來。古者賢君,每有知人之明,先覺之見,就是根據這種經驗,而為論斷。其間貌合神離,或口蜜腹劍之徒,毫釐之差,精微處惟憑孟子所謂眸子而鑒察之。

且凡天下之事,莫不有其理,亦莫不有其情,於情有未達則其理不可通。理是固定的,情是流動的。所以我在《吾國與吾民》書中說:西人斷事之是非,以理為足,中國人必加上情字,而言情理,入情入理,始為妥當。因為我們知道,理是定的,推演的;情是活的,須體會出來的。近情合理始是真知,去情言理,不足以為道。這是中國人思想法之特徵,所以生出中國之近情哲學。情字用法,亦西洋所無。大都指變動之情勢。(參見《論情》篇)。若單言"狀況",指固定的,亦可以英文Condition表出,若言"情狀"則必有深一層的理會。孟子所謂"苟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良吏斷獄,亦必廉察其情。凡吾所謂"民情""軍情""敵情",都含有形容難以數字錶出之情勢。耶魯大學諾爾攝教授常論中西思想之不同,也說中國人所見的宇宙萬物,是"未經分析無已進行的動流"。這動流是難以邏輯切開的,抽刀斷水水長流。這是精微之處,也只好用體會體悟方法覺察。這就叫做直覺。

(三)邏輯與西洋哲學的困擾

中國人思想法重直感,西洋人的思想法重邏輯;西洋人求知,中國人求道,因此中西思想重點趨向各不同。求道就不能不把知降一格,把行字提高一格,而所謂求知的知也變質了。結果二千五百年之中國哲學經過任何變化,不離道之一字,而成為實踐主義的思想。道就是路,就是子路由也所欲由的路。此地先講西洋哲學,因為偏重邏輯所發生的問題,及所遭的困擾,與最近稍為補正之辦法。

邏輯之用處在於辯,不辯則無所用乎邏輯。但是辯有個範圍,辯也者有不見也。執不可辯而辯之,問題就多起來。佛蘭瑟·培根早已看得清楚,說我們認識自然,只能觀察自然,不要存在任何成見,也不應離開視察去追求幻想萬物之起源(cause)"哲學之墜落,最大的原因就是要尋找愛神(Cupid)的父母,(按愛神原無父母)……但是哲學家卻按辯論的義法,推演出來邏輯及數學的瑣屑結論,極平常的意見,及越出自然界的範圍,想入非非之見。"(OnPrinciplesandOriBgins,1623-1624)這就是庄生所謂好辯之人"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昭文鼓琴,師曠技策,藝術之事,父尚不能教其子,師不能教其徒弟,而況天地之奧,宇宙之秘。故非所明而明之,結果淪於餖燈章句,堅白異同之黯昧,及瑣屑無足重輕之意見。

這倒成一個大問題。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故哲學家好言度數道術,而結果"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形而上學的問題,常常辯無終極,而結果莫衷一是。萬物本原談呢?不談呢?談則撲朔迷離,不談則哲學範圍日益縮小。邏輯之為物,善於剖竅導窾,分析毫釐,但是功夫愈精,愈近于堅白同異之論。就使不談本原,單講事實,但是一加分析,窮究起來,什麼叫做事實?這一問題,也就變成哲學的問題。事實是零片的、間斷的,(術語叫做atomistic)如劍橋羅素所主張。或者是不可割裂,不能獨立,必有關係的,去其關係牽連某時某地之情境,不足知道"事實"之真諦,如牛津勃萊利(F.H.Bradley1846-1924)所主張。這種精細之分析,講到幾微處,就同於文詞上的捉迷藏。歷代反對這種詭辯的作風,也不乏人。最近風行的"邏輯的證實主義"(LogicaPositivism)根本就反對平常哲學所用的名詞,要給他肅清一下。Wittgenstein(1889-1951)算是其中之發言人,他是奧國人,后入英籍,在劍橋講學。他就於一九一八年聲明放棄哲學,認為哲學是"生根於狂妄",而那些形而上學的討論,連他自己的名著《邏輯哲學論》(TractatusLogico-Philosphicus)在內,都是胡說(nonsense)。我們所以喜歡胡說,就是因為可以在哲學名詞上翻筋斗。他實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傑出人才,主張哲學的目的,應該在於去疑辨惑,而必須脫去術語,回到語言文字的平常意義。這豈不是同於莊子"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經過多少困擾辨惑所得到的結論歸宿嗎?莊子意思是庸者用也,是指實用,又庸是庸常,就是應當回到文字語言平常實用的意義。

辯也者,有不見也。非所明而明之,就要以堅白之昧終。實際上我們讀西方哲學,就好像公孫龍復生,而我們所讀的連篇累牘,好像就是別墨派堅白同異兩可之辭。今日西方哲學,詭辯雄才日以逞,而立身安命之道日以窮。執不可辯而辯之,就可生出不須有的無謂的紛擾。姑舉一二例。

中世紀的僧院哲學(Scholasticphilosophy)就有很多的例。譬如耶穌死後,三日升天,這三天兩夜中耶穌在那裡,就是莫須有而大可不必的爭辯。是在地獄,是在天堂,誰也不知道。但是那些和尚純以理智論斷,偏偏知道耶穌是在地獄,而且非常自信,列為信條(使徒信經)。歷史上最重要的是"三位一體上在"之辯。因這爭辯,在第十一世紀希臘公教脫離羅馬天主教而獨立。

"體"是體質(Substantia),"位"是人格(Persona)。我想上帝之"體"質大可不必談吧,以體質、人格論神,本來就不應該。但人是有頭腦的,有頭腦就須把三位上帝弄個清楚。他們用理智斷定三位上帝體質是一樣的,而人格中卻是獨立的,斷然而無疑(見AthanasianGreed)。今日教會,這項信條還明明的擺著。且必須把三位關係分析停當,然後三位神可以各歸入他們的邏輯鴿屋裡。這就大費爭辯了。三位都是與宇宙俱來,不是創造的,而耶穌獨是神父所"生"。但是聖神既非所生,那末,聖神是怎樣關係呢?那些僧院學者斷定:不是"生",而是"出"(Proceedeth),這種玩意兒只有學者幹得出來。解者自解,聽者自聽,但是如果你說聖神是上帝所"生",便是邪道,應驅逐出教。他們是那樣心雄萬夫,判定上帝的關係了。然而事情尚未完。聖神是直接

"出"於神父或是間接"出"於神子?真有這回事,因為這直接間接之爭辯,希臘公教脫離天主教而獨立,以異端邪教相視了。

再如概念是真實或是虛名(RealistandNominalist)之爭辯,一直發源於柏拉圖之所謂象及亞里斯多德之所謂範疇(即分類)。同類同名,是否名同而已,還是別有獨立之象在先?一直到十一世Abelard之時,那時爭辯猶甚烈。在ABbelard初辦巴黎大學之時,巴黎大學生就為這爭辯在街上打架。十七世紀巴斯葛(BlaisePascal1623-1662)時猶爭辯未已。十九世紀德國詩人海涅(HeirrichHeine)描寫神道學生的爭辯,也是如此。海涅是個通人,又是幽默大家,寫來真有趣。今日二十世紀薩爾忒(Sartre)猶汲汲爭辯esse及existentia(BeingandExistence)之先後異同,而薩爾忒之所以有資格稱為哲學家,就是他在辨"常有""常無"及"存在"的書中LEtreeCtleNeant能詳細剖析這些抽象觀念之精意。

西方這種精微的分析,起於邏輯,故重於知。所謂知之辯論,不但指知識論(epistemology)之知,而是廣泛的凡事物之理的知。這傾向當然著重於知之是非,及抽象的分析。但是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聖人議而不辯。抽象的辯論愈多,則人生立身安命之道愈丟在腦後。後來這所謂知,即科學真確可以證實之知。凡無法適用科學證實的問題,都閉口不敢言。開其端者是近代哲學始祖笛卡兒(ReneDescartes,1566-1650),所以巴斯葛說:"我不能原諒笛卡兒"。我也不能原諒笛卡兒。因為他的影響後人,必然削減哲學之區域,凡人生立身安命之大本大經,不能證實的,擯之門外,不敢談而不屑談了(見上第二段)。請問禮義廉恥,國之四維,有什麼方法可用邏輯去處置?

總而言之,我們看見(西方人也看見)科學知識之節節前進,雖然常常調整,但是是一種穩紮穩打的辦法,而哲學的懸空理論,幾千百年來,講來講去,爾是我非,爾非我是,重翻舊案,毫無進展,所以亟思改善,趕上科學的方法,而且治哲學的人,多半是治數學的人。世事茫茫渺渺,惟數學與邏輯為可靠的工具,所以現代哲學思想乃為數學所統制。十七世紀的巴斯葛就是數學巨擘,笛卡兒出身,也是以科學與哲學合一為職志,近人若羅素及A.N.Whitehead更是明顯的例。羅素自身以數學名,他的企圖就是要把數學歸入邏輯範圍,或者整理邏輯,使能容納數學。數學與邏輯是科學的工具,所以大體上,今日哲學已成為數學的附庸,道跑那裡去了?誰管?這是今日西方哲學所以脫離人生的空虛現象。

襯救之道,今日哲學有二條恰恰相反之道:一是摒開一大部分不談,而使哲學純粹科學化。這是所謂"邏輯的證實主義"。意思是把上帝、永生、靈魂、善惡、愛情這些名詞完全摒開。他們以為這些名詞,不但混雜含糊,而且了無意義(Senseless),應專以科學的"證實"(Verifiability)為主。所以生出現代風行的新的《語意學》(Semantics)。這些人專在研究語義之變化範圍與構造。另一方向,即所謂存在主義,或有神論(如Kierkegaard)或明白的無神論(如薩爾忒)。以上走第一條路的人所不談的,這些人乃大談特談。總而言之,又回到人生切身道德問題,而社會人生良心自由乃成為研討之中心。他們對人生之負責,如Sartre,Camus雖然是無神論,卻能使人肅然起敬,而他們所覺得在黑暗裡的摸索哀鳴,更使人可怕。

在這混亂場中,有幾個人是矯立不倚,形神俱足的,一是GeorgeSantanaya(1863-1952)因為他是主張妙悟的,叫人無法歸類。一是美國詩人WaltWhitman(他說"我就是我",不像笛卡兒乞求哀憐於他的Cogito來證明其有我相)。在哲學上,最近於中國思想的有兩位。一是上文已經說到十九世紀英國唯一的大哲學家勃萊利。他文字佻撻,批評各種支離破碎之論,體無完膚,而重立情感(feeling)在哲學上的地位。又一位是法國柏格森H.L.Bergson(1859-1941),獨創直覺與邏輯對立之說。他的巨著《時間與自由》,在法文原名簡直是同於王陽明的"致良知"(EssaiSurlesdonneesimmediatesdelaconscience)而能為直覺樹立充分的哲學基礎。因為法國人頭腦有這一點妙語,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是非常完滿可喜的,而實際上是與數學派的哲學家背道而馳的。所以勃萊利普通人不甚了了,而柏格森煊赫一時,因為他有"創造的天演論",為人所注意。實際上,他們還不會懂得柏格森。

(四)有幹勁與無幹勁的儒家

我有一句話想說說,儒家正心、誠意、修身、齊家,自然是儒道之中心思想,也是儒道的本源,也是吾國思想系統所以獨異於西方哲學,而足以救西方專求知不求道的空疏迂闊之謬。但是西方雖無儒學,卻能生出很多的名相干才,(如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之Gladstone,Disraeli及美國之佛蘭克林、林肯等。)遠超過清代以名臣兼名儒的朱學者流。如何使儒學適合今日世界,由致虛守寂的靜的儒道,變為有作為有幹勁的動的儒道而成為一種活的力量。——這倒是應當推求的根本問題。我想孔孟強哉矯哉活潑潑的道理,經過宋儒受佛學的熏陶,由動轉入靜,而淪於半禪定或准禪定的狀態,是個中國的差錯。要回復孔孟教人的力量,非奪朱回孔不可。

上文已經說過,中國二千五百年來的思想,無論如何變化,千錘百鍊,不離其宗,總是實踐第一,這才是東方思想的本來色彩。做人是第一,文章好不好在其次,讀書不讀書也是工具,並非目的。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明明是孔子之明訓,人做好了,還有"餘力",才去讀書。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不曾讀書,我必說他已經讀過書。"(子夏)孔門看來,讀書不是那麼要緊,為什麼呢?孔門求可行之道而已,平易篤實,直截了當。孔子不曾講本體,也不曾講功夫,更不談性與天道。後來佛學東漸,晉唐極盛,中國思想,已是禪家的天下,宋朝大儒,沒有一個不是學過禪。雖然立意闢佛,然而既入其室而操其戈,實際上已是援佛入儒。禪家要清心寡欲,我們也來清心寡欲;他們明心見性,我們也來明心見性;("見性"二字本是禪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之語。)他們內視看看自己肚臍眼想我們未出生以前氣象,我們也來看看"喜怒未發時氣象"。由是不禪定,也已半禪定了。顏習齋所謂"靜坐內視論性談天而國亡"。就使東晉之亡,亡於清談,南宋之亡,理學獨能辭其咎嗎?"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心已明了,性已見了,於國家何補?

向來儒家,就是儒。至少我少時所看見的村學究,沒有一個不是畏首畏尾,踧踖不安,囁嚅耳語,正襟危坐之輩。那裡知道他們是為要明心見性,"戒慎恐懼"、"常惺惺",為程朱所教來的?若說這些踧踖不安,囁嚅喔咿,說話吞吞吐吐,一生不曾看過張口大笑一回的老儒生是孔門的真弟子,我心裡就不服。不必說不會踢足球,不會游泳,就是以六藝而論,射箭、騎馬都不敢來。是孔子之所長,乃彼輩之所短,孔子之所短,乃彼輩之所長。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可見孔子有釣魚射箭的相當本領。至於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陽明山公園,風乎草上路上,唱歌歸來,更是孔門中人所不敢為而不屑為的鄙事了。最近澳洲首相雖然浮海而亡,然而他是動的,非靜的,這力量哪裡來的?也不見得是他們得天獨厚,還是教養的不同吧。

大概宋儒理障,曲解儒道有三:

一、格物致知,轉入窮理讀書。這本來不能完全怪他們。以今科學眼光,自然不能不說他們格物不得其門而入,是全盤失敗的。《大學》格物致知第五章已亡,朱子竊程子之意以補之,補的不好。本來知至而後意誠,在我看接不起來,知是外物之知,意是內心修養,範疇不同,不易聯繫,(不能說地球繞日意就誠,日繞地球意就不誠)。那時大家都以"萬物皆備於我",萬物之理相同,給他硬聯起來。也不僅是程朱而已,陸象山也是這個想法。但是朱子解為窮理,而窮理只在讀聖賢書,由是格物變為讀聖賢書,物也可不格了。說格而未嘗格,在當時實在是無可奈何的解釋,由是朱子之學,重學問,重工夫,也算是很負責,比起空談心性,當下承當一派,也很可取。李二曲說:"晦庵之後,墮於支離葛藤,故陽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當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於談本體而略工夫"(南行述)。

二、明心見性,這種禪宗的道理,是使儒道由動轉入靜的最大原因,《易經》言萬物生生不息,本來是動的。生生不息,無一非動,無時不動。不在動字著想,只求致虛守寂,是背乎入世之常理,禪宗本來是極聰明人的道理,是中國人的智慧碰上印度佛學所引起的反應,不關達摩。達摩面壁,由他面壁,不言之教,無言之辯,莊子早已言之。但是禪宗乃出世之學,非入世之學,以出世之學行入世之道,自然要出毛病。我們知道陽陰變易,生生不息就是動,由動可以見性,喜怒哀樂,喜有喜容,怒有怒容,喜怒未發,有什麼"氣象"可言,觀有何益?陸桴亭評程朱"靜中驗喜怒哀樂未發氣象"說得好:"嘗於夜間閉目危坐,屏除萬慮以求其所謂中(即未發氣象)……或一時強製得定,嗒然若忘,以為此似之矣。然此境有何佳處,而先儒教人為之。……故除卻戒慎恐懼,別尋未發,不是槁木死灰,便是空虛寂滅"。

聖人何曾教人這個樣子?

向來反對這種不務實地做事,談空說理之人甚多,不必說顏習齋指出程朱教出"弱人、病人、無用人"如"婦人女子"之弱書生,費燕峰說得尤透徹:"后儒所論,唯深山獨處乃可行之,……果靜極矣,活潑潑地會矣,沖漢無朕至奧,心無時不在腔子里,性無不復,即物之理無不窮……亦止與達摩面壁天台止觀同一門庭,何補於國,何益於家,何關於政事,何救於民生?"他們都是明末清初親感到亡國之痛。所以顧亭林也深感末學之空疏以致亡國之禍,所以堅決排除明心見性之流弊。"今之君子……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百人,……而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是必其道之高於孔子,而其門弟子之賢於子貢也。""是故性也命也,孔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恆言也。"

三、理欲之辨,這更是學佛不成轉而學儒者的話,也是宋儒戒慎恐懼由動轉入靜的大原因,釋迦來心理學,所以他們也來心理學,而作為天理人慾之辨,一心求"人慾凈盡,天理流行",彷彿人慾就是人生苦海萬劫不復的孽障,欲求天理流行,必先斷去人慾,而後涅槃可得也。這話一點也不冤枉程朱。他們最怕心不見理不明,就是因為"物慾"所蔽,求其不蔽,只有靜之一法,只有戒慎恐懼,一塵不染,然後能修到老寡婦死水不波的心境,一切無動於中。這豈是所以應世用世之方?人生豈能無欲,無欲又何必有作有為,生生不息?戴東原極辟理欲為二之謬,而謂聖人必順人之情,遂人之欲。顏習齋明言,"欲之不存,性將安附?"所以那些去欲言性,或存天理、滅人慾的話,都是犯幼稚的毛病,未曾曉悟情性之為物。王夫之最好,他說:"天理即在人慾之中"。去人慾而言天理,都是寥闊迂謬之談。依我看來,王夫之最合現代人的心理學。他論性之動最好:"與其專言靜也,無寧言動,何也。動靜無端者也。故專言靜,未有能靜者也。性效體靜之而效動,苟不足以效動,則靜無性矣。既無性,又奚所靜耶?性效於才,才效於情,才情之效,皆以動也。……故天下之不能動者,未有能靜者也。"所以如果說靜勝於動"是圈豕賢於人,而頑石飛蟲賢於圈豕也"。

總而言之,宋儒的理學在孔學演化中的過程,是一種差錯的扭轉,使孔門平易孝弟忠信重實行的教訓,轉為迂闊空疏之談。朱子之平實篤學,自然可以敬佩,只可惜他不走明道存養的大道,而入伊川冷若冰霜的迂徑。影響所及,支雜破碎,遂引起明代心學之反抗,卒使清儒並宋明之學而棄之,而思漢學之復興。至少在今日"存天理,滅人慾"是萬萬講不通的。人慾凈盡,不是天理流行,而是寂滅虛空,有違上天好生之德。此話還是現在不要講好。若張子西銘,民胞物與,卻是有活生生的力量,宋儒也有偉大可喜可佩之處。伊川自言"千年來無真儒",而他弟兄獨得千載不傳之秘。其實千年來不曾援佛入儒,援佛入儒自伊川始。豈援佛始可以稱真儒?從此而使天理人慾分為二物,儒者一味戒慎恐懼,而戒慎恐懼遂為儒者之特徵,所謂"常惺惺"者,結果不免為假惺惺。此儒家之所以不是出家人,而似出家人懦弱無能之真因。

今日的世界是動的世界,是各國稱雄並駕,日日改進,時時改進的世界。我們再要半禪定,准禪定,即不足以自存。

今日世界也是功利世界,儒家非無利用厚生學以致用之精神,西方文化之壓力何在?就是趕我們在利用厚生學以致用著想。我敢相信,亭林復生,不易斯言。顏習齋提出,改"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為"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值得我們詳細體會。荀子人定勝天之論,也是合於科學實用精神。我常想,荀子"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是那裡科學館的最好的碑銘。"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裁之。"("裁"字依王念孫改)是那裡農林館最好的碑銘。"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是那裡水利局的碑碣。"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是那裡化學館的匾額。"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應該是那裡原子爐的箴言,這樣驅荀韓,直追孔孟,是可以使儒家恢複本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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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論東西思想法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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