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暑假一放假,牛玉音便回到沙鄉。牛玉音的家在沙縣胡楊鄉沙灣村,父親牛根實曾是沙灣村的支部書記,前年改選退了下來,嫌日子寂寞,養了一群羊,趕到沙湖裡放。母親蘇嬌嬌是胡楊鄉蘇大嘴巴子的姑娘。蘇大嘴巴子過去是沙鄉一帶的紅人,小時讀過私塾,四書五經不在話下,真可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張嘴巴更是巧舌如簧,能把活的說成死的,扁的說成圓的。沙鄉人大凡有個雞毛蒜皮的事,少不了請他說合。蘇大嘴巴子因此整日奔波在沙鄉幾十里地帶,帶著一張好事的嘴,說東家道西家,調解鄰里糾紛,平息婆媳矛盾,捎帶著還要保上一兩門媒。那年到牛根實家說一棵沙棗樹的事,瞅著根實機靈,說話做事不缺心眼兒,人又本分,對爹娘老子孝順,端飯哩,洗衣哩,打黃毛柴籽兒哩,反正疼省著不讓爹娘老子幹活。蘇大嘴巴子便自做主張,將十五歲的女兒嬌嬌許給了根實。
牛玉音回到家,父親牛根實不在,定是趕著羊打發他的日子去了。牛根實養羊不為錢,好像也從沒在羊上掙到過錢,就跟退休幹部養花養鳥一樣,圖個寄託。母親蘇嬌嬌躺在炕上睡大覺,鼾打得滿巷道都聽得見。母親蘇嬌嬌的長相一點配不住這名字,嫁過來的那天,牛家便搬進了一個水缸,腰要多粗能給你長多粗,一對大胸打當姑娘時就在胸前晃蕩,整整晃蕩了一輩子,這才安穩下來,軟沓沓地扎進了褲腰帶里。
牛玉音沒叫母親,叫也叫不醒,她要是睡不過癮,你拿針扎刀刮都是閑的。年輕時牛根實嫌她貪睡,拿豬毛刷子刷過,拿芨芨草捅過鼻子,實在有要緊事兒時還拿錐子錐過,也沒把她打睡夢中鬧醒。活了一輩子,蘇嬌嬌最自豪的便是有一對肥碩的奶子和一身風刮不走雷打不醒的好瞌睡。
玉音出了門,往哥哥家去。哥哥牛玉虎大前年娶了媳婦,嫂子不願跟公婆住,分開單過了。巷子里不時碰上鄉鄰,一看是研究生回來了,全都新奇地跟她打招呼,拉住她問話兒,直誇她臉白了,嫩了,胸脯子又鼓了,挺得人都不敢擱眼了。省城的水土就是好,硬把個沙疙瘩養成了畫兒,咋看咋順眼,恨不得捧著臉蛋子嘬上幾口。
好不容易走到哥家,門鎖著,拾糧媳婦說一大早進城了,摩托車吱的一聲,一溜煙不見了。玉音便有些掃興,自個心急火燎地回來,家裡卻沒一個人等她,好像她回不回來跟這個家沒關係似的。站在巷子里,玉音有片刻的失神。七月的沙鄉一片悶熱,太陽把地都蒸熟了,院里的沙棗樹蔫頭耷腦地垂著,葉子全成了青灰色。兩頭肥豬讓太陽曬得沒地兒躲,居然跑她腳下找陰涼。玉音的臉上全是汗,她抺了一把,掉頭往回走。拾糧媳婦從屋裡攆出來,揣給她幾個酸果,說是剛打的,新鮮。然後望望四周,神乎乎地說:「你姑姑病了,一個人躺在沙窩鋪沒人管,我是聽六根說的。」說完便疾疾地竄回院子,生怕玉音問她個詳細。
玉音一陣心急,跑回屋裡提上包就往沙窩鋪趕。
沙窩鋪在離村子四十里的地兒,那兒以前是沙洲,沙鄉人最神往的地兒,靠著南北沙湖的水,滋潤得綠草盈盈,野鴨成群。據父親牛根實講,他們小時常到沙洲揀鴨蛋,捋沙米。可惜時過境遷,隨著沙湖的徹底乾涸,沙洲徹底湮沒了。玉音的記憶里那兒便是世界上風沙最大的地方,十三道沙嶺圍成個月牙狀,只要一起風,滾滾沙浪便將沙窩鋪颳得昏天暗地,可你又不能不讓沙漠起風。
玉音出了村子,四下瞅著想搭輛便車,天再熱,往沙漠去的人還是有,打野兔的、捋黃毛柴籽的、拾髮菜的、還有穿過沙漠去黑山背煤的,總之有人不停地把腳步往沙漠送。等了半個時辰,卻不見車的影子。其實玉音不知道,縣上發了文件,說是對沙漠嚴管,髮菜不讓抓,黃毛柴籽兒不讓捋,下一步羊都不讓往沙湖趕了。沙鄉人不認文件,只認死理。一開始鬧得凶,不讓進,由著你了?沙漠是你的還是我的,祖祖輩輩活在這,恨著沙漠,吃著沙漠,你說不讓進就不讓進了?嚷了一陣子,沙鄉人還是老樣子,想咋就咋,結果惹惱了縣上,派了幹警和工作隊,守在進往沙漠的路口,進一個抓一個,送到縣上辦學習班。學習班倒是管吃管住,舒坦得很,但讓你談認識,寫思想。那是念書人乾的活,再就是閑球著沒事做的幹部愛那個,沙漠人哪受得了?算球了,與其把日子白熬在陰涼房房裡,還不如早些想法子做別的打算。
結果去沙漠的車就一天天少了。
玉音正焦急地擦汗,紅柳幾個過來了,是打縣城回來的,望見玉音,吵嚷著圍過來,抓住手說話兒。也是巷子里那些話,說她又白了,洋了,跟電視里的演員辯不出兩樣。還問她衣裳哪買的,咋就穿上去這麼合適,襯得胸是胸腰是腰,褲子屁股上的那個兜真好看,一下就把男人的眼睛給逮住了。她們把玉音推過來搡過去,反覆地看,反覆地摸,就跟沙鄉人買牲口那麼前前後後地過眼。紅柳比玉音小,玉音考上大學的時候,紅柳才幾歲,整天嚎著要摸蘇嬌嬌的大奶,說她媽的奶子小,抓手裡不棉軟。蘇嬌嬌也不嫌彈,當眾人的面一把掀起衣襟,把個肥碩的肉口袋撈出來,就往紅柳嘴裡塞。眨眼間當年拖著鼻涕口水的紅柳長成了大姑娘,還十分的俊俏,只是沒念過書,言談舉止便少不了沙鄉人那份野俗。
說話間玉音從拾草幾個的嘴裡得知,紅柳要出嫁了,日子定在下個月頭上,男人是新井鄉的王四毛。王四毛這個名字玉音倒是聽過,他爹也當過村支書,不過下台比父親牛根實還早。只是不明白紅柳為啥要嫁給他。玉音大二那年,沙鄉發生過一件事,有人把打井隊的一個女技術員給強奷了,拿棍子打暈了頭,綁在井架下強姦的。公安很快破了案,這人便是王四毛,當時跟著打井隊學手藝,不知怎麼就把女技術員給看上了。其實那技術員長得一點不好看,玉音見過她,典型的平胸,一臉麻子,唯一勝過沙鄉女子的就是愛穿牛仔褲,屁股老綳得緊圓。大約就是那屁股害得王四毛蹲了大獄。
玉音沒記錯的話,王四毛判了十年,按說還在大獄里,卻突然要娶紅柳,她真是給搞糊塗了,卻又不好細問,問這些也沒啥意思,她急著往沙窩鋪趕,就跟紅柳說:「到時我去送你呀。」紅柳臉一紅,很感激地摟了下她脖子。玉音便跟她們告辭,說急著去沙窩鋪,她姑病了。
一聽她姑姑,姑娘們全都噤了聲,臉上神兮兮的,丟下話走開了。玉音感到奇怪,卻也顧不上多想,正好一輛三碼子開過來,突突地叫,玉音一招手攔住三碼子,跳了上去。
趕到沙窩鋪時,黃昏已將大漠染得一片血紅,三碼子在中途拐了道,把她扔在了沙路上,二十里的沙路是她走著來的。西天的火燒雲熊熊燃著,望一眼都叫人淌汗。沙漠在晚霞里呈現出特有的美麗,粗獷、雄渾,令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渺小。站在沙樑上,一吼兒一吼兒的風掠著沙塵,打在她臉上,身上。汗順著脖子,流進胸膛,一摸便是黏糊糊的臟物。玉音累得抬不起腿,念書念得走不動路了,以前走這點路,她背一袋黃毛柴籽不歇腳。現在倒好,感覺就跟上了一趟華山。玉音一屁股癱在沙梁子上,望著西天的紅雲發獃。
猛乍乍的,一陣花兒響來,彷彿沙漠里騰起一隻野羚羊,一下把渾厚悲壯的沉靜給打破了:
往前一看是嘉裕關
往後一看是戈壁灘
生死的路兒我望不斷
想你的話兒把心捂爛
頭頂著星喲腳踩著灘
王哥我放羊實在個難
……
大漠里,夕陽下,空氣似乎凝住了,風一動不動,只有這悲愴愴的花兒,把天地扯得一緊兒一緊兒。玉音聽了一會,這聲音儘管粗糙,卻粗糙得恰到好處。想必定是個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愛上了誰家的女子,對著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時,一群羊幽幽地出現了,從五道梁子那邊探出頭,棉花一般一朵朵滾下來。
玉音猛就來了勁,背起包,跋起腳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窩鋪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稱九步沙,也有說是楊家將九寡婦,冤在這裡守護著沙域疆場。其實是風沙在過去的歲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幾年,興許它就變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棗花的住處在二道梁子,那兒原是一處盆地,玉音小時來時,那兒還有茂盛的水草,密密的蘆葦,可惜她從來沒撿到過鴨蛋。玉音弄不清姑姑,為什麼幾十年如一日要守住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傳奇的,留給沙鄉人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翻過三道梁子,一抺翠綠便在眼前盛開,晚霞褪去,夜色蒙蒙罩來,沙漠愈發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聽到腳下發出沙沙的流沙聲。不多時,樹的氣息撲面而來,白楊的葉子在風中喁喁作響,彷彿向她發出親昵的問候。再往前走,沙棗樹的芳香便讓她有了歸家的感覺,那種馥郁、溫情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進了生命,哪怕走多遠,只要一聞見沙棗花的香氣,生命中的那份感動便有了。
玉音的腳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來。她想不到姑姑會病成咋樣,荒漠深處,獨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深處的痛。
一陣狗吠響起,那是果果的聲音,她定是聞到了玉音的氣息,喊出的聲音興奮而誇張。果然,玉音的腳步剛到紅木房前,果果便甩著尾巴撲過來,猛一下竄她懷裡。
「誰呀?」棗木門吱呀一響,姑姑的聲音飄過來。
玉音抱著果果,幾步來到門前,借著微弱的光亮,她看到姑姑虛弱的身子在門口晃蕩。
「姑姑——」
「是音兒?!」姑姑一把摟住她,就像母親摟住女兒,緊緊的,雙手在她臉上摩挲。「這熱的天,你咋來的?」
姑姑的身子發燙,雙手更是火燒火燎。
「你燒得厲害,身上都要著火了。」玉音急起來,扶姑姑進了屋,緊著問起她的病情來。
「不礙事,發點燒,多喝點水就沒事了。你快坐,我給你倒水去。」姑姑的聲音很興奮,那是因為玉音的突然到來。玉音攔住姑姑,自己舀了一碗水喝。
「放假了?見過你爹媽沒有?」
玉音搖搖頭,把回家的事兒跟姑姑說了。姑姑直嘆氣,說:「咋連飯都不吃就跑來了,看你媽醒了不生氣。」說著就要給玉音做飯,玉音攔擋不住,姑姑的病彷彿在瞬間好了,玉音摸了一把她的臉,居然真就不那麼燒了。
一股炊煙飄起來,穿透空蕩蕩的黑夜,讓沙漠一下有了生氣。果果一刻也不安穩,賴住玉音不放,弄得玉音想幫忙都沒法幫。姑姑笑道:「它想你哩,幾個月沒見,我還猜想它認不得你了。」
果果汪汪叫了兩聲,伸出舌頭,舔玉音的臉。玉音讓它弄得痒痒,硬把它放地下了。
做飯是在小院里,玉音這才發現,小院里又多了葡萄架,嫩綠的葡萄串一朵兒一朵兒的,甚是喜人,葡萄架四周,是高高的向日葵。不到十平米的院子,讓綠色掩滿了。
一個喜愛綠色的女人,卻選擇了獨身。
不大功夫,飯菜好了,月亮悄然生起,將小院映得白花花的,借著月色,兩個人的目光一次次對視,姑姑的目光是柔情的,盈盈愛意溢滿眼眶,玉音的目光是跳躍的,每次見面,都要忍不住用這種目光打探,彷彿姑姑臉上藏著歲月太多的秘密,等著她打開。
一張小石桌,兩條小木凳,姑侄倆面對面坐著。棗花不停地給玉音夾菜,甜甜地望著玉音吃。看著越來越漂亮,越來越聰慧的玉音,棗花臉上升騰起母親般的幸福。
恰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嘹亮的花兒:
正月里的沙棗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
花燈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沙棗花龍呀龍抬頭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樓
彩樓萬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閃壞腰
三月里的沙棗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遠呀
小妹妹搭個火輪船
玉音停下筷子,尋聲望去,卻見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根。」棗花突然低下頭,說話間臉無端地一紅。
玉音收回目光,繼續吃她的飯。神思卻片刻間不在院里了,想起路上聽到的花兒,六根這個名字便在腦子裡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兒又響起來,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里的沙棗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
黃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開花
五月里的沙棗花五呀端陽
我和我的小妹妹過呀端陽
雄黃酒兒呀高升上
小妹妹邊喝邊拉家常
六月里的沙棗花熱呀難當
我和我的小妹妹縫呀衣裳
縫外藍單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玉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臉上,姑姑裝做沒看見,起身去滅灶火。火苗兒撲地竄起,映得她臉分外地紅。
六根唱了一陣,大約得不到回應,沒了聲。
沙漠一下靜得人難受。
2
棗花終究還是沒聽玉音的話,死活不去醫院。玉音逼急了,她便說:「頭疼腦熱的誰不得,天天跑醫院,日子還過不過了?」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體燒得難受。如果不是玉音,她可能又要在屋裡躺一天。
「你這過的叫啥日子?」玉音也有點來氣,怪姑姑不把身體當身體。
棗花笑笑,說:「身體是個啥,不就一個肉疙瘩,你讓她閑著,她才跟你鬧呢,天天把她放風裡吹,沙里曬,看她還跟你扭勁兒?」
玉音讓棗花嗆得說不出話。
一夜的談喧,玉音對姑姑的日子已有所了解,自打上次銀城回來,姑姑便把自己關在了沙窩鋪,一次村裡也沒去。父親牛根實倒是來過,想在她這兒借個腳,跟六根合上放羊,沒想卻讓姑姑給拒絕了。姑姑說,她想一個人靜著,有了別人她不自在。父親是別人么?玉音想了一宿,還是沒弄明白姑姑的心思,倒是天亮時讓姑姑一句話點醒了。姑姑說:「這人啊,啥日子過久了,就成了那日子裡的一片雲,要是把它趕到別的日子底下,那雲忽兒就沒了。」見玉音盯住她望,姑姑又說,「就如這紅柳,沙刺,你給它挪個地方,能活么?」玉音哦了一聲,多少懂了些姑姑心思。姑姑仍嫌玉音不明白,嘆氣道,「活在天上的活不到地下,長在沙窩裡的長不到山上,人跟物兒一樣,都是個命。就說那人……」
姑姑突然不言喘了,久久地閉上眼睛,心事很重的樣子,再睜開眼時,已是兩汪深淚。
玉音知道,那人便是鄭達遠,姑姑還沒從鄭達遠的死中解脫出來。
上午,姑姑強掙著要去二道梁子,說前幾天颳了風,把周圍的塑料呀啥的刮到了樹里,要是不清除掉,會把樹纏死。二道梁子的樹是年頭上新栽的,將近十畝,錢還是那人出的,可成活率很差。姑姑怪今年的天氣,一場雨也不下,再旱羊都沒草啃了,這些樹八成活不下。又怪狠心的城裡人,跑哪兒玩不好,單是跑沙漠里湊熱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帶了來。都嫌彈沙漠,其實沙漠才是最乾淨的,你把它弄髒了,弄亂了,它不惱才怪。
一提起沙漠,姑姑的嘮叨就沒個完。玉音逼著姑姑吃下藥,摸摸燒的不是太厲害,便陪了姑姑往二道梁子去。葯是那個叫六根的羊倌帶來的,要是少了六根,姑姑怕就讓病給放倒了。
六根的羊圈就在二道梁子下,沙棗樹圍起的籬笆,插著密密的酸茨、紅柳枝,就把羊給圈嚴實了。邊上一間土坯房,破破爛爛的像是電影城裡的道具。那兒最早住的是六根的爹,一個一輩子只會在沙漠里放羊或唱花兒的男人,前些年因為牧羊稅跟鄉幹部吵架,讓鄉幹部罵了句羊日的,氣死了。七十好幾的人,放蕩了一輩子,竟聽不下那麼一句話。六根子承父業,打五佛縣的老家趕來,接起了羊鞭子。
羊一早出了圈,此時的二道梁子靜靜的,風還沒有起,羊圈旗杆上的那塊紅絲布動也不動。姑姑指著土坯房子說:「六根是個好羊倌哩,比他爹強。」
玉音的心思不在六根上,六根是誰跟她沒關係,她在想如何說服姑姑,離開沙窩鋪,回到村子里去。再要這麼過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姑姑快五十了,一輩子窩在沙窩鋪,就知道種樹、守樹,樹比她的命還要緊。也不嫁人,也不生娃,真不知她想個啥?
剛到二道梁子,六根的花兒就漫了過來:
提起個涼州城四下里掛紅燈
張員外家的姑娘在綉樓里蹲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明
春風擺動了嫩楊柳
三月里桃花開新郎把樹栽
捎書帶信要一個荷包袋
郞要荷包袋就得自己來
為何捎書又把信兒帶
年年長在外夜夜不回來
見不上個面你綉個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你就自己來
實話說把白銀子捎上十兩來
姑姑一聽,臉騷紅地說:「這個六根,清早八時的,亂唱個啥。」說完便蹲下身子,細心地揀起塑料袋來。
二道梁子的樹的確長得病歪歪的,遠一看像樹,近一看全是些指頭粗的燒柴苗子。揀著揀著,姑姑便罵起白縣長來,說他真是個白嘴貓兒,今年可把她害苦了。
原來這樹苗是白縣長通過鄭達遠供的,說是縣上成立了個什麼沙生植物科技開發公司,要了沙漠所不少贊助,還以每枝十五元的價格,賣給姑姑這些樹苗。結果一種下去,姑姑就知道上了當。偏是鄭達遠對白縣長信任得很,說他也是個一心想治理好沙漠的人,姑姑便不好再說。但樹苗擺在這裡,一看就不是好苗,肯定是山裡林場胡亂種下騙人的。
姑姑說著揀著,乾的很投入,玉音卻沒一點興趣,望望四周茫茫的沙漠,心無端地就讓惆悵給塞滿了。
晌午時分,父親牛根實來了。頂著頂破草帽,披著件汗衫,遠遠地就沖二道梁子喊:「棗花——玉音——」
聽見父親的聲音,玉音忙從樹林里走出,她看見父親黑黑的臉,渾身的汗。
「你個崽娃子,來也不看爹,就知道你姑姑。」父親還是習慣用他的大嗓門說話,就像喝嘆村上的社員。
玉音嗓子哽著,看到父親又黑又瘦,整個變成了羊倌,眼裡的淚就下來了。她走過去,顫著聲兒喊了一聲「爹」,牛根實嘿嘿笑了笑,草帽一抺,說:「我娃又出脫了。」又問:「放多少天假,還要不要到外頭調查去?」前幾個假期,玉音總是匆匆回來,又匆匆走了,說是搞社會調查,家裡連五天都沒待過。
「不走了,這個假期我都陪著爹。」玉音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情,她掏出紙巾,要給爹擦汗,被牛根實擋住了。「擦個啥,你爹又不是幹部,這點日頭還是能抗。」
牛棗花這才直起身,站在樹林里,也不往前走。玉音發現,姑姑望爹的眼神有點奇怪,冷冰冰的,裡面還充滿疑惑。玉音不知道爹跟姑姑發生了什麼,但她想,一定有了啥疙瘩,以前不是這樣的。
牛根實咳嗽了一聲,想說啥,望一眼玉音又把話忍住了。這時候太陽已是很熱,沙漠的日頭只要跳過一人高,那份毒就出來了,玉音站在沙樑上,脖子里的汗水一般流。爹說:「玉音你先回去,我跟你姑姑商量個事。」
玉音疑惑地盯住爹,姑姑突然走出來,抓著她胳膊說:「音兒你甭走,你也聽聽你爹說的有沒道理?」
「你看你,做啥么,不關娃的事,叫她回去。」
「咋個不關,音兒不是小娃娃,你讓她聽。」棗花顯得固執。牛根實一看妹妹的犟勁上來了,搓搓頭,「算球了,不說了,你這人現在脾氣大得很,跟你話都說不成了。」
「不說你就走,音兒在我這住幾天,我想她了。」
「喲嘿,你說住就住?她媽還等她呢。」牛根實說著就讓玉音收拾東西,跟他回去。他對棗花耿耿於懷,想拿玉音給她個下馬威。棗花並不說話,拿眼望玉音。玉音讓姑姑望得低下頭,心裡嘀咕著,表情十分尷尬。
恰在這時,六根的花兒又響了:
正月里採花沒個花采
二月里采一朵迎春花來
三月里桃杏花紅似火
要采個牡丹四月里開
五月里石榴花賽瑪瑙
六月里荷花水面上漂
七月里銀瓶花蜻蜓愛
采一個桂花八月里開
九月里黃菊花人人愛
十月里松柏青了山崖
十一臘月沒個花采
雪裡頭飄出個個臘梅來
牛根實聽了一陣,忽地一擰脖子:「六根,給老子滾開!」
玉音沒跟爹回去,太陽當頭照的時候,她攙著姑姑回到了紅木房。出乎意料的是,羊倌六根候在門口。
「這熱的天,你不要命了。」羊倌六根驚乍乍道。看見玉音,羊倌六根吐了下舌頭。
「誰叫你來的,放你的羊去!」棗花惡了一聲,陰著臉進了院。羊倌六根跟進來,問棗花病好些了沒,要不要再抓幾付葯?棗花沒理六根,徑直進了屋。玉音望了眼六根,看到他臉上有塊疤,脖子里好像有手抓下的痕迹。
玉音幫姑姑擺了條濕毛巾,擦去臉上的汗,又將一杯涼開水遞給她。等她走出屋子,羊倌六根已不見了。
玉音攆出來,火熱的沙漠里一個孤寂的影子在動,羊倌六根背有些駝,走路斜著身子。玉音見過的羊倌都這樣,據說右手經常要扔石頭打羊,把身子給扔斜了。
「你是六根叔?」玉音趕上去問。
「啥叔不叔的,叫我羊倌就成。」
「我不認識你,但我見過老樁爺爺放羊。」老樁是六根的爹,沙漠里的老羊倌。
聽見這話,羊倌六根停下步子,回頭問:「你是音兒姑娘吧,念大學?」
玉音嗯了一聲,兩人算是認識了。
「我有事問你哩,不耽誤你吧?」玉音堵在六根前頭,羊倌六根的那塊疤有點耀眼。
「不會問我這疤是咋回事吧?」羊倌六根打趣地摸摸疤,然後不打自招地說:「你爹打的,一鏟子下去,臉就成了這樣。」
玉音很是吃驚,爹拿鏟子鏟六根?
「脖子里的手印呢?」玉音突然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
「哦,這得問你姑姑。」羊倌六根像是隨意地說,不過很快他又用驚訝的口氣問:「不會是她叫你問的吧?」玉音這才看見羊倌六根臉上浮了層壞笑,不過不討人厭。
玉音已經猜出了什麼,但眼下她顧不上這些。「我是想問問我爹跟姑姑怎麼了,他們像是有了仇氣。」
「你姑姑沒說?」
「沒。」
羊倌六根抬起頭,瞅了會天。正午的陽光曬得人脫皮,腳下騰起的熱浪直往褲腿里鑽,天靜得沒一絲兒風。「找個陰涼處說吧,這麼站著怕把你這個大學生晒黑了。」
玉音跟著六根,轉了幾個彎,來到一個廢棄的井架下,井架上搭著些乾枯紅柳和梭梭,遮住了太陽。
「知道不,這井差點兒打成。」六根說。
玉音搖頭,她離開沙漠好些年,這兒發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都怪老鄭頭,硬說是不能開採地下水,害得人家打井隊白白花了幾萬塊錢。」
「老鄭頭?」
「就是省里來的鄭所長,我們都喚他老鄭頭。不過他說的對,這沙漠,是不能打井了。」六根像是突然陷進了什麼,目光變得痴起來。半天後他嘆氣道,「再過些日子,我也該走了,上面不讓放羊了。」
玉音急著想知道爹跟姑姑的事,催六根快說,六根卷了旱煙,邊抽邊給玉音道起了事情的原委。
3
玉音一腳跨進自已的家門,差點跟讓尿憋醒的蘇嬌嬌撞個滿懷。
「死丫頭,沒長眼睛呀。」蘇嬌嬌提著褲子邊跑邊罵,人進了茅廁,聲音還在巷子里響,「你還知道回來呀,一來就往沙窩裡跑,也不跟娘老子說一聲。」
玉音幾個屋裡找了一遍,沒發現爹,失望得一下蹲門檻上,媽說啥她根本聽不見。
「咋個了,一來就吊個臉,誰惹你了?」蘇嬌嬌終於從茅廁里走出,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輕鬆。
「爹呢?」玉音氣鼓鼓地問。
「擋羊呢,給你掙錢呢。」蘇嬌嬌的話里有明顯的不滿。也不知為啥,娘倆到一起,總是沒好話。玉音有啥事,也很少跟媽說,母女倆的關係是越來越生分了。
「給我掙錢呢,怕是不安好心吧。」玉音仍在氣頭上,說出的話硬綁綁的,蘇嬌嬌看一眼女兒,發現她臉赤紅著,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吃了火藥。便沒好氣地說:「都說女大不中留,我看也是。你書念的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大,哪還把娘老子當個人。」說著進了屋,鞋一脫又躺在了炕上。
玉音懶得跟母親說,這陣兒恨不得跑到沙湖去,當面跟爹問個清楚。
玉音真是沒有想到,爹竟然看上了姑姑的林子,非要纏著姑姑交出來,說辦個什麼沙漠觀光渡假村,賺城裡人的錢。羊倌六根說這些話的時候,玉音只覺得胸腔子里冒火,爹怎能這樣,這不要姑姑的命么?
玉音還沒出生時,姑姑棗花就離開沙灣村,住到了沙窩鋪。沒有人知道她迷戀沙窩鋪的啥,那時沙灣人戰天鬥地,革命的火焰燃遍廣袤的大漠,紅旗已插到沙漠邊上。在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多快好省,大幹快上的精神指引下,沙湖的樹被一株株放倒,蔚藍的湖水被填平,飄香的沙棗花成了資本主義的毒草,必須剷除乾淨。沙灣村鐵姑娘隊最小的鐵姑娘牛棗花背著一袋炒麵,趕著駱駝,跟同伴們來到沙窩鋪,發誓要用半年時間,將十二梁子上的紅柳和沙刺全鏟盡,要把這兒開成騰格里沙漠最廣闊的大寨田。
玉音三歲那年,母親蘇嬌嬌抱著她來過沙窩鋪,那時的沙窩鋪已是黃沙漫天,枯枝遍地,革命的火焰已經熄滅,到處殘留下烈火焚燒的痕迹。姑姑牛棗花穿著讓汗浸透了的黃軍裝,拉著架子車,把平地里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幫她拉車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鄭達遠,誰也不清楚他們堆沙梁子做什麼,沙灣人已讓運動搞暈了頭,再也不相信戰天鬥地這種話了,大風一場場刮來,卷著沙塵,把他們的家園侵吞得不見一點綠色。
蘇嬌嬌要牛棗花抱玉音,牛棗花躲得遠遠的,那張美麗的臉龐已變得跟沙漠一個顏色了,眼睛里噴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樣烈的火。蘇嬌嬌嘆口氣,問她還需要啥?牛棗花頭也不回,拉著架子車在沙漠里瘋跑,身後揚起的沙塵將三歲的玉音嗆得直呱喊。
往事雖然不怎麼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卻是一個讓沙漠變瘋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灣村的人一提姑姑,總是叫她瘋丫頭,後來慢慢便叫起了瘋婆子。瘋婆子牛棗花是跟她的那些樹同生共在的,誰能想得到,一個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幾十年的時間,硬是將那年毀掉的綠色還了回來。玉音還記得中央電視台的著名主持人採訪姑姑時姑姑說過的那句話:「啥也別問我,問樹去!」
「問樹去!」爹跟姑姑談的時候,姑姑仍就是這句話。沒想爹騰地扔下煙鍋:「樹能說話我早問它了,還用得著問你這個瘋婆子!」
爹的眼裡,姑姑竟也是瘋著的!
玉音傷心死了。爹咋能這麼說姑姑,姑姑一生夠苦了,就因她當年當了個標兵,十七歲便被樹為全縣的典型。就因她當年砍的樹最多,便把自個的一生賠給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監呢?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這個人,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羊倌六根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吃過晚飯,爹還沒回來。倒是啥風把哥哥玉虎給吹來了,一進門便嚷嚷:「我家的大學生回來了,媽,咋不殺個羊,人家可是給你爭下大光的呀。」玉音瞪一眼哥哥,聽得出哥哥是在譏笑她。大學畢業,玉音本來分了很好的工作,進了社科院,當了著名水利專家的弟子,眼瞅著能給家裡掙大錢了,卻突然心血來潮,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費,害得爹把給玉虎蓋房的錢拿出來供她。這還不算,後來她又莫名其妙跑去獻血,說是救一個什麼歌手,反把自己感染了,差點丟了命,前前後後花了幾萬塊。跟哥哥玉虎的疙瘩自此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錢,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說話哩,你沒聽見?」見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湊上前,伸手逗她的鼻子。
「一邊去,煩著哩。」
「喲,大研究生也有煩的時候呀,說說看,啥事兒敢煩你?」玉虎大不咧咧的,邊說話邊抓起媽剛煮的玉米棒子,塞嘴裡啃。
「我問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玉音一把奪下玉虎手裡的玉米,逼住他問。
「啥主意?」玉虎後晌沒吃飯,肚子餓的咕咕叫,跑來就是蹭飯吃的。
「啥主意,你還能出啥主意?憑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說這事啊?」玉虎又從鍋里拿了一根玉米,母親看他這份貪相,知道他沒吃,張羅著要給他做飯。玉虎說不做了,他還有要緊事,說著丟下玉音,一溜煙消失了。
母親嬌嬌便怪玉音,說她不該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樹么,值幾個錢,瞧你姑姑那個樣,比她的命還值錢。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們明知道還硬要,這不欺負人家么?」
「欺負?喲,我欺負她?你去村子里打聽打聽,我欺負她?」母親干呱喊了幾聲,突然話峰一轉,訓起玉音來了:「你眉毛兒幹了,翅膀兒硬了,會幫著外人說話了。你也不想想,誰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書,你倒好,學會幫外人說話了。」說著說著,母親竟拉起了哭聲。玉音知道,母親只要一拉哭聲,勝利就倒向她那邊。果然,母親的傷心越來越重,話也越來越重,彷彿受了天大的傷害,又彷彿跟玉音有幾輩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話,從頭到尾將玉音數落了個遍。
玉音心裡的那份委屈,甭提了。自個才回家,沒一個人問問她的學習,還有生活,反倒像是他們的仇人,專門跑來受氣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廂房裡,一個人生悶氣。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讓玉音進沙漠趕駱駝。說是天太熱,駱駝要是找不到水,會渴出病的。沙灣人有個習慣,農閑時間,會把駱駝趕進沙漠,讓駱駝自己找草吃,多者一月,少則十來天,被趕出去的駱駝就像放了假的學生,會由著性子滿沙漠亂竄,人不找它還不回來。玉音家養了三峰駝,一峰公駝,兩峰母駝。聽母親說,大母駝馬上要產了,母親也是怕母駝把羔產到沙窩裡。
玉音有點不想去,但又怕母親的冷臉子,磨蹭了一會,還是出了門。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趕駝的,兩人便作了伴,一同進了沙漠。
拾草是沙灣村劉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輕時並不瞎,後來讓炮炸瞎了,看不見了,跟著涼州城的師傅學賢孝,一學竟給出了名。方圓幾十里,只要一提劉瞎仙,沒人不知。不但曲兒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誰家大人娃娃有個毛病,拿著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准能給你說出個道道,照著他的話一禳解,准靈。玉音考大學那年,就讓瞎仙算準過,是爹後來說的。爹拿著玉音的生辰八字,端了二升麥,趕早跑到瞎仙家,奪了個頭彩,出來便笑嘻嘻的。瞎仙說:「這娃是河水命,天生不會窩在沙窩窩裡,註定要依河而立,靠河吃飯。」玉音果然考到了黃河邊的省城,學的又是水利。
瞎仙那麼靈驗,偏是把拾草的命給算到了一邊。拾草比玉音小兩歲,屬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陽鎮上的麻五子,高中生,娶拾草的時候,在平陽鎮開個修理鋪,修個電視機洗衣機啥的,也能搗鼓不少錢。娶了拾草,四年裡生了三個丫頭,鋪子讓鎮計生辦給罰沒了,家裡的麥子也讓鄉幹部抬光了。把個麻五子氣的,直罵娶了個掃帚星,老母雞。兩口子為生兒子的事天天嚷仗,後來便打捶。麻五子手狠,打時不打別處,專打拾草的下身,說是那兒是個瞎窟窿,多好的兒子種進去,一轉悠就成了丫頭。打了別人還看不見,都說沒打。拾草受不住,只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說他掐過的,婚是金婚,命里有五個兒子,勸著讓拾草回去,繼續給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給回去了,這一去,差點沒把命搭上。
麻五子正摟著裁縫店的葛美人,床上歡騰著。葛美人是平陽鎮公認的美人,就是男人殺了人,吃了槍子,反把美人給孤單下了。隔空不隙,也跟鄉幹部上上床,緩解一下身體的寂寞。但鄉幹部畢竟不是常客,再說人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不會為了一個三十好幾的寡婦毀了名譽。葛美人心裡還是想找個能守得住的男人的,思來想去,惟有麻五子合適,便一來二去的,惹得麻五子上了火。拾草當時並沒說啥,氣也沒敢生,悄悄關上門出來了,一個人蹲大街上抺眼淚。到了夜黑,實在沒處去,便又怯怯地回去,看見麻五子正給葛美人下行面,桌上放著幾個菜,都是平日麻五子捨不得讓拾草吃的。拾草躲在屋角,等麻五子跟葛美人吃完了,拿了個碗舀湯喝,沒想麻五子猛地掄起勺子,照頭就給了一下,直把拾草給打愣了,站在鍋邊,傻傻地望麻五子。麻五子最見不得拾草這傻樣,想想人家葛美人,眼睛掃一下,便能把水掃你臉上,這個婆姨望了他幾年,甭說水,連絲涼意都沒。這麼一想又恨恨地掀翻鍋,一鍋熱湯扣在了拾草身上。
拾草燙得媽媽老子亂叫,葛美人興奮得大笑,她的笑的確很迷人,不但騷,而且勾魂。麻五子扔下拾草又撲葛美人身上了,不撲沒辦法,葛美人實在太迷人了。兩人又在沙發上啃起來。拾草拖著燙傷的身子,去鎮衛生院,不去她可能活不過這夜。
後來,拾草還是讓麻五子攆了回來,不攆不行,家裡不可能同時睡下兩個女人。這一回來就是幾年,到現在婚也沒離。玉音問她為啥不離婚,拾草抹著眼淚說:「三個娃哩,離了交給誰?」其實那三個娃一直在娘家養著,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沒關係。再問,拾草就哭著不肯說了。
玉音嘆了口氣,沙鄉的女子不光拾草這樣,你要是細打聽,十個里至少三個如此。都說是命,怪不得誰的。
兩個人默無聲息地走著,路越來越靜,也越來越空曠。沙漠要是靜下來,能把你的心壓碎。玉音回頭望了望,村莊已模糊得成了一縷煙,來時的路被風輕輕一吹,無蹤無影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卻也那般的無生無色,就像讓人家虐待欺凌的小媳婦。這麼想著她便扭頭望了一眼拾草,拾草的確不像個二十幾歲的女人,那張臉冷不丁讓人想起脫了毛的駱駝。玉音的心頓時沉甸甸的。走了一陣,拾草忽然問:「玉音,你有對象么?」玉音搖搖頭,告訴拾草還沒,拾草不相信,硬說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說。「你念了這麼大的書,長得又這麼洋氣,準是能找下城裡男人。」
拾草的話讓玉音忍不住想笑,她問:「城裡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著哩,你瞅瞅他們,穿好的,吃好的,還不幹活。」
「還有呢?」
「一到放假,帶著老婆娃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跑到沙漠里,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個日子,誰見愁過?」拾草臉上漾出一層神往,嘴唇咂得巴巴響。「我要是能過上一天那樣的日子,這輩子也沒白來世上。」
玉音突然無話,拾草的想法竟這麼簡單。想想看,沙鄉女子真是沒過過這樣的日子。
日頭爺跟著兩個女子,越跟越緊,一刻也不放過,沒多久,玉音熱得就喘不過氣。拾草笑話她:「念書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頭。」說著把頭巾遞給玉音,說你頂上吧,別嫌土,能把太陽遮住。
沙漠里空空蕩蕩的,哪見個駱駝。拾草說還早著呢,近處早沒草了,駱駝要找到草,只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們回不來?」玉音驚訝地問。
「你還想回來呀,你媽沒跟你說,明個天能找到就不錯了。」拾草這才發現玉音沒背水,也沒拿晚上擋風的東西。
玉音真是恨死媽了,晚上不回來,沙漠里咋過?也怪自個,也不動動腦子,駱駝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處?
拾草說:「這不行,少了別的能將就,少了水要是三天兩天找不見駱駝,還不把人渴死?」兩人商量了一會,決定到最近的九墩灘去借水。九墩灘是個新開發的鄉,住的多是蒼浪那邊搬來的移民,拾草有個姑姑在那兒。兩人趕到九墩灘,已是下午三點,移民們全都懶洋洋地蹲在樹底下,等著日頭西斜。拾草告訴玉音,蒼浪的移民最難纏了,熱也受不了,忙也受不了,老是跑縣上鬧。說好好的在山裡住著,硬是縣上做動員,把他們搬到了這苦焦地方。玉音知道蒼浪,那裡儘是山,莊稼只要一撒進去,就不管了,全交給天爺,那兒的人便讓天爺養出一身的毛病。沒移民前沙縣常有不少的蒼浪麥客,專門給沙鄉人割麥子。蒼浪人罵沙鄉人小氣,西瓜就饃饃就算一頓飯。沙鄉人卻罵蒼浪人耍奷耍懶,光要工錢不幹活,真正的好吃懶做怕動彈。後來沙鄉人不用蒼浪人了,讓岷縣人割麥。蒼浪人來了找不到活,便偷沙鄉人的東西,偷羊偷牛偷駱駝,丫頭也偷。甭看蒼浪人窮,偷起丫頭來卻有一手,沙鄉好些女子都叫蒼浪人偷大了肚子,沒辦法,只好嫁過去。拾草姑姑的兒媳婦就是沙鄉人,表哥割麥時偷上的。
裝了水,拿了腰食,又跟表嫂要了件夜裡避風的衣裳,兩人原又上了路。這時的沙漠正是一天里最要命的時候,騰起的熱浪從褲腿鑽進來,很快蒸得人冒汗,汗從四處流下來,匯聚到一處,叫人說不出的難受。沒走幾步,玉音的衣服便緊貼著肉,半條褲子濕透了。
這天她們一無所獲。黃昏時分,兩人找到一個地窩子,許是以前抓髮菜的人挖下的。地窩子四周的杆子還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綁在四根杆子上,一間涼棚便搭成了。玉音剛要坐下歇緩,拾草一把拉起她說:「緩不得,得趕緊拾柴。」玉音問拾柴做啥,拾草說夜裡點火呀,點了火就不怕狼。一聽狼,玉音的腿越發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聲音發著抖兒,身上的汗似乎瞬間沁住了。拾草說她也沒見過,不過沙漠里過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說著丟下東西,到遠處拾柴。玉音只好學拾草的樣,一根一根的撿柴禾。她記得小時到沙漠,柴禾堆的滿地都是,隨手就可以撿一背簍。七歲那年,母親蘇嬌嬌將她留給了姑姑,姑姑也讓她撿柴禾,不是夜裡點火,是要過冬。那時姑姑已決定要在沙窩鋪住下來,爹勸也不聽,氣得爹直罵她:「你真是瘋了,這荒灘野外的,鬼都不來,你咋個住?」姑姑橫下一條心,硬要在這裡蓋房,說她就不信沙窩鋪養不活她一人。爹後來還是妥協了,叫了幾個社員,趕上駱駝,拿隊上上好的沙棗木,給姑姑蓋了兩間紅木房。沙灣人都說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給勾住了,回不到村裡了。爹偷偷找了劉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悶了半天,跟爹說:「她是沙狐子轉生的,一輩子就該在沙里刨食吃。」
那個冬天,玉音是跟姑姑過的。皚皚白雪掩埋掉整個沙漠時,姑姑領著她在雪地里抓鳥,那是怎樣一望無際的雪啊,白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讓人透不過氣,太陽一照,她小小的心靈里便耀滿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禾,天完全黑下來,勞累讓玉音失去了一次觀賞沙漠晚霞的好機會。她把這話說給拾草時,拾草撲地笑了,說:「啥叫個晚霞,太陽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該忙活,落了就該歇腳,你真是念書念邪了,正做的做不來,盡學城裡人說些歪話瘋話。」
玉音看著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遠了?
就著涼水,吃了些乾糧,拾草說:「你先睡吧,我望風。」玉音說:「這陣哪能睡著,我還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說:「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個樣。」一提姑姑,玉音的興頭上來了,纏著拾草問這問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玉音說話。
玉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這夜的月亮終是沒升起來,約摸十一點鐘的時候,沙漠起了風,颳得柴火一點著就飛走了。拾草硬說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學她爹樣嘴裡念起了咒,還要玉音也跪在柴火旁。玉音不跪,拾草恨恨說:「鬼攆不走吃虧的可是你。」玉音覺得拾草真是讓她爹給害了,這樣子下去,一輩子哪能有幸福。
奇巧的是,拾草念了一陣,風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來。借著柴火,玉音看見一片子烏雲從北部竄過來,不多時,便將天空牢牢蓋住了。拾草嘆口氣,像是為剛才那句話後悔,幾次張口想跟玉音解釋,終因嘴笨而把話咽進了肚裡。
地窩子里燥熱燥熱的,拾草讓玉音睡,玉音試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說自己望風。拾草拿腳掃了下沙子,躺下了。頭剛擱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玉音弄得有點失望。原想跟拾草說會話,還想藉機勸勸拾草,能離就離吧,趁年輕,早點找個可靠的人,幸福是靠自己爭取的。
後半夜的時候,玉音睡著了。先是坐在柴火邊打盹,一陣風吹來,身子輕輕一歪,倒在了沙子上。玉音夢見了姑姑,姑姑摟著她,綿綿的胸脯貼她臉上,那麼柔軟,那麼溫暖。玉音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姑姑的奶子,多麼飽滿多麼香甜的奶子呀。玉音貪貪的,嬰兒一般陶醉了……
柴火不知啥時已燃盡,漠風吹著灰燼,還有兩個女子的香氣,飄散在黑沉沉的大漠里。不知過了多久,玉音忽覺身上有了異物,先是輕輕的,像狗在撓她,又像是姑姑的手,充滿愛憐地在她身上滑動。夢中的玉音挪了挪身子,感覺中跟姑姑更貼緊了些。一雙手果真在她身上遊走,那麼貪婪,那麼放肆,襯衣的扣子輕輕解開了,露出胸罩緊裹著的半片子胸。喲嘿,那是怎樣的一片粉白呀,借著朦朦的夜光,那片子粉白像是一朵猛然開放的睡蓮,透著嬌羞,透著清冽冽的脆……沙漠似乎羞澀地打了個哆,夜空含羞地閉了下眼睛。那片子粉白便越發饞人了,似蔥,似蒜,更似剛剛剝開的玉米,嫩,鮮,嬌滴滴地往下滴水。又似烏雲中鑽出的半個月亮,暈兒暈兒的,能把整個世界迷醉。光兒先是白的,接著是一片子紅,慢慢又幻成了幾道子粉,到後來,便暈暈乎乎的說不清是啥色兒了,反正直覺得好,誘人,饞,非叫人撲上去,咬上它幾口。
沙漠的味兒變了,真變了。這哪還是沙漠呀,偌大的沙漠,竟讓這粉中透紅,紅中透白的半片子胸給徹底湮沒了,那一息一息飄出的肉味兒,簡直就是萬物的精靈,淡淡的,似風,似露。怱兒又濃得化不開,久久地鑽進人的鼻腔,把人迷幻得不知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吸一口下去,整個人就被這味兒醉了,迷了,巔了,痴了……以至剝開衣服老半天,那雙手突然不知該咋動彈,居然讓這味兒給貪住了,怔住了。就像是罪孽深重的人見了菩薩,突然軟得跪不下去。
好久好久,風終於把那人吹醒,他打了個噴嚏,突然就像狼一般撲向那片子白。一張嘴咬住它,一雙手顧不上一切地往下扒玉音的褲子。
玉音被驚醒后,就發現一個身子牢牢壓住了她,男人的身子,笨拙,有力,急促。她想掙扎,雙手卻被男人牢牢壓在了膝蓋下,她想喊,嘴卻讓男人死死封住了。一股子嗆人的汗騷味熏得她想吐,胸腔卻悶悶得像是著了火。男人見玉音睜開了眼,越發猛了,騰出一隻手撕扯玉音的胸罩,剎時,那片女兒家的粉白便全暴露在了夜空下。那可是讓歲月滋潤了二十七年的身子呀,純得還沒讓姑姑以外的任何人碰過。
玉音知道遇著了什麼,絕不是狼,也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想強暴她的男人!她奮力掙扎,雙腿亂蹬,嘴裡噢噢地發出呼叫。男人實在太猛了,簡直跟駱駝羔子一樣,玉音竟在他身下動彈不得。
就在男人奮力撕開玉音褲子的一瞬,老天爺讓拾草醒了,她睡得真是死啊,外面這麼大的動靜都驚動不了她。她揉著眼,玉音玉音的喊,忽然就聽著不對勁,跑出地窩子一看,媽媽呀,這還了得!
掉頭掄起棒子,狠狠就朝男人頭上砸去,幸虧男人躲得及時,要不,當場就能讓他腦袋開花。拾草一聲喝:「操你媽媽,你是哪裡來的驢!」
男人定是聽出了拾草的聲音,猛地提了褲子,掉頭就跑,眨眼間便消失得沒了蹤兒。
玉音這才從恐慌中醒過神,抱住拾草,半天才哇一聲。
沙漠里哪有駱駝的影子!
轉到第二天後晌,拾草和玉音都不敢轉了,轉下去也是閑的。拾草說得對,定是有了賊。她們在沙灘上發現了三碼子的轍印兒,很清晰,就是這幾天留下的。還在一個地窩子前發現一灘血,不用說,有人干起了偷殺駱駝的營生。這事兒前幾年也發生過,沙灣村的十幾峰駱駝讓人偷了,有些活賣了出去,羔子索性就地兒宰了,賣肉。公安在沙窩裡守了半個月,最後抓住的竟是幾個賭博賊,輸了錢跑沙窩裡撈光陰。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賊,趕緊報案。」拾草邊收拾東西邊說。
玉音因為昨晚的那場驚險,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一聽拾草說回去,腳步子就先朝村莊這邊邁了。
路上玉音再三叮囑拾草,回去千萬別跟人說,就當自己吃了個虧,咽了算了。拾草說:「不用你安頓,這種事兒能說么,說了你還嫁不嫁人?」
玉音感激地憋了一眼拾草,到這時,玉音才感覺到拾草的沉著和老練來。昨晚那人跑后,玉音嚇得再也不敢合眼,雙手死死地捂著衣扣,生怕黑夜裡猛地伸出一隻手,再次剝開她衣服。拾草寬慰她:「放心,借他十個膽都不敢來了,這人是毛賊,不是大賊,偷女人怕是頭次,要是換了大賊,你我都叫他睡了。」
玉音越發嚇得不知咋是好,拾草便摟著她,像個小母親,不停地給她壯膽。還說要是我睡外頭就好了,你身上的味兒太濃,幾十里路上都能把男人引來。一席話說得玉音心裡稍稍鬆動了些,同時也感到一股子燙心的甜。拾草接著告訴她,這事兒她也碰上過,是抓髮菜時,白日搶著抓髮菜,把個身子累垮了,夜裡跌倒在地窩子里,牛壓身上也不知。
「那……?」玉音禁不住問,眼裡充滿疑惑。
「唉,我是女人了,三個娃的媽,又不像你,黃花閨女。」拾草丟下一句,眼就瞪住了天。
天黑黑的,啥也看不見。
「你念書不知道,沙鄉的女人哪個不遇這號事。」拾草又說。玉音嚇得不敢接話了。
4
沙窩裡果然有了賊。
玉音她們趕回來后,就聽說先頭出去找駝的人家也都空著手回來了,有人還發現一隻駱駝頭,像是寡婦周喜蘭家的。寡婦周喜蘭聞聲便哭,她也實在夠可憐,寡婦拉娃娃,好不容易熬出個頭,兒子姑娘去年雙雙考上了大學,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都等著問她要錢呢。家裡惟一的駝卻讓賊給殺了,能不急么?
支書當天就去報案,說是非要抓住這伙賊娃子。誰知派出所長說:「這兩天忙得很,實在抽不開身,過幾天再說吧。」支書說:「再過幾天,沙灣村的駱駝就沒了」。所長說:「誰叫你們把駝趕到沙窩的,再三跟你們做工作,要把駝圈起來養,你們就是不聽,這陣急了吧?」支書一看所長發了火,忙陪著笑臉說好話:「圈起來養,人經幾輩子,誰家的駝圈起來養了?那又不是個雞兒,它得吃,天爺大旱,人都沒吃的,圈起來給駝喂啥?」所長沒心聽支書的廢話,他忙得很,門外又有人等著告狀了,說是公公把媳婦打壞了,動不成了。「動不成就往醫院拉啊,錢多你就讓他打。」所長隔著支書丟過去一句,把告狀的人噎在了那兒。告狀的是個娘家人,他忙掏出煙,給所長敬。所長擺擺手,「去去去,我哪有功夫抽煙,上面來人要檢查工作,我忙得連坐的時間都沒哩。」
請不來公安,沙灣村的人一片子亂,都跑到沙窩裡找駝去了。母親蘇嬌嬌因為駱駝沒找來,整天拉個臉,說話比豬罵狗的,難聽得很,好像駝找不到是玉音的過。玉音因為那晚的事,心裡留了陰影,情緒很低落,一看母親這樣,心就更煩了。這天吃黑飯,母女倆終於頂起嘴來。
話題是從嫂子蘭香兒身上扯起來的。玉音這次回來,跟嫂子蘭香兒一次照面都沒打。母親叨叨說,玉虎娶了個妖精,一把苦不受,成天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不是上街就是蹲娘家不回來。嫂子娘家在鎮子上,她爹開個飯館,她哥跑買賣,日子在鎮上算是拔尖的。越是拔尖,就越覺嫁給玉虎嫁委屈了,整天喊窮,吵嚷著讓玉虎也做買賣。一說讓下地幹活,不是頭痛便是腦熱,反正總有借口。說輕了不頂用,說重了她給你還口:「成天背個日頭,跟黃沙討飯吃,種的那把莊稼化肥錢都不值,還指望過好日子呢,哼!」嘴一噘,屁股一擰,又去娘家了。莊稼不值錢是真,再不值錢你也是庄稼人,不指望莊稼指望啥?蘭香兒不這麼想,她成天做著發財的夢,眼裡見的,嘴裡說的,都是鎮上有錢的人。玉虎讓她逼急了,也嘗試著做過買賣,販過大板瓜子,販過樹苗子,跟人合著往西安販過羊。可玉虎像是跟錢沒緣份,真是應了那句俗話:販豬豬貴,販羊羊貴。越販日子越見底了,把爹當村支書掙的那幾個錢全賠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
順著母親的話,玉音忽然想,是不是嫂子動的腦子,要玉虎打姑姑林子的主意?如今搞旅遊開發是能掙錢,玉音這次回來,最大的感受就是沙鄉人的觀念變了,知道拿什麼吸引別人的眼球了。市裡提出旅遊興市的發展戰略,縣上、鄉上紛紛效仿,都想做旅遊這篇大文章。姑姑的那片林子便有了含金量,聽說縣上已把它定成沙縣的一面旗幟,每天都有遊客和方方面面的人去那兒參觀,蘭香兒是個有經濟頭腦的人,她定是聞到了那裡的錢味,也只有她,才動得了這心思。
玉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母親蘇嬌嬌忽然警惕地望住她:「你問這話啥意思?」
「沒啥,我就是隨口問問。」
「你姑姑跟你說啥了?」
母親的反應令玉音起疑,母親向來在家裡啥事兒也不管,油瓶跌倒她都不扶,怎麼在這事上突然有了警覺?
「姑姑沒說,我自個猜的。媽,我就是不明白,你們為啥要跟姑姑爭搶?姑姑夠可憐的了,你們忍心跟她搶?」
「她可憐,誰不可憐?這些年我們幫她幫的還少么,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我們供著,輪到叫她幫一把了,她倒好,要死要活的,耍母老虎給誰看?」母親恨恨的,一提姑姑,她的后牙根都有了勁。
「媽,不許你這樣說姑姑!」玉音突然拔高聲音,不知為啥,只要有誰說姑姑的不是,玉音一準跟她翻臉。
「喲,三尺的牛肋巴往裡彎,你倒好,知道幫別人說話了。」
「她不是別人,她是姑姑!」玉音最見不得媽這種陰陽怪氣,酸不拉唧的說話腔調。猛一摜筷子,耍起了性子。
「比你親媽還親哩,你個沒良心的,是誰供你念的書?去,下學期的學費找她要去!」母親丟下話,走開了。玉音的心像是被母親戳了一錐子,汩汩流出血來,整個人很快被自責和痛苦淹沒了。
一個二十七歲的人,早該到了自立的年齡,為了求學,玉音卻不得不向父母伸手要錢。每次拿學費,玉音心裡都有深深的負罪感,內疚長期壓在心裡,壓得她透不過氣。母親一把話挑明,她那顆心便再也受不住了。
玉音哭了一夜,把自個哭得好不迷茫。本來,這個假期她是要留在省城打工的,地兒都聯繫好了,給水利廳下屬的一家公司繪圖。可她急姑姑,自從陪姑姑參加完鄭達遠的葬禮,玉音心裡,就一刻也放不下姑姑,恨不能天天守在姑姑身邊。這倒好,人雖是來了,心愿卻被母親攪了。第二天一早,她決計跟拾草一起,去沙窩裡抓髮菜。玉音這樣做,一半,是為了姑姑,只要在沙窩裡,她就能感覺到姑姑的存在。一半,是跟母親鬥氣,她就不信掙不夠下學期的學費。
剛到拾草家門口,就聽裡面吱嘛亂喊的,像是有人吵架。細一聽,才知是麻五子來了,跟拾草家要丫頭。拾草的大女子招弟虛七歲了,瞎仙不讓念書,說是白花錢,拾草也是這個想法,說丫頭念了書心就野了,反正遲早是人家的,與其白花那個冤枉錢,還不如早些跟著瞎仙學賢孝,還能幫湊著掙個錢。白日里就見招弟攙著瞎仙,走村串寨,四處唱曲兒。七歲的孩子,早就跟大人似的,一雙察眼觀色的眼,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麻五子一聽招弟唱賢孝唱得有了名,四鄉八鄰的人都愛聽招弟唱曲兒,便動了腦子,想把招弟弄到涼州城去唱。涼州城的茶園子戲園子有不少唱賢孝的,一年下來能掙好幾千。拾草家哪肯,爭來搶去的,拾草就跟麻五子打上了。
玉音攆進去,就見麻五子騎在拾草身上,撕住拾草頭髮,左一巴掌右一拳頭。拾草在他身底下嗷嗷叫,邊叫邊沖招弟喊:「快跟爺爺出門,往遠里走。」七歲的招弟嚇得直哆嗦,鑽在瞎仙懷裡不敢動彈。屋子裡響出迎弟盼弟的哭嚎聲,瞎仙的雙眼瞪成個黑窟窿,手裡舞著棍子,卻打不到麻五子身上。
「麻五子你咋能這樣?」玉音撲過去,一把推開麻五子。拾草從地上爬起,猛就抱住了招弟。
「給不給,不給我打死你!」麻五子又威脅道。
「我就不給,有本事你把我們一家子殺了。」
「你個賤骨頭,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麻五子說著又撲上去,掄起拳頭就要砸,玉音猛地一喝:「麻五子,你敢?!」麻五子瞅瞅玉音,像是怯了,不過話還是硬得很:「我們家的事,你跑來湊哪門子熱鬧?」
「你家的事?」麻五子的暴橫和無恥激怒了玉音,「麻五子你別欺負拾草沒文化,三個娃娃判給了拾草,跟你沒關係,當初你狠心拋棄了她們,這陣兒又想靠招弟發財,你還是不是人?你要再敢胡來,我這就報案去。」
「報案?派出所是你家的?還當你老子是支書,告訴你牛玉音,別拿個大學生嚇唬人,老子不吃你這套。」麻五子羞惱成怒。要不是玉音,今天他的事兒就成了。
「你不怕是不,好,拾草,把招弟給他,我倒要看看,他怎麼領出這個莊子。」玉音忽然間就像個大學生了,眉宇間滿是正氣,比鄉幹部還讓人害怕。正說著,聞訊趕來的沙鄉人圍住了拾草家,紛紛指責麻五子的不是。麻五子一看不妙,說了幾句不甘心的話,跺著腳走了。臨出院門,還惡惡地瞅了玉音一眼。
拾草抓著玉音的手,抖得說不出話。麻五子把她嚇成了這樣。死麻五子,隔三間五跑來嚇她,今天幸虧玉音。玉音打心眼裡可憐拾草,拾草太軟弱了,這麼下去,招弟遲早逃不過麻五子的魔掌。可她一時也沒更好的辦法。
髮菜自然是抓不成了,讓麻五子一攪和,玉音哪還有心思跟拾草提出門的事。她寬慰幾句拾草,從人縫裡擠出來,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玉音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單,無奈。她後悔這個假期真不該回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省城。剛到巷子口,就碰到爹,爹是為駱駝的事匆匆趕來的,他在沙湖聽到消息,說是有人往西安販駱駝,那兒流行吃駝掌駝峰宴。
「有線索沒?」玉音問爹。
「哪有啊,賊娃子做得妙,偷的偷,販的販,紅沙檯子十二峰駱駝叫他們一黑里就給整掉了。」爹的神情很焦急,他確信駱駝是找不回來了,眼下要緊的是趕緊抓賊,要是抓不住賊,損失可就慘了。
「公安顧不上,誰抓?就算全村的人都去沙窩,那也是閑的,賊比你奸,怕是這陣兒早溜了。」有個老者嘆氣道。
「公安不抓賊,還叫個啥公安,不行,我去找他們。」爹說著就要去鎮上,家門也不進。村裡人一看老支書要出面,信心一下來了,剛才說話的老者忙差兒子騎摩托送爹。玉音看著爹絕塵而去,心裡對爹的那份抱怨忽地沒了。
爹也是為這個家哩。想想爹快六十歲的人,還為這個家沒明沒夜地奔波,玉音心就酸了,村裡像她這個年齡的早成了幾個孩子的媽,一家人的擔子早就擱在了肩上,哪還像她這麼閑來晃去的。
玉音決計去沙窩鋪,好好跟姑姑談談,如果樹林真有開發前途,她想說服姑姑,不是把樹林交出來,而是合著力把它開發成個旅遊項目,掙錢總比不掙錢好。
姑姑堅決不同意。沒等玉音把話說完,姑姑便厲聲打斷了她:「音兒,不要再說了,姑姑就是窮死,也不會拿樹林掙錢!」玉音發現,一提樹林,姑姑突然就變了個人,溫柔慈祥的一面不見了,換而代之的,是母狼守護狼崽時的那種豁命的架勢。「誰叫你說來的,我就知道,他們會讓你跑這一趟。」姑姑的情緒還處在憤怒中,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要把玉音攆出紅木房。
「姑姑——」玉音心虛了,還沒見過姑姑發這麼大的火。
「好了,回去跟你爹說,叫他趁早死了這心,縣上來了多少人做動員,我都沒鬆口,就是天王老子來,這林子也拿不走。」
「姑姑——」玉音又喚了一聲,喃喃的目光擱在姑姑扭曲了的臉上。
「音兒,姑姑知道你念書花錢,這個摺子你先拿著,上面有兩萬塊,省著點花,要是還不夠,姑姑再想別的法子。回去跟你爹說,往後你的學費姑姑給。」姑姑從箱子里拿出存摺,就像拿出一個秘密,她的臉色瞬間又迷懵了。
「姑姑你哪來的錢?我不是跟你要錢來的,我……」玉音讓姑姑的舉措弄慌了,她真沒想過跟姑姑要錢。
「拿去吧,音兒,姑姑對不住你,姑姑早就該……」說到這兒,姑姑突然噤了聲,她的表情像是很痛苦,彷彿被什麼重重地刺傷了。玉音看見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姑姑臉上,久久不肯落下來。
夜裡,姑姑的情緒好了些,兩個人躺在床上,聽漠風一吼兒一吼兒掠過。玉音忍不住又問起錢的來路,姑姑突然拿出這麼多錢,對玉音震憾很大,她隱隱感覺到,姑姑有事瞞著她。
姑姑這次沒搪塞她,興許她覺得,有些事該跟玉音說了。
錢是鄭達遠的!半月前,有個叫王松的律師來到沙窩鋪,拿出鄭達遠的遺書,說鄭達遠把稿費連同自己的積蓄五十萬留給了姑姑,要姑姑簽字,跟他去銀行辦理轉帳手續。姑姑驚然失色,不相信這是真的。律師王松又拿出一封信,信是鄭達遠寫給姑姑的,姑姑讀完信,眼淚就下來了。
姑姑先是堅決不要,「我咋能拿他的錢,他一輩子那麼苦,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雖說當個所長,過的日子連沙鄉人都不如,這錢,我拿著心虧呀——」
律師王松再三解釋,這錢不只是留給姑姑棗花的,鄭達遠有一個心愿,一定要讓玉音把學業修完,最好能到國外去進修。思來想去,為了玉音,姑姑才拿了這兩萬。姑姑說到這兒,靜下來,黑夜在她臉上塗上一層暗色,讓她在玉音心裡越發神秘起來。玉音凝視著姑姑,心裡卻在想另一個人。
鄭達遠,他為什麼會把錢留給姑姑,又為什麼惦著自己的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