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黑雲是從西天那邊騰起來的,先是一疙瘩,絮狀,很快便散開,越散越野,越散越濃。棗花抬起頭,猛就讓黑雲嚇住了。
這是八月里一個極為乾燥的日子,棗花的心情比天氣還糟。就在昨兒傍晚,她跟哥哥牛根實又吵了一架,兄妹倆算是戳破了臉,成仇人了。吵架是玉音這死女子引起的。本來她在沙灣村家裡住著,卻突然跑沙窩鋪來,哭得恓恓惶惶,那份憋屈相,把棗花的心猛給掀翻了。緊著問她出了啥事兒,玉音只說是跟玉虎吵了架,玉虎還搧了她一嘴巴。一聽玉虎搧玉音,棗花猛就跳了起來:「吃他的了,喝他的了,生下是他打的?」棗花一把將玉音摟懷裡,眼淚止不住往下掉。看到玉音才來幾天,人就黑了,瘦了,皮膚粗粗糙糙的,哪還像個念書人?心就越發難過得不成樣子。她問玉音:「到底憑啥事?」玉音支吾著,不肯說緣由,只是罵玉虎不是人,狼都比他強。玉音越不說,棗花心越急,玉音長這麼大,很少說玉虎壞話,有時明明被玉虎欺負了,也忍。知道自己念書花了錢,理虧,便處處讓著玉虎。
「你倒是說呀,憑啥要受他氣?」棗花忍不下去了。老的算計她,小的打玉音,這不明擺著是往絕里做么。這麼一想,便有點不管不顧。也難怪,玉音在她心裡,遠比自個要緊一百倍,一千倍。
棗花最終還是沒問出來,玉音這死丫頭,嘴就是硬。明明跑來訴冤的,完了還是拿她當外人。棗花心裡那個憋屈喲,真是沒法提。
剛把玉音安頓好,哥哥牛根實跟著跑來了。氣恨恨的,抖著鬍子,一進院就罵:「反了天了,說不成你了,不就說了你兩句么,跑,家裡放著一大堆活不做,成天跑東跑西的,由著你了,回去!」
「是說了兩句么,臉上的巴掌誰擱給的?」棗花沖哥哥牛根實吼。
「打她咋的,打也是為她好!」牛根實一幅蠻橫樣,「家裡都曬得著火了,人家都在捋黃毛柴籽兒,一斤賣兩塊多呢,你們倒好,誰也看不進眼睛里,就想著啃我這張老皮呀。」
「誰啃你了,誰吃你了,明裡說是靠你幫哩,可你算算良心帳,這些年你打我這拿的錢,怕是比你爺父們掙的還多。」
棗花的話讓牛根實楞住了,他斷然沒想到,棗花會跟他提錢。喲嘿嘿,她居然跟他提錢,還當著玉音的面。錢是你提的么?你咋就這麼沒擋拌的提出來?他吭了幾吭,心想既然你連錢都提,我也就不顧啥了。
「拿你的錢,你倒是能說出口,你吃的,用的,喝的,哪個不是我供的?拿錢咋了,忘了當初你說的話,後悔了?」
「我吃了多少,喝了多少,用了又多少?這些年我起早貪黑,啥事兒沒做,就是當長工我也把情還了。」棗花實在是忍不住了,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吐。這些年她閑時進沙窩抓髮菜,捋黃毛柴籽兒,幫六根剪羊毛,這些錢要是細算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自己一分捨不得花,全都給了牛根實。單是玉虎娶媳婦,前前後後她就給了五千多。
「那錢是你的嗎,那是老鄭頭的錢,他該給!」牛根實突然粗著脖子,道。
猛地,棗花白了臉,瘮白,慢慢變青,變紅,又變暗,最後,沒一點血色了。「你走,你走啊!」棗花扯著嗓子,用盡氣力吼。她眼前一黑,險些栽過去,忙扶住牆,身子忍不住劇烈地抖。玉音跑過來,驚嚇聲響了一地:「姑姑——姑姑——」棗花強忍住心頭的痛,用勁直起腰。玉音的臉色更是瘮白,她一定聽出了話味,目光在她和牛根實臉上哆來哆去。
牛根實還要說啥,棗花奮力撲向他:「你走啊,你一輩子鹽醋白吃了么?」棗花幾乎要瘋掉,如果牛根實再說下去,她怕是連命都能豁出去。
牛根實的嘴唇動了幾動,終是沒再說啥,恨恨的,不甘心的,掉頭走了。
夜黑沉沉壓來,玉音跟棗花躺在床上,誰也沒睡,睡不著。兩個人都讓心事壓得,翻來覆去弄出一大片響。玉音忍不住又問:「到底是咋回事?」玉音已隱隱感覺出什麼了,她不是傻子,這家裡的味兒,還有姑姑跟爹之間若有若無的話,以及姑姑反常的表現,都令她多想。可她又有點捉摸不定,過去的記憶零零星星飄浮在眼前,她想把它們串起來,串起一個答案,串了半晚上,竟是徒勞。那個男人留給她的記憶太少了,只記得他曾是一個右派,一個整天窩在沙窩裡接受改造的壞分子。後來又說不是,說是專家,專門研究沙漠的。玉音拚命地想,拚命地記,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兩個畫面,那男人曾抱過她!還在她臉蛋子上狠狠嘬了兩口!大約是在七歲的夏天,沙漠里到處飄著沙棗花的芳香。七歲的玉音在沙地上奔跑,忽然就讓鄭達遠逮住了。姑姑打遠處跑過來,一把奪過她,交給媽媽。以後你少碰她!
斷了,記憶到這兒便斷了線,再也串不起來了。等她長大,等她考上大學,那個男人便成為遺忘在沙漠中的一片雲,再也跟她的生活沒有牽連。直到他死去,直到姑姑哭扯著淚從沙漠趕到省城,那個男人才像遠方親戚一樣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現了一次。
可是,爹為啥說那句話?姑姑為啥讓那句話差點擊倒?
「能有啥事兒,不就跟他借過些錢。」姑姑顯然是在搪塞,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臉在黑夜裡亮了一下,很紅,給人一種被什麼點燃似的錯覺。
「我不信!」玉音掰過姑姑的肩,硬要她說。玉音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非要把心頭的謎解開。
這丫頭,她是把我往崖上逼哩。棗花心知這事瞞不住了,遲早會讓玉音知道,她不說,牛根實一家子也會說。想到這兒,她便再次恨起哥哥牛根實來。
人咋都這樣,多大的苦都合著吃過來了,日子好了,那點情份咋倒給淡了?林子能給你么?給了你我這輩子咋個跟自已交待,又咋個跟九泉之下的他交待?這不僅僅是林子啊,裡面栽的,是我的一生。不,是兩個人的一生!你們誰又能明白?
棗花的眼睛模糊了,心早濕成一片。
往事像滾滾的沙塵,一下子把她的心給迷茫住了。
……漫天飛沙中,沙灣村的男女老少在戰天鬥地,工地上插滿了紅旗。「三年趕超大寨縣」「大幹社會主義,大批修正主義」「大幹苦幹三五年,沙漠也能變良田」的標語貼得到處都是。樹被砍倒了,大片的沙棗林被鏟掉,沙灣人要在這兒造社會主義的良田。年輕的右派鄭達遠拉著架子車,跟沙灣村的壞分子們一起,往良田裡拉土。土要從很遠的地方拉過來,然後一層層蓋住沙。民兵蘇三端著槍,很正義地監督著。鄭達遠的身子經不住風沙的襲擊,沒跑幾趟,步履便變得踉蹌,讓壞分子們甩在了後面。蘇三不滿地要拿槍把子打他,罵他不老實改造。一旁的棗花趕過去,幫鄭達遠推車。民兵隊長牛根實遠遠地吼:「棗花,過來!」棗花沒理哥哥,她打心眼裡疼這個右派,白白凈凈一個人,下放到沙漠才幾天,就變得比牛根實還黑。他單薄的身子哪裡經得住這種折騰,就算是土生土長的沙灣人,也有點抗不住了。
鄭達遠掉過頭,沖她感激地看了一眼。
吃黑飯時,鄭達遠跟壞分子們被隔離到另一邊,等沙灣人吃完才挨著他們。沙灣人一人一大碗菜,兩個大饅頭,就這,蘇三還嚷嚷著吃不飽,被牛根實罵了一頓。輪到鄭達遠他們時,菜換成了湯,饅頭變成了一個。鄭達遠端著碗,躲在遠處,瞅著碗里的菜湯,發愁。棗花悄悄走過去,趁別人不注意,塞給鄭達遠兩個雞蛋。那是哥哥偷著給她的,怕她頂不住。她沒捨得吃,早就想著給他了。
鄭達遠真是餓極了,一口一個,吃的那個貪,那個香,直讓棗花淌眼淚。吃完了,他抺抺嘴,想說什麼,蘇三過來了,一把搶過他的饅頭,就往嘴裡塞。棗花突然撲上去,差點把蘇三的嘴撕爛。
夜裡,批鬥開始了。胡楊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帶著民兵從遠處趕來,參加沙灣村的大批判。鄭達遠第一個被揪上去,要他交待為什麼要寫反動文章,破壞農業學大寨的偉大運動。鄭達遠結巴著,他已交待了無數次,那篇文章是寫給省革委的,對沙漠里大搞平沙整地,砍樹造田提出強烈質疑。正是這篇文章,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沙灣村接受改造。蘇三看他不說話,跳上台,抽他耳刮子。棗花看不下去,從人群里抽出身,偷偷來到工地。鄭達遠的活拉下了許多,按規定,批鬥會開完他還要把任務完成。
棗花拉起車子,夜朦朦,風凌凌,沙子打在臉上,也打在她心上。她一遍又一遍念叨著那個人的名字,感覺身上的勁猛然大了。這個十七歲的沙鄉姑娘第一次在心裡呼喚著一個男人,白凈的面孔,濃濃的眉毛,還有看她時躲閃的眼神,張口說話時雪白的牙齒……
等批鬥會結束,鄭達遠孤零零地來到工地時,發現拉下的活竟沒了,眼前是一個土頭土臉的人兒……
起風了。
黑雲是信號,風才是真正可怕的東西。棗花頓覺不妙,今兒的風不一樣,一起便是厲風,聲音不是吼吼的,那種風沙鄉人已見慣不驚。今兒的這風像火車,哐里哐當衝過來,間或發兩聲長嘯,震得人耳膜疼。也是在瞬間,天昏沉沉的,要黑,卻又捨不得什麼,嘩一下閃出亮,眨眼又暗了,嗆眼。棗花揉揉眼,起身,風嗖就把頭巾掀走了,頭頂上打個旋,眨眼便到了三道梁子。三道梁子離這兒少說也有三里地呢。棗花驚開嗓子,喊:「音兒——」風灌了一嗓子,噎得她趕忙蹲下。側耳聽,喊出的聲音就像風的屁,讓劇烈搖擺著的沙棗樹給碰碎了。不行,音兒還在三道梁子呢,這死丫頭,讓她算了,她偏是不甘心那片讓羊糟蹋了的沙棗林。六根一疏忽,羊群進了三道梁子的林子,踩折了不少小樹枝。玉音不放過六根,扯著羊倌六根的袖子,一枝兒一枝兒指給他,哪枝沒折,哪枝踩斷了,急得羊倌六根跳蹦子。羊讓她攆出沙棗林后,四處亂跑,羊倌六根說先把羊趕進圈,再過來賠行不?
「不行,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這丫頭,是拿沙棗林故意刁難六根哩,她對六根橫豎看不上眼。
那片沙棗林是鄭達遠精心培育的,研究了六年,終於培育出新品種,叫「達遠三代」,要是都能活下來,對沙漠可算是個大貢獻。據達遠講,這種沙棗林耐旱性比普通的沙棗林強十倍,抗風性更好,一般的風沙根本耐何不了它。而且根繁葉茂,成片成片地連在一起。對騰格里,它是個寶啊。
可惜它還只有指頭那麼粗,掩藏在紅柳叢中,棗花一直拿它當寶貝,就是自己沒水喝,也斷然不敢不澆它。死六根,說了一千遍一萬遍,還是讓羊進去了。棗花心疼得要爛掉。
也不全怪六根。他睡著了。連著拉了三宿水,能不累?棗花叫他歇一宿,他不,說眼望著庫里沒水了,再不搶,樹澆啥,人喝啥?自打樹林的事把哥哥牛根實惹下,水就成了難腸事,哥哥牛根實拿水威脅她,氣得棗花直抺鼻子。幸虧有六根,不知打哪弄來一輛四輪,自個開著,沒明沒夜的,從沙漠水庫往來里搶水。
黑騰騰的雲壓過來,天地混沌一片,風把沙漠掀翻了,打得人根本沒法兒睜眼。棗花死命地喊玉音,喊六根。該死的天爺,說刮就刮,剛才還晴晴的,風渣兒都沒有,瞬間就怒了臉。棗花跌跌撞撞往三道梁子跑,沒跑多遠,就聽見六根的聲音:「羊,羊啊——」
棗花忽地想起,六根的羊讓玉音攆到了沙灘里,這大的風,羊肯定沒法兒回來。心裡頓時急起來。又跑幾步,她跟六根撞上了,六根一把抓住她:「羊,我的羊啊——」
「干呱喊個啥,快找呀。」兩個人也不嫌人笑話,互相拽扯著往前走。棗花問:「音兒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
「送哪裡了?」棗花扯上嗓門問。
「還能送哪,紅木房啊。」
「我咋沒看見?」
「這大的風沙,你能看見么,狗日的天爺,又是曬又是刮的,不叫人活了。」
「你跟她說啥了?」
「我聽不見,你大聲點。」風把六根的帽子刮跑了,六根要攆帽子,被棗花拽住:「我的頭巾也叫颳了,攆不上。」
正說著,棗花腳下一絆,軟綿綿的一堆,低頭一看竟是只羊。
六根的羊叫風颳走了六隻!兩個人頂著風沙把羊群趕到圈裡,六根破上嗓子喊他的羊少了。棗花說這黑的天,人都看不清,你咋知道羊少了?六根說少了就是少了,羊少了還能不知道么?拿出手電筒細心數了幾遍,確定六隻不見了。六根能一一說出這六隻的名字,黑頭子,花尾巴,二節子,半尺子,還有大花和二花。
「羊,我的羊啊——」六根垂頭喪氣蹲圈門口,也不管風有多厲,那樣子,就像羊找不回來他也不活了。
「你蹲著,我去找!」棗花恨恨抬起腳,就往沙塵里撲。
「你回來!」六根起身一把拽住棗花,用力過猛,棗花打個趔趄,差點倒六根懷裡。只覺得讓六根握住的胳膊一陣酥麻,頭裡一陣暈眩,那個人曾經帶給她的感覺又回來了。六根順勢讓棗花在懷裡多靠了一會,心都快要跳出來,他聞見一股香撲撲的氣兒,比沙棗花還馥郁。這是多少年來,他第一次這麼近地挨住棗花。
棗花掙開身子,白了一眼六根,捋捋頭髮。風正是在這時大起來的,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六根拉上棗花,躲進自個的窩棚里。
「她問你了?」
「問了。」
「你說啥了?」
「能說啥,哄她唄。」
「咋哄的?」
「說你救過那個人,他知恩圖報。」
「她信了?」
「信了還能拽住我不放,羊是踩倒了幾棵樹苗,可也沒她說得那麼厲害。」
「……」
「你呀——」六根長嘆一聲,忽然扯起嗓子,要吼。棗花說:「你別吼了,我心煩。」
大風颳了一天一夜,風剛止住,三個人便分頭出去找羊。風過之後,大漠陌生得令人不敢相認,熟悉的沙丘不見,一撲兒一撲兒的酸刺不再,就連長在窟井口的芨芨草也沒了,彷彿一夜間,沙漠讓賊偷了個精光。看著一眼的黃,一眼的礪,棗花的心揪在了一起。玉音也是不說話,這兩天,她的話越來越少,整個人完全叫心事給迷住了,說是找羊,棗花還怕她丟沙漠里找不到呢。六根跑得賊快,邊跑邊沖空曠的沙漠喊:「黑頭子——大花——」
六根說,羊是能聽懂他喊的。
晌午時分,六根在一口廢棄的水井裡發現了黑頭子它們,幾隻羊膽戰心驚地困守在一起,一見到主人,馬上發出軟綿綿的咩咩聲。六根激動地跳進去,摟住他的羊,臉在黑頭子臉上摩挲,那個親熱勁,看得棗花心裡直痒痒。忽然,六根抬起頭:「我的大花呢,我的大花咋不見了?」
大花真是不見了,數來數去,還是五隻。六根一遍遍說,大花懷了羔,挺個大肚子,能跑到哪去呢?黑頭子似乎知道大花的去向,嘴朝南方一呶兒一呶兒的,咩咩了幾聲。六根朝南看了看,忽然抱頭蹲在了地上。棗花問他怎麼了,他結巴半天,喊出一個名字來。
一提王四毛,棗花就明白了。
玉音從五道梁子回到紅木房,聽姑姑說是王四毛偷了六根的大花,玉音搖頭,說不可能。「你咋知道?」姑姑咬定是王四毛,她跟六根一個看法,前兩天王四毛確曾在沙窩鋪轉悠過,要不是她眼尖,那賊娃子可能就翻進了小院。
「年紀輕輕的,不學好,蹲一回大牢還不夠,還想蹲第二回。」姑姑越想越氣,那麼好個大花,丟了還不把六根剋死。
玉音又說了句不是,進了裡屋,不再理姑姑,她的心事不在大花上。
「不是他才怪,全沙灣做賊挖窟窿的除了他還能是誰?」姑姑說玉音出去久了,沙鄉的事她並不知曉。「甭看見了面一個比一個親,背後,哼,恨不得拿刀子捅呢。」一提起這些,姑姑便說個沒完沒了,捎帶著把牛根實也數落了一通。玉音先是裝聽不見,後來姑姑越說越沒邊,她騰地就打裡屋床上跳下來,隔著門說:「給你說了不是他,你硬往他身上栽,煩不煩!」
姑姑霎時白了臉,兩隻眼睛白瓷瓷地盯住玉音,不明白她哪來這麼大的火。
「音兒,你咋了?」姑姑怯怯地問。
「沒咋!」玉音啪地拍上門,頭砸在床上哭起來。
一提賊,玉音就知道是哥哥玉虎。玉虎做賊的事是拾草發現的,他翻進拾草家院子,趁瞎仙一家睡著的空,將拾草家的羊裝進麻袋裡,背上就走。拾草家養了三隻羊,沒人放,平日老拴在地埂上。拾草聽見響動,攆出來,看見羊被人扛走了,撲上去就抓賊。兩人在門外頭撕扯起來,撕打中拾草猛地認出是玉虎,驚道:「玉虎你咋做這事,你可是人上人啊?」一聽拾草認出了他,玉虎騰地丟下羊,一把捂住拾草嘴,嚇唬道:「你要把這事兒說出去,小心你一家子的命!」
拾草還是把這事說給了玉音,她是哭著說的:「他連我家的羊也偷,他真能下得了手。」拾草的哭聲一陣兒一陣兒的,玉音只覺得拾草在拿鞋底抽她的臉。這話要是傳出去,叫爹怎麼活人?書記的兒子偷一個瞎子的羊,還不叫人呸死?她再三求拾草,話到這兒就行了,千萬別亂傳。拾草邊哭邊點頭,她是把玉音當成自個姐妹才說的。後來她才跟玉音說,玉虎在鎮子上賭博,還跟麻五子賭,結果輸了一大筆錢,麻五子帶人追債哩。
玉音連驚帶恨,把這話說給了母親,沒想蘇嬌嬌鼻子一哼:「你有聽的沒,別人說你哥殺人你也信?人家都向著自家人,你倒好,摻和到外人堆里編排自個的哥。」罵完這句,蘇嬌嬌趿拉上鞋餵豬去了,玉音攆過過去:「媽,是真的。」
「還煮的呢,夾嘴,往後少嚼這號沒牙根的話。」
玉音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袒護哥哥。從拾草嘴裡,玉音還知道了哥哥不少事兒,哥哥真是變了,變得令她擔憂,令她害怕。她想一定要跟爹媽講清楚,決不能眼睜睜望著哥哥往斜路上走。還沒容她等到爹,玉虎便撲了進來,指著她鼻子,一口一個外家人,罵的話又歹毒又傷心。玉音剛要爭辯,哥哥的嘴巴便搧了過來。媽在一旁助威:「打,還念研究生呢,老娘的錢白花了,養個狗還知道搖尾巴,辛辛苦苦供下了個啥,供下了個無義種。拾草說的那麼好,不讓拾草供你做啥哩?」
玉音白白挨了一巴掌,還沒地兒訴冤去。到這時她才明白,哥做的一切媽都知道,媽給哥撐腰哩。
這個家怎麼這樣?好像這次回來,所有的事兒都發生了改變!
玉音哭了一陣,不哭了,她突然想回學校,明天就回。家裡她是一天也不想呆了,姑姑這兒她也不想再呆下去。她真是後悔,這個假期就不該回來。
這個晚上,玉音突然想起那個叫駝駝的殘疾人來,想起兩年前那場可怕的車禍,還有為駝駝獻血時發生的那場災難。人生到底是怎樣一場戲啊,為什麼對它越是較真的人,命運給他的路就越是艱辛。玉音從姑姑聯想到駝駝,又從駝駝聯想到自己,想來想去,就把自己一次次給想哭了。後來她記起駝駝說過的一句話:「有啥難事兒,儘管來找我,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身上有你的血。」
2
駝駝的命的確是玉音救的。
兩年前那個落葉灑滿草地的秋日的黃昏,玉音心情激動地走在濱河路上。她沒法不激動,水文專業本來是這些年相對寂寞的專業,就業更是艱難,玉音壓根就沒抱留在省城的奢望。她提前回了趟家,到沙漠水庫考察了一番。她想,如果能在沙漠水庫謀到一份工作,就該很知足了。誰知畢業前一天,校方將她找了去,說社科院要人,校方推薦了她,不過能否如願,還得看後面一系列考試考核。玉音甚感震驚,社科院啥地兒啊,能輪到她?在她的想像里,那是博士碩士才敢問津的地兒,是專家雲集的地方,哪能輪上她一個才畢業的本科生。不過校方說得很認真,一再強調,對方是看中她的優秀大學生身份,還有她優異的專業成績,要玉音做好搏一搏的準備。
玉音當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能留在省城,而且是社科院,對一個沙鄉來的女子,該是多大的誘惑。可真到了應聘階段,難度便像珠穆郞瑪峰一樣橫在眼前。社科院本年度只要一個水文專業的本科生,通知應聘的卻有一百多人。玉音真是不負厚望,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終於在這一天,拿到了錄用通知書。她多麼想找人好好慶賀一番啊,但她忍住了。她知道這才算是拿到了一張門票,能否在社科院立足並干出成績,都還是未知。不過,內心的激動是無法剋制的,走在黃河岸邊,她感到腳步能在秋日的落葉上飄起來。
黃昏將濱河路罩得一片濛濛,樹蔭遮蔽下的草地,飄起一陣陣清香。還未開敗的各色花卉,正在把最後的笑臉露給遊人。濱河路向來是迷人的,充滿溫情的。遠處,黃河聲濤濤,這條母親河,以她千年不絕的聲音,向大地傳遞著福音。玉音在黃河母親的雕塑前凝了會神,穿過碎石鋪成的小徑,在一對對情人的喁喁私語中,往寬闊的馬路上去。
腳步剛踩到馬路上,可怕的一幕發生了。玉音清楚的看見,一輛自西往東的越野吉普,意欲超越前面的康明斯,康明斯偏是不讓道,像是成心要給越野吉普難看,結果,吉普發怒了,竟不顧交通規則,也不顧越來越多的橫穿馬路的行人,一個猛勁,擦著康明斯的車身超過了它。就在吉普司機抬頭怒罵康明斯司機時,不幸的一幕發生了。康明斯司機故意一打方向盤,將吉普車逼到了路中間,吉普司機沒料到對方會來這一手,為躲過對面開來的車輛,他想玩魔術一樣插到康明斯前頭,結果車子失去控制,斜斜地衝出了路面,朝路邊的行人撞去。
玉音聽見一大片慘叫,隨後,便看到五六個倒在血泊中的人。
駝駝是那場車禍中傷得最厲害的一位,他被發野的吉普撞了起來,飛出三米多高,重重地摔在玉音面前。等玉音哭叫著將他送進醫院時,駝駝已昏死過去。那一天的濱河醫院亂極了,除了先前撞翻的六個人,後面又抬進來好幾位。醫院方面一下接到這麼多危重傷者,顯得手忙腳亂,沒有章法。半夜時分,駝駝要輸血,醫院的血又供應不上。有人伸出了胳膊,說輸我的。這都是些好心人,從車禍發生的那一刻,他們就跟玉音一樣,忙著搶救傷者,夜深了還不忍離開。玉音也伸出了胳膊,也許是天意,她的血型跟駝駝的吻合。誰知這一輸,差點將玉音的命給輸掉。
那天的醫護人員在抽血時沒按嚴格的采血規程,興許也是當時的情況讓她們忘了規程,總之,玉音被感染了,跟她一道感染的,還有兩位陌生人。
玉音在醫院躺了兩個月,等她出院時,才知道駝駝被截掉了兩條腿,他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天黑前,玉音真就站在了悲情騰格里門前。望著酒吧門口那五個字,玉音思緒萬千。
駝駝有點吃驚,等看清從幽暗的光線中走進來的真是玉音時,他的心差點沒跳出來。「天啊,真的是你!」輪椅發出一片子歡,直奔玉音而來。玉音款款一笑,半年多不見,駝駝比她預想的要好一些,也明亮一些。
兩人寒喧幾句,駝駝拉了玉音的手,往包間去。這時候的酒吧已熱鬧起來,濱河路本來就是談情說愛的地兒,在這兒開酒吧,焉能不熱鬧?有人早已耐不住,沖駝駝喊:「駝駝,來兩首啊。」有人看見了玉音,故意道:「駝駝,又來一位美眉啊,好清純!」這兒來的都是常客,有一半為駝駝的歌來,有一半,也為這酒吧的風格而來。大約酒吧里總是不缺少時尚性感還帶著野性的美女,猛然走進玉音這樣一位骨子裡跟時尚搭不上界的鄉野女孩子,人們的眼睛反倒嘩地亮起來。
「甭理他們。」駝駝邊說,邊讓服務生打開包間。這是一間小包,裝修得極盡雅緻,除了很要好的幾個人,駝駝很少將客人帶到這。
坐了一會,駝駝便看出,玉音心裡有事。這是一個輕易不把心事寫在臉上的女子,駝駝的印象中,她好像永遠對生活不怨不怒,既不低頭也不畏懼,咬著牙關笑對風雨。駝駝對她充滿著感恩也充滿著敬佩。
「你好像不開心?」駝駝說。
「我沒法開心。」玉音沒隱瞞自己,她將回家后的遭遇簡單說給了駝駝。駝駝聽完,緊起了眉頭。也是在那場車禍中,他們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家,真是沒想到,意外相遇的兩個人竟是同鄉。駝駝的家跟玉音家離的不遠,在一個叫大柳灘的小村莊里,是個比沙灣村還苦焦的地兒。
「你就不該為學費的事發愁。」駝駝聽完,有點怪罪的說。當下,他就要給玉音拿錢。玉音一把拽住他:「我不是為錢的事發急,我是急那片林子,急姑姑。」
「放心,林子不會落到別人手裡,你姑姑的個性我了解。」駝駝安慰著玉音,還是執意要去拿錢。玉音生氣了:「我不是跑來跟你要錢的,你再這樣,我就走!」
駝駝怔住了,玉音的脾性他了解,她不會輕易接受他的幫助,在錢的問題上,她向來有自己的原則。當初輸血感染,有人提出向醫院索賠,她堅決搖頭,說醫院也是因為緊著救人才出的差錯,不能啥事兒都往別人身上推。後來醫院主動要給她賠償,她還是婉言謝絕了。為這事,她哥玉虎大罵她是傻子,神經病。
駝駝感覺很多話堵在嘴裡,卻說不出來。玉音面前,他老是嘴笨得要死。他是誠心想幫玉音的,開這個酒吧,一是為了打發日子,另外,就是想掙錢供她讀研。這不是單純的報恩,報恩這個詞,似乎有點俗,也不大符合他的性格。他們同來自窮苦的沙鄉,那兒出一個人才真不容易,他是沒這個可能了,但他必須幫玉音將夢想實現。
可惜玉音不給他機會。
僵了一會,駝駝說:「那好,你先在這裡住幾天,緩好了心情再說。」
玉音這才露出了笑。兩個人正說著話,外面突然響起沙沙的聲音:「駝駝,你在哪?快唱歌呀,我要聽歌。」沙沙一來,酒吧的氣氛就更熱鬧了,她不但是這兒的常客,更是這兒的女王。她的大氣和豪爽很受客人的歡迎,尤其喝了酒,往往會出其不意地秀上幾段艷舞,更能讓這兒的男人瘋狂。在悲情騰格里,沙沙的人緣很好。
「她來了,你快去招呼。」聽見喊,玉音跟駝駝說。玉音跟沙沙見過一次,也是在這兒,當時沙沙喝醉了酒,誤把玉音當作酒吧新來的招待,指使她做這做那。那晚的玉音有點慌,她很少到酒吧這種地方來,更是沒見過像沙沙這樣把錢不當錢的主兒。慌亂中她打翻了水杯,水濺了沙沙一身。沙沙本來就嫌她笨,這下好了,她更有理由沖玉音發火了。沙沙破口大罵,還要駝駝當場辭了她。
玉音的感覺里,沙沙是個惹不起的主。
可能有錢的女人都這樣,玉音後來想。
駝駝還在磨蹭,有點不忍這麼快就把玉音撇下。玉音說:「你去吧,我一個人待會,沒事的。」駝駝正欲出門,沙沙忽然闖了進來。「好啊,原來你金屋……」說到一半,沙沙僵住了,她沒想到駝駝是跟玉音在一起。結巴了半天,忽然說,「你就是牛玉音?」
玉音起身,客氣地跟沙沙打招呼。沙沙忽地黑下臉:「你跑這兒做什麼?」
沙沙的態度讓玉音很難堪,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該不該收回?她跟沙沙沒啥過節的,上次的事,她壓根沒往心裡去,事後駝駝跟她解釋,她還說:「人家喝醉了,再說,我這樣兒,真的跟招待沒啥兩樣。」誰知今天見了面,沙沙竟這樣待她。
「我……我……」玉音顯然是被沙沙的氣勢嚇住了,一時口拙得不知說啥是好。
「沙沙。」駝駝叫了一聲,急著把沙沙往外推。駝駝知道的事明顯比玉音多,他是怕沙沙亂來。這些日子的沙沙就跟患了瘋病似的,逮誰咬誰,她在這兒已經跟好幾個人吵過架了。
「放開我!」沙沙一把打開駝駝的手,又往裡走了幾步,逼住玉音:「說啊,你跑這兒來做什麼?」
沙沙今兒個本來很高興,她的模特公司剛跟上海一家公司簽了約,聯合舉辦首屆新絲路模特大賽。這可是一場盛大賽事,多虧了羅斯,這傢伙到哪兒都有關係,能量大得驚人,沙沙越跟他在一起,就越覺離不開他。她到這兒來,就是急著跟駝駝告訴消息,她還有一個想法,到時可以把駝駝也包裝一下,讓他為大賽獻歌,說不定還能讓駝駝一炮走紅。
誰知她卻遇到了最不想見的人!
「說啊,你啞巴了?!」
「沙沙,你太過分了!」沙沙的態度激怒了駝駝,儘管他跟沙沙關係也很不錯,可沙沙如此盛氣凌人地質問玉音,他受不了。
「到外面去,我有話跟你說!」駝駝轉動輪椅,硬逼著沙沙往外走。玉音突然說話了:「我到這裡來,跟你沒一點關係,你可以跟我耍威風,但請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說完,猛地提起包,就往外走。駝駝急了,一把拉住她道:「玉音你別走,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用不著!」玉音受了侮辱,哪還有心思再待下去,不過她把事情想錯了,以為沙沙是恨她跟駝駝在一起。女孩子想問題就是簡單,沙沙在這兒的霸氣,讓她誤以為沙沙跟駝駝可能是那種關係。沙沙這種女人,愛上駝駝不是不可能。
望著玉音憤而離去的身影,駝駝沮喪地倒在了輪椅里。
還好,玉音走得及時,要不然,沙沙可能就把不該說的話全說出來了。
第二天,玉音正準備去水利廳,想把之前推掉的活再攬過來,她的老師蘇寧教授打來電話,問她在哪?玉音告訴老師,她在省城,正打算去打工。
「打什麼工,你馬上到沙縣來,我這邊需要人。」蘇寧的口氣不容拒絕,這是一個說話和做事都很乾練的人,對玉音他們很是嚴格。玉音只好再次放棄打工的念頭。坐車離開省城時,她給駝駝發了條簡訊:我回沙鄉了,請別牽挂。
她沒有理由生駝駝的氣,如果沙沙真能愛上駝駝,她應該高興。
回到縣城,玉音才知道,老師蘇寧也抽到了專業隊,具體負責沙漠水庫的水資源勘查。「時間很緊,任務又很繁重,我們得馬上開展工作。」老師蘇寧說。玉音很是興奮,能給自己的導師當助手,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當下,她便按蘇寧教授的要求,著手做起工作計劃來。蘇寧教授是本省水文水資源專業的權威,還兼著省水文水資源與水利工程科學重點實驗室的主任,這是一家在全國都很有影響力的實驗室,近年來相繼做出的祁連山水資源狀況調查、黑河流域水資源前景分析及祁連山冰川消失對河西五地市地下水資源影響等研究成果反響很大,他本人去年獲得「全國傑出專業技術人才」殊榮。並且應邀參加了國際水文科學學會PUB研究計劃「洪水預報和水資源評價新方法」國際研討會。
本來,蘇寧教授這一組工作並不複雜,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幫助沙漠水庫及沙縣水利局完善資料,為即將到來的國際林業組織專家組提供一份沙縣水資源評價報告。誰知蘇寧教授一接觸到沙漠水庫管理處提供的原始資料,就發現了破綻。他懷疑,沙漠水庫的原始資料有假,很多數據一看就是捏造的。「他們怎麼能這樣,這種不講專業道德的事也能做出來?這是拿著國家的錢給科學蒙羞啊,無恥,真是無恥!」
蘇寧教授決計要把這個騙局揭開,他不顧帶隊者的反對,硬是喚來玉音還有另一位研究生,要他們從頭到尾將數據核實一遍。
蘇寧教授這邊剛一行動,沙縣那邊馬上就有人坐不住了。這天,沙縣負責此次接待工作的縣委常務副書記李楊帶著水利局還有縣委辦的幾個人,敲開了蘇寧教授的門。
「有事?」蘇寧教授問。一看來人的陣勢,蘇寧教授就已清楚對方的來意。
李楊客氣地跟蘇寧教授打過招呼,笑容可掬地說:「蘇教授,我是代表縣委政府,虛心接受您的批評來的,過去的工作我們沒做好,這次一定要在您的指導下,做好補救工作。」蘇寧眉頭皺了一下,他是個專家,在學院里待慣了,缺少跟地方官員打交道的經驗。在官員的笑臉面前,一時竟拉不開面子。李楊見狀,心裡一輕鬆,接著道,「我們是個窮縣,老百姓的日子很苦,這些年,縣委政府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抓脫貧致富上了,反倒把事關沙縣發展的重大事項給疏忽了。慚愧,慚愧呀。」說著,他雙手給蘇寧敬煙。
「這就是理由?」蘇寧教授一邊推開李楊敬煙的手,一邊問。
李楊的手抖了一下,很不舒服,不過他很快掩飾了自己的情緒。「這不是理由,我們也不敢找什麼理由,一切還望教授您多多照顧。」
「照顧?」蘇寧教授抬起目光,很是不解。顯然,對官員們的這種術語,蘇寧教授還不是十分能領會。
李楊也是點到為止,並沒往深里說。隨行人員放下手裡的禮品,跟著李楊走了,說是還要去看望別的組。
如果蘇寧教授能夠正確領會李楊副書記的話,事情興許就是另番樣子,可惜蘇寧教授太過愚鈍,也有點太較真,這才引發了另一場危機。
當然,蘇寧教授並沒想到,李楊會是那麼一個有背景的人,這背景差點給他招來一場大禍。
李楊帶著人走後,蘇寧教授在屋子裡尷尬了一會,他本來很想跟水利局長談點什麼的,那局長以前是他的學生,是個很不錯的孩子,記得當時他還刻意跟他談過,想讓他考自己的研究生。可惜這孩子離開校園,就再也沒了消息。蘇寧教授還是在一次水利廳的工作會議上看見他的,當時他剛剛提拔到局長的位子上,很有股春風得意的瀟洒勁。此人名叫夢和平,蘇寧教授對他的名字記得很深。可惜這麼些年過去了,夢和平已不是當年那個夢和平,隱隱的,蘇寧教授覺得這人變了。
發了一會呆,蘇寧教授打開夢和平放在桌子上的禮品盒,這是當地的特產,髮菜,是農民們辛辛苦苦從沙漠深處抓來的。這些年髮菜價格一路狂飆,這種野生植物對人體的確有益,可惜採擷它的成本越來越高。蘇寧教授去過沙漠深處,也見過農民抓髮菜。他粗算了一下,每抓一兩髮菜,就要破壞掉五十平方米的植被。可沙縣政府卻將髮菜做為一項產業,鼓勵農民做強做大。縣上還專門投資建設了深加工廠,聽說產值和效益都很可觀。去年兩會,蘇寧教授以委員身份向會議提了議案,要求政府出台政策,嚴禁在沙漠腹地採擷髮菜,並在酒店禁止這道菜。沒想最終政府還是沒下這個決心。
默站了一會,蘇寧將包裝精美的髮菜原又裝好,他的心情有點難過,說不清為誰。正欲轉身,忽然發現桌子上多出一個信封。蘇寧一驚,打開,見是幾張購物券,沒有標明價值。他們送我這個幹什麼?納悶中他按照券上的導購電話打過去,導購小姐很熱情地告訴他,每張券面值為兩千元,歡迎他隨時光臨騰格里精品購物中心。
每張券兩千無,五張就是一萬元!這下,蘇寧教授憤怒了,這是明目張胆的行賄!他們膽子也太大了,一個黨的縣委副書記,竟然公開向別人行賄,這不是想拿一萬元堵住他的嘴嗎,虧他們做得出!蘇寧教授還在生氣,電話里那位導購小姐又說:「先生如果不想購物,可以直接拿券兌換現金,放心,我們不收手續費的。」小姐的聲音實在是客氣,客氣得讓蘇寧幾乎想沖電話大吼了。合上電話,他變得小心起來,開始檢查每一個禮品袋,生怕漏掉什麼。果然,在最後一個禮品袋裡,他又翻出三張大富豪洗浴中心的貴賓票。票上提示,憑此貴賓卡可在大富豪中心免費享受洗、蒸、推、按等全套服務。
一定還有小姐!沒來由的,蘇寧教授就想到了這一層。他默然了,想不到自己剛一認真,就換來這麼多好處!
當晚,他打電話給副省長周曉哲,將這兒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周曉哲。
3
盛夏的沙漠,驕陽似火,熱浪經久不息,蒸騰得人直想放野了嗓子吼翻它個狗日的天。
一連幾天,六根都守在棗花這邊,不敢丟下她遠去。玉音突然離去,對棗花打擊很大,像是帶走了她的魂。六根隱隱覺得,棗花跟玉音,怕不只是姑侄那麼簡單,不過更深的話,他不敢問。不問棗花都罵著不讓他在眼前出現,要是問了,還不把他攆出沙漠?
這天牛根實又來了,一進紅木小院就喊:「不活了,老天爺,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就去死!」屋裡的棗花惡恨恨咒出一句。牛根實沒介意,他也不敢介意。今兒個,他不是跑來奪林子的,他是跑來跟妹妹棗花訴苦的。
他有苦。
「苦哇,妹子,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學你。一個人蹲在這沙窩窩,啥也聽不見,看不見,多清靜。」
院外蹲著納涼的六根耳朵一驚,往前挪了幾步,豎起耳朵聽。
「你說我上輩子干下啥缺德事了,老天爺咋個這樣害我?」牛根實的聲音像哭。
「咋個害你了?」畢竟是兄妹,一聽哥哥拉哭聲,棗花還是忍不住問了過來,順便將一碗涼水遞給牛根實。
「咋個害?天呀,害大了,整個害大了。」牛根實的聲音越發誇張,仰起脖子,一鼓氣將涼水灌了下去,抹嘴道,「你蹲在這避事窩窩,心靜了,眼也靜了,家裡出了那大的事,你就不管?」
「不管!」棗花接過碗,又舀了一碗,不過沒遞,端在手裡。聽了牛根實的話,她的手有些抖。
「好,不管。那我回,是抓是殺,都交給公家。反正虎子也不是你生的!」牛根實裝出一副絕望的樣子,起身往外走。
「啥事,你說清楚不行么?」棗花放下碗,攆出來拽住哥哥。
「還能是啥事?虎子!虎子完了,他的一輩子完了。他一完,我還活個啥?」
棗花沁住了,哥哥牛根實的話把他沁住了。「虎子?」她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不過心裡,卻緊得不行。她在等哥哥把話說完。
「這個挨刀的,咋就不給人長一點精神。」牛根實撲騰一聲,蹲在了院里,他的愁再次漫上來,漫了一臉,很真實。
「你說呀,到底咋回事?」棗花耐不住了,比耐性,她永遠耐不過哥哥,很多事,她都讓牛根實給耐輸了。
「我說不出口,不說。」一看棗花上了套,牛根實果然沉穩起來。棗花泄了氣,她估摸著,哥哥定是遇上了過不去的事,要不然,他是不會這熱的天跑沙窩鋪來的。
「進屋。」她說了聲,自個先走了進去。外面太陽太毒,牛根實終是毒不過太陽,也跟了進去。
進屋后,牛根實才把實話說了出來。
牛玉虎真是出事了。
事情是公安局刑偵隊老康說的,老康以前在沙灣派出所當所長,跟牛根實熟。牛根實為駱駝的事找到老康,氣洶洶罵老康:「你這個隊長咋當的,沙灣的駱駝丟光了,你管不管?」
「管,咋個不管?」老康笑著說。
「管你還楞著做啥,抓賊呀。」
「我這不是正在抓么。」老康看上去很幽默,像是在故意逗牛根實。
「蹲在陰涼房房能抓到賊?你個老康,這回要是把駱駝找不回來,我跟你沒完!」牛根實較上勁了,他對老康很有意見。牛根實現在對誰都有意見,他以前不這樣,以前當支書,他跟鄉上縣上的幹部很要好,幹部說啥他都沒意見。
「你還甭說,這賊,我真就蹲陰涼房房能抓到。」老康突然換了臉色,一本正經道。
「你騙誰?」
「我沒騙誰,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老康從鐵柜子里取出一樣東西,遞到牛根實面前。
當下,牛根實的臉就綠了,不只是綠,青,紫,漲滿了血,爾後又變黑,變得沒有臉色了。
「哪來的老康,你哪來的這枷子?」
「你猜。」
「老康我跟你說,你可別胡來,這枷子,這枷子跟賊沒關係。」
「你咋知道沒關係?」
牛根實不言喘了,除了喘粗氣,牛根實真的沒法言喘。不過他心裡,騰就起了一層黑雲。他看了看老康的臉,又看了看,老康很嚴肅,不像是跟他開玩笑。牛根實腿一下軟了,有點站不住:「老康,老康你可不能亂來呀,當初,我老牛可對你不薄。」
興許,這句話起了作用。老康想了想,他當派出所長時,牛根實的確對他不薄,這份人情,也應該還了。於是他道:「你先回去,該咋做,你清楚。不過丟駱駝的事,你最好不要再挑頭。」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牛根實幾乎要感激得給老康磕頭了。他一刻也沒敢耽擱,連忙就往家走。一進家門,就扯上嗓子喊:「人呢,虎子呢,死哪去了?」
蘇嬌嬌打屋裡奔出來,邊掩懷邊問:「駱駝呢,駱駝找到了沒?」
「找你媽個腳後跟,人呢,虎子死哪去了?」
「跟麻五子出去了,說是有筆生意,急著要做。」
「做他爹的個頭,給我找去!」吼完,牛根實又覺不對勁,事情到了這份上,找回來又頂啥用,不如?於是他將蘇嬌嬌喊到面前,如此這般低語了一陣。蘇嬌嬌聽完,媽呀一聲,差點沒栽倒。不過為了兒子,她還是挺住了,顫著聲音問:「讓他跑,跑……跑哪兒?」
「你個喪門星,這陣子了還問,能跑哪跑哪,沒老子的話,不要讓他回來!」
蘇嬌嬌穿好衣服,慌慌張張跑去給兒子通風報信了,牛根實這才一屁股癱炕上,長吁短嘆起來。
那個枷子的確是虎子做的,牛根實一眼便能認出。全沙灣村,再找不出第二個那樣的枷子。虎子這娃聰明,愛動腦子,三片木板板加上一把鋼鋸條,就能做出一個整駱駝的枷子。牛根實親眼望見過,兒子在沙窩裡給駱駝使枷子。他先把枷子藏草叢中,藏得很隱秘,駱駝輕易發現不了。結果它晃晃悠悠尋著去吃草,嘴頭猛就讓枷子卡住了。這陣兒你再看,駱駝就不再是駱駝,成了一隻狗,任人牽著走的狗。虎子想讓它走多快,它就得走多快,而且還發不出聲音。聰明,真是聰明。牛根實真是服了兒子,他在沙漠里活了大半輩子,跟駱駝打了幾十年交道,還沒想出這麼一個制服駱駝的好辦法,年紀輕輕的兒子卻想到了。了不得呀。了不得個腳後跟!炕上的牛根實猛就彈起身,不行,我不能這麼干坐著,萬一姓康的說話不算數,來個聲東擊西,不就全完了。我可就這麼一個兒子呀,指著他養老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還咋活?
牛根實接連奔波了半月,兒子雖是跟著麻五子安全逃掉了,可事兒卻有了新的麻煩。姓康的倒是誠心想幫他,也替他做了不少工作,可牛玉虎一夥真是太壞了,他們膽大妄為,不只是偷了沙灣村的駱駝,還偷了鄰村的。偷鄰村張三虎家的駱駝時,竟捎帶著將張三虎十五歲的啞女給那個掉了。
這還了得!
張三虎一家拉著尋死未成的啞女,正在到處告狀哩。這回,兒子跟麻五子他們,怕是一個也跑不了!
無奈之下,牛根實才跌跌撞撞跑來找棗花,求她想辦法。
「我有啥辦法,造孽啊,真是造孽。」棗花的震驚絕不亞於哥哥牛根實,還沒聽完,她就嚇得渾身哆嗦了。
「妹子,你的路子比我廣,這回說啥也得幫幫哥,不幫,哥就全完了呀。」
「叫我咋幫?干下這號喪天良的事,你叫我咋幫?!」棗花心裡,連驚又恨,她真是沒想到,自己的侄子會做賊,還把啞女給……
「妹子,你咋個說話哩,哥是跑來求你幫忙的,不是跑來找罵的。」
「這忙我幫不了,你走吧。」棗花說的是氣話,也是真話,這忙,她哪裡幫得了?
「好啊,棗花,我就知道除了姓鄭的,你心裡再裝不下任何人。這趟我算是白來了,不過有句話我要跟你說清楚,姓鄭的不幹凈,活著時他又占又貪,眼下上面已查他了,那件事兒,你也甭想瞞下去。既然你不管虎子,也甭指望我再幫你遮掩。」
「你想咋個……」
「咋個?該咋個就咋個!玉音她也大了,該知道誰是她爹了。」
「你——」棗花驚得,兩眼直直瞪住牛根實,不相信說這話的就是她親哥。牛根實憤然起身,他才沒時間跟棗花磨嘴皮子哩。
棗花正欲說啥,牛根實已出了屋子,沒想剛一出門,就讓羊倌六根給擋住了。
「你賠我羊,我的大花,它懷了羔的呀——」
「滾開!」牛根實一把推開六根,今兒個真是掃興,盡碰著喪門星。
「我的羊,我的大花,你個賊娃子,老的偷,小的也偷……」
「啪!」一個嘴巴重重搧嚴了六根的嘴,牛根實的臉變了形,六根要是再敢說下去,指不定他會一腳踩死這個外來鬼。
夜黑下來,沉沉的,大風過後,沙漠陷入短暫的平靜。
這是三天後的夜晚,那天牛根實走後,棗花就病倒了,氣病的。她聽見了六根的話,追著細問,六根又不說,凈拿假話瞞哄她。氣得她一把撕住他脖子:「你說不說,不說你走,這陣就走!」六根見她真的上了火,吞吐道:「我是瞎說哩,你就當我放了個屁,千萬甭往心裡去。」
「死六根,你是成心想氣死我啊。」
棗花知道,六根那句話絕不會是瞎說,哥哥一定是背著她,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要不然,他也不會那麼狠上心踹六根一腳。那一腳真是狠啊,踹得六根好半天接不上氣。六根這死人,天生受氣的命,誰的氣他也受。棗花有點心疼六根,這是六根到沙漠里放羊后第一次讓她生出這感覺,有點怪,也有點酸。可她眼下顧不了這個,她必須弄明白,哥哥到底做了什麼,會不會是他帶壞了虎子,讓他走上了邪路?棗花猛地抬起頭,剛要問二句,頭裡一暈,眼前一黑,站立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
六根嚇壞了。他知道棗花身子虛,這是長年累月沙漠里累出的,也是飢一頓飽一頓餓出的。女人的身子不跟男人,男人餓個三五天沒事兒,逮著一頓猛吃猛喝就給補了回來。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金貴,得精調細養,這跟公羊和母羊是一個道理。六根慌忙抱起棗花,就往屋裡跑,邊跑邊喚:「棗花,棗花你醒醒呀,你可甭嚇我。」
棗花在炕上躺了好長一會,慢慢睜開了眼。她知道這是老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有時候暈倒在沙窩裡,能躺上大半天。有一次暈倒在樹林里,醒來都不知道自個躺了多長時間。當下她要掙彈著下床,六根慌忙攔擋她說:「你甭亂動,你剛才的樣兒真嚇人,好好躺著,我侍侯你。」
棗花心裡說了聲:「死六根,你倒會找機會。」嘴上卻說:「你還是回你的羊棚去吧,讓人知道了說閑話。」
這次六根沒聽棗花的,聽不成。棗花雖是醒了,可臉色瘮白,嘴唇發紫,一看就是個病秧子,說不準啥時又要暈過去。他給棗花燒了水,又做了碗面片子。棗花不吃,說吃不下。六根說:「人是鐵,飯是鋼,你這個樣子,遲早要把自個給耽擱掉。」話沒說完,棗花眼前又一黑,感覺天旋地轉,頭要疼得裂開,氣也緊得吸不上。一把抓住六根:「六根,我咋覺著不行了,挺不過今兒了,你快去找玉音,快去呀……」六根慌忙就往外走,走到院里,一想不對勁,又掉頭回來。
「我不能丟下你,你這個樣,讓人咋個放心?」
棗花再想說話,就很難了,她的氣一陣緊一陣慢,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六根真是急死了,想著往醫院送,又怕背半路上把人背沒氣了,沒法給牛根實交待。只好急一聲緩一聲喚棗花。這一天六根真是過足了癮,把幾年裡想喚的棗花全給喚了出來。直喚到後半夜,棗花的情況才穩定下來,又能說話了。六根給她拌了碗拌麵湯,硬逼她吃下。眼見著她臉上有了紅色,這才松下一口氣道:「你個嚇人鬼,再不緩過來,我就先嚇死了。」
六根給棗花殺了只羯羊,這是他心甘情願的。天太熱,羊殺了又沒地兒放,一頓兩頓又吃不掉。棗花心疼地罵:「你個不長心眼的,那是只羊,不是個雞兒,你就真捨得?」
「捨得!」
「你捨得殺我還捨不得吃哩,沒聽過一個人吃掉一隻羊的。」
「那是你捨不得吃,要是換了你哥,怕是兩隻都能吃掉。」
「我哥咋了?」
六根猛覺失了言,忙道:「說玩話哩,你又當真了?」
六根給棗花給著吃過,摸出院子,殺羊他捨得,肉要是放壞了,他可心疼,那是好幾百塊錢哩,頂得上自個丫頭去青海挖一月的葯,不,還多。他背著羊肉,往沙窩裡走。他想把羊肉放到井裡,沙漠里有不少枯井,原先有水,現在沒了,成了乾井。井深,下面涼,羊肉放個十天半月的,應該沒事兒。
走著走著,六根眼裡突然閃進兩個黑影,日急慌忙的,像是逃路。定睛一看,媽呀,那不正是牛玉虎跟麻五子么!
狗日的,總算讓我給碰上了!
六根斷喝一聲,追了上去。前面的黑影一聽有人,拔腿就跑。
「想跑,沒那麼容易。」六根心裡說了聲,甩開步子,狗攆兔子般攆過去。麻五子跟玉虎懷裡抱著東西,跑不快,眼看讓六根追上了,麻五子騰地扔掉東西。玉虎不甘心,邊跑邊問:「好不容易弄來的,你咋扔了?」
麻五子道:「不扔能跑脫么,你個笨貨。」
玉虎說:「放心,聽聲音不像是公安,我咋聽著像六根。」
「不會吧,六根敢追我們?」麻五子說完,放慢了腳步,這時間六根已追到跟前,真難想像,他背著多半只羊,居然還能跑那麼快。麻五子一看,真是六根,氣得都不知罵啥了,趁六根還沒站穩身子,一個掃腿掃過去:「我叫你追,是人的不是人的都跑出來嚇唬人。」
六根一個狗吃屎,不過他的手還牢牢抓著羊肉。「麻五子,你跑不掉的,公安到處抓你,就算跑到天盡頭,你也沒好處。」
「我叫你嘴硬!」麻五子氣急敗壞,一頓腳踹過來,踹得六根沒了招架。玉虎撲到跟前,他對六根更是懷恨在心,他跟父親牛根實一道去井裡卸水泵,就是六根站在井沿上亂喊,害得他們父子白下了一場井,那麼好的水泵,楞是沒拿成。
「你個愛管閑事的,我叫你管!」玉虎的腳比麻五子的更狠,可憐的六根,本是跑來抓賊的,沒想讓兩個賊娃子打了個說不成。打過癮了,又將六根的羊肉搶走,罵:「還想吃羊肉,吃屎去吧!」又怕六根報警,威脅道,「敢跟警察泄半絲兒消息,叫你的羊全丟光。」然後,囂囂張張往內蒙那邊去了。
4
轉眼間,玉音她們來到沙漠水庫已有半月。這半月,玉音真是忙壞了。蘇寧教授真是說到做到,凡事只要讓他較上勁,這事兒怕就跟真相不遠了。玉音她們將近三年沙漠水庫的水文觀測數據還有基礎性實驗資料從頭複核了一遍,雖不能說百分之百是假,但裡面漏洞確實不少。其中最明顯的,是去年三月八號至十八號這十天的數據,完全屬於捏造。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後來採用補記法補填上去的。而且捏造者水平也太差了,竟將前年同一時期的數據原封不動照搬了過來。玉音側面打聽了一下,原來是負責觀測的技術員小李去年這個時期正好請婚假,觀測工作便停了下來,後來小李調到了縣局,新接替的技術員周正虹為了將資料補齊,索性來個照葫蘆畫瓢,一抄了之。玉音還了解到,原來的技術員小李本就不是什麼專業人才,她是通過內招來到沙漠水庫的,專業技術可以說是零。不過小李背景不簡單,是副縣長的女兒,去年又嫁給了市委秘書長的兒子。現在擔任技術員的周正虹更是不一般,長得漂亮不說,還是本市著名企業家周宏年的千金。為了讓女兒幹上這份體面的工作,周宏年真是捨得投資,一次向沙漠水庫捐資五十萬,用於改善管理處的辦公條件。玉音她們現在住的招待室還有辦公用的電腦等一應物品,都是周宏年今年年初又捐資弄的。
「為了女兒一份工作,兩次捐資一百萬,不虧是企業家啊。」玉音嘆道。
「可我聽說,政府給他一年免掉的稅,不下五百萬,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的同伴另一位研究生喬雪說。
「五百萬,怕遠不是這個數。」玉音聯想到前些年的傳聞,還有這次來到沙漠水庫后聽到看到的,心裡竟給周宏年算起帳來。
兩人正說著話,蘇教授進來了。「可恥,真是可恥,一台價值四十萬的設備,他們竟敢以八十萬做帳,這樣下去,國家投到水利工程上的錢,全讓這伙蛀蟲給私吞了。」蘇教授憤憤的,這些天他老是處在激動中,情緒無法剋制。原來,教授剛才跟機房的老鐵閑聊,順口問了句機房新進的一台設備的價格,老鐵說這設備值錢,八十多萬哩。
「八十多萬?」教授當下就吃驚了,他對這設備真是太熟悉,每年單是他推薦到各水利單位的,就不下十台。沙漠水庫進的這台雖說是二代新產品,但價格絕不會超過四十萬。當下,他就很較真的到財務去查帳,一查,就把他給氣成了這樣。財務帳上果然是八十二萬。
「八十二萬啊,他們也真有膽!」教授還在憤怒中,玉音想勸,又不敢勸。這些日子她聽到的真是太多,似乎沙漠水庫到處藏著貓膩,到處都是黑洞。一線的同志們怨聲載道,對管委會敢怒不敢言,只能趁沒人注意時悄悄給她們說上幾句。就這,還再三叮囑,千萬別說是他們說的。
她心中神聖的沙漠水庫,一座養育著三十多萬人口的亞洲第一沙漠水庫,竟藏著這麼多不為人知的黑幕!憑她的閱歷和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她真是無法讀懂這一切。興許,隨著工作的深入,她會對自己離開多年的家鄉有一個新的認識。
「光發火不頂用,教授,我們應該想辦法,把這些黑幕全揭出來。」喬雪比玉音大幾歲,閱歷也相對豐富一點。她父親是省上一家報紙的資深編輯,一遇上事兒,她就先想到在父親那家報紙上爆光。
「不頂用的,你們還不了解這社會,我們能做的,只是份內的事。其它事兒,我們壓根就無權過問。」教授的話透出幾份無奈,幾份蒼涼。也難怪,自打決定從縣城搬到沙漠水庫,他每天都被來自方方面面的力量干擾著。就在今天上午,他還接到來自省城的電話,要他注意點全局,不要把這次下來的目標和任務搞錯了。這次負責帶隊的領導也找他談話,要他調整工作思路,一切為了迎接國際組織的考察,凡是不利於考察的,都必須無條件停下來。也就是他,如果換上別人,怕早就收攤了。
這個世界畢竟不是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況且你只是一個專家,現今一個水文水資源專家,分量能有多重,怕是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多的時候,他不得不發出空嘆。
「難道這事兒就沒人管了?我就不信,一個小小的管理處,手眼能通得了天!」喬雪還在激動著,教授卻已沉浸到自己的思想里去了。他的擔心遠不是腐敗掉多少錢這麼簡單,如果資料出了問題,國際組織的援助就會無條件停止,而且,這種事兒一旦捅出去,受牽連的將不只是沙漠水庫。按照國際慣例,很多相關或類似的項目,援助計劃都要擱淺。到時候,怕就不只是錢的問題,受損的,將是行業的榮譽,國家的榮譽。可恨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誰意識到這些。大家都在忙著做表面文章,都想以應付的心態和手段逃過這次檢查。殊不知,國際組織的官員和專家跟中國的官員完全是兩碼事,他們不會為你的表面所誘惑,他們注重第一手資料,注重合乎規則的工作程序,恰恰,這是我們最最薄弱的。
一輛小車駛進沙漠水庫,不多時,將教授拉走了,說是縣上來了重要客人,讓他立刻回去。
玉音和喬雪丟下手頭的工作,翻著白眼,互相張望著。
第二天早上,玉音正在水庫邊的樹林里散步,老鐵匆匆走來說:「你姑病重,六根讓你趕緊回去一趟。」老鐵跟六根是同鄉,他是那個叫亂石崗的小村莊里惟一吃皇糧的人,六根到沙漠水庫拉水,全是靠他,要不然,這金子般的水說啥也輪不到六根頭上。
一聽姑姑病了,玉音猛就慌了手腳,假都沒來及請,收拾東西就往沙窩鋪趕。偏巧這一天一輛進沙窩的三碼子都沒,都怪那個國際組織,一聽國際組織的官員要來,縣上立刻下了死命令,凡是進入沙漠的大小車輛,都必須嚴批。沒有通行證,一輛也不能放進。玉音只能憑了雙腿往裡趕,走了沒多大工夫,太陽就毒毒的射下來,曬得人想呻喚。玉音眼前不斷浮出姑姑瘦弱多病的身子,她印象中,姑姑本來是很要強的,把自個當男人一樣使喚。可不知哪天起,姑姑的身子就弱下來,一天不如一天。前年假期回來,她跟姑姑一起剪樹苗,剪著剪著,卻不見了姑姑,等發現時,姑姑已昏過去多時。那時玉音就逼著姑姑住院,本來都已坐上了車,誰知爹攆進沙漠,楞是說:「不就患個傷風感冒么,犯得著這麼招招搖搖,庄稼人誰不得個頭疼腦熱,要是都往醫院送,醫院還裝得下?」玉音知道,爹是心疼錢。哥哥玉虎剛結完婚,帳拉了一屁股兩肋巴,牛年馬月才能還得清,爹把錢看得比命眼子還重。姑姑呢,本來就不想去醫院,一聽爹這樣說,死活不去了,說省下幾個葯錢將來給她置嫁妝。
玉音想著,急著,心裡痛著,頂著毒日頭,趕在太陽西斜時到了沙窩鋪。一進紅木小院,就看見頭上裹著紗布煎藥的六根。
「我姑咋了?」玉音惶惶問。
「音丫頭,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叫你姑姑罵死了。」
玉音顧不上跟六根啰嗦,一頭鑽進屋子,見姑姑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像是從死神中硬拽了回來。玉音再也忍不住,眼淚嘩一下就下來了。慌得六根打外面跑進來:「不哭,活人面前不興淌眼淚,不吉利。」
「啥吉利不吉利的,我姑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說這話。」
「我說錯了成不?」在牛家一家人面前,羊倌六根永遠是那麼低聲下氣。默了一會,見玉音並沒真生氣,六根又大著膽子說,「音丫頭,你先喝碗水,容我慢慢跟你細說。」
這一說,就把玉音心裡的另一塊石頭給掀騰了起來。
那晚,棗花本來是能抗過來的,吃了六根拌的拌麵湯,感覺體內有了不少精神,掙扎著下床,想把六根做飯時弄亂的廚房收拾乾淨。棗花是個愛乾淨的女人,就是在這荒漠深處,她也容不得屋裡屋外亂一丁點兒。她這輩子最看不上的女人,怕就是自個嫂嫂蘇嬌嬌。俗話說,女人是屋裡的一把笤帚,這笤帚有多勤快,屋裡就有多乾淨。可蘇嬌嬌是把刺笤帚,挨到哪,哪准亂,所以最好她還是睡著。棗花掙扎著來到小院,一看院里擺放得整整齊齊,夜色下,小院甚至發出一種奇光,撩得人心兒撲兒撲兒的,很想生出點什麼。棗花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心裡不知怎麼就恨出一聲:死六根,還真成仙了。她來到廚房,原想又臟又亂的廚房出奇的乾淨,竟比平時自己收拾得還乾淨。棗花怔怔地立在廚房門口,心裡就不只是感慨了。
想想,六根進沙漠,也有六七年光景。那時老鄭還很健康,兩個本不相干的人,居然投機得要死,不但能喧得來,還成了酒友,時不時的,搗鼓出一瓶酒喝。喝大了,老鄭就鼓動六根唱,唱花兒,唱曲兒,唱啥他都愛聽。六根也不拘束,他那破嗓子,還真敢當著人家老鄭的面唱,直把黑夜唱得亮堂,把苦澀單調的日子唱得有了滋味。要說這六年,要是少了六根,這日子,還真是不好打發。最不好打發的,怕是……
棗花搖搖頭,下定決心不想他的,咋又給想了起來?唉,真是,活著時覺得他愚,他苦,他毀了自個一輩子,任他咋個說,咋個做,都不肯原諒。沒想,這一走,所有的不是,都成了想頭,想頭啊——
棗花索性坐下來,坐在廚房門口,想。
這一想,就把大半個夜想走了。等突然記起六根時,才驚乍乍叫:「這死鬼,野哪去了,這陣咋還不回來?」
六根回來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被麻五子和玉虎打得翻不起身,沙漠里躺了一宿,快到晌午時,身子骨才能動了。一見六根血紅滿面,棗花的病就全驚沒了:「你咋了,出去一宿,咋就成了這樣?」
六根支吾著,先是說不小心掉井裡了。棗花哪肯信,分明是人打的,硬問是誰這麼歹毒?問著問著,棗花明白了:「是他,一定是他。」
「你甭亂猜,虎子早就跑的沒了蹤影,哪能打我。」
「你是說虎子?天啊,我還以為是我哥哩。這天殺的,膽子大到天上了,居然,居然……」棗花搖晃著,驚憤著,她真是沒想到,六根會遭虎子的毒手。六根正要勸,就見她一頭栽地,又不省人事了。
「真是我哥?」玉音問。
六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到了這時候,瞞還有啥意義。他長嘆一聲,算做回答。
「我找他去!」玉音的擔心終被證實,哥哥果然是賊!
「你回來,他跑了內蒙,你上哪找?」
三天後的下午,玉音正給姑姑喂草藥,羊倌六根到附近村子里喊三碼子。棗花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再不往醫院送,怕真就要出事。紅木小院的門吱呀一聲,進來兩個警察。
「棗花在不?」
玉音迎出來,問有啥事?胖警察說:「我們找棗花,了解點情況。」
「我姑病著,有啥事跟我說。」
瘦警察瞅她半天,道:「你是她侄女吧,我們找她了解一下牛玉虎的情況。」
「找我哥?」玉音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甚至有點害怕。她用身體阻擋著兩個警察,生怕他們冒然闖進去。屋裡的棗花聽見聲音,掙彈著問:「誰啊?」
「是兩隻羊,我正往外趕哩。」玉音遮掩道。
瘦警察不高興了,想拿話質問玉音,胖警察擠擠眼,拉他出了院門。玉音跟出來,心情很不好地說:「我哥犯啥事了?」
「犯的事大著哩,說出來,怕把你嚇壞。」瘦警察道。胖警察白了他一眼,道:「我們是縣公安局的,最近沙漠里猖獗著一個犯罪團伙,偷盜搶掠無惡不作,十分囂張。我們懷疑你家玉虎跟這個團伙有染,想做做你姑姑的工作,如果看到玉虎,最好能勸他投案自首。」
「我哥他……真的?」玉音的聲音顫起來,胖警察的話讓她驚恐,目光抖著,不敢正視兩位警察的臉。
「你哥跟一個叫麻五子的賭徒賭博,賭輸后就到沙漠偷,初步懷疑,沙灣村十幾峰駱駝還有鄰村機井裡的設備就是他們偷的。」胖警察進一步道。
「天啊。」玉音的腿軟下來,軟得站不住。如果真是這樣,哥哥這輩子……
這當兒,六根回來了,他沒找上三碼子,村裡幾個三碼子都不敢出門,害怕被縣上扣掉。六根好說歹說,費了不少口舌,還是沒人幫他。他沮喪得有點邁不動步子,心想自個咋就這麼沒用哩,居然連輛三碼子也找不來,要是老鄭頭還活著,怕是小車都叫來了。正生著悶氣,頭一抬看見了警察。六根興奮了,跑上來就說:「你們還蹲門上做什麼,快進屋啊,棗花病重得不行了,快送她去醫院。」
「她病了,啥病?」瘦警察問。
「我也說不清,反正病了好些日子。」六根說著話,就急著將警察往院里請。玉音嫌他多事,叱道:「你的羊進樹林了,弄壞了樹我可不饒你!」
兩個警察對望了一眼,興許是怕多事,借故忙,走開了。臨走跟六根說:「要是看見麻五子他們,趕快到派出所報案。」
六根恨恨道:「報個屁。見死不救,還算個警察?」罵著,去趕羊了。
剛走過院前那片小林子,就聽院里響出玉音的驚叫:「六根叔,快來呀,我姑,我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