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些日子,楊波覺得自己都有點兒不會工作了。
可憐的郜市長倒下了,門力生又帶著幾個副書記一走十幾天,他這個臨時負責的「楊常務」黨委又要救人又要工作,政府一把抓,里裡外外忙得四腳朝天,還到處惹人責罵,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好不容易熬得門書記「班師回朝」,本以為這下可以喘一口氣,卸掉這副吃力不討好的重擔了,誰知道老頭子一回來,就連著沒明沒夜地開會呀開會,而且一開會就非拉著他參加不可。上了主席台,老頭子佛爺一樣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卻逼著他大講特講,把過去已經安排過的工作又一項一項重新安排一遍。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周末,所有的人都以為,這一下可沒事兒了,剛吃罷晚飯,會務處叭地又一個電話:晚上八點,召開市委常委會緊急會議……
怎麼突然間又要開緊急會議?怎麼不是通常的四大班子聯席會,不是黨政聯席(擴大)會,而是單純的常委會?怎麼事先一點兒消息也沒有,這麼晚了才突然通知開會?這都是很不尋常的。
楊波是技術人員出身,積他參加工作二十多年的基本經驗,大凡開會,小會比大會重要,短會比長會重要,沒準備的會比有準備的會重要。許多會聲勢浩大、鑼鼓喧天,電視有影兒、電台有聲兒、報紙有名兒,一開就是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天,其實什麼問題也不解決,而且原來就不準備解決。也有的會事先什麼都不知道,一點兒跡象也沒有,事後也不作什麼大的報道,要報道也往往語焉不詳、含糊其辭,參加會議的寥寥數人、短短几個小時,卻實際上改變了歷史的進程,決定和扭轉了千千萬萬人的命運……這,就是政治上最玄妙最耐人尋味的地方了……
今天的會議就是這樣。說聲散會,門書記特意站起身,和他們每一個人都鄭重地握手告別。不管是金鑫還是柳成蔭,臉上都笑眯眯的,但是那種笑又絕對和平時的笑不一樣,是緊張的笑做作的笑裝出來的笑……他也笑著,但是自己都覺得笑得不自然,就匆匆離開會場回家。誰知道等他回到家裡,就感到家裡的氣氛也有點兒不對了,老婆周雨杉正和陳見秋表情嚴肅地在說什麼,難道消息會傳得這麼快,連他們也已經知道會議的情況了?
陳見秋長得腦袋奇大,個子卻不高,特別是和他這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站在一起,簡直就像個正月里鬧紅火的大頭娃娃了。楊波和他握握手,一邊脫外套一邊思忖,雖然都在雁雲這塊地面上生活,但是這傢伙一向在黨務系統,和他這類搞技術出身的並不熟悉,突然登門為了什麼?
楊波坐下來,一邊陪著陳見秋吞雲吐霧,一邊向他詢問這些天金山一帶的生產情況,陳見秋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兩個人的心思顯然都不在這上面……他這種家庭很簡單,雨杉在市檢察院,女兒在外地上大學,又沒有保姆什麼的。周雨杉看看他又看看陳見秋,正要開口打破這種無奈的尷尬,門鈴又響起來。
「討厭!要是找你的,我就說你不在啊。」
周雨杉一邊說一邊去開門,隨即卻興奮地大叫起來:「啊呀是你呀,才幾天沒見面,你怎麼變得更漂亮了!打扮的又這麼時髦,在大街上我都有點兒不敢認了……不過阿姨可告訴你,你要再這樣時髦出眾,可就更嫁不出去了——你想想,人這麼漂亮,家庭這麼優越,又這麼新潮前衛,誰敢娶你呀……對啦對啦,你看我只顧說,還沒讓你進呢。楊波,你看誰來了!」
說話間,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兒已經款款地走了進來。還沒到大熱天,這女孩兒已完全是一副盛夏的裝束了。無袖衫,窄窄的一步裙,都是淺綠色的,肩上又披了一大塊白紗,下面是一雙白涼鞋,不過又不完全像涼鞋,在整個光光的小腿那兒還有一套很複雜的裝束……對於這些時髦玩意兒,楊波實在弄不清楚,只是覺得眼前頓時一亮,整個客廳都好像明亮了許多……不等他反應過來,陳見秋已經站起身,一邊讓座一邊嘿嘿笑著說:
「聽雨杉那麼一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毛毛啊。瞧瞧毛毛這一身打扮,倒的確夠時髦的。不過雨杉她說的不對,這不僅是前衛,而且是很有品位啊。更重要的是,我們毛毛不僅漂亮、時髦,關鍵是文化高、有學問,別看報社那麼多編輯記者,能夠寫出毛毛那樣文章的沒有一個。所以呀,咱們雁雲三百萬人,還真沒有一個配得上我們毛毛的,也許到北京、上海那裡找一個還差不多……」
怪不得叫雁雲鐵嘴呢,就陳見秋這樣一番話,連死人都能夠說活了,周雨杉笑個不停,楊波也笑著站起來,連忙招呼著這女孩兒坐,一邊也說:「看來你還是聽你這位陳叔叔的,明天就趕緊向報社打報告辭職,到北京、上海打工去吧,要不真找不著對象可就冤了。」
說笑歸說笑,這個女孩兒其實很不簡單。報社記者,內參編輯,發表的那文章就好比是重磅炸彈,這些咱們都擱下不說,就說說她的背景吧,你知道她的爸爸是誰?她就是門一葉,門力生書記的獨生女。雖然楊波也常去門書記家坐,外面都嚷嚷他是門書記的得意門生,他和葉欣還是同學,但是要不是今天有陳見秋開頭,他是絕不和門一葉開玩笑的,至於她那小名更是從來也沒有叫過。陳見秋這個人很能幹,就是平時說話太隨便了,這一輩子得罪了什麼人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埋怨自己升不起來,其實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楊波清楚,他自己雖然也說話很直,不喜歡說假話,但那是在原則問題上,至於一般場合,還是很注意分寸的,因為犯不著嘛。果然,經他們這麼一調侃,門一葉就有點兒不高興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
「我說你們當領導的煩不煩啊,正經事情那麼多,怎麼今天盡拿我這個小人物來開涮。我不結婚,是不是害得你陳書記也睡不著覺啊?」
一聽這話,陳見秋也知趣地嚴肅起來,扭頭對楊波說:「是的,還是我們毛毛說得對,咱們談正經的。你到現在還沒有給我們透露一下呢,今天的常委會究竟是什麼內容,是人事問題吧,是不是研究上報市長人選呢?」
這傢伙,說正經還是正經不起來嘛,當著這麼個特殊背景的女孩兒面,我該說什麼好……楊波只好故作嚴肅地說:「沒有人事問題,只是研究了一下當前工作。」
「不可能,不可能,你哄三歲小孩去吧!大同小異,我陳見秋好賴也是一個區裡面的副書記,這樣一種政治遊戲的基本規則我還不清楚?我知道,你是覺得毛毛在有些不太好說。其實你不用擔心這個,我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往,咱們倆和門書記完全是一條線上的嘛,這在咱們雁雲誰不知道。其實我在開會中間就已經大體清楚了,好像是一共要報兩個候選人,一個金鑫這沒有疑義,另一個有的說你,也有的說柳成蔭,最後定了哪一個我就不太清楚了,是不是這樣啊?」
看他急得這樣,楊波只好答非所問地說:「該怎麼說呢……反正我自己是有思想準備的,報我,我沒有意見,這說明只要你真正做一點兒工作,大家還是會給你一個公道的評價的;報柳成蔭,我也完全同意,老柳畢竟是副書記,排名本來就在我前面,年齡比我大,資格比我老,是我們本地多少年來的一個老同志了,蠻不說是當市長,就是當個書記吧還不夠格?」
「嗨,我這一下聽出來了,沒有你的戲,還是把柳成蔭那個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給報上去了!」
陳見秋說著,連忙瞥周雨杉一眼。周雨杉似乎什麼也沒反應,依舊盯著楊波出神,楊波只好繼續不動聲色地說:
「那是你自己認為,有小葉作證,我可什麼也沒有說。門書記在會上講了,對於這次會議的情況,既不要打聽,也不要擴散,誰泄了密誰負責,這是紀律……」
「好啦好啦,我的好市長,這是在家裡,又不是開會作報告,用不著你來給我們幾個上課。」陳見秋最見不得他來說這些話了,立刻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要叫我說呀,報不報都只是個形式,決定權又不在咱們市裡面,最後提名的候選人是要省委來定的。而且省委定了也不完全算數,現在是民主政治,要開人民代表大會,按照《選舉法》的規定,每二十個正式代表就可以聯名提名一個候選人的……所以,我今天來找你和雨杉的意思就是這樣,我也不怕當著毛毛的面說,這一次老郜倒下,由你來主持工作,正是天賜良機,你現在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了,一定要下定決心,非上不可啊!而且我相信,這也完全是咱們門書記的真實想法。你沒看這幾天門書記領著你開罷大會開小會,嘴上不說,實際上那就是在給你造勢呢。金鑫那小子不懂得這裡面的奧妙,我聽說柳成蔭私下裡就對這一點挺不高興,所以他才會逼著門書記非要把他報上去嘛。但是門書記這一步棋走得更好,本來報一個,現在卻是兩個一起報,這樣一來連金鑫也急死了……不過剛才我聽雨杉說,你這次自己就沒有打算上,這種心態可不對啊!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想得到不一定能夠做得到,但是,想不到就一定做不到。你是文化人,這個很淺顯的道理難道還不清楚?」
楊波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在晚上的緊急會上,爭論其實是很大的,最後還是門書記把老書記的權威端出來,大家才再不說什麼了。門力生很生硬地說:這事就這樣定了,有意見也不要再說了,反正我的意見就是這樣,大家都要以大局為重,以團結為重,以工作為重,把思想集中到我們雁雲的發展上……散會!然後是稀稀拉拉的掌聲。他當時就看到,金鑫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一直沉默不語的門一葉也開口了:「我說幾句吧,當然這完全是我的意思,我和爸爸沒有任何關係。我倒覺得,陳書記今天的這番話說得還真有水平,雖然他平時的話說得並不怎麼樣。楊叔你好好考慮一下,也不要再說什麼空話了,要召集一些做實事的人,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到時候一定會有所作為,而且這也是對我們雁雲負責的表現啊。柳成蔭我覺得還不錯,金鑫卻真不怎麼樣,到縣區里去指導工作,儘是大話空話,根本不是個做實事的人……」
周雨杉忽然打斷她說:「你們接觸的那都是表面現象,我說個事情吧。前些日子你們知道柳怎麼從北京跑回來了?門書記一走,這傢伙居然帶著咱們電視台一個女記者洗桑拿去了。正趕上北京大檢查,當下就給抓住了。不過這個人的神通就是廣大,一個電話回來,我們這裡立刻有人過去,據說還帶著我們檢察院的證明,說此人在本地有經濟問題,需要帶回去審查,按照大案優先的原則,當下就把人給帶回來了……我聽說有人抓住這件事不放,已經告到省紀檢去了。」
居然有這樣的事情?他們三個一下子都吃驚了,定定地看著周雨杉。
在檢察院,雨杉是監督處的副處長,主要是管政法幹部那一塊兒的。但是,平時在工作中,他們夫妻有一個原則,彼此的事情誰也不說不問,所以這事情楊波也是第一次從雨杉口裡聽到。
許是受了這個消息的影響,大家的情緒都有點兒低落,似乎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一直沉默了好久,陳見秋才站起來,作總結似的說:「既然人家這樣的事情都能夠擺平,一旦提名,選舉的時候就更難辦了,畢竟樹大根深啊……好啦,時間不早了,你們再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等到大家起身,把陳見秋送出門,門一葉忽然嚴肅地對他們說:「人嘛,其實就是這麼複雜。別看這個人表面上對你們這麼好,但是我勸你們以後還是少和他來往的好。你們看這是什麼,我今天來,本來就是找雨杉阿姨說這個的,沒想到一進來就遇到個他。好,任務完成,我也走了。」
說罷,把一疊皺巴巴的紙交給周雨杉,她轉身就走。周雨杉連忙追出去:「你這是從哪兒來的?」
「保密。」
「你為什麼不給你爸爸呀?」
「我說過嘛,他是他,我是我,我給他幹什麼。」
說話間,這女孩兒已跑得沒影兒了。
《關於金山鎮派出所長王霞經濟問題的真相》……楊波也追出來,從老婆手裡拿過那一疊複印紙,剛看了個標題,周雨杉已經返回來,一把將稿子拿過去了:「哎哎,工作上的事情咱們有約定的,不到時候,你還是少看一點吧。」
楊波無奈地笑了:「你呀你,我現在可是主持工作的副市長。」
「那又怎麼樣,就是正市長也管不到我們檢察院,你不知道?——我且問你,到底報了誰了?」
「那還用問,當然是金柳二人,不過金排在前面。」
「廢話,金本來就排在前面嘛!」
楊波不說什麼了,他的心思全集中在那一疊複印紙上了。要知道,王霞就是那個高大得很出名的女所長,是陳見秋的老婆啊。難道說,那女人真出什麼大問題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