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歸京
就在曹操忙著安定豫州的時候,皇帝劉協也在群臣的拱衛下回到了闊別六年的漢都洛陽。重返舊都,並沒有給他帶來歡喜,而是更添幾分惆悵。
洛陽再不是那個天下第一的都市了。雄偉的南北二宮、巍峨的白虎闕、滿藏曆代典籍的東觀、繁華的金市、高貴的名堂都隨著董卓那把火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有焦土、瓦礫和荊棘。大司馬張楊為了讓皇帝有個下榻之處,在南宮舊址勉強修建了一座正殿,但為了彰顯自己的功績,他竟然堂而皇之給這座宮殿起名叫「楊安殿」。
虎落平陽遭犬欺,皇帝劉協只能在這塊匾額之下苦苦隱忍,連皇后和貴人也別無他處安置。而公卿大臣的境況還不如在安邑的時候。安邑小縣畢竟還有幾處房舍給公侯老臣,可到了洛陽連這樣的條件都沒有,河南千里之內不聞雞犬,完全就是一片荒涼死地,一粒糧食都沒有。洛陽除了背負著大漢都城的虛名,已經不具備任何現實意義了。
劉協穩坐楊安殿上,聽著侍中種輯冗長的稟報。白波一派與西涼舊將的矛盾終究無法緩和,韓暹領兵突襲董承一部,董承兵敗跑到野王縣去找張楊,接著又拉攏楊奉與匈奴,他們幾家要聯合起來跟韓暹玩命。這些情況雖然很要緊,但劉協聽著總是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躍過種輯的頭頂,掃向大殿外長滿蒿草的宮院,所思所想皆是父皇劉宏生前的窮奢極欲,寵信宦官、征討鮮卑、暴虐百姓、濫建園囿、禁錮忠良……現在他卻要為父親的無道而承擔痛苦、償還罪過,這或許就是祖宗造孽報應兒孫吧!
侍中種輯跪在殿上雖沒有抬頭,但也感覺到皇上走神了,他不好出言提醒,便停住話語,低頭摳著磚縫。
過了良久,劉協才發現種輯不再說話了,清了清喉嚨道:「種愛卿,你別說了,速速退下吧。」
「呃?」種輯不禁抬了一下眼皮,隨即又低下來,「韓暹無故攻伐董承之事,陛下以為……」
「朕管不了。」劉協顫動著嘴唇,不厭其煩地揚了揚手,「朕誰都管不了……韓暹、董承,還有楊奉、張楊,他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吧,朕累了。」
「可是陛下畢竟喚董承為舅,他還是董貴人的父親啊!」種輯口不擇言,急切地提醒道。
劉協理都不理他,緩緩起身;有虎賁郎見狀趕忙上前攙扶——宦官被何進的人殺絕了,宮女被董卓、李傕搶光了,侍御史被西涼兵殺散了,現在隨身侍駕的差事就得虎賁郎幹了。劉協任他攙扶著迴轉後殿,快走到影壁時,忽然停住腳步喃喃道:「種愛卿,你與董承是同鄉好友,所以剛才的稟報一味偏向他,朕說的對嗎?」
種輯沒想到十六歲的小皇帝竟扔出這麼句話來,嚇得身子一矬,低著頭不敢再言語。好半天沒有動靜,他才戰戰兢兢抬起眼皮觀望,皇帝早已經走了……
劉協走到後殿幔帳處,對攙扶的虎賁郎道:「你給我退下,沒事別進來。」
「這……」虎賁郎似乎有些為難。
劉協冷笑道:「回去告訴你真正的主子韓暹,皇上現在老老實實的,不會插手他們的事情……滾!」見那虎賁郎哆哆嗦嗦走了,劉協提了口氣,這才邁步走進幔帳。
輔國將軍伏完、侍中楊琦、太僕韓融已經等候很久了,他們是扮作皇后的從人偷偷入宮的,一見皇帝迴轉趕緊起身下拜。
「幾位老臣不必拘禮,都坐下吧。」劉協擺擺手,頗為隨意地坐到他們中間,「這個時候還講什麼君臣之禮了?我大漢朝就剩下你們這幾位忠良了。」這話既是褒獎又透著心酸,與他十六歲的年齡頗為不符,誰都沒有吱聲答覆。
侍中楊琦乃四世三公的弘農楊氏族人,孝安帝朝老太尉楊震的曾孫,當朝太尉楊彪族兄。在長安的時候,是他說動李傕部將宋曄反水,才為劉協東歸創造了條件。也因為此舉,劉協視他為絕對心腹。
太僕韓融是極有威望的老臣,當初他與少府陰修、執金吾胡母班、將作大匠吳修、越騎校尉王瓌一同安撫關東,其他四人盡被袁術、王匡殺害,只有他憑藉素有的威望幸免於難。逃得一命的他沒有避難他方,而是心甘情願回到皇帝身邊共擔風險,因此他也受到了劉協信任。至於輔國將軍伏完,他是皇后之父,乃當朝國丈,自然被劉協倚重。東海伏氏從不干預政爭,號稱「伏不鬥」,可是目前這種狀況,伏完也不得不站在朝堂之上了。但他當的這個輔國將軍只是個虛銜,手下不過是百餘名雜役,幾無戰鬥力可言,只能在危難之際充當皇上的肉盾。
楊琦捧著一卷表章遞到皇帝面前:「這是曹操寫的,已經是第三次讓封了,看來費亭侯這個爵位他是執意不要了。」
劉協接過來,略微掃了一眼:
〖不悟陛下乃尋臣祖父廁豫功臣,克定寇逆,援立孝順皇帝。謂操不忘,獲封茅土。聖恩明發,遠念桑梓。日以臣為忠孝之苗,不復量臣材之豐否。既勉襲爵邑,忝厥祖考,復寵上將斧鉞之任,兼領大州萬里之憲。內比鼎臣,外參二伯,身荷兼紱之榮,本枝賴無窮之祚也。昔大彭輔殷,昆吾翼夏,功成事就,乃備爵錫。臣束脩無稱,統御無績,比荷殊寵,策命褒績,未盈一時,三命交至。雙金重紫,顯以方任。雖不識義,庶知所尤。〗
「不要就不要吧,反正都是楊奉一廂情願。他已經佔了豫兗二州,哪裡在乎這麼一個有名無實的侯位!」劉協把表章一扔,「韓暹與董承究竟怎麼回事?」他並非不關心董承安危,實在是宮中各派的耳目都有,無法在前面與種輯暢所欲言,還得扮出申斥的態度給人看。
韓融嘆息道:「韓暹私自提拔白波部下染指禁軍,董將軍出面制止。韓暹領兵趁夜攻伐董將軍營寨,董將軍敗走野王,又致書楊奉與匈奴,約定合力攻打韓暹。」
劉協連連搖頭:「我這個舅舅倒是有保駕之心,但是全然不懂隱忍之道。這樣硬拼怎麼能成就大事呢?韓暹、楊奉是兩條狼,張楊是爛泥敷不上牆,匈奴更指望不上,咱們得想辦法脫身才是啊。」
韓融又補充道:「聽說董將軍已致書曹操,讓他也來洛陽打韓暹。曹孟德這個人,咱們似乎可以倚重。」
劉協身子一顫,又抓起那份表章仔細觀瞧:「功成事就,乃備爵錫……此人志量倒不小啊!曹操平過黃巾、討過董卓,倒是比楊奉、韓暹他們成事一些,但這個人……」他不禁想到曹操屠戮徐州的惡舉,還是搖了搖頭,「只怕能成事的人對朕的威脅更大。」
伏完插嘴道:「不論是福是禍,皇上只能試著用一用曹操。」
劉協一陣苦笑:國丈說話太委婉,現在不是朕試著用一用曹操,恐怕是人家曹操要試著利用朕吧?可除了曹操還能有第二種選擇嗎?河北袁紹嘛,最近剛剛擅自任命兒子袁譚為青州刺史,打得北海相孔融毫無還手之力,這個昔日滿口仁義道德的傢伙是指望不上了。淮南袁術嘛,最希望朕死的人就是他,找他無異於與虎謀皮。益州的劉焉已經死了,如今他兒子劉璋是第二代土皇帝,位子比朕還安穩呢!荊州劉表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去襄陽必要經過曹操之地……
思來想去似乎也只剩下曹操這一個人選,劉協嘆息一聲,突然自御衣下擺扯了一塊錦緞。
「陛下,您這是……」
劉協拿過筆來:「朕要招呂布領兵前來護駕。」
「呂布?!」三位老臣皆感意外。
劉協奮筆疾書,喃喃道:「呂奉先畢竟有刺董卓之功,而且他與曹操有爭奪兗州之仇,他們二人不和。」
「那陛下為何還要讓他來?」韓融頗為不解。
劉協空洞的眼中突然冒出一陣光芒:「就因為他們不和,才叫他來制約曹操。一個人不好控制,兩個人就好多了。」說話間這份短暫的密詔已經寫完,劉協把它交到楊琦手中,「楊愛卿,此事交與你辦,想辦法找人把它送出去。」
「這……」楊琦面有難色:呂布乃曹操手下敗將,還敢不敢再與曹操爭鬥呢?即便他敢,如今在徐州與劉備、袁術三家互相牽制,即便他想來,又能夠順利抽身嗎?
劉協自然明白這些,他捏了捏楊琦冰冷的手:「朕知道呂布未必能來……但現在朕只能隨著曹操而動。河南千里荒蕪難以立錐,只有先找到一個安穩的地方落腳,才能謀划以後的事情。依靠曹操又不讓他專權,就只能找一個人與他在朝里斗下去,朕才可以從中漁利復興漢室!」說著他直勾勾瞧著楊琦,「朕雖是天子,卻不能決定天命,只能盡人事而已……」
與天子四目相對,是大大的失禮,但楊琦這會兒已經顧不了禮法了。他望著清秀憂鬱的劉協,心頭似刀割一般:如今這個皇上何嘗不是明主?當初在三輔,被李傕逼得自身難保還挂念著賑濟災民……有才有德有情有度,惜乎就是沒有一統天下之福……才十六歲就遭了這麼多罪……先帝爺,你可真是造孽啊!
楊琦不由得老淚縱橫,伏完遞給他一條絹帕擦拭眼淚。韓融卻頗為憂慮地問道:「若是呂布來不了呢?」
「那就把這份密詔燒了,忘掉今天朕說的話!」劉協清癯的臉上泛起一陣氤氳。
三位老臣盡皆默然:這件事無論成功與否,絕對不能讓即將進京的曹操知道。萬一走漏了消息,不但我們三條老命保不住,連皇上都要難以自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