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波涌動
葉眉一路風跑下樓,拿上頭盔發動摩托車出發了。她去找胡山東調查打黑槍案件。她相信,打黑槍一定與她的報道「開業一個月、天天來警車」有關
胡山東不在洗浴城。他去新開張的一個飯店了。
葉眉又來到新開張的飯店。挺氣派挺繁華,飯店樓上是「萬家福酒樓」大字牌匾,白天沒亮霓虹燈也很顯。門口擺滿了慶賀開張的花籃,客人進進出出氣很旺。迎賓小姐中有認識葉眉的,立刻領著她進了酒樓,到了胡山東的會客室。
一推門,胡山東正氣派豪爽地接待王慶和劉小妹一群人的採訪。胡山東張羅四方地說:「洗浴城你們都去過了,現在警車不來了,知名度卻被這事鬧大了,生意比過去火了幾倍。托媒體的照顧,托羅市長的支持,這生意好做了。我在這裡開洗浴城、開酒樓,以後還準備開娛樂中心,算是為天州經濟繁榮做貢獻。」說著,他大笑地站起來迎接葉眉。他握手第一句話:「我們想請你當名譽董事呢。」
胡山東讓幾位副總接待媒體,他專門陪葉眉坐。
葉眉感到自己很份兒。她說:「我還是想了解一下馬大海馬小波與你的關係。」
胡山東一擺手:「過去的事情了,我就不計較了。」葉眉說:「我也不是計較我個人挨了一槍,搞清楚這件事,對整個天州環境有影響。」胡山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呀,我的意思,就都算了。生意道上的事,我什麼都經歷過。你那一槍就算是替我挨的,我胡山東這輩子都領你的情。」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金卡,遞給葉眉:「這個金卡30克,18K金,上面還鑲著鑽。你拿著它,可以在萬家福餐飲公司所有的酒樓、飯店、洗浴城免費消費,帶多少朋友都行。」
葉眉說她不要。她要了,黑槍就白挨了。
胡山東晃了晃手中的金卡:「你今天不收,我就一直替你存著。」他把金卡塞回口袋:「不是我怕事。這事鬧下去,可能要出人命。」
葉眉注意了,問:「什麼意思?」
胡山東擺了擺手:「這次鬧不到你頭上,是另一回事。你等著看吧。」外面又來了一群嘉賓,胡山東與幾位副總對葉眉等記者們說:「你們等等。我們去招呼一下,再來。」便匆匆走了。
葉眉收住狐疑,過來和王慶、劉小妹一塊兒坐。
會客室的電視放著一個訪談節目,正是那天太子縣解決拖欠教師工資現場會後,劉小妹對羅成的採訪。劉小妹問羅成:「政府的錢是有限的,一塊蛋糕,這兒切多了那兒就必然切少。先解決教師工資拖欠問題,意義何在?」羅成說:「第一,把錢有限地用在教育上,這在經濟上是最合理的投資。第二,政府形象,一個拖欠教師工資的政府,品牌要受多大損失?第三,社會氣氛,補發了老師拖欠多年的工資,改善全社會氣氛,這又是多大資產?」劉小妹說:「你說自己小時候有過東溝村那個小男孩的經歷,上不起學,晚上有個老師在油燈下教你念課本,你至今還記得這個老師叫嚴小松。那麼,你現在如果見到他,想說什麼呢?」羅成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對我的大恩,我難以報答。我只能說,我今天這麼干,和他當年的那一份培育有關。」
電視里的劉小妹兩眼亮汪汪凝視著羅成。電視外的劉小妹也兩眼亮汪汪盯著羅成。
王慶開玩笑:「劉小妹現在可是羅成的第一追星族。」
劉小妹稍有些不自然地一笑:「那怎麼?」王慶說:「羅成可是單身埃」劉小妹也索性開玩笑:「單身怎麼了?他要敢娶我,我就敢嫁他。」
葉眉說:「真有玻人家羅成有女兒,怎能說是單身呢?」
王慶說:「有女兒就不能說單身?單身什麼概念?」葉眉說:「這種討論就有病,不和你們較真了。」她轉身離開會客室,出了酒店。
那個劉小妹真是犯傻犯賤。葉眉這麼想著,便發動摩托開走了。
葉眉在城裡涮了兩條街,決定開出城,去太子縣。她打算去採訪太子縣委擠水分。幾十公里平路,又幾十公里山路,不到兩個小時就跑完了。一路上的山左一座右一座,沒顧上多看。進了縣委大院,她要找的是縣委書記萬漢山。她拿出記者證和名片,年輕秘書一看是葉眉,連說大名鼎鼎,讓她稍等,他去找找萬書記。過了一會兒,秘書來了,說:「萬書記這會兒正在休息練功呢,請你過去。」
大院里一個清靜的小院。一進月亮門,看見萬漢山穿著一身寬大的中式緞子服,很江湖地在那裡練武術。那壯闊的體格,壯闊的長方臉,真像個武術教練。萬漢山一聽葉眉這樣說,哈哈大笑:「果然好眼力。」他說自己原來就是天州體校的武術教練。
葉眉在想一個武術教練怎麼當了縣委書記?
萬漢山又很雄武地比劃了一套拳路,博得葉眉及周圍三四個人的喝彩,才矯健地收勢,然後伸出手來握葉眉。那一握讓葉眉覺得對方手的雄厚,自己手的柔嫩。
萬漢山笑著說:「你怎麼皺眉頭,這條胳膊受過傷?」
葉眉便承認:挨黑槍,肩臂受了點輕傷。
萬漢山一下拿過葉眉的手臂:「別怕疼。」周圍有人捧場:「萬書記手到病除。」萬漢山從肩到手幾把捏下來,葉眉呲牙咧嘴地忍著。捏完一臂,又捏另一臂。葉眉說:「這條胳膊沒受傷。」萬漢山說:「要捏個平衡。」又從上到下捏了個遍。
葉眉覺得,自己是被一個男人捏透了。
萬漢山一邊同葉眉往屋裡走,一邊說:「再把兩腿捏到,全身經絡就通了。」
葉眉連說不用了,但是兩腿上下先已經熱了。
萬漢山就在這幽靜小院里的辦公室接待了葉眉。他說,前邊樓里有他對外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對內,只接待極個別重要的賓客。聽說葉眉要調查擠水分,萬漢山穿著那身中式黑緞子服,很江湖好漢地一揮手:「好辦。你想了解什麼情況,我都可以找人向你彙報。」而後便三山五嶽地說起閑話。他說,他早就知道葉眉的父親是省委書記夏光遠的老師,也知道葉眉和夏光遠一家很熟。葉眉聽著這些並不自在。萬漢山卻隨便一笑:「你算是天州的名人,有關名人的消息無風傳百里。你不必理這些閑言碎語。人就要講大自在。大自在是一種境界。」
葉眉沒想到在天州市頗有些傳聞的萬漢山這麼東方文化。那一套拳腳,那一套捏拿,加上這身穿戴說道,再看看牆上掛的一幅老子青牛圖,多少讓她腦袋有點發霧。
萬漢山雄壯又悠閑地端坐在那裡,侃侃而談。他說:「為政之要,就要無為。無為就不要擾民,我就是一個最惜民力的人。惜完民力還惜干力,大政方針給定了,聽任部下們各司其職,各行其事。」旁邊坐的三五個人應合道:「萬書記是大權獨攬,小權分散。」萬漢山很寬鬆地瞪起眼:「我根本就不要權。權這個東西是執而不得、為而必亡的事情。你爭,反而沒有。不爭,可能都在你這兒。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就是這個道理。為天下谷,就是居於最低處,水就都流到我這裡來。你們沒看,我在這個平房小院里一呆,把大樓都讓給你們,結果是我指揮你們,不是你們指揮我。」眾人哈哈大笑。
萬漢山指著葉眉:「你那兩條腿還要不要捏一捏?」
葉眉說:「不用了。」萬漢山煞有介事地說:「你站起來走走,兩條腿肯定不平衡。」葉眉半信半疑地站起來走了幾步,萬漢山睜大眼指著說:「自己還覺不出來?一腳重一腳輕,看著很明顯哪。」周圍人也在萬漢山的指導下有這麼回事沒那麼回事地應合起來。葉眉疑疑惑惑地左右掂腳感覺了一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萬漢山擺擺手說:「你們幾個先出去一下。大伙兒這麼看著,葉眉不好意思。」說著,便不容置疑地讓葉眉在他身旁坐下,而後很認真地提起她的一條腿,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捏了一遍。接著,對另一條腿如法炮製。他的手很大很韌,捏得葉眉大腿內側燒熱滾燙。
萬漢山很醫學地在對面坐下,指著她問:「感覺怎麼樣?」
葉眉卻覺得自己整個有點不對了,她想到自己的玩具猴,真應該把它夾在兩腿之間。萬漢山道貌岸然地笑了笑,和藹地問:「渾身氣血感覺通暢了吧?」葉眉竭力剋制住體內的抖動,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還行吧。」又問起擠水分的話題。
萬漢山疑惑地注意著她,上下比劃著問:「有沒有點特殊的感覺?」
葉眉緊緊夾住兩腿間的一片火熱,顯得極平靜地說:「謝謝你,我還是想關心一下縣委對擠水分的部署。」萬漢山掩飾住自己的失望,平淡地一揮手說:「具體工作,我們已經分派縣委副書記焦天良專項負責了。」葉眉問:「焦天良呢?」萬漢山說:「他可能是帶工作組下鄉了。」葉眉毅然站起來:「那請把焦天良的手機告訴我,我以後和他聯繫。」萬漢山看了看時間,說:「留在這裡吃晚飯吧。今天是周五,吃完晚飯我也回市裡。找輛大點的車,連人帶摩托一起把你捎回去。」
葉眉說不用了,她喜歡自己開摩托車的感覺。
萬漢山說:「那好,不留你啦,歡迎再來。」
他指著葉眉的臉說:「你體質不錯,但氣血還不夠旺。照理像你這樣年紀輕輕,臉色要白裡透紅、粉團團的,才氣血充沛。你看我,」他上前一步,兩腿一併,兩拳一壓,做了個拳路起式。一揚眉,一抬眼,渾身上下一股凜然英氣。他說:「這叫氣血充沛。」他走過來,抖抖自己的中式黑緞褂子,又平伸兩臂:「你聞到我身上發散的檀香味了吧?人氣正血旺,氣味就是香的。氣血兩虧,那味兒酸的澀的臭的就都有了。」
萬漢山送她往外走,順手打開一個書櫃,裡邊一層層放滿了泡著蛇、鹿茸、人蔘和各種中藥的酒。他挑揀出一瓶,塞到葉眉包里:「每天晚上臨睡前喝一小盅,其妙無窮。你現在身上氣味還是不錯的,調一調,也就遍體放香了。」他指了指並排放的四五個書櫃,葉眉這才發現,除了一個書櫃里放滿了儒道佛書籍,其餘書櫃都擺滿了藥酒。
萬漢山將葉眉送出小院月亮門。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做人要四平八穩,嶢嶢者易折。做官更要心平如水。」
葉眉夾著紅摩托車,像夾著一匹狂奔的雄馬。她摘下頭盔,讓臉兜著風,讓頭髮像馬鬃一樣往後飛。迎面來的山都讓她左一座右一座拋到後面了。終於開進天州城了,街鬧了,車稠了,人密了,天也黑了,她才鬆開兩腿,放慢速度。
穿過一條條街道,鬼使神差地,她開到了羅成家門口。
她一不做二不休,摁響了門鈴。香香跑來開院門。她說:「羅市長還沒回來,羅小倩在家。田大姐也來了,在幫著弄飯。」她跟著香香進了院。
她進得很有點反客為主。香香的侍候捧出了她能在這裡當點家的份兒。
但一進屋裡,天下大變。羅小倩晃著兩個小刷子,機靈著一張小瓜子臉真正在當家。她叫了一聲葉眉阿姨,讓坐,便接著在廚房飯廳之間忙來忙去。她圍著小圍裙,一碟一碟地往飯桌上放著,還念念叨叨地說著:爸爸晚上一定要吃糖拌蒜,還要吃鹹菜;鹹鴨蛋也是他愛吃的;花生米不要炸得過火;粥先不要開蓋,他要喝熱的……田玉英沒有羅小倩當家,又勝似羅小倩當家。她竟然也圍上了圍裙,很主婦地告訴羅小倩:鹹菜切成絲以後,加點香菜沫,灑點味精,再拌香油,更好吃;小米稀飯燉好了,再點一點涼水,開一次,才出米香;饅頭不要用微波爐熱,微波爐一熱就老了,還是上蒸鍋。田玉英還笑著對葉眉說:「等會兒羅市長來了,你跟著一塊兒吃吧。」又說,她是吃了飯過來的。葉眉心說:誰是誰呀,你倒在這家裡主事了,真是不倫不類。
葉眉在客廳很放開架勢地坐下了。
她又想到劉小妹。真要命,一個像樣點的單身男人身邊,就會長草一樣出現許多女人。一個劉小妹不著邊際的痴情就夠酸了,賓館里熬出來的田玉英也在這裡添枝加葉,更不成體統。自己要再被別人說成是添熱鬧的,那就三國演義了。再強拉胡扯,那個香香大概滿眼裡羅成天下第一。最後是這當女兒的羅小倩,那真是羅成身邊的特殊女人。呵護起她爸,她爸是朵花,她是園叮管起她爸來,她爸是兒子,她是他媽。真要攪在裡邊,亂死了。
她萬里無雲絕不跟她們攪。
羅成胳膊肘里夾著呢子大衣回來了。
跟他一同進來的還有葉眉想找的太子縣委副書記焦天良。
羅成人高馬大,葉眉早已看慣了。焦天良黑粗矮壯地立在那裡,莫名其妙讓葉眉想到一頭黑猩猩。當她和羅成、焦天良分別握手時,她迴避了焦天良粗野強悍的體味,而羅成的體味,居然讓她有一種熟慣的烘暖。小時候到農村玩耍的稻草堆,拱出一個窩來,躺在裡面聞著又干又潮的稻草香,很舒服。她想到「氣味相投」這個詞了。
她快刀斬亂麻。
她對羅成說,她正在繼續調查打黑槍案件,她下午還去太子縣找萬漢山調查了擠水分。她指著焦天良說,她往下就準備採訪他。最後,她與焦天良商定了來日交談的時間,便謝絕了羅成留飯的邀請,開上摩托走了。
二龍福海在辦公室一看馬立鳳送來的文件,就瞪眼了。
天州非法出版物冒充教材,中央省里領導都做了批示:嚴查。葉眉搞的內參,說是天州非法出版物新聞曝光后,天州市仍有人層層設卡,採取了大事化孝小事化無的策略,讓圖片社的一個普通人物出來承擔全部責任,一系列違法內幕都被掩蓋。
龍福海出汗了,他拍著文件說:「我已經批示嚴查了,怎麼不執行?查到誰是誰,不要丟卒保車,鬧得好像我龍福海心裡有鬼似的。」馬立鳳站在他身旁看了看外間屋,俯身低聲說:「這和白主任有點關係。」她說的是白寶珍。龍福海瞪眼道:「什麼關係?」馬立鳳說:「是她讓你題的書名,你忘了?」龍福海說:「她到底怎麼樣了?」馬立鳳整理著桌上的文件不說話。龍福海說:「她收人錢了?」馬立鳳說:「可能是吧。」龍福海一拍文件:「這娘們兒嘴還挺硬,喊著誰拿了錢誰吐出來。鬧了半天,是她雁過拔毛,拿人手短。」
馬立鳳輕輕點了點桌子,指了指房門。
龍福海說:「怎麼不早說?」
馬立鳳低眉信眼:「這不該是我說的話。」
龍福海大盤臉上布滿凶氣:「你知道不知道,現在不光有三個代表,還有四個代表:第一代表自己,第二代表老婆,第三代表子女,第四代表情人。你知道這四個代表都是說誰的?你們爭著給我龍福海臉上抹黑。那個打黑槍的事,到底怎麼回事?」馬立鳳垂著眼整理著文件說:「那事您就放心吧。」龍福海說:「放心什麼,人家搞的是拔出蘿蔔帶出泥。」馬立鳳說:「把蘿蔔連根斷了,還拔什麼?」
龍福海瞄了她一眼:「你們都小心為之。吃不了,自己兜著走。」
龍福海回到家,將白寶珍罵了個狗血噴頭。
白寶珍白著一張高顴骨胖臉眨著眼坐在那裡,沒敢吭大氣。
兒子龍少偉來到客廳,他慢條斯理說了一句:「堡壘都是從內部最先攻破的。天大的事,自家人先別內訌。」龍福海坐在那裡,像塊又肥又軟的烤紅薯,光虎著臉喘氣了。龍少偉掏出煙,既不遞爸也不遞媽,自己有條不紊地點著,吸了兩口,徐徐吐出煙說:「這在爸眼裡還不是件平常事?犯不著沖媽發這麼大火。」
龍福海向來是對老婆火大,對兒子沒火。用他的話說,他上輩子可能欠著兒子了,兒子在家裡橫豎比他理大。
家裡又很適時地來了外人。
龍福海又變得滿堂談笑風聲,虎虎有生氣了。
來的兩個都是縣委書記。一個,是西關縣委書記孔亮。一個,是太子縣委書記萬漢山。這兩個人在天州都是緊傍龍福海的。
當然,傍和傍有不同。
孔亮是名符其實傍龍福海的。這個年輕人能說會幹,當市團委副書記時,得了龍福海賞識,破格提拔當縣委書記。他到龍福海家,龍福海比見兒子還高興。他自然也侍候白寶珍,但那是禮數周全。凡遇大事,不見龍福海這個真佛,是不燒香磕頭的。
萬漢山雖然在天州人看來緊傍龍福海,但實際上,他是白寶珍眼裡的大紅人。
用龍少偉的話說,經常聚在龍家客廳里的大小官員,分為夫黨和妻黨。
大多數是夫黨,少數是妻黨。白寶珍的弟弟人事局長白寶貴自然首推妻黨。副市長魏國為第二妻黨。這兩個用白寶珍的話講,是她的左膀右臂。再一個妻黨,就數著萬漢山了。多少年前,萬漢山能到縣裡當副縣長,全憑他一連幾十天來府上,捏好了白寶珍的肩周炎。後來能提為正縣長,又提為縣委書記,都離不了白寶珍的枕邊風。龍福海大事全憑自己拿主意。但老婆的話明裡不聽,暗裡也聽七分。當然,夫黨妻黨,也就是被兒子一句話挑出來的,彼此分界並非絕對。夫黨的人,也有靠和夫人套近乎話,在龍福海這兒辦成事的。妻黨的人,有了白寶珍的敲邊鼓,最終還要當面求得龍福海的點頭。
全市二十個縣區,四十來個縣委書記縣長,都被龍福海撥拉過。市委若干部委一二把手,市政府幾十個局委一二把手,也都經龍福海調動過。說得再寬了,副縣處級以上的幹部在龍福海的小九九里,有著密密麻麻的一本調配賬。
幾年來,把他們撥拉來撥拉去,撥拉出他的滿意。
孔亮是先到的。一到了,就說說笑笑掏出煙,敬上龍福海、白寶珍,又遞了龍少偉。龍福海很家長地享受著,滿臉春風由此而生。白寶珍照例是有龍福海在家她不抽煙,將煙放在了茶几上。沒有第二個外人,孔亮有點回到自家一樣手舞足蹈的高興。他也為的是將這一家人哄高興。
接著萬漢山就很雄壯堂皇地進來了。當然,不穿中式練功服了,普通的西裝領帶。
他和孔亮彼此一見,貌似很親熱,其實都有些意想不到頭碰頭。
白寶珍一見萬漢山來,高顴骨的白胖臉頓時笑得像朵大菊花。
龍福海見萬漢山來也高興,只不過這高興因為白寶珍的高興減了三分。他說:「萬漢山啊萬漢山,都說你這座山靠的我這個龍福海。可是,我這個海還真是不常見你這座山。」萬漢山也掏出煙,看到眾人都點上了,便意思了一圈,只有白寶珍又收了他一支。他掏火給白寶珍點,白寶珍破例吸上了。龍福海說:「你看,你們這位白主任,真是給你萬漢山面子。」
萬漢山站在客廳里便雲山霧罩地比劃開了。他嗓門很洪亮,說得很從容,像是武術教練在操場對學員講課:「這一陣我那太子縣可成兵馬場了。前幾天是羅成帶著一群人從縣到鄉到村、又從村到鄉到縣折騰一番,說是擠水分,把一個擠水分的大將焦天良抬了出來,還在我那裡召開了全市部分縣區解決拖欠教師工資現場大會。我問他,這個會龍書記來不來?他說,不一定動您大駕了。他這一招棋也用心很深哪。」
龍福海插話:「我也沒想去。要去,也由不得他。」
萬漢山還是照直說他的話:「這個擠水分什麼意思?今年他新來乍到,擠的是你龍書記去年的水分。把你龍書記的成績擠塌了,他就自然而然取而代之了嘛。一個太子縣,真要像羅成期待的那樣,擠掉百分之幾十的水分,然後在全市再擠開來,這是往你龍書記脖子上勒繩索呀。」萬漢山居然做了一個勒繩索的手勢,「你們說,這能讓他得逞嗎?今天下午,那個不知哪裡來的欽差記者,姓葉叫眉的,一個人開著摩托車跑到太子縣,硬要調查什麼擠水分。小妮子挨了黑槍,胳膊疼得碰不得。還虧得我三下五除二給她捏順了。」
白寶珍聽得兩眼入迷,雙腿盤到了沙發上。
孔亮卻在這個頂天立地的大漢旁邊受了壓,坐在那裡矮了半截。
萬漢山接著說:「龍書記,我這可不是虛張聲勢。您總愛說兵來將擋、水來土囤,該擋該囤,得出手了。」龍福海從心裡更喜歡孔亮這樣乖覺的人,對萬漢山這種當自己面都敢滿堂比劃的人向來三分不快。但是,萬漢山是一員幹將,關節眼上,他很為龍福海賣勁兒。現在「大敵當前」,正用得著這樣的驍勇大將。一時間,他腦瓜里轉了好幾句與此有關的戲文。萬漢山這一篇當堂演說,激起了他山中有老虎、老虎做大王的威風。眼前的局勢真要運籌於幃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他一伸手笑道:「好啦,萬漢山,你這個山先靠著我這個海坐下。咱們今天就來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囤。」
萬漢山坐下了,還是他先有話:「拖欠教師工資的事,不能擋,那得跟著做。擠水分的事,我太子縣這邊就得擋住,那是羅成的突破口。」
白寶珍問:「你怎麼擋,硬和羅成對著干?」
萬漢山抽著煙一擺手:「我哪能那樣給龍書記添麻煩哪。他說擠水分,我就擠水分。他說讓焦天良專管,我就讓焦天良專管。焦天良一人又遮不了太子縣天下。上下人頭都在我的手裡,就像天州市人頭都在龍書記手裡一樣。我把周邊人頭摁住點,對焦天良制約一點,他就不那麼好做了嘛。最後,我撐死擠出個百分之一、百分之零點五的水分,給羅成一個台階下,也給龍書記水來土囤了嘛。」龍福海抽著煙點點頭。他見白寶珍又想張嘴,伸手打斷她:「萬漢山哪萬漢山,我今天就把你這員勇敢善戰的驍將放在這個口子上了,你絕不能讓洪水破堤。」萬漢山雙手一伸:「您沒把我往口子上放,羅成就先把我選做口子了。您不派我堵口子,我也得堵口子。」說著,他做了一個武將姿勢:「我這二百來斤,就堵在這個口子上了。」
龍福海覺得這種拿腔作勢本來是他好的一口,心中十分不快。
但轉而開懷大笑,他為自己容山納海的城府感到氣壯。
萬漢山像說書人,很戲劇地睜大眼說:「我萬漢山好賴是一座山,見了大海又是龍福海我得乖乖靠著,見一股子黃湯混水衝過來,我還不敢擋埃」滿屋人哈哈大笑。
孔亮笑得最勉強。他是個小心的人,跟龍福海,也絕不想硬頂羅成。可在眼下的攀比中,他要有更親近的話,他說:「龍書記,有一舉措得失,您還需要細斟酌。成立一個什麼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現在成了羅成在常委中搞的小常委了。這您該警惕,大權不該旁落。」
龍福海當然比萬漢山更有氣勢了。他居高臨下一伸雙手:「上訪問題眼看就要解決了,拖欠工資問題也快解決了。還有什麼國企解困、下崗就業這些難題,再讓他扛幾天。」
龍少偉慢條斯理說話了:「解決拖欠教師工資問題,可真算得上一個親民工程。你們沒看,天州報紙電視天天新聞,老百姓也把羅成當個救星。總不能讓羅成把這些政治資本全撈在手裡。」
這下輪到龍福海在客廳里走動了。剛才萬漢山連說帶比劃的走動,多少對他有點冒犯。他十分當家地踱了幾個來回,說:「解決教師拖欠工資問題,幾年來咱們也沒少抓,怎麼就沒想到像他這樣玩絕的,往死了抓。眼看著他把一個天長日久的平常問題,抓成了一個天大的新聞。這在我也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龍少偉不緊不慢說:「天下有些事,是因為想不到,所以做不到。」龍福海感嘆道:「咱們有些事是沒想到。」龍少偉說:「有些事是因為做不到,所以想不到。」龍福海問:「此話怎講?」龍少偉說:「擠水分的事,你們做得到嗎?」一屋人沒話。龍少偉說:「到農民家吃農民家住,現在諸位做得到嗎?」一屋人又沒話。
萬漢山伸開很武功的手,說:「他現在其實是很孤立的。」
龍少偉說:「孤立並不等於立不祝孫子講了,可勝在敵。」白寶珍在一旁說:「你別咬文嚼字。」龍福海打斷白寶珍:「少偉說得很有道理,孫子說的『可勝在敵』,就是說我們要勝利,就在敵人犯錯誤。」龍少偉說:「對方反過來也一樣。現在是他抓住了你們的漏洞,不是你們抓住了他的漏洞。」
龍福海說:「一個人孤立到四面受敵,只要露一個破綻,給他來一下,他說完就完了。」
萬漢山哈哈笑了:「真要自絕於天下,用不著給他一下,他自然而然就完了。這就歸到老子的境界了,無為無不為。」
這一晚,孔亮和萬漢山都想等到對方先撤,然後和龍福海個別談些話。
結果誰也沒熬過誰,最後兩人不得不同時告退。
這一晚,在龍福海院子外,遠近停著幾輛車,也是縣委書記。他們想等萬漢山、孔亮的車開走了再進去。結果等到快半夜了,只能先後都走了。
龍福海家周一、周二、周三、周四晚上,來的都是市委、市政府機關里的幹部。周五、周六、周日晚上,各縣的書記、縣長都回他們在城裡的家中了,龍福海的客廳便輪到他們跑了。周五輪不上,還有周六。周六輪不上,還有周日。這一周輪不上,還有下一周。兩周不見龍福海的面,就生分了。一個月不見面,你在龍福海的名單里就快排不上了。開會見面不算數。
萬漢山、孔亮走後,龍福海獨自進到書房,研究自己的小九九。
三周日早晨六點,羅成接到葉眉電話。
葉眉說,她今天想跟蹤羅成一天,寫一篇「市長的周日」。
羅成問:「包括我在家裡的活動嗎?」葉眉說當然。羅成說:「那我要和女兒商量一下。」葉眉被堵了一下。羅成說:「估計沒問題。」又說:「我的作息現在是洗冷水澡,然後我會看報紙,七點鐘吃早飯。然後,平時女兒去上學,我去上班。今天我去參加市容日活動。一天內敞開讓你觀察就是了。」
吃早飯時,羅成把葉眉的打算說了。
羅小倩說:「她是不是喜歡你?」羅成說:「沒想過。」羅小倩指著他說:「你老實說,別裝傻。」羅成笑笑:「她可能有點吧。」羅小倩說:「我說你裝傻,就是裝傻。」羅成說:「有時候需要點裝傻。」羅小倩說:「你喜歡她嗎?」羅成說:「可能有一點點。」羅小倩問:「你對她是不是有保留?」羅成沒說什麼。羅小倩說:「我覺得她主要不會照顧人,只考慮自己。」羅成說:「我倒沒想那麼多。」
羅小倩說:「我看田玉英阿姨挺照顧人的。」
羅成隨便笑了一下。羅小倩說:「只不過她結過婚,丈夫出車禍死了。」羅成說:「你怎麼都知道?」羅小倩說:「我當然知道,她什麼都和我說。」羅成說:「你爸爸也結過婚埃」羅小倩說:「田玉英阿姨人挺好,就是文化檔次上好像差一點。」
羅成笑了:「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羅小倩說:「我爸爸的事,我不管誰管?媽媽去世十幾年了,你都沒結婚。別人都說,你是因為我。這責任我以後可承擔不起。」羅成說:「也不能說主要因為你。」
羅成說的是實話。女兒生下來沒多久,妻子就去世了。那幾年他當縣委書記時,一上一下,很不順。又調到一個市裡當市長,又是一上一下,三四年過去了。調到省里閑起來這些年,自然想過結婚,前提是對方對自己合適,對女兒也合適。曾經和一兩個人很合適了一陣,但最後都陰差陽錯沒成。羅成說:「十幾年沒結婚,說怪也不怪。天下好多事就這樣。你說我一個好好的能人,一閑十年,怪不怪?」
羅小倩說:「前幾年那個吳阿姨就挺合適的,還有那個沈阿姨。」
羅成說:「不說那麼多了,俱往矣。」羅小倩接話:「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她把「今朝」說得很加重。「爸爸再結婚,別考慮我。」羅成笑了:「我當然得考慮了,總不能找個給你氣受的。」羅小倩說:「她敢?我不給她氣受,就便宜她了。」羅成大笑:「那我也不能找一個受你氣的呀。」父女倆又大笑。
羅小倩問:「你到底對葉眉什麼看法?」
羅成說:「告訴你老實話,我對她不反感。我現在的態度就是和她保持一般的親切感,絕不和她增加什麼曖昧的成分,那樣很危險。她的背景又不是很普通。」羅小倩說:「我知道你說的那些背景,那沒什麼,她想和誰好就和誰好。我看她真是有點喜歡上你了,我從她看你的眼神就看出來了。」羅成說:「你爸爸也不傻。在天州,我是台上的主要演員,女孩們容易看上眼。」羅小倩用筷子指著羅成說:「我說我爸爸也不會傻冒兒。」羅成幽默地一笑:「誰說我當清官、當苦官沒好處?老百姓走哪兒都擁護你,千金難買。」又說:「爸爸天天給你講經濟學小常識,經濟學講的就是一頭算清成本,一頭算清收益。你爸爸沒幹虧本的事。」
羅小倩站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比劃,學起羅成說話來:「你們當幹部的,廉潔奉公就吃虧嗎?你們把千金難買的光榮都掙來了,還想要什麼?」
羅成哈哈笑了。
香香端著飯碗過來吃飯,聽見父女倆最後這個來回,也跟著笑了。
羅成知道怎麼對付葉眉,在這件事上他絕不犯錯誤。天州這盤棋一開局就很緊。他現在是聚精會神博弈,步步棋不能走錯。他必須藉助方方面面力量。
葉眉來了。
她進門給了羅小倩一本《網上聊天術語詞典》:什麼886就是拜拜了,261就是Iloveyou之類。看來,她對羅小倩也有備而來。羅小倩一看就喜歡了。羅成笑著說:「你這是走女兒路線。」葉眉說:「別人走夫人路線,還不許我走女兒路線?」
彼此都覺得這話題有些不倫不類,也便一笑過了。
羅成告訴葉眉,市容日活動九點才開始,他已叫文思奇和孫大治先後過來談事。他說,葉眉可以不迴避。所談之事原本都可以公開,而且事情又都和她有關。
文思奇先到了,瘦著臉稍有些哈腰佝背,像個老學究。他還分管著城市規劃,市容日活動離不開他。
但羅成上來和他講的是違法出版物。
文思奇嘮叨開了:「中央省里批的內參,現在不是指定市紀委、市監委專案查嗎?已經查得差不多了。有關人已經準備將四百多萬非法所得款如數退出。」羅成打斷了他的話:「退款跑不了,現在要防止的是丟卒保車、大事化校市紀委、市監委那裡到底用多大勁,先不論。事情發生在你管轄下的文教局,我現在問,你是不是自己拿了錢?」文思奇一下著慌了:「我絕對沒有。」
羅成說:「這麼大件事總有來龍去脈。這裡每個環節都不該落下。」
文思奇說:「當時這事我也疑惑過,可是龍書記題了書名,說他都點了頭。」羅成說:「龍書記自己不可能了解這些情節。我今天找你談,就是說你作為有關領導,要用上你的勁。」他指了指葉眉說:「這件事,全國媒體曝了光,上邊又批下來了,如果我們不查清楚,問題就大了。這件事你本來就有責任,如果不堅決配合查處,你就要承擔更大責任。」文思奇擦起額頭的汗來,說:「明白。」
羅成站起來,拿過一盒餐巾紙放到文思奇面前:「你明白什麼了?」
文思奇抽出餐巾紙,繼續擦了擦汗:「就你說的話,不當軟蛋、懶蛋、最後滾蛋幹部。」
文思奇走了,說呆會兒市容日活動見。
葉眉說:「我怎麼看你有點要和龍福海攤牌的意思?」
羅成說:「還不到時候。有句老話,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我信奉這句話。我是有理不讓人。」葉眉說:「你得理不讓人,誰敢和你在一起?」羅成說:「我還信奉一句話,叫做通情達理。」
葉眉說:「又得理不讓人,又通情達理,這理叫你佔全了。」
孫大治來了。羅成對他說,他今天是想過問一下黑槍案偵破情況。他說:「聽關雲山說,這個案件很可能涉及馬立鳳的兩個兄弟。」
葉眉在一旁說:「我去找胡山東調查了,他還是不敢把和馬大海馬小波的利害之爭都講出來,怕結下仇。還說這事發展下去,要出人命。」
孫大治嘆息著點點頭,掏出煙,又覺得不妥,收回去。羅成說:「在我家裡,你吸無妨。」孫大治擺了擺手:「這會兒在家也是辦公,還是不壞你的規矩。」然後說道:「人命已經出了。」羅成問:「怎麼?」葉眉瞪大了眼。孫大治說:「那兩個打黑槍的嫌疑人在福建被毒死了。關局長昨天晚上剛報告我,已經派人去了。」
羅成皺起眉:「活著沒找到,死了才發現。」他拍了拍孫大治的手:「大治,你是領導組副組長,政法委書記。關雲山那裡破這個案,需要你大力支持埃」四孫大治當然聽明白羅成話里的意思。自己這個分管政法委的副書記說什麼樣的話,用什麼樣的勁,對公安局有決定性影響。
他也知道,羅成現在最需要他的幫助。
他現在幫助羅成,也最有價值。
但是幫了羅成,結果會怎麼樣?他要細算賬。
孫大治過去是省委機關的一個秘書。他是靈通人士,最敏感的風向標。平時,他絕不拉幫結派,和所有人保持等距離。但每臨重要關頭,他立刻站對隊。平時靠哪個領導太近,得於他,也失於他。弄不好,一輸到底。只有平時遍燒香,臨時抱住一隻佛腳,才能暢通無阻。他絕不較真,絕不動真性情,對誰也不急不惱,讓所有人對他都不提防。圓滑在他心目中是個難得的純熟境界。有稜有角的岩石,千年水湍都會磨圓。水滴滾在荷葉上,自己就縮成圓球。圓球是最少受傷害的物理狀態。
孫大治回到家坐著靜想算細賬。算來算去,還是很難抉擇。
現在又出了人命,打黑槍的案子絕不能一拖而過。
但是,下大力辦還是下小力辦,千差萬別。
對馬大海馬小波雖無確鑿證據,但是現在正面調查他們,完全可以。有時候,這種正面接觸施加的心理影響最有效,往往就能在調查中發現線索。甚至公安也可以直接找馬立鳳了解情況,但是,這牽扯就大了。馬立鳳不好輕易碰。她前些天來家裡走動扯閑,說是要幫助孫大治小姨辦出國簽證,孫大治早已看明白這裡的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不會因為馬立鳳這點好處就怎麼樣,和馬立鳳的關係還多得很。孫大治正式的家在省城,前兩年要裝修。馬立鳳多年來一直兼管著天州市駐省城辦事處,說:「辦事處也要裝修,稍帶著把你家做了。」結果就把孫大治家裡外裝了個豪華。
一旦馬立鳳栽了,僅這一件事扯出來,孫大治也麻煩。
他現在什麼麻煩也不能出。因為他正在跑,往省里調。
在天州,明擺著沒有他的發展前途了。龍福海和羅成已經將一二把手佔住了,他這第三把手也就戳在這裡難動了。即使龍福海擠掉了羅成,也輪不著他孫大治。反之羅成頂掉了龍福海,孫大治也肯定不是他的意中人。他總不能在這個副地市級上再熬年頭。到省里一步邁到正廳局級,他就和龍福海、羅成平起平坐了。往下發展,自有空間。他犯不著節外生枝,給自己添亂。何況,真得罪了龍福海天州家天下,也很損失。一個省,不過是七八個天州這樣的地市合成的。他就是調到省里,以後想來天州跑動,都邁不進門檻。省里有些幹部就是這樣,總有幾個地市不敢去,無非是傷了情面。再說,龍福海在省里也通得很,今日樹敵,積明日之患,這在他也是不合算的長遠賬。
但是翻過來,真的怠慢了羅成,是不是損失也不小?至今沒搞清楚羅成和省委書記夏光遠關係的深淺,也不知道這個葉眉在夏光遠家趟不趟平道。如果羅成以後在天州扳垮了龍福海,甚至提拔到省里重用,那自己在關鍵時刻就可能將機會失之交臂了。
妻子林娟在天州過完周末,準備這就坐火車回省城了。
孫大治卻拿起電須刀,面對客廳的大玻璃鏡颳起鬍子來。林娟說:「我都要走了,你才想起刮鬍子。我臨來前,你怎麼沒想著刮?現在刮有什麼用,我也看不見。」孫大治卻看著鏡子里保養得很好的四方臉,欣賞著自己聰明的眉眼,想到了呆會兒要在家裡接待的人,很美地笑了。林娟說:「那我走了,你別去送了。我讓司機送就可以了。」
孫大治堅決要送。他把鬍子刮完了,高高興興提起妻子的小皮箱送她下樓。
妻子每次來,接他不一定接,送一定要送。到了火車站,還一定送進車站。鈴聲響了,車開動了,他招手送妻子隨火車遠去了,這才坐車返回家。林娟對他此舉向來滿意,說:「你這一舉動,還算對得起我。」他在車站上便點頭微微笑了。
這樣送妻子到火車開遠,一多半是給自己送一個放心。
這不是,剛進家門電話就響了,那個他一聽就高興的女孩聲音讓他笑眯了眼。
現在他可以在家中敞開接待她,絕不用擔心妻子殺回馬槍。
女孩已經在樓下了,打個電話落了實,人也便出水芙蓉一般出現在門口。這是機關的一個打字員,叫艾小麗。水靈靈的樣子,一來就讓孫大治覺得自己年輕有為了。孫大治給她脫大衣、倒咖啡、削水果,然後是餓熊舔食般的親熱。
然後和她談正經話題:孫大治調省城,艾小麗怎麼辦?
一個方案,孫大治調過去了,過段時間再調艾小麗。
另一個方案,現在就把艾小麗調去,等孫大治隨後調去。
總之,兩人要拉開時間,不能前腳跟後腳。那樣閑話就多了。艾小麗想先調去。孫大治嘴上說可以,心裡卻搖了頭。萬一自己一年半載調不過去,豈不是把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孩送到省城由著別人拈花惹草嗎?他說:「你先去,我不放心,沒人照顧你。」艾小麗說:「誰知道你不放心的是什麼?」他笑笑說:「你先調也可以,你調起來方便。我調不容易。只要我的調動大局已定,立刻先辦你,怎麼樣?省得我調不成,咱倆不就兵分兩路了?」艾小麗戳著他的鼻子說:「你還可惜個我?我今天走,你明天就找下替補了。」孫大治說:「我是那種人嗎?」艾小麗說:「早把你看透了。」
電話鈴響了,艾小麗看孫大治。孫大治擺擺手,他不接。電話響夠了,手機又響了。孫大治掏出看了看,知道是關雲山的手機打過來的,接通了。
關雲山說:「孫書記,在家吧?」孫大治剛想支吾,關雲山接著說:「我看見你家窗戶好像有人影晃。我已經到樓下了,有重要事找你彙報。」
孫大治也便想到對方是干公安的,說:「你上來吧。」
艾小麗詢問地看著孫大治,孫大治說:「你就在客廳坐吧,沒關係。」想想不妥,又站起來說:「還是去卧室吧。」他把艾小麗的大衣圍巾從衣帽架上摘下來塞給艾小麗,又把艾小麗進門換下的皮鞋也遞過去。艾小麗抱著提著去卧室了。
關雲山進了門,後面跟著幾個公安。他擺擺手,都撤下樓了。
關雲山說:「你愛人還沒走?」孫大治說:「走了。」關雲山吸了吸鼻子:「這屋裡還是有女人氣味。」孫大治說:「她剛走。」關雲山一邊坐下一邊又說:「她也用開化妝品了?我記得她不用嘛。」說著,瞄了一下卧室門。孫大治連忙說:「她偶爾用著玩兒。」關雲山說:「這化妝品味兒還新鮮著呢,人剛離開現常」關雲山給孫大治遞上煙點上,自己也抽著了,說:「咱們公安上去福建的同志已經打電話回來,他們和福建公安方面共同查看了那兩個打黑槍嫌疑人中毒死亡的現場,從他們身上搜出的手機,我們查到了他們最近通話打出打進的電話號碼。好幾個是打到天州的。這幾個號碼既不是馬大海馬小波的手機,也不是他們的座機。看來他們事先就有防止電話監測的反偵破意識。但是,有一個電話,卻是打給咱們天州市委辦公廳的。」
孫大治一下瞪大眼:「誰接的?找馬立鳳的嗎?」
關雲山說:「那只有向市委辦公廳調查了。」孫大治手敲著沙發扶手沉吟道:「這事要向龍書記、羅市長直接彙報。」關雲山問:「先向誰彙報?」
孫大治說:「我今晚先去龍書記家,然後就給羅市長打電話。」
五羅成和市政府一班人檢查市容日活動,他與副市長賈尚文、魏國、文思奇、阮為民還有洪平安同乘一輛麵包車,葉眉、王慶、劉小妹等記者也同車,後面還跟著幾輛市政府與報社電視台的車輛。全市不少街道路口都拉著「政府創造環境,各界創造財富」,「天州市容日」等標語,一些地方還插著彩旗。
到達解放廣場,車隊在廣場停下,羅成下車。文思奇指著廣場四周的街道說:「這裡過去交通堵塞,秩序混亂,現在已經整頓。」交警支隊的隊長政委上來敬禮自我介紹,而後指點著遠近街道上執勤的交警彙報情況:「現在是按燈行車,按線行走,按位停放,按章處罰。加強了整頓力度,保證交通秩序良好,為創造天州環境儘力。」
羅成看了井井有條的交通狀況,點頭表示滿意。
車隊又在一座市中心公園門口停下。
城區有關領導及公園負責人上來彙報:「過去門前攤位凌亂,垃圾遍地,公園內衛生狀況也不好。現在都舊貌換新顏了。」羅成領著人在公園內外巡視一番,林蔭道乾淨整潔,休閑的人們歡悅活動,很多人沖羅成鼓掌致意。羅成對這一片敞亮表示滿意。
車隊又停的一個地方,是騾馬市蔬菜肉禽批發市常只見市場外零散的經營戶都有整齊劃定的區域,進出的車輛各行其道。進到市場內一看,攤位編排井然有序。文思奇說:「過去這兒亂得不成樣子,您也批示過,說必須加強整頓力度。」羅成點頭:「來過兩次,亂得不成攤子。今天就好多了嘛。」
市場工商所的十來個工作人員都著裝戴卡上崗執勤。
所長副所長上來彙報:「這裡高峰時,機動車、人力三輪車多達三四千輛,整頓難度很大。接到羅市長批示后,立刻行動了。」羅成說:「我是先聽了群眾的批評,群眾早就不滿。一個垃圾堆一樣的環境,誰來投資?企業、老百姓怎麼創造財富?在自家門口放一堆垃圾,臭在那裡,你還不是什麼情緒都沒有了?一定要把天州市的政策環境、投資環境、生產環境、生活環境都搞成一流的,資金、人才才能聚到這裡。」文思奇說:「那不是,北城區委書記和區長也來了。」區委書記區長上來彙報。羅成說:「你們北城區除了這個騾馬市蔬菜肉禽批發市場,還有一個四方口蔬菜批發市場,那兒怎麼樣?」區委書記區長面面相覷了一下,說:「我們今天就準備了一個典型,請羅市長和市領導檢查。」羅成說:「我不能只看有準備的,我最愛看的是沒準備的。把你們的節目單收起來,我要隨便點,隨便看。咱們這就去四方口蔬菜批發市常」區委書記區長都為難地搓起手來。文思奇也找不到斡旋的辦法。
羅成黑著臉坐上車,讓車隊往四方口蔬菜批發市場開。
一下車就看見一個亂攤子。數百輛人力三輪車、摩托三輪車堆在場外,場外零散的經營戶雜亂無章地布著攤位,商販們吆喝叫罵地擠進擠出,遍地爛菜葉子、污水。往場內望,更是混亂不堪。羅成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說:「怎麼只顧臉不顧屁股?拿一張好臉給別人看,滿屁股屎自己不嫌臟?」區委書記區長不安地解釋道:「我們是分批整頓。今天為了準備市裡檢查,我們先突擊了騾馬市批發市常」羅成說:「檢查一次才整頓一次嗎?你們各家的被子不是天天疊,地不是天天掃嗎?從這種亂攤子里批發出去的蔬菜禽肉,想起來就吃得不香。咱們提出政府創造環境、各界創造財富,不是一天兩天了。分期分批整頓,也早該初見成效了。」
賈尚文說:「這裡是不像話,應該好好整頓。」
魏國說:「應該兼顧,面面俱到。」
文思奇說:「主要怪我的工作沒做好。」
羅成揮手對記者們說:「這個地方也要拍,而且要多拍,作為今天的重點。」他一指批發市場:「今天就在這裡開一個邋遢現場會。」記者們的相機、攝像機忙碌著。羅成對眾人說:「以後記住,你們節目單上的節目,我可能看,你們節目單上沒列的節目,我也可能看。你們對下級也要這樣。層層都準備節目單對付上級,真讓人厭透了。」上了車,羅成說:「以後抓住一個邋遢現場,就開一個邋遢現場會。」
賈尚文說:「這應該成為我們天州市的規矩。」
幾位副市長都點頭應和。
洪平安為了和緩氣氛,笑了笑說:「現在有個說法,叫做防火防盜防市長。」
羅成哼了一聲:「只會準備節目單的人,就得讓他們防著點。哪有那麼多太平官好當?」他停停又問:「那區委書記區長二位呢?」洪平安說:「他們留在那裡部署整頓事項了。」羅成轉頭對坐在後面的葉眉王慶劉小妹等人說:「你們要加強對邋遢現場會的報道力度,知道自己臉臟,才會馬上去洗臉。」
葉眉離得最近,很笑地迎著他目光,他這才想到葉眉是要跟他一天。
羅成一旦進入市長角色,就完全忘了這些瑣事。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很稱職,處理這些事務是他的強項。龍福海老爺子一樣坐在那裡雙手把著天州,就讓他把。自己就這樣一天不停地做出效果,最終會成大勢。區委書記區長他給了厲害,也讓他們害了怕。但是,他已經想好,邋遢現場只要一變面貌,就親自表彰他們。他賞罰分明。賞罰不僅是重要的權柄,也是全社會所有人在社會博弈中的所得。不同的賞罰造成不同的就範。不同的幹部制度說到底是不同的賞罰制度,選拔與任免不過是賞罰的一部分。
一車人吸著鼻子,又到羅成第一天來天州看到的那條污水河旁停下了。
羅成與眾人下了車。乾枯黑污的河床里正在施工,挖土鋪石,埋著一人多高的粗水泥管。羅成問:「治理污水河進展怎麼樣?」文思奇說:「根據你上次會議的精神,重新做了規劃。這些天地已經解凍,抓緊施工。」魏國說:「資金還有些缺口。」羅成說:「要會掙錢,會找錢,會擠錢,會用錢。輕重緩急一定要排好。」又問:「全市吃水問題解決得怎麼樣?」文思奇說:「自來水水質不好受污染的問題,正在加快進度解決。原來計劃兩年,現在提前為半年。」羅成一攤雙手:「你們看,速度一下提高了四倍,可見有潛力。能不能再快一點?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全城人念政府的好,你說話才更管用,要會算這個賬。最終把天州快快地搞得繁榮富強,這就是咱們的本事。」
與污水河平行的是一條環城公路,中間夾著百來米近郊農民零零散散的菜地。
中間一派平房,就是羅成第一天來天州看到的歌廳區。
羅成一指說道:「馬路和河中間這長條應該都種成綠地,以後污水河成了清水河,這就是咱們天州的一片風景。」接著又問:「那片歌廳是違章建築吧?」文思奇回答:「是沒有手續,不過他們可能給村裡交了租金。」羅成說:「我的意思是,把這片歌廳拆了,咱們就搞一個河邊公園。」魏國說:「這面積不小呢。都征下來,得幾千萬。」羅成說:「大家腦瓜都可以活一點嘛,他們會租,我們不會租嗎?這是哪個村的地?他們種菜也好,租給人建歌廳也好,掙的錢都有限。我們都租下來建公園,一年幾十萬就解決問題。過兩年政府財政好了,再想變化方案,有的是。」
洪平安說:「歌廳可能不太好拆。你拆,准鬧事。」
魏國說:「它多少也繁榮一點經濟。」
羅成說:「聽說這裡多次抓住嫖娼。即使不搞黃色服務,它那點繁榮經濟的意義也有限。你們眼裡要有大天州、大經濟的概念,把環境搞好,大規模地引入資金人才。以後即使再建娛樂中心,也不能是這種低檔次的。各位要是沒有更有力的理由說服我,我就要說服你們,拆歌廳,租土地,建一個新的清水河公園。」
洪平安說:「這片歌廳的老闆是本地人。」
羅成說:「本地人怎麼了?」洪平安說:「他蓋的這上百間平房,租給一個個歌廳小老闆,成這個規模。你要拆,那他的反應肯定很強烈。」羅成說:「違章建築我為什麼不能拆?」魏國說:「這老闆叫趙平原,他父親是咱們天州地改市之前的地委書記,龍書記都跟過他。恐怕工作不好做。」
羅成一攤雙手:「怎麼都是這樣一些名堂,政府成股份制了?你們馬上開始做拆的規劃。」
車隊最後開進了市委市政府大院,這裡掛著「天州市民義務獻策,創造天州新環境」的橫幅。院內數百人圍著幾張桌子,成幾個圓圈,爭相發表意見。政府的一些幹部坐在那裡記錄。一見羅成及幾位市領導,人群都圍了上來。
羅成問:「大家都有什麼好獻策?」
一個小姑娘晃著兩把刷子走出人群:「羅市長,我有一個建議。」
居然是女兒羅小倩。羅小倩說:「市委市政府大院應該種滿綠草,現在還空著地。」羅成說:「這個建議好。」羅小倩又說:「我建議就在這大院內養一群鴿子,就像是世界上很多城市的廣場鴿一樣,特別增加和平現代的氣氛,也為咱們天州這樣比較封閉的小城市添一條開放的風景線。」
兩個男人舉著手一塊兒走出人群。他們說:「我們是外地來的,浙江人,也想對天州市環境整改提一條建議,不知道允許不允許?」羅成說:「請講。」兩人說:「我們希望天州市能夠有一個平等競爭的投資環境。」羅成說:「請具體講。」兩人指著魏國說:「我們找過魏副市長,詳情他知道,我們在這裡也不便於說。我們是房地產發展商,我們希望天州市政府給我們一個平等競爭的投資環境。」
羅成轉頭看魏國:「這件事公開化解決,還是另外專題解決?」
魏國寫了一張紙條遞給羅成,說:「這個問題,我下邊再向你彙報。」
羅成一看紙條上「涉及龍」三個字,便再次想說又是這些名堂。
他說:「你們放心。問題多,辦法更多。一定解決。」
六羅成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
田玉英已經指導著香香和羅小倩準備好了晚飯先走了。羅成留葉眉吃飯,葉眉說:「我今天跟蹤全天,當然留下吃飯。」吃飯時,羅成對葉眉說:「吃完飯,我建議你回去休息。我還要辦公,已經安排了幾個事。」葉眉說她當然奉陪。羅成說:「你這不要和我硬比。」羅小倩說:「我爸前幾年在省城還參加鐵人三項呢。」
葉眉笑了:「你別小看我。我過去在北京,是高校女子四百米冠軍。你能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我絕對自始至終跟到底。」
晚飯後,羅成接了孫大治電話。
他告訴葉眉,黑槍案件發現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