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從市委大院門口到市委大樓之間的那條寬闊的水泥路上,響起了一陣熱烈的喧鬧聲。
黃三木打開窗戶,從辦公室里伸出腦袋一看,只見水泥路上站著兩排年輕人,大約有十七、八個人。在兩排人周圍,還有很多圍觀的機關幹部。
市委書記曹金郎,大概就站在大樓下面的階梯上,因為忽然之間,大家都沒了聲音,只有曹金龍的那副金嗓子在宏亮地響著。黃三木依稀地聽到兩句,好像是努力工作,不辜負黨和人民的希望之類的。
金曉蓉也跑過來看熱鬧了,兩人一時搞不清是怎麼回事。這時,任萍走了進來,也往窗戶外面看了看,說:下派幹部!這批人都是下去當書記、鄉長的!
任萍的嗓門很大,青普話說得一板一眼地,還不時地漏出一兩滴唾沫。秘書鄭南土也沖了過來,加入了他們的議論。鄭南土和任萍都是知情人士,鄭南土對每個下派的年輕幹部的情況,更是了如指掌。鄭南土扳著指頭說:這次下派的,總共有十七個。紀委辦公室副主任王文郎擔任小羊鄉黨委副書記;市委辦秘書李群擔任大鵬鄉黨委副書記;市人大一般幹部叢雲擔任蝴蝶鎮鎮長助理;團市委常委康建峰擔任梧桐鄉鄉長助理;人事局一般幹部吳連生擔任采荷鄉黨委副書記;水電局辦公室主任黃土星擔任姜池鄉黨委副書記;物價局一般幹部葉志山擔任南楓鄉鄉長助理。黃三木聽他一個一個地點過去,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還有的,連名字也沒聽到過。當然也就記不住了。前段時間,他已經聽說過最近市裡要派一批年輕幹部下鄉任職,兩三年後就又回到市機關的。沒想到,今天就都要下去了。黃三木的心裡湧出一種悵悵的感覺,這種事情,對他一點份都沒有。這次下派,組織部曾鼓勵年輕幹部積極報名,接受組織上的挑選,他也曾經想到過自己,可自己到市機關里才一年時間,根本還算不上什麼,要是自己去報名,一定會遭人議論的,認為他官癮太重的。
鄭南土說:這批人下去,暫時擔任副職和助理,聽說,過段時間,等他們情況熟悉了,就把他們提為正職,擔任書記和鄉鎮長。
任萍說:這種事情也很難說呀。
金曉蓉也插一句評論:下去以後啊,能不能再上來還不一定哩。
鄭南土說:那不會的。下派幹部是一種培養幹部的方式。其他地方也都在搞。一般來說,組織上不會朝三暮四亂改變的,再說,這些人雖然下去了,幹部編製仍留在原單位,戶口也不帶,這就是為了表明今後是一定要讓他們回來的。
任萍說:能回來就好,年輕人么,都是有前途的。鄭南土啊,黃三木啊,你們好好乾,啊,以後都大有前途。
黃三木聽任萍提到自己的名字,心裡亂了一下。他偷偷地看了一眼任萍,發現這個老太婆說話時目光有點冷,看不出有多少真誠。
任萍走出去后,金曉蓉問鄭南土道:這一次,你為什麼不報名要求下派呢?
鄭南土說:我么,小孩還是那麼一點點大,下去以後不方便。再說,我們部里缺少搞文字的人,石部長是不會同意讓我走的。
金曉蓉說:本來,黃三木也可以來搞搞文字。他是大學里的高材生,文字基礎應該是有的。如果他能夠來頂替你,那你的機會可能就會更大些。
鄭南土對黃三木道:如果這樣,當然好。說實在的,我搞文字搞了幾年,早就搞厭煩了。俗話說,前世作了惡,今生搞寫作。搞文字這東西,時間短可以,要是時間長了,實在是沒有啥意思。不過呢,文字這東西也是挺能鍛煉人的,作為剛到機關里來的年輕人,干這行倒是挺不錯的,而且幹得好啊,進步比別人會更快些。你們看,市裡面這些當官的,有不少都是干文字出身的。特別是市委、市府兩個辦公室的秘書,哪一個不是人模人樣地,哪一個不是幾年後就一級級地升上去了?
鄭南土很體己地對黃三木說:你在坐辦公室的時候呢,有空的話,最好是鑽研鑽研文字,向上面一些報刊投投稿,最好是讓領導和同志們都覺得你會搞搞文字,那就可以換個工作,去搞文字了。當秘書雖然辛苦,可比你整天坐辦公室總要強一些吧。這種工作呢,一般是女同志做做的,你應該把目光放遠一點。對不?
黃三木何嘗不曾這麼想過呢?可惜,自己在學校里各方面成績是好,文字也還過得去,可機關里的這種文字,好像完全是兩回事。他的才能一點也派不上用場。他就很羨慕鄭南土了,他在學校里成績聽說是很一般的,可他愛好文學,還能作詩,寫小說,聽說還發表過一些,黃三木也曾親手把郵局的匯款單交給鄭南土過。他想,會寫文章就是好,整天陪在領導身邊,幫助寫寫報告,平時呢,還可以創點收,掙點稿費。他就恨自己不是這塊料。
黃三木覺得鄭南土的話倒是挺真誠的,便無奈地嘆道:要說寫文章,我怕這輩子也達不到你這水平。
鄭南土忙開導道:錯錯錯,黃三木,你還沒看透機關里的工作。在機關里啊,要的都不是真才實學,就說寫材料吧,也不要你有多少才華。機關里的這些東西,全部是官樣文章。這些文章,看上去挺難的,要說容易起來,比什麼都容易。你知道機關里的這些報告、講話、總結材料,都是怎麼出籠的么?我告訴你,都是抄來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寫詩寫小說倒不見得能抄,寫材料確是不折不扣地要抄。你水平再差,總歸是個大學生吧,抄抄東西也不會么?當然,抄也要有抄的水平,首先呢,平時要多搜集報刊雜誌和有關文件上的材料,到時候呢,才派得上用場。另外,自己在工作中也要多動腦筋,有些內容,自己該加上去的還要加上去,從一個領導的角度,把問題盡量看深看透,語氣呢,也要硬一點,全面系統一點。不過,這些東西呢,只要你抄得多,看得多,有了一定的抄寫經驗,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黃三木似乎有了些開竅,微笑著道:鄭秘書,真要感謝你的教誨,我一定努力去試試看。
鄭秘書又補充道:你現在要做的事呢,就是多搜集材料,多看多寫,多練筆。總之,官樣文章要學起來做,這對於你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在後來的日子裡,黃三木把鄭南土的話常常地銘記在心裡,他十分注意單位里的工作動態,在市報和電台上被採用了好幾篇小新聞報道,受到了領導的讚許。他還對單位里的某些工作進行經驗總結,寄給省市同行的內部刊物。幾篇文章都沒有被採用,不過,省內刊的編輯們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省刊一位叫金仁海的編輯還專門寫信來,向他解釋了文章不能發表的原因,並且鼓勵他今後多多寫稿,多多支持。
黃三木努力地*自己乖巧些。他每次看到石克伍部長,都是畢恭畢敬的,他都覺得自己快成太監了,他幫屠連甲副部長換了兩次煤氣,屠連甲總是在家裡拿出蘋果來叫黃三木吃,黃三木沒捨得去吃它,就匆匆地回到辦公室里了。
另一位副部長,也就是兼著黨支部書記的李憶舟,最近腦子出了點故障,聽說是住了院。
部工會負責人任萍和辦公室主任陳火明按照部里的慣例,買了點補品,到醫院裡慰問了一番。石、屠兩位部長也先後去看過老李了。黃三木聽說,舒蘭亭、戴茂蘇、馬癸等人,都以個人身份,陸陸續續地去探望過他了。
黃三木最怕去醫院了,他也從來不曾到醫院裡去看望過誰。再說,到醫院裡去,總不能空著兩手去吧,得買點東西去,可是,黃三木憑什麼要給這些人買東西呢?除了他的父母親這兩位,他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麼理由要在誰的身上破費。
部裡面一年到頭,總有些人要三不三地生病住院,黃三木都不曾去看過他們。不過,這一次呢,黃三木又有些猶豫了,這李部長在部裡面,權力並不大,排在第三位,可對於黃三木的前途,卻是挺重要的。你想,他是部裡面的黨支部書記,你要想入黨,這黨支部書記能不巴結么?你不和他搞好關係,他要不同意你入黨,你這輩子能入得了黨么?
黃三木摸了摸口袋,還好,這個月還有二十來塊錢的節餘,下個月的工資也快要發了。本來呢,這二十塊錢是能派上點用場的,他的父母親在山溝溝里,窮得要命,要是把這二十塊錢補貼給他們,倒是很能讓他們高興,也是很能體現孝心的。他還想過,要是什麼時候有點節餘,應該給鄒漣買點小禮物,以表達一下自己愛心。鄒漣是個挺浪漫的姑娘,她曾經送給他一個小木頭人,而她自己呢,似乎也很希望能得到什麼禮物。只是黃三木一直沒有什麼節餘,且又想不出買點什麼東西送她好。
現在,他想,憑這二十塊錢,也許最應該做的,還是去看一看關係到自己前途命運的李副部長。他自己要前途,他的父母親,還有他未來的那位鄒漣,也都要他有前途,他這樣做,也不算太自私,也不算太對不住他們。
來到醫院門口,他想來想去想不出買什麼東西好,買蘋果吧,層次太低,拎起來又難看,李部長也未必喜歡。進小店看看,裡面有桂元,荔枝,這些東西,黃三木還從來沒有嘗到過,只知道這些東西挺高級,挺美味的,要是給李部長送去,他一定會喜歡的。他問了問價格,荔枝要二十幾塊錢一斤,他聽后嚇一跳。他這二十塊錢,買一斤荔枝還不夠哩。
沒辦法,他只得叫店主給他稱了半斤,用一張黃紙頭一包,黃三木就拿著這很不顯眼的一小包東西,走進了李憶舟的病房。
李部長躺在病床上,臉色不蒼白,也不見得可憐。他微笑著叫黃三木坐下,黃三木就把那一小包東西放在了那隻矮柜上。還好,今天沒有別的人來看他,要是讓別人看見了,黃三木覺得這是件很難為情的事情,讓人以為自己巴結領導,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企圖。
李部長簡單地問了幾句黃三木最近的工作情況,要求黃三木努力工作,好好乾。黃三木也不知道該對李部長說些什麼,特別是慰問的話語,他怎麼也想不出來。坐了一會兒,他就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和李部長客氣了兩句,就起身告辭。
在這當中,力氣用得最多的,自然是對付石克伍部長了。在後來許多次辛酸的回憶中,黃三木都覺得石部長的辦公室窗明几淨的。幾乎每一天,他都要去部長辦公室里擦桌子,拖地板。有時候呢,還要爬得高高地,去仔仔細細地擦窗門。有一回,他半個身子探到外面,在擦外面那邊的窗玻璃,左手抓住的剛好是另一邊活動的窗門,窗門一動,差點整個人跌下樓去。在後來的幾年中,他常想,如果當時跌下去倒好了,倒是省去了很多很多的煩惱。石克伍部長心目中的黃三木,也定然是熠熠發光,永垂不朽了。可惜就可惜在他沒跌下去,左手的兩根手指頭還被窗戶夾出了淤血,疼痛了好幾天。這件事,他倒是沒有告訴任何人,自然也沒讓石部長知道,他想,如果自己跟他講,石部長可能會以為他在邀功,或者以為他連這點小事都干不好,如何去干大事呢?
黃三木就是這樣默默地吃了一些苦,好在石克伍部長倒不是木頭人,他是個很愛乾淨的人,每天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室里辦公,他或許會偶爾地想起黃三木,想起這個到部里幹了一年多的年青人。
黃三木不敢主動找石部長套近乎,石部長倒是平易近人地,有時還主動地問長問短,關心起黃三木的生活情況。他記得,有次石部長還送給他一塊電子錶,那隻表,黃三木沒捨得帶,後來他一直保存在家裡。這隻表,肯定是石部長參加什麼會議時得到的紀念品,價值不高,捨得送給手下的黃三木,大約也是一種獎賞吧。
還有一次呢,石部長送給他一支價值四、五塊錢的書法筆。書法筆寫字粗一些,看上去要漂亮些,黃三木倒是沒有把它藏起來當古董,後來寫東西都用這支筆寫的。他希望石部長送他的這支筆能給他帶來些靈氣,助他成功。最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他竟然用石部長送的這支筆,寫了篇對石部長不利的文章,害人害己,成為他有生以來最不可饒恕自己的一大憾事。
石部長大約是有些喜歡起黃三木了,黃三木的忠實憨厚,黃三木的勤奮努力,確實是很讓當領導的喜歡的。在一次全體幹部大會上,石部長總結了近段時間來的工作,認為大家的工作都是挺不錯的,他點名指出,尤其是黃三木同志,作為一名大學生,到機關里工作一年多的時間裡,謙虛謹慎,勤奮工作,任勞任怨,值得大家學習。
會議完了之後,辦公室主任陳火明把黃三木找去談了話。他說,石部長在大會上表揚了你,這是很難得的,因為石部長這人一向是很少表揚哪一個的,他這樣評價你,說明你的工作確實是不錯的,啊。
陳火明一隻手從頭上抓下幾塊皮屑,一手捧著大茶杯,繼續道:當然,我在石部長面前也沒有少說你的好話,作為辦公室主任,我總是希望你進步的,在領導面前幫你說幾句好話,也是應該的,你也不要感謝我。你以後呢,要再接再厲,不要驕傲,繼續把工作做好。關於你的組織問題,我也已經跟李憶舟李部長議過了,他也認為你是不錯的,等時間到了之後呢,就會討論你這個問題,你也不要急,只要把工作做好,入黨是沒問題的,你放心就是。
黃三木想了想,要等支部討論他的問題,還需要半年時間,到那時,考察期才會滿。在他看來,半年是段漫長的歲月。可是,這種事情急也急不來,是世界主宰黃三木,而不是黃三木主宰這個世界,有什麼辦法呢?那就耐心地等待吧。好在呢,領導對自己的印象還是比較好的,想到這裡,他就美了起來。他想,半年後,他就是預備黨員了,再過一年,就是正式黨員,石部長對自己印象這麼好,說不定啊,很快就會提他當主任、處長什麼的,再以後呢,自然更是光明一片的大好前程了。
一天下午,郵遞員送來了報刊和信件。黃三木把東西分發完畢,拆開一封省部寄給辦公室的信件,見裡面是一張會議通知,要石部長在某月某日到省里去開會。
黃三木認為自己工作應該勤快些,對石部長的事呢,更是含糊不得,他拿了這封信,要給石部長送去。
走到石部長辦公室門口,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聲,一邊哭泣,一邊憤憤地訴說著什麼。黃三木心裡撲撲跳地聽著,含含糊糊地也聽不清楚,就聽到反反覆復的幾句:我幹了這麼多年了,為什麼輪不到我。我幹了這麼多年了,哪件工作我沒有好好乾。我幹了這麼多年,犧牲了家庭,我什麼好處也沒得到。嗚嗚嗚。
黃三木呆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石部長看見門口有個影子,見是黃三木,便問有什麼事。黃三木便晃了晃手裡的信。
石部長問:是什麼信啊?
黃三木就走了進去,遞給石部長說:是省部發的會議通知。
臨走前,他抬頭一看,那個哭泣的人背對著他,但顯然就是任萍。
黃三木衝進打字室里,向金曉蓉彙報了石部長辦公室里發生的新聞動態。金曉蓉興奮異常,可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等到黃三木看了一份《參考消息》后,金曉蓉已當了次間諜,刺探到了準確情報,並及時地到值班室里向黃三木偷偷地作了傳達。
金曉蓉答案是從鄭南土那裡得來的。
金曉蓉說:有戲了,我們部里有戲!黃三木見金曉蓉神色異常的樣子,便急問發生了什麼事。
金曉蓉說:最近人事局下了個指標,給我們部里一個名額,就是加一級工資。不知道怎麼回事,按照標準算來算去,就弄到了任萍和舒蘭亭兩個人的頭上。按年齡說呢,任萍比舒蘭亭大十歲,這級工資自然應該是任萍的。可舒蘭亭呢,是交通局長高孚雨的老婆,這就把領導給難壞了。好在開部務會的時候呢,大家的意見倒很統一,大家一致認為這級工資應該給舒蘭亭。
黃三木問: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金曉蓉繼續傳達道:本來呢,這舒蘭亭也是個懶兮兮的人,她憑著她老公的地位,平時也不幹什麼事,也沒有哪個領導講她一句。這任萍呢,平時也不太有什麼工作,但領導吩咐下來的工作呢,幹起來是很積極的,干一件是像一件的。比如工會裡的事,雖然她私下也撈了點好處,可為大家搞起福利,還很賣力的。壞就壞在她的那張嘴巴上,她憑著自己資格老,總是在背後說三道四的,有時甚至敢於當面和人家幹起來,這樣就得罪了不少人。加工資這種大事呢,是要部務會討論的,部黨組成員大約都對她沒有好感,就都投了否定的票。
這時,諸葛賡無聲無息走進來,拿了張報紙翻看著,金曉蓉就乾咳了一聲,又回到打字室幹活去了。過了一會兒,門外又響起了輕輕的哭泣聲。黃三木衝到外面一聽,哭泣聲是從屠部長和李部長辦公室里傳來的。任萍邊哭邊說,還是那幾句:我幹了這麼多年,干這麼多年。辛辛苦苦,作出了多少犧牲。
有一本雜誌放在桌子上,不知道是誰看了以後沒有放回去。黃三木看了看,這本雜誌是一處處長邴懷北的。邴懷北已經把自己處里的報刊雜誌都拿去了,他還不知道自己有份雜誌在外面。黃三木就把這本雜誌給送過去。
在一處辦公室里,坐著邴懷北、舒蘭亭和戴茂蘇。三人正在輕輕地議論著什麼。看到黃三木來,就停止了議論。邴懷北笑了笑,戴茂蘇微笑著看了一眼,只有舒蘭亭想笑卻笑不出來。
這時,門口響起一陣急促的聲音。腳步聲,夾著哭聲,訴怨聲。他聽出來了,是任萍回辦公室的聲音:這個世道,共產黨,這個世道,什麼共產黨大家都緊張地盯著門口,聽她的聲音一高一低地飄過去。只有舒蘭亭,白著眼睛,輕輕地自言自語道:你看哪,神經病,神經病,這種人呢,神經病。
一個星期後,部裡面又恢復了平靜,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地。任萍和舒蘭亭呢,原先兩個人關係還算是比較好的,相對於其他人來說,兩個人在一起講講話的時間還是較多的。現在呢,她們見了面也說說話,雖無從前的深入和持久,總也讓人覺得兩人作為市機關幹部,確有一種超乎尋常百姓的良好品質。
黃三木在後來的幾天中,對自己的幼稚提出了不客氣的批評和嘲笑。
那是一個晴轉多雲的下午,部裡面的領導都外出了,這機關里的情況呢,現在黃三木有些熟悉了,領導和部下之間,大體屬於貓和老鼠的關係。這年頭的老鼠呢,比從前是猖獗了,見了貓,還是裝作規規矩矩,縮頭縮腦的,有的還賣乖賣巧。可等貓一出門,這些老鼠就溜的溜,鬧的鬧,現出了原來的本性。
這天下午,部裡面人少了。黃三木難得地閑下來,翻閱著省市的幾家內部刊物。他在研究刊物上的文章,想著究竟該如何把文章寫好,如何才能發出來,讓大家都看到他的文章,讓大家尤其是青雲的領導,都知道他。
任萍手裡捏了把山核桃,一邊咬,一邊走了進來。她從手縫裡漏了四、五顆出來,對黃三木說:吃,味道蠻好的。
黃三木和任萍一起咬著山核桃,就下意識地和任萍親近起來。任萍說:黃三木,你到部里已經一年多了吧?
黃三木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任萍上嘴唇皺出一道豎紋,迷著眼睛,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黃三木,說:你一個大學生,坐辦公室,真是委屈你了。這些領導也不知道怎麼安排的,嘴裡講的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做起來都是鬼事。我們部裡面啊,真是講不清楚。
任萍湊過嘴來,壓低嗓門,極秘密地說道:本來你這裡是舒坐的。她到一處去,怎麼吃得消?什麼事都干不來。本來你去多少適合,有知識,有文化,正是用得著的地方。像坐辦公室這種行當,舒是最適合了,她也只配做這種事情。
任萍搖了搖頭道:我們這種單位啊,真是不知道怎麼搞的。這些領導,真不像話。還有那個舒,這個女的,最不像話,整天吃吃沒事幹,就知道粘上粘下去粘領導。她自己老公在外面亂搞女人,她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真是沒人要看的。
黃三木有時候也看到舒蘭亭去石部長辦公室坐坐,並且和他說說笑笑地,不過他不相信她會對石部長有什麼企圖。至於石部長,那就更不能讓人相信了,黃三木看到過他的夫人,長得挺俊的,比舒蘭亭好看多了。有這樣的老婆,石部長怎麼會對一般的女人產生胃口呢?
不過,吃著任萍的山核桃,聽著這位老同志的話,他不敢當面提什麼不同的意見。但也不敢胡亂插嘴,以免惹禍上身。
任萍看著黃三木這樣,不便多說些什麼。便走到窗口看了看雲,說:天快要下雨了。
任萍走了以後,黃三木認真地消滅了那幾個山核桃,擦了擦手,又開始研究起內部刊物。他發現,這些內部刊物上的文章,實在談不上什麼水平。不過是些工作經驗,報道些工作動態,另外就是些領導講話、上級文件了。他覺得那些通訊員的文章挺低檔次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把它們登出來,而不把他的文章登出來。
正想不通時,舒蘭亭走進來了。黃三木心裡一跳,今天怎麼碰到鬼啦,一下來個天,一會來個地,真有對手。
舒蘭亭長得很富態,心情也很好,她一進來就樂哈哈地,像是很想跟黃三木聊點什麼似地。
舒蘭亭笑著說:黃三木,工作這麼認真啊。單位里人都沒有了,你也不出去走走?
黃三木說:大家都好出去,我是不能出去的。萬一有人打電話找人什麼的,值班室里沒有人是不行的,我們陳主任曾經不止一次地教導過我。
舒蘭亭說:對,我以前也坐辦公室,我是最有體會的,其他人都可以跑來跑去,去干私事也沒人說,可是坐辦公室值班呢,出去上個廁所也有人找,找不到就有意見,這種工作也真不好做。
黃三木說:也沒辦法啊。
舒蘭亭說:你還是幹得不錯的,領導在會上都表揚過你了。
舒蘭亭忽然把話一轉,道:黃三木,昨天晚上電視看了沒有?
黃三木問什麼電視,他是沒有電視可看的。因為他住的郵電招待所,宿舍里開始有電視,後來因為長期住,電視就搬走了,根本就沒得看。再說,就是有電視也不會去看,他心裡清楚,他已經把幾乎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獻給鄒漣了。
舒蘭亭說:昨天放那個楊乃武和小白菜,片子已經放到最後一集了。這個電視不錯的,這個案子哩,嘖嘖,最後連明朝的那個皇帝,那個慈禧太后也知道了。
黃三木插嘴道:慈禧太后?是清朝吧?
舒蘭亭忙改口道:對對,是清朝,你們大學生比我們清楚了。本來小白菜要殺頭的,是慈禧太后把她叫去才免死的。後來小白菜做尼姑去了哩,嘖嘖。
黃三木聽她講什麼羊了菜了的,羅里羅嗦,都煩透了。就想找點別的話題,便不假思索地道:今天這些人都出去了?好像任萍還在的嘛!
舒蘭亭一聽任萍兩字,心裡就不舒服起來。她兩眼往門口斜了斜,壓低嗓門道:任萍這個人啊,你下次要注意點哩。
黃三木知道舒蘭亭接下來不會是什麼好話了,不過他還是很好奇地想聽一聽她究竟是怎麼攻擊她的,便故作驚奇地問:怎麼?
舒蘭亭卑鄙地說道:這種女的算什麼哩?不三不四地,她老公早就不要她了,嫌這個人太刻薄,和她離婚了。
黃三木故作驚奇道:喔,她離婚啦?
舒蘭亭道:你還不知道啊,咦,你還不知道哩,她這種事情誰不知道啊,平時在背後啊,總是這個長,那個短地,沒一句好話的。她在背後說你也不對哩!
黃三木真的驚奇道:講我什麼不對?
舒蘭亭說:說什麼我也忘了,反正啊,她不會說你好的,你有數就是了。黃三木,你還年輕,我提醒你一句啊,以後你和她在一起時千萬要注意,說話,幹事情都小心點。要是稍不注意啊,你就給她害了!黃三木覺得她這句話未免說得有點過分了,任萍再壞,也不至於會害人呀?便微微地笑了起來。
舒蘭亭便說:不相信啊?不相信你以後看,要是不小心,你要讓她害死!
說完,舒蘭亭到窗口看了看雲,說:這個雨怎麼下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