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部長在單位里很莊嚴,讓人覺得有超乎常人的地方。可在家裡,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也是飲食男女,私下裡也干這種勾當。石部長夫人呂梅四十齣頭,看上去卻像個三十來歲的少婦,漂漂亮亮的。她走到外面很有風度,坐在家裡也很溫柔。她聰明,能幹,會體貼人。石克伍就常想,要是他們兩個位置換一換,那恐怕青雲市委書記就不是曹金郎了。
石部長發跡較早,可現在還是一個部門的領導,雖是市委常委,其實在青雲市也排不上什麼位置。青雲市的事,還不是曹金郎和包伽說了算?青雲群眾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個人,他石克伍,實在是排得太後面了。從歷史的角度看,他的進步也的確是慢了點。
夫人呂梅溫柔地和他幹完那事,就讓他翻個面,給他按摩起來。她一邊按摩,一邊開導起部長先生:克伍啊,再過兩年,你也就五十歲了。我看,你這人實在是太老實,就知道規規矩矩做事,一點也不懂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我怕你到時候退了下來,沒有人會買你的賬,你石克伍一點市場也沒有了。那可是最凄慘的呀!人家不是說啦,培養一個幹部,勝過養一個兒子。這些當書記,當市長的,包括下面那些局的局長,就知道培養親信,安插自己人,在位的時候要風有風,退下去的時候要雨還是有雨。他們多曉得做官呀!
石克伍被夫人按得挺舒服的,腦袋歪在那兒不便說話,便專心地聽夫人繼續教導:你做官的時間也不短了,你自己想想,有哪個幹部是你提起來的,在那些被提拔的幹部中,有哪一個是你出了力,幫助拍板的?這種人實在太少了,恐怕你自己也想不起來。好人都讓人家做,自己就知道做惡人,做事情一板一眼地,難怪人家說你——原則性太強,靈活性不夠啊!
石克伍歪過頭來,看見呂梅騎在他身上,兩條腿還像二十來歲時那樣白,那樣嫩,並且更加成熟,更加動人了。他想自己一生做錯了不少事,惟有這個老婆是討對了,討得最有福氣。他聽夫人教導得有理,便說:我有時也這麼想啊,夫人,以後就多多幫助,多提個醒吧。
其實,呂梅也沒有少幫他。最近,她已經和省委組織部長毛沙蕪聯繫上了。毛部長的夫人崔鳳,有個同學她是熟悉的,最近聽說這人和崔鳳關係很硬,呂梅便借其之力,與崔鳳搭上了關係,沒想到,兩人一見如故,很是談得攏。前段時間,有人給石克伍送來兩支人蔘,她硬是頂住石克伍的反對,把它給收下來了。幾天後,她就帶著這兩支東西,轉手孝敬給崔鳳了。崔鳳很是喜歡。再說,毛沙蕪部長和石克伍是早先就熟悉的,只是石克伍稍迂了點,在毛部長眼裡份量是不夠重的。這下一來呢,石克伍在他腦子裡出現的機會,就比往常略微多了些。
崔鳳也曾偷偷地傳話給呂梅,說毛沙蕪已有提攜石克伍之意,以後青雲有好位置騰出來,他會幫助出力的。不過,主要還是靠石克伍自己多努力嘍。呂梅就想,石克伍的努力,除了好好乾工作,腦子活絡點,最重要的努力大概就是再到毛部長和夫人面前加把火了。後來,呂梅借出差去南州的機會,幾次去看了崔鳳,也從物質的角度,恰當地表達了意思。
晚上,石部長睡了個難得的好覺。儘管平時工作兢兢業業,盡心儘力,神經卻緊張得很,骨頭也發漲,好像有股什麼東西憋在裡面沒出來。這是個最輕鬆的晚上,心裡怪舒坦的。
第二天上午,石部長在省部內刊上一眼就看到了一篇大塊頭文章。這篇文章,就是寫青雲市,寫他石部長的,作者沒具體署名,是以單位名義寫的。石部長審過這篇東西,是黃三木寫的,沒想到它這麼快就登了出來,它一定會有影響的。
果然,省委組織部長毛沙蕪也細細看了這篇文章,他對文章本身倒沒有說什麼,對文章中所列舉的工作成績,倒是很有些欣賞。於是也就更加看中石克伍來。石克伍很快也聽到了風聲,知道了毛部長的評價,便整日里激動不已,笑臉比平時多了一倍,害得部裡面的一幫下屬都以為自己要交好運,要受重用了。
石克伍倒並不想重用這些泛泛之輩,讓他最想到心裡去的,其實只有黃三木一人。這篇文章是黃三木寫的,黃三木原已發表過幾篇東西了,這一次呢,份量就更重了,沒想到他干文字這一行,竟比鄭南土還厲害。這個搞搞收發的大學生,平時是小看了,委屈他了。
石克伍想起了黃三木的種種好處:工作積極,為人誠實,大學生,系團委書記,會搞搞材料。這對於一個機關幹部來說,是很難得的。他想起夫人呂梅的話,要注意培養幹部,可他也考慮過好幾回了,不是他不培養,是部裡面找不出個像樣的。有的中層幹部好是還好的,可原先職務不是他提的,有點不對路。思想靠近些的,又沒啥水平,老的老,弱的弱,滑的滑,他一直想不好該把好事做到誰頭上。
現在,他忽然有了點眉目。黃三木嫩是嫩了點,是塊好材料。這個人,應該好好栽培一下,不妨先提個副主任,再主任,爾後再推薦到哪個部門去,逐漸地獨當一面。石克伍想,他在青雲也不是一兩天了,雖不是由他說了算,但推薦個把人,人家還是會買帳的。
他把黃三木找來談了,把他狠狠表揚了一番,要他再接再厲,好好乾,在各方面都干出成績來,爭取有所進步。石克伍沒把話說出來,可他覺得已經有了點意思,黃三木卻沒有聽明白。
後來黃三木就漸漸有了感覺。原先他只是坐辦公室,很少出去的。現在呢,石克伍常讓金曉蓉代班,只要她不是很忙,黃三木就跟石克伍下鄉跑去了。特別是在不一定非叫鄭南土去時,石部長就只帶黃三木一人去,且把很多問題拿出來和黃三木一起討論。
石克伍似乎有培養和考察雙重的意思,他經常和黃三木談起單位里的事情,還有市裡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不是太大,且很多是過去了的,對這些問題的處理,卻很能看出一個人的水平。
黃三木也略略地談了些看法,後來想起來,大多較幼稚,不過,石部長倒挺高興的,他還不時加以指點和教導,這倒使黃三木大長見識。
部裡面的幹部,也感覺到了石部長對黃三木的態度。有的已經公開把黃三木叫黃秘書了,這使得鄭南土有些尷尬,黃三木也覺得怪那個的。這些人對黃三木倒不吃醋,反而比原來親熱得多了,黃三木覺得自己好像變了個人。
黃三木會寫寫文章。省部內刊編輯金仁海給黃三木掛來電話,進行了表揚和鼓勵。黃三木藉機謙虛了一番,並要金編輯今後多多指點,多多關照。金仁海掛電話來的意思,自然是很想關照了,他要黃三木多寫點東西,特別是刊物上缺少的東西。黃三木問他最缺少什麼。金仁海說,現在省部領導要求內刊不要報喜不報憂,喜的東西太多,憂的東西幾乎沒有,這樣不行。領導要求組織些反映問題的文章上來,以便對工作起到推動和促進的作用。黃三木問金編輯,這種文章登出來要不要緊。金仁海肯定道,這是內部刊物,問題不大的,只要這種文章寄來,馬上就給發表,而且省部領導也一定會喜歡的。
黃三木把金仁海的話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值班室是大家看公家報紙的地方,也是大家集中議論天下大事和芝麻小事的場所。黃三木在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成功地捕捉到了一場深刻的議論。
一處處長邴懷北看到秘書鄭南土進來,忽然說起部裡面上報的那個材料,邴懷北說,有幾筆數字,其實是不實的。鄭南土說領導看過的,沒有問題的。邴懷北說,問題不是不大,不過總是實事求是為好,實事求是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嘛!邴懷北並不是太認真,他微笑著道,這幾筆數字呢,虛的成份太多了點,我自己看了也難為情哩。
老頑童馬癸兩眼貼著報紙,忽然抬起頭來對邴懷北道:你怕難為情?你還好在市裡當幹部,要是到鄉里去當幹部,你還要難為情得頭鑽到褲檔里去哩!
鄭南土忙補道:對,鄉里村裡,虛的東西更多啦!
馬癸道:你看看現在上報的數字,什麼工業產值,農業產值,有哪一筆數字是實的?什麼一個億兩個億,幾十個億,我看都是空的,工廠里工資發不出,連我們機關里也勒緊腰帶過日子,這種情況以前是沒有的。
邴懷北道:產值這東西不行,應該按利潤計算。
馬癸道:利潤也不行,他還不是從這裡貸那裡借,最後還是空的東西。過去講放衛星,浮誇風,我看現在還是一回事。
嚴律己站在一邊半天不響,忽也拿下眼鏡,嚴肅地道:現在是幹部出數字,數字出幹部嘛!
鄭南土道:經濟建設這幾年是發展的,速度也是快的,這點我們應該肯定,但這當中虛假的東西也很多。剛才老嚴講了,數字出幹部嘛!現在是村長要數字,鄉長要數字,市長更要數字!要是哪一級實事求是,數字長不上去,人家就是知道你實事求是,也不會喜歡你。你想,你當領導幾年,連個數字都長不上去,還有什麼水平?總不能說數字下降的有水平吧?再說,你不長數字,他不長數字,那上級領導不也沒數字了?他這個領導,怎麼向他的上一級領導交待?所以,一級一級,都要數字,這是沒有辦法的。
馬癸激動道:前幾天,我到小羊鄉去跑了一下,市紀委辦公室副主任王文郎,剛下派下去是黨委副書記,兩個月後,他就當書記了。王文郎同我講,他在小羊鄉的日子很難過呀!在他下去之前,鄉里的工業產值已經達到一億,這個鄉里不大有什麼企業,前一年還是三千萬,一下子就到了一億。鄉工辦也實在報不出一億,怎麼辦?只好打私營企業、個體企業的主意,在報表上抓工業,幾分鐘就達到一個億了。鄉領導在市裡戴紅花,拿了好幾萬獎金。這一億還不管他,他還把下一年的目標定到了兩億,這顆衛星實在放得太高,新上任的書記要吃苦頭了。王文郎找工辦主任談了,問他去年那一個億究竟是怎麼出來的,工辦主任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道究竟把哪幾家企業數字多報了,只有最後一個總的數字。工辦主任說,我也沒有辦法,現在全市各個鄉都是這樣的,不這樣報就是沒有本事,不這樣報就拿不到獎金。小羊鄉數字報得多了點,可原來的書記就香了,獎金一、兩萬,現在也到市裡當局長去了。這何樂而不為呢?工辦主任要王文郎向老書記學習,王文郎說這種做法實在不好學,實在是太虛了。他要學吧,對不起市紀委的培養,對不起組織,對不起小羊鄉人民,也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由於數字報得越來越虛,萬一弄不好,是要受批挨打的。要是不學吧,人家一定會講你沒有本事,市委重用你,把你派到小羊來,結果經濟一點也搞不上去。王文郎和黨委一班人商量了一下,有的同志建議把原來的一個億砍下來,實事求是地上報,然後再定一個目標,,好好地干一番。王文郎覺得這種方案倒是好的,原來的數字定了以後,今後幹起來就有信心,有奔頭了,否則,幹得再好也還是在幫前任干。可是其他同志又反對,認為這種方案執行是困難的,上面是要批的。人家會說,你王文郎自己沒有本事,還把前任成績都否定掉了。這樣做是沒有好處的。
馬癸說得早已唾沫橫飛,最後總結道:王文郎還是想不出辦法。我勸他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一億就一億,兩億就兩億,安安心心干兩年,早點回市裡來算了。
邴懷北嘆了口氣道:真是講不清楚,講不清楚。現在香煙假的,酒假的,凡是可以買可以賣的,都有假。沒想到搞工業,搞經濟也這麼假。
鄭南土高興了,他說:邴處長,經濟工作是最實的,現在都這麼虛,而我們是搞黨務工作的,本來就是務虛的,材料裡面搞點虛,又有什麼呢?
邴懷北道:唉,虛吧,反正都是虛的,我們管那麼多做啥?吃飯是虛的,放屁是虛的,等我們眼睛一閉,放火里一燒,一切都是虛的。
大家越說越沒勁,就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黃三木一言未發,心裡卻熱血沸騰,他讀了十幾年書,每個老師,每一本書,都教他要講真話,教他堅持真理。這些道理,因為聽得太多,讀得太多,早已植入肌膚,侵入骨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血肉的根本。
晚上,在郵電招待所的卧室里,他鋪開稿紙,飛快而有力地寫下了一個旗幟鮮明的標題:浮誇之風不可長!
他在文章里談了當前浮誇風越刮越猛的不良傾向,並且指出,連某市委部門上報的材料中,也有幾筆數字造假,完全違背了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他在文章中呼籲,浮誇之風誤黨誤國害人民,必須堅決剎住。云云。
黃三木寫完后認真看了一遍,猛地拍案一呼:精彩!
這篇文章,實在是太精彩了。內容切中時弊,議論簡明深刻,語句氣勢磅礴,而且文采斐然。黃三木覺得,這是他從小學學作文以來,寫得最好的文章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寫出如此絕妙的文章來。不容易,不容易啊!
有人敲門,是鄒漣進來了。
鄒漣自從上次在這裡和黃三木那個過一次后,就再也沒那個過人,黃三木覺得沒意思,沒信心,也沒再要求那個。
鄒漣見黃三木在做文章,就把它拿來看了一遍。看完后,鄒漣嚴肅地問黃三木道:黃三木,石克伍對你怎麼樣?對你好么?
黃三木說:石克伍對我不錯的,特別是最近這段時間來,他對我越來越好。
鄒漣把文章往桌上一扔,批道:石克伍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還要寫這種文章!
黃三木不理解:這又有什麼關係?
鄒漣說:你看看你寫的文章,竟然指責你們部里的工作,這不就等於指責石克伍么?石克伍既然器重你,你正應該好好巴結,多寫些歌頌他的文章才是,可你恰恰相反,竟說起他的不是來了,黃三木,我勸你一句,這篇文章,無論如何不要寄出去。
黃三木說:我又沒有明確指出是我們部里的事,只不過輕輕地點了一下,而且只說是某市,又沒說是青雲市,誰又會想到是我們部里,誰又會想到石部長呢?
鄒漣還是挺直腰桿,認真勸道:不管明確不明確,寫這種文章總是不對的,反正你不能做對石部長不利的事情,這是對你不利的。黃三木,我爸經常說,寫文章是很容易出事情的,過去稍不小心,就會被打倒,現在也要注意。
黃三木聽鄒漣說起打倒的事,更多不屑一顧了:哼,都什麼年代了,還提打倒,我就要把這篇文章寄出去,你看我會被打倒,還是會被槍斃!
鄒漣站了起來,不悅道:我今天晚上還有事情,只是來轉一下而已,你忙吧,我先回去了。不過,我還是要再勸你一句,做人不要剛愎自用,不可太自以為是了。
黃三木聽了更沒好氣,也沒送送她,聽門砰地一聲,就顧自己抄寫起來。
文章抄好后,黃三木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不看則已,一看又是拍案一聲:精彩!
這麼精彩的文章,不但從來沒寫出過,今生今世,恐怕再也寫不出來了。鄒漣竟要他不要寄出去,真是荒唐!女人啊,就是頭髮長見識短。這種文章不寄出去,天下還有文章么?《紅樓夢》不印出來,今天的中國還可以談論文學么?
黃三木氣血翻湧,覺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也對得起自己的事。他相信,這篇文章會給他帶來榮譽的。大家都會知道他擅長寫文章,等鄭南土一走,他就可以當上秘書了,那就進了一大步。說不定省部領導看了,一高興,還把他調到省部去,唉呀呀,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這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青雲市委辦公室有個秘書,據說也是寫了篇什麼文章,被省里看中,後來就做了省委的秘書,現已調省某局任副局長了。
黃三木忘記了鄒漣,晚上睡了個香噴噴的好覺,在夢裡面,他又回到了美麗的南州。
呂梅單位里分了一麻袋的蘋果,就坐黃包車回家。不巧,黃包車在路上斷了氣,再也不見有黃包車來往。正好,黃三木來了,他發現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就背起麻袋,往呂梅家走。到了家裡,呂梅客氣地給黃三木削了只蘋果,微笑著說:黃三木,你很勤快,工作也很積極,我們老石很喜歡你哩!
黃三木咬了口蘋果,在部長夫人面前,他的口氣稍稍隨便了點:以後還要你幫助多美言幾句呢!
呂梅倒是認真地說:你放心,年輕人呢,是應該追求講步的。其實,我們老石是很看中你的。可惜你現在還不是黨員,在市委工作,入黨是最起碼的一步,等你入了黨,就可以再上個台階,好像你的考察期就快滿了吧?
黃三木說:是的。呂梅就神秘地說:你放心,好好乾就是,老石一直就覺得你很不錯哩!
呂梅要留他在家吃晚飯,黃三木客氣地謝絕了。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他覺得像是剛吃下一隻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