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鄒漣又要出門,父母親就把她叫住了,對她的個人問題,又好好地談了一次。父親問她最近黃三木怎麼樣,鄒漣說不出來。父親問有沒有入黨,黃三木到機關里兩年了,按理應該入黨了,而且前段時間也聽女兒提起過。鄒漣說現在還沒有。母親就奇怪了,說:不是說石克伍對他印象很好的么?
鄒漣說:石克伍原來是很喜歡他的,可是,黃三木後來寫了篇文章,批評了自己部里的工作,石克伍發火了,後來對他的印象就改變了。當然就入不了黨啦!
父親就苦著臉,痛心地說:你看看,我早就說了,黃三木不是這塊料,他的這種性格,在機關里是不會有出息的。漣漣,爸爸是希望你以後幸福的,不希望你吃苦。這就是爸爸一直反對你和黃三木的原因。你現在應該清楚了吧?
母親也說:很多大學里的高材生,到了社會上就栽了跟斗,這種事情我已經聽說過好幾起了。那些讀書人,書讀多了,就成了書獃子,哪裡知道社會的複雜?社會比書本複雜了,書讀得好的人,在社會上不一定就混得好,在學校里有出息的人,到社會上來不一定會有出息。
父親補充道:對,你媽說得對。只有在社會上有出息的人,混出成就的人,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漣漣,你說對么?
鄒漣沉默了一會兒,說:讓我考慮考慮,這件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的,你們放心就是。
過了一會兒,秦荻來了。他又來約鄒漣去跳舞。
最近以來,不知怎麼地,鄒漣覺得對黃三木不像以前那麼喜歡了,以前的那種衝動,現在也找不到了。父母親的反對,黃三木對自己的態度,還有他自己現在所處的窘境,這一切,都讓鄒漣覺得失望。說真的,她對黃三木是越來越失望了。
鄒漣想了想,晚上又沒有別的地方消遣,她就跟秦荻出去了。
兩人跳了幾圈舞,就來到了情人咖啡屋,秦荻選了個最幽靜的包廂,情調高雅地喝起咖啡來。
就在鄒漣和秦荻互相對視,邊喝邊聊的時刻,黃三木正跟著任萍在南楓鄉搞計劃生育工作。
南楓鄉是部里的聯繫鄉,市機關各部門都有聯繫鄉鎮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抓好下面的工作。像計劃生育,徵購糧食任務,還有些突擊性的工作,部門就要派幹部下來幫助抓幾天,這次呢,部里其他幹部都很忙,就把任萍和黃三木抽來了,黃三木那一攤子,暫由金曉蓉代幾天。
黃三木恨透了這種安排,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任萍派下來。要派她來,也就別讓他跟來了,現在倒好,讓他跟這個死老太婆在一起,就好像褲腿上一天到晚沾了塊狗屎樣地難受。
能夠不在一起的時候,黃三木是盡量避開任萍的。任萍喜歡打牌,想找黃三木配對,黃三木噁心都來不及,早逃到其他幹部那裡去玩了。有時候呢,還是躲也躲不開,比如每餐吃飯的時候,大家就要坐在一桌了,任萍就要倚老賣老地向黃三木兜售些革命故事,什麼八年抗戰,四年內戰,儘是些陳辭濫調。黃三木讀書的時候都讀厭了,她還當什麼新鮮貨來賣,更要命的是漏洞百出。
黃三木聽得煩了,又不能表露出來,有時還不能不配合說幾句,特別是當她採取提問式交談的時候。講著講著,任萍就講到我們黨歷史上的某某會議了,講到兩位主要政治人物。黃三木忽然想起點新鮮的東西,便說道:在這次會議前,某某的地位在某某的前面。黃三木還順便提到他們曾有過隔閡。不料任萍竟圓睜著眼睛道:不!他們倆一直是很親密的,你又沒有參加過這次會議!你怎麼知道的?
黃三木知道這老太婆又發神經了,不由得也發出一股怒火:那麼,你參加過這次會議嘍?
任萍眼睛還是睜得很圓,大聲道:我會議沒有參加,書看過的!
黃三木又傻了,心裡恨恨地道:你看過書,我沒看書?我都讀了十五年的書了,歷史書看了幾十本了,神經病!
可是,黃三木沒把這話說出來,他知道,要是他這樣說,這老太婆是不會饒過他的,便忍住不說了。可是,表情還是很那個,所以,任萍的這頓飯,吃得也很不愉快。
最讓黃三木仇恨的還是另外一件事。南楓鄉有個村民,家裡出了件官司,因對手是某局長的親戚,官司打輸了。任萍聽了村民的陳述,滿口答應要幫忙。她把這個村民帶來見黃三木,說:這個是我們部里的秀才,大學生,很會寫文章,你的事情,沒有其他辦法,只有請他幫你寫一篇文章,寄到報紙上去登一下,讓輿論去監督一下,怎麼樣?
黃三木一聽寫文章就害怕。他隱隱地感覺到,這可能是任萍的一個陷阱。幾個月前,他不小心寫了篇東西后,背後講得最多的是她,會上講得最響的是她!現在,她可能還嫌黃三木不夠慘,就又想出了這麼一個鬼主意,讓黃三木給這個村民出頭,等文章一出來,得罪了那個局長,她必定又是到處煽陰風,點鬼火,把黃三木整得死去活來,她再躲在一邊奸笑!
這個陰毒的傢伙!黃三木暗暗地咬了咬牙,沒敢把火發出來,只是不悅地說:對不起,這種文章我是不會寫的。
任萍聽了之後,很失望,便挖苦道:不寫?為什麼不寫?那些省級雜誌你不是經常寫的么?你不是拿到過好幾次稿費?
黃三木越來越不想和她羅嗦,只是堅定地不想寫,便隨便地回道:對,寫這種文章沒稿費,我以前寫文章,就是想掙稿費!
任萍偷偷地朝他白了一眼,就帶著那個村民走了,邊走邊說:沒關係,我再幫你想想其他辦法,啊!
第二天,任萍又笑容滿面地,主動找黃三木說話,看起來像是完全把這件事給忘記了。黃三木也就盡量耐心地陪她說些無聊的話。不過,他還是希望早點離開南楓鄉。
南楓鄉盛產蓮子。臨走那天,任萍到原在市物資局工作的下派幹部、鄉長葉志山辦公室里磨蹭了一陣,出來時,手裡就提一尼龍袋的蓮子。葉志山是很曉得向上面送東西的,黃三木想,這幾盒蓮子裡面,或許有一兩盒是他黃三木的,到了青雲之後,才知道他連個屁也沒有。任萍手裡提著蓮子,黑包里塞滿了幾個村支部書記送來的禮品,這個平時在會議室里高唱廉潔歌的老幹部,就很滿足地離開了南楓。
黃三木到辦公室給鄒漣掛了個電話,晚上,鄒漣就來了。兩人照例在青雲江邊散步,在草坪上小憩,然後呢,又到了幽靜的觀雲亭。
兩人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鄒漣主動地親了黃三木,黃三木感到她的嘴唇又柔軟又發燙,充滿了愛的熱火。鄒漣問:黃三木,我想問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黃三木這段時間來,心緒很差,他感覺自己前途渺茫,愛情也難以捉摸,說實在,他真的很愛鄒漣,如果在這個世界上,忽然沒有了鄒漣,那將是多麼沒有意義的世界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鄒漣是真正關心他,愛他的人,也是他唯一愛的人。不過,他太了解鄒漣了,她的優點,她的弱點,她對愛的赤誠,對戀人如火如荼的那份感情,他不會去想鄒漣離開他,那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就好比明天一大早,大家都開始用雙手走路,用屁股說話一樣。他就親了親鄒漣,說:我是愛你的。
鄒漣又是老一套:你不會騙我?
黃三木就說:我當然不騙你。
鄒漣就把整個身子柔柔地貼了過來,充滿情愛地說:黃三木,我真的非常愛你,你放心,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的,我發誓!
黃三木已經聽了她發許多次誓了,知道她的脾氣,便說:你不用發誓了,我知道你愛我的,我也一樣地愛你。
鄒漣伸出了小手指,兩人就輕輕地勾了勾。
機關黨委到各支部來催了,特別是有的單位,多年沒有發展黨員,有點不正常。部領導就碰了頭,決定先徵求部分老黨員的意見。會議由黨支部書記李憶舟主持。
黃三木也知道要開這個會了,值班室和會議室是很近的,他就專心地聽了。起先無非其他幾個老黨員講,聲音不高,黃三木聽不大清楚,後來,任萍發言了,她的嗓門很大,說話又激動,聲音越來越響,以致於坐在值班室里的黃三木,就像坐在會議室里一樣,聽得清清楚楚。
多少個白天,多少個夜晚,每當黃三木回想起她的講話,都感到渾身麻辣麻辣地。她的一段話是這樣的:年紀輕輕,架子很大啊,群眾說他太清高,可以說是脫離群眾,啊。有個村民叫他幫助寫點東西,他怎麼講?他講,這種文章沒有稿費,我不寫!啊,你看看,這樣一個人,一心想掙錢,掙稿費,一點都沒有犧牲精神,奉獻精神,一點都沒有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啊。南楓群眾,對他印象很差,啊,像這樣的同志,我認為,離黨的要求,距離還很遠,啊。
黃三木後來就再也聽不下去了,心裡一亂,也就聽不見了。這時,任萍勁道似乎很足,聲音還在響著。他知道,她的嘴巴里出來的,不會有一句人話,不會屙出絲毫對他有利的東西。全部是誹謗,全部是攻擊,由於他現在在單位里的處境,他絲毫沒有還擊的力量,這才是最最可悲的。
他只是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老太婆,快死吧!快死吧,老太婆!天靈靈,地靈靈,讓這老東西早一天死掉吧,阿門!
傍晚,黨支部書記李憶舟找黃三木談話了,他說:你的組織問題,我們黨支部是很關心的。今天,已經徵求了一些同志的意見,應該說,是很慎重的。但是,有些同志對你還有看法,你在一些方面的表現還是不夠的。總的來說,你對黨的認識還不夠深,思想還不夠成熟。其實,我個人覺得你是不錯的,但個人不能代表組織,我希望你明白。對於你的組織問題,我想,只能下次再說了。
黃三木便急著問:那下次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再討論呢?
李憶舟說:不一定,這種事情是不一定的。可能一年,可能兩年,可能三年。由於你上次的那件事情,還有少數同志的看法,我想,你要作好準備,耐心地等它三、五年,等大家把這件事情忘記了才行。反正你記住一點,只要你對黨忠誠,表現好,這個問題總有一天會解決的,黨的大門永遠是向你敞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