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不知怎麼搞的,最近金曉蓉的身體越來越差,這次,她又向部里遞交了請假報告,時間是半個月。
鄭南土和金曉蓉的關係一直是很好的,那天下午,黃三木從鄭南土口中得知,金曉蓉的身體很虛弱,整天頭昏眼花,渾身骨頭痛,醫生很難診斷她究竟得了什麼毛病,不過,還是請她多休息,尤其是不要做特別辛苦的工作。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和療養,可能會慢慢好起來的。
黃三木對金曉蓉很有些同情,因為金曉蓉待他也不錯的。不過,他的同情很快就被迫地化作了煙雲。
辦公室主任陳火明找黃三木談話了,說金曉蓉這一病,對部里的工作影響很大。其他人可以不來上班,金曉蓉這個位置,是不能空缺的,一兩天可以,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整部機器就運轉不起來了。
陳火明語氣很溫和,一邊摸著大茶杯,一邊偷偷地瞟一眼黃三木,見他的表情沒有什麼特別,就慢慢地把話挑開了:小黃啊,我也知道,你是個大學生,工作也是挺不錯的,搞收發呢,是委屈你了,本來可以給你干點更那個的工作,但是,你知道,我也無能為力。社會上和學校里是不一樣的,有時候干一樣工作,並不完全憑一個人的才能,啊。剛才部里開了會,研究了打字員的問題,我是主張另外調一個進來的,但機關里要進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這事還要緩一緩。因此,只能從現有人員中調整。部領導決定,暫時由你頂替金曉蓉的工作,打字打一段時間,怎麼樣?
黃三木心裡格登一下,他萬萬沒想到,會讓他去干打字。黃三木的那張臉,再一次扭曲了。
陳火明馬上補充道:小黃,你千萬別有什麼想法,這只是暫的,等金曉蓉身體有好轉,你就還是干原來的工作。那麼,現在呢,部里研究了一下,暫由金曉蓉來干收發,也就是說,你們兩個工作換一下,因為她身體太虛弱,打字恐怕吃不消,收收發發,相對來說輕巧些。當然,有些累一點的活,你也要幫她干一下,不能把她累壞了,否則,她又是請個長假,大家都要吃苦頭的。
黃三木不知該說些什麼,忽然,長嘆了口氣。
陳火明職位還不高,可對於官場一套已經很精了,他最擅長的是思想工作這手。接著,他說:小黃,你工作是辛苦的,大家也是看在眼裡的,好在你年紀還輕,年紀輕,力氣去了還會再來的,眼光要放遠一點,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我們也是過來人,以前也是這樣一步步干過來的。我的體會是,越是辛苦的工作,越能鍛煉人,周圍的同志也越能看出你的為人,看出你的品格。因此,我希望你去打字后,千萬不要泄氣,而是要比原來更積極,更努力地工作,把工作干好了,大家的看法就改變了,這樣,就可以把你原來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扭過來。也許,這樣去想問題,壞事就會變成一件好事。
黃三木想想,陳主任說得有理,就不再在心裡埋怨了。
陳火明對自己的口才很佩服,有時他也想,為啥老是幹個辦公室主任?要是弄個部長,市長什麼地乾乾,他比誰都強。
他叫黃三木好好地把電腦學一學,儘快適應新的工作。
黃三木竟很吃他這一套,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白天黑夜地躲在打字室里學打字。沒有材料打,他就把報紙上的文章、把以前的舊材料一遍一遍地打去,這樣,進步確實快,現在,五筆字型的速度,每分鐘已有五十幾字了。
石部長和陳火明主任幾次走進打字室觀摩,不時地給他打氣,說:嗯,不錯,大學生究竟是大學生!
要開會了,材料一個接一個地飛來。黃三木打都來不及打。
金曉蓉早上來一下,坐一會兒就走了。她每次來都是報個到的性質,很快就看不見人影。原先金曉蓉打字時,黃三木值班,搞收發,幫助裝釘分發文件,金曉蓉不算太吃力。可現在黃三木打字,金曉蓉人影也沒,一切都得靠他一個人,又要打字,又要印刷,然後是裝釘和分發,把個黃三木忙得整天汗水淋淋地,渾身發臭。有次他印完材料,跑步衝進廁所,又跑步出來,大家注意地一看,臉上黑黑地,原來是印刷時沾的油墨。再細細一看,豈止臉上,衣服上一點點地,到處都是呢!
黃三木三天兩頭要回去洗外衣,可是衣服上的油墨怎麼也洗不掉,為了打字,為了單位里的工作,他幾乎奉獻了自己的每一件外衣。
黃三木正在裝釘文件,任萍偷偷地鑽了進來。她用一種在大會上憶苦思甜時常用的表情,痛苦地說:小黃,你上當啦!
黃三木嚇了一跳,問是怎麼回事。
任萍恨鐵不成鋼地壓低嗓門,認真教導道:你上當啦!這個金曉蓉,很那個的,很狡猾。你知道她得了什麼病?她什麼病也沒有,全部是裝的。她早就不想打字啦,向領導提了多次,領導不同意,於是她就想出了這一招,今天請假,明天請假,現在乾脆一請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地,叫領導不得不考慮找個人來打字。這下倒好,你來填她這個空檔了,這不正讓她得意么?黃三木道:唉,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任萍道:這些領導也真是,專門拿老實人開刀,我就是看不慣。本來,打字員完全可以到外面借一個的嘛,等金曉蓉什麼時候病好了,就把人辭掉,不就成了?現在倒好,把一個大學生放在這裡打字,這些領導,天天在會上講什麼尊重人才、尊重知識分子,我看全部是在放屁!
任萍幫助黃三木裝訂了三份文件,想了想,又不幹了。臨走時,她說:小黃啊,我們老啦,講講也沒用,還是要靠你自己多多努力!
黃三木說:老任,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努力啊!
任萍道:靠你這麼老老實實是沒用的,在這個社會上,最重要的是靠腦子。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寫那篇文章。你想,要是你不寫那篇東西,不得罪領導,他們會捨得讓你打字么?就算他們不想害你,可是也沒人想幫你啊!
任萍走了以後,黃三木倒覺得她這幾句說得挺有教育意義的。他忍不住又感嘆起當初那篇文章來。可是,文章已經寫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到了下午四點半,三百份文件就全部裝訂好了。黃三木累得腰酸背疼地,躺在沙發上休息。正好,陳火明進來了,問:小黃,文件都裝訂好了么?
黃三木說,已經好了。陳火明道:先不要休息,把工作干好。你把這些文件,全部塞到信封里去,明天會上要用的。
勞辛勤進來了,說:文件弄好了,啊,先給我一份看看。
黃三木就給他一份,然後開始裝信封。裝了二十幾隻,勞辛勤叫了起來:不好!不對!這個地方有錯誤。
大家就湊了過去,勞辛勤激動地指著一行字,說:你們看,這裡,農村黨員變成了農村賞,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陳火明道:小黃,你怎麼會打出這個賞字來的?
黃三木道:我是按片語來打的,以為黨員是個片語,結果打成了這個字。
勞辛勤也不管什麼片語不片語,他根本就不懂這些,只是要求把這個錯誤改正過來。因為這段文字涉及的是他負責的工作,其他章節他不管的。就批評道:小黃,你也太粗心啦!
黃三木累了一天,拚著老命想把工作干好,沒想到聽不到一句表揚,反而遭到批評。就火里火氣地說:老勞,這段文字你不是已經校對了兩遍么?你自己沒有校對出來嘛!
勞辛勤就更不高興了,說:我沒校對出來你就對了?這是個很普通的字嘛,怎麼也打錯?又不是什麼複雜的字?年輕人干工作要細心點,不要這麼馬虎,啊,人家批評你你要謙虛哩!
勞辛勤走後,陳火明也批評黃三木了:老勞是個很認真負責的人,他是不允許有一點點錯誤的。再說,是你打字打錯了,自己也應該謙虛一點呀?
黃三木道:打字是難免有錯誤的,這麼多材料,這麼多文字,任何人來打都不能保證一個字不錯。現在是電腦打字,只要鍵盤上手勢稍一歪,就會打錯字母,出現另外一個字。我是做不到不打錯的,我想別人也做不到,正因為這樣,才需要人校對嘛!
陳火明道:小黃,別這麼說,這麼說就不謙虛了。我也知道難免要打錯字。可是只要自己努力一點,錯誤就可以盡量少一點,老同志批評你,也是為了關心你,你不要聽不進去。還是把文件改過來吧!
黃三木問怎麼改,陳火明說:既都印好,裝訂好了,我看就在文件上用鋼筆改一改吧,把這個賞字,改成黨員就行了。現在快下班了,明天又趕著要用,我看你就自己辛苦一點吧。
黃三木忙改了起來,正好,大家都下班了,在樓梯上,傳來勞辛勤的牢騷聲:現在年輕人真是不謙虛,打字老是打錯字。把黨員兩個字打成欣賞的賞字,你講這是怎麼回事?我看現在的大學生,質量是越來越差了,連這麼簡單的字都會打錯,唉!
另一位介面道:上次把部長的部字也打錯呢。
接下去,黃三木就聽不清了,可他知道,這些話都是批評他的,他都快氣炸了,這些狗東西!別看他們年紀大一點,整天坐在辦公室里喝茶聊天,翻報紙,沒一點正經事可干,就知道找人家的毛病。誰工作幹得多,誰的缺點就多,他們就議論得多,真是乾的不如看的。
等他們都下了樓梯,黃三木衝出辦公室門口,狠狠地吐了口口水:呸!
肚子餓了,可他想把事情幹完了再走,況且,氣頭一上來,他也不是很想吃。等到文件一份份都改好,並都裝進了信封,都已經八點多了。
黃三木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他想,這個時候的石克伍,一定是陪客人吃了晚飯,在舞廳里跳慢三步了;屠連甲和李憶舟,一定喝了二兩白乾,在家裡拉開架勢劈紅五了;陳火明在教兒子寫字;鄭南土在寫文章賺外快;舒蘭亭在看電視;金曉蓉在和老公撒嬌;勞辛勤、馬癸、任萍、邴懷北、江洪水、戴茂蘇、嚴律己等一干人,也一定在和家人圍聚在一起,享受著天倫之樂。只有黃三木一個人,還在辦公室里幹活,這個在單位里工資最低的人、資格最嫩的人、離黨的要求最遠的人,現在晚飯都還沒吃。
想到這裡,黃三木眼睛酸了酸,又被努力地剋制住了。
走出市委大樓,天已經很黑了,機關食堂當然是不可能會有東西買了,黃三木就到市委門口的小店裡買了兩隻大麵包,準備回郵電招待所去慢慢吃。
剛咬了兩口,胃就痛了起來。不知道已經多少次了,為了部里的工作,他延誤了到食堂吃飯的時間,只好買麵包吃,而這種麵包又這麼難吃,他往往咬幾口就扔了。慢慢地,黃三木的胃病就越來越重了。這一次,好像痛得很厲害,胸口好像有一把刀,在不停地割著。
黃三木躺在床上痛了一夜,快天亮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很快,就到了七點鐘。他想去買點什麼東西吃一下,可一點胃口也沒有,就喝了兩口開水,上班去了。
今天全體幹部開會,都到大禮堂去了。陳火明叫他值班,不用去了。每次開會,都是這樣的,好像其他人都是幹部,只有黃三木不是,他只不過是部里的一隻老黃牛,部里的一隻小狗。
開會是開會去了,可他們還要回來的。部裡面的衛生不能不搞,領導的開水不能不打。會議室、打字室和值班室的鑰匙是有的,三個地方的衛生就搞了一下。然後,就是打開水。陳火明說過的,不管部長在不在,開水一定要打起來,放在門口,這樣才能使領導的用水得到保障。黃三木沒有忘記陳主任的教導,只是,今天身體虛弱得很,他想偷個懶,像單位里的幾個老同志樣,用電茶壺燒一燒,反正也不急著用。可是,幾隻電茶壺都在他們辦公室里,沒有鑰匙是進不去的。黃三木嘆了口氣,只好提起四隻空水壺,向食堂走去。
今天的四壺水,比平時更沉了。拎到市委大樓門口,他想放下來休息一下,可是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他怕人家看了笑話他,說他一個男人連四壺水都拎不動。於是,他就咬了咬牙,堅韌不拔地將部領導的四壺開水拎上樓去。
黃三木一步一步地跨上台階,身體開始慢慢地飄起來,浮起來。他忽然想,自己從小在家裡,看到父母親幹活很苦,自己有時也干,可是家裡還是照顧他的,主要還是讓他念書,念書是腦力勞動,苦是苦,可這種體力上的苦,他是吃得很少的。十幾年寒窗之苦,終於使他飛出了農門,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了。沒想到,自己一個大學生,到這裡竟給這些人當奴才,沒天沒夜地幹活,這是為啥呀!
最後一個台階,怎麼也上不去。黃三木感到腦子發脹,身體有些晃蕩起來。他就把四壺水放在了最後一個台階上,想休息一會兒。可是,身體伏下去后,怎麼也伸不直,等用力伸直了,不知怎麼地,身體一晃,整個人竟往後面倒了下去,卟通卟通滾了下去,一直滾到樓梯轉彎處的平台上。
黃三木聽到什麼地方有聲音,怕後面有人上來看到,就拚命地要站起來。可是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呀!他只好半蹲半爬地用手摸著台階上來。一邊爬,一邊數著台階。
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數到十三時,他就摸到他的那四把水壺。十三,十三!這是建築工人的戲弄,還是老天爺的安排?他忽然想,這是對黃三木這種十三點式人物最有力的諷刺啊!
黃三木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把四把水壺拎回辦公室的,速度不慢,肯定很狼狽。回到辦公室,就把門關上,失聲痛哭起來。
原想搞收發太委屈了自己,想努力地當個秘書,然後當主任,再一步步地當上去。沒想到,秘書沒當成,反而滾下了原來的台階,竟然做起打字員來。
到現在,一點進步沒有,反而退了步。想想當初的種種願望,種種幻想吧,那時候的自己,是多麼瘋,多麼狂啊!他曾經嫌局長、市長太小,想當廳長、省長,甚至更大一些。這是個多麼可笑,多麼不自量力的傻瓜啊!
黃三木停止了哭泣,他開始恨起自己來。他兩眼盯著牆壁,就在牆壁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可憐又可恨的黃三木,他沖了上去,一把抓住黃三木的衣領,惡狠狠地朝他吐了口口水,罵道:狗東西!你灑泡尿照照自己吧!你是個什麼東西!想當局長?想當市長?想當廳長省長?——呸!不要臉!不自量力!就憑你這兩下子,虧你想得出來!
他把牆壁上的那個人用力推了一把,那個人就萎縮地倒在地上了,用雙手遮住了臉孔。他就用一副鄙夷的神情繼續罵道:不是我看不起你,實在是你太不爭氣!都兩年多時間過去了,連個黨都入不進去,還想當什麼官?你給我死了這條心吧!
蜷縮在地上的那個人,慚愧地點了點頭。他定睛一看,那個人不見了。這時,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就重新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