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
晚上,果真是做了很多夢。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壞,因為黃三木第二天早上醒來全忘了。而且,似乎把洪葉也給忘了。黃三木還是黃三木,他早上照了照鏡子,覺得好像幹了件不該乾的事情,心裡頭悵悵地。
勞辛勤已經退休半個多月了,聽說單位里要補個人進來,黃三木就向陳火明提了要求,是否能補個打字員進來,自己好脫開去干別的工作。黃三木本來也沒這膽量,是金曉蓉當的狗頭軍師,她也好徹底把打字的工作拋開去,陳火明說這事可以考慮的,不過,他只能向領導提建議,最後決定的還是部長們,當然,主要是石部長了。
任萍說,這個人一下子是進不來的。不知為什麼,她最近對黃三木的態度比以前好起來了,她偷偷地說:外面有好些人想到我們部里來,有的人呢,想把自己的女兒調來打字。他們都已經在四處疏通關係了,我們石部長很頭痛,一下子就定不下來。
人沒進來,部里的工作照樣運轉得很好。原先,勞辛勤是部裡面工作最積極的人,可以說是年年評先進,市裡的、省里的先進都評上過,他家裡的獎狀和榮譽證書鎖了滿滿一抽屜。像這樣的人走了以後,部裡面的工作不但沒受影響,反而運轉得很好。這機關里的工作,實在是太虛了,可見勞辛勤忙忙碌碌的一生,說到底是多麼虛無。
勞辛勤原是二處處長,後來比他年輕點的嚴律己當了處長,勞辛勤心裡很不好過,部領導也看出來了,又知道他是個工作狂,在工作上是有奉獻精神的,這種人的積極性不能打擊,加上他的一個叔叔在省裡面是有帽子的,所以,後來部里又給他掛了些虛職:主任處員、部委成員、黨支部學習委員等等。這樣一來,他的工作熱情再一次高漲,平時在部裡面說話的口氣,比以前更硬了。他不但自己工作做得好,做得細,對別人的工作也指指點點地,儼然是一位部領導了。由於他的資格的確很老,三位部長對他也另眼相看,在很多工作問題上,也時常讓讓他,這就使勞辛勤更加充滿了榮譽感和地位感。
現在,勞辛勤退了休,部裡面好像安靜了許多,那些平日里害怕被人挑刺,平日里被勞辛勤批評得有苦難言的人,現在心裡都舒坦了許多。黃三木也是被他批評過多次的,他經常想起他的這類話:小黃,我又要批評你了,你看,這個地方又錯了,啊,小黃啊,我說過多次了,工作要細,不能馬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現在這點錯誤,不太要緊,要是早些年,出這種錯誤,那就是政治問題呢!
黃三木就是這樣常被他訓得大氣不敢出的,上次他工作太累,忍不住頂了他一句,就被他訓得更厲害了,害得陳火明也找他談了話。那個錯誤,就是他把農村黨員打成了農村賞。這件事,黃三木一輩子都忘不了。
其他人高興,黃三木也有些高興。他希望對他工作上和生活上關心的人越多越好,挑刺的人批評他的人越少越好。當然,勞辛勤畢竟已經退休了,今後就與他毫不相干了。所有的人,不管你地位多高,權力多大,都會有這一天,在青雲這塊小地盤上,更是如此。比這更徹底的是青雲火葬場的那隻爐子,在青雲鎮上,不管你是當官的擺攤的,最後眼睛一閉,統統要被扔進那裡面去,燒成一把灰。這是毫無情面的。這樣想來,對勞辛勤也沒有什麼好苛求的,總歸他是已經老了。
在市委機關里工作了四十年的勞辛勤,退休的日子真不好過。四十年來,每天早上他都很早起來,幾乎每天是第一個上班。現在,早上起是起來了,吃完早飯,習慣地想往外走,可又沒地方去。有一次,他都已經走到市委門口了,才想起自己已經退休了,已經不是這裡面的正式幹部了。然後,就掃興地回到家裡。以前,大家看到他,都禮貌地叫他勞處長,現在,再也沒有人這麼稱呼他了,只是叫聲你好,就匆匆地過去了。有個笑臉,打聲招呼的還好,還有些人,連招呼也不再和他打,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們似地,真讓人心寒。要是沒有退休,有些人呢,他看都沒看到,遠遠地就喊他了,那種親熱的場面,常常讓他感動不已。現在呢,不要說人家看到他,就是他張開嘴巴,都準備和人家打招呼了,不料對方卻看都不看一眼,從身邊走過去了。
勞辛勤在家裡悶了多日,後來就生了場病。除了部裡面派辦公室主任陳火明禮節性地來看過他一次外,部裡面誰也沒來看過他。以前是不會這樣的,自己當處長、當部委成員,對大家多少有點那個的,大家是紛紛要來看他的。場面這麼冷清,勞辛勤就流出了兩滴清淚來。他老婆在青雲小學當教師,就勸他不要再想那麼多了,社會上的人是勢利的。再說,你過去干工作也太認真,一點也不會轉彎。勸了你多少次,就是不聽,就是想當先進,結果,把人都給得罪光了。人家當你面說你好,背後不知道說些啥呢。勞辛勤也不是不知道這點,他也是沒辦法。想當初,和他一起參加革命的那幫人,有的當了局長,有的當了市級領導,要說水平,這些人也並不比他好,要說工作幹勁,要說原則性,他比誰都強,可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幹了幾十年,最後還是個處長,是個部委成員而已。組織上教育他要積極工作,要犧牲奉獻,他是最聽組織的話的,每天起早摸黑地在辦公室里干,像一部機器樣地不停運轉。後來評上了先進,就更是歇不下來。先進是鼓勵,也是枷鎖,他一年比一年地努力,從不敢鬆懈,幹什麼都不落後,平時,就是聽人家講他一句,只要是不說他好的,他都變得很敏感。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了四十年。四十年,多麼漫長的歲月啊,他就被訓練成了一部機器,一部永不停息的機器。可是,組織啊,現在忽然間叫我停止運轉,回家去休息,這叫我如何是好,如何不生病呢!
身體康復后,勞辛勤還是在家閑不住,每個星期,總要到部里來好幾次。辦公室里的位置仍舊空著,像是仍舊為他留著似地,勞辛勤就常坐在那裡,翻翻報紙,和嚴律己、諸葛賡聊聊天。嚴和諸葛也是怪,原先態度很好的,現在對他也冷淡了許多,眼神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說出的話完全是出於一種應付。勞辛勤馬上想到平日里為了工作上的事,和兩個人爭吵了許多次,每次都是他們敗下陣來,是他取得了勝利,可是現在留給他的,就是一顆苦果,他們是沒有好果子給他吃的。開始幾次,嚴律己和諸葛賡出於禮貌,還是和他說說話的,後來說話的內容就一次比一次少,接下去,等勞辛勤說了幾句后,嚴律己就說有事要出去一下,諸葛賡則拿起報紙,戴上老花鏡,顧自看起來,勞辛勤這時走開也罷,要是還不走,甚至嘮叨不休,他也會放下報紙,喝一口茶,說要上個廁所。
勞辛勤孤零零地坐在辦公室里,感覺到很沒有滋味。以前可以找點事情做做,對別人的材料,他可以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努力地找出一些缺點,然後不厭其煩地去教導和指正,當然這些也是為了工作,為了黨和國家好,他從不認為這是為了他自己。現在不同了,現在就沒事可幹了,他翻材料,這些材料他都不接頭。到其他處室去,拿起材料一問,人家就像避瘟神樣地避開了。嚴律己和諸葛賡二人尚且如此,其他幹部就更可想而知了。有的人甚至裝作沒看見他,從旁邊一閃就過去了。他去找領導,在領導的眼裡,他是最值錢的,過去也正是從領導的嘴裡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表揚和鼓勵。現在再去找他們,他們也只是問了幾句,要他好好安度晚年。他似乎再也不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了。
原先十分清閑的部裡面,原先十分清閑的幹部們,現在跑來一看,好像就不一樣了。每個人見到他都像是有什麼急事要做,要處理,連說話的功夫也沒有了。勞辛勤對這些人都失去了信心,就來到了打字室,打字室里坐著一個黃三木,雙手撫著鍵盤,像是雞啄米似地不停地打字。看來,只有這裡和以前仍舊一樣,仍舊沒變。勞辛勤就很有興趣地坐在黃三木面前,關心地問起他的工作。
黃三木對他已沒有敬畏感了,不過還算是客氣的,丟下手頭的工作,陪他說說話。在勞辛勤看來,小黃無疑是最好的同志了,他現在才發現,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為人還是不錯的。這些年來,每次小黃工作上有什麼差錯,他都毫無保留地批評,有時也的確過火了點。特別是在工作方面,小黃的確是勤奮的,日日夜夜在辦公室里,打材料、裝訂分發文件,還有打水掃地,可以說,部裡面的臟活累活,都讓他一個人承包了。現在想來,工作上有點小小的差錯,又算得了什麼呢。作為一個老同志,應該耐心地幫助和教導,及時的鼓勵和引導才是啊,可惜現在已經遲了。
勞辛勤問起黃三木的組織問題,黃三木說這個問題就別提了,自從上次出了那件事後,再也沒有人關心過這件事了。反正現在領導叫幹什麼工作,他努力完成就是了,其他的東西,他也不去想了。勞辛勤嘆了一口氣,說:其實黨員的標準問題也很難說,有的同志入了黨還要犯錯誤,有的同志表現很好就是入不了黨。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你以前的那件事,大家對你有些看法,尤其是部裡面的領導,我想,時間這麼長過去了,大家也不應該太計較。就算你犯了錯誤,也應該允許你改正錯誤嘛。你放心,你的組織問題,我會幫你去說的,這幾個領導,我都會說的。
黃三木聽了差點要笑,當初沒退休的時候,怎麼不記得幫我說幾句,現在退了休了,倒想起來幫我說了。當初是部委會成員,說話還有人聽,現在退了休,人家不在背後說你都好了,還有誰會聽你啊!
黃三木心底里也有些看不起這個勞辛勤,不過,既然他有這份心意,有這樣的看法,也算是不錯了。黃三木想想,這個老頭子現在也有些可憐的,部裡面這些人幾乎沒有誰在說他好的。到了這個份上,他也不能雪上加霜,還是心胸開闊點,容一容這個老頭子吧。
後來勞辛勤到部裡面來了好幾次,每次都要到打字室里坐個一、二十分鐘。黃三木都很有禮貌地陪他說話,可以說,在現在部裡面所有的幹部中,黃三木是勞辛勤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溫暖了。
勞辛勤的老婆和子女也都非常著急。他們怕他再這樣在家裡窩下去,不知又會窩出什麼毛病來,至少,他總要少活個五到十年。他老婆在青雲小學當教師,剛好,學校傳達室里還需要一個候門的老頭,她就向校長極力推薦勞辛勤,還給校長送去一份厚禮,校長權衡再三,總算答應了。老婆和他報告了這一喜訊后,勞辛勤卻扭扭捏捏,猶豫再三,大家問他怎麼了,他遲遲說不出話來。等子女走開了,老婆又硬是要他回答,他才說:唉,你想想看,我都在市委里當了四十年幹部了,現在叫我去給學校候門,這怎麼行呢?我在部里是部委成員,雖不是副局級,可也算是個市管幹部,還是個主任處員。這候門老頭算什麼官,有什麼級別呢?
老婆用手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呀你,真是死要面子!你以前是當官的?你那個算什麼官?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處長,青雲市裡幾百幾千,數也數不清;全中國就像螞蟻樣多,有什麼好懷念的。我看你啊,還是給我放下架子,好好地候門去,有了工作,心情就開朗了,還能拿一份工資,補貼家用。
勞辛勤任她怎麼勸,就是不肯去。他想,要是市委機關里有用得著他的單位就好了。現在也確有些單位把老同志返聘去的。每個月補貼個百把塊,他也聽說過的。於是他就去找石克伍,要石克伍幫助介紹看。石克伍自然就答應了,可是,自己部裡面也沒什麼忙要幫,只能問問其他單位了。幾天後,石克伍向他回了話,說是有兩個單位要人的,不過都是要財務人員,要專長的,勞辛勤幾十年工作下來,連個算盤也打不來,根本就不懂什麼財務,自然就派不上用場。石克伍答應再問問看,可是後來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他的兒子女兒也在幫他四處找工作,可也沒有理想的結果。兒子幫他找了個地方,是給一家公司候倉庫,勞辛勤自然也沒去,還把兒子罵了一頓。最後,勞辛勤還是乖乖地呆在家裡。他不會跳舞,不會打牌,不會釣魚,連出去散步也不喜歡。這種沉悶的生活,使他自己覺得沒有意義,也讓全家人擔心不已。
勞辛勤也在努力地想辦法,準備好好地適應這種被關在家裡的生活。每次到辦公室,他都拿回各種報刊雜誌,還有一些公開發行的文件。一份份詳細地看過去,有關章節,他還劃了紅線,個別字眼,他還畫了紅圈。等到大家都回來了,他就大聲地讀給他們聽。老婆在燒飯,自然是沒時間聽的。晚飯以後是最佳時間,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來了,大家就聽他念報紙、念文件。媳婦是個愛玩的人,最討厭的就是什麼文件,她不想聽,結果,他兒子就把媳婦叫到廁所里,告訴他父親的生活情況,希望她理解,最好是當忠實的聽眾。勞辛勤的老婆也注意到這個新動向,覺得這是一個能給老公帶來新生的機會。她就把大家叫攏來,像在講台上上課時一樣,扯著大嗓門道:我們家裡人不少的,大人呢,剛好都是黨員,小孩呢,也都是少先隊員。我看,不如我們家裡就成立一個黨支部,再加一個少先隊。當然,支部書記和隊長就不要選了,我們最需要的,是選一個學習委員,因為我們大家都不能落後於時代,要不斷學習嘛。有了學習委員,就可以把家裡的學習抓起來,你們看怎麼樣?
大家就鼓掌通過了。接下來,勞辛勤當之無愧地被選為學習委員,因為他在單位裡面當過學習委員,學習方面一直抓得不錯的。
從此以後,勞辛勤家晚飯一吃,就有一個老同志給大家念報紙,傳達上面的文件精神。
樓上的老唐夫婦晚飯後要出去散步,經過老勞門口時,聽到裡面讀報聲很響,就奇怪地問怎麼回事。他老婆拉了拉他的衣角,說:你不知道啊,每天都這樣的,他家裡又開會啦!
勞辛勤經常到部裡面拿報紙拿文件,漸漸地,大家發現他的臉色好起來了,紅潤得像只小蘋果,只是對他的態度依舊冷淡。金曉蓉也不樂意幫他找報刊文件,他就委託黃三木找。這樣,黃三木就成了他退休后最好的朋友了。黃三木依然如舊,對工作和生活感到很平靜、很習慣了。只是,就在每天給勞辛勤尋找資料的日子裡,他與盛德福又路遇了一次,談話時間不長,卻給黃三木的命運帶來了根本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