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節
樓下住進來一個年輕女子,黃三木每次從樓下上來,都要朝她看幾眼,這個女人也看看他,什麼表情也沒有。
這個女的,長得真不錯。年紀大約在二十六、七歲光景,在附近的這幾幢宿舍里,這個人稱得上是個美女了。
黃三木就問洪葉,這個女的是幹什麼的,怎麼會住在這裡。洪葉說,她是三叉路上那個補鞋人的老婆,最近租了樓下的柴棚間住。洪葉說,現在青雲鎮繁榮起來了,這個補鞋人光補補鞋,每天就可以掙幾十塊錢,他老婆就是幫他燒燒飯、洗洗衣服的。
黃三木和洪葉一起出去上班,經過三叉路口時,黃三木就看到了一個彎腰補鞋的人,旁邊堆著一大堆鞋子,看上去生意很好。洪葉就說:看到了吧,就是這個人,你看到的那個女的,就是他的老婆。這個人還真有本事,自己長得不怎麼樣,老婆挺不錯的,有很多人在議論他呢!
洪葉說得很平淡,黃三木聽進去后,震動極大。一整天,他都在想著這個問題,一整天,都在想著那個小美人。
下班時,他在三叉路口放慢了腳步。補鞋的攤子上,有幾個人圍在那裡看,黃三木就特意走了過去,把這個補鞋青年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他希望這個補鞋青年是個美男子,是個和老婆般配的人,很遺憾,這個人的樣子實在不怎麼樣:倒掛眉、尖下巴,雙眼下陷,臉上沒肉。不過,看上去倒有些精明,是那種有本事騙老婆的人。
走到樓下,黃三木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女的,正在給老公晒衣服。因為他們住在柴棚間里,衣服沒地方曬,就在門口樹起兩根毛竹,中間拉根繩子,衣服就曬了上去。黃三木看了看她,她正好把那件衣服弄平整了,轉過頭來也看看黃三木,黃三木不好意思,就把頭低了下去,她也轉過身子,去曬第二件衣服了。
黃三木一邊上樓梯,一邊把頭偷偷地伸出樓道口,看那女的。這人長得真是標緻,一條很平常的青色牛仔褲,把兩條腿和一隻豐滿的屁股顯露了出來,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蛋白白嫩嫩,透著微紅,這是一個充滿了青春氣息的女子,與其說是個少婦,還不如說是個少女。
黃三木回到家裡,坐在沙發上還在想這個人。唉,這麼一個美女,竟然嫁給一個補鞋子的下等人。自己是個市委幹部,卻找了個黑臉婆。哈哈!一個市委幹部,還不如一個補鞋子的!是啊,一個男人,有沒有出息,老婆找得好不好,美不美,是一個重要的標誌。黃三木就屬於那種沒有出息的人了,看起來有點出息,其實是最沒有出息的,是那種靠老婆發家,靠老婆過日子的人。
中午,洪葉在燒菜。黃三木在衛生間里打開了窗戶,想往下面尋找那個人影。正巧,那個女的正在和補鞋的說話,兩人柔情蜜意的,看了叫人生氣。唉,老天爺,要是把我們兩對夫妻拆開來,換一種方式組合一下就好了!補鞋的娶洪葉,我娶這女的,這才是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十分般配的兩對啊!
有好一段時間,黃三木一直想著這個補鞋人的老婆。每次在樓下看見,或在路上碰到,他都要貪婪地看上幾眼。這個女的呢,也大方得很,每次都用同樣的眼神看著黃三木,只是沒有丁點兒笑容。黃三木就想為什麼她不笑呢?對了,你自己看她都不笑,她怎麼會笑呢?黃三木就勸自己下次看見她笑一下,可是,後來看見她時就是不敢笑,黃三木是這麼個沒用的東西,越是自己喜歡的人,她看了越是害怕,就怕自己的笑會褻瀆了對方似的。
黃三木不能娶補鞋人的老婆為妻,就一直想和她軋姘頭,就像盛德福說的那樣,可是,黃三木對這種事情一點也不在行。他想,找姘頭實在太難了,目標是有了,就在自己樓下,可是,怎麼和她勾搭呢?難道自己主動上去跟她說:喂,我們來軋姘頭么?唉,不成!不容易!找個姘頭不容易啊!這麼一個小美人,要是跟她熱乎,她有同樣的回應是好,萬一人家冷冰冰地,那可怎麼好,這會損壞自己形象的。
越是這麼想,黃三木越是寸步難行,平時看見她,也只是心裡暗戀著她,不敢跟她打招呼,不敢跟她露笑臉。唉,心裡藏著一團火,很想去燒一燒別人,卻又沒膽子,最後是每天在燒著自己,黃三木身心都快燒成灰了。終於,他憋不住了。在一個美好的下午,黃三木發誓要和她笑一下。那天,她正在晒衣服,黃三木看看她,她轉過頭來也看看他,黃三木就努力地笑了一下,點點頭。那女的也笑了笑,笑得很溫暖。
這是一個美好的開頭,黃三木決定一步步來,向著心底里那個目標前進。有誰知,天不助人,補鞋人和他老婆就在第二天找了一輛雙輪車,搬走了全部的家檔,據說是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後來,黃三木在大街上偶爾遇見過幾次,可他已經沒有那份心情了,他知道這是一件沒有希望的事情,就沒有對她笑第二次。
有天晚上,黃三木和洪葉在家裡看電視。這是一個相聲小品晚會,有一段相聲,是播放一位相聲大師的作品專集。這位大師的相聲說得很不錯,特別是對過去北京街頭的叫賣聲的模仿,真是微妙微肖,非常逗人。
這會兒,他正在學賣黑布的生意人的叫賣聲:你怎麼這麼黑!你怎麼這麼黑!說你像黑炭,黑炭沒你這麼黑!
黃三木就推了推身邊的洪葉,說:聽到了吧?在說你呢!
洪葉笑了笑,打了他一拳,道:胡說,在說你呢!
這時,大師還在念個沒完:你怎麼這麼黑!你怎麼這麼黑!
晚上睡在床上,黃三木老想著這段相聲,腦子裡總是出現一個賣黑布的人,在不停地叫賣在不停地念:你怎麼這麼黑!
是啊!洪葉,你怎麼就這麼黑呢!
想著想著,黃三木就流出了眼淚。好在眼淚不多,滾了幾顆,就停住了,慢慢地,黃三木就進入了夢鄉。
何國英仍是約他赴宴,一天兩餐,幾乎是餐餐不漏。黃三木心情欠佳,就開始借酒消愁,和酒場上的這些局長、處長們一樣,互相拚起酒來。
每次回家,他都喝得醉醺醺。有好幾次,他一到家裡就吐,洪葉就給他端水嗽口,給他泡奶粉消酒。黃三木胃裡酸疼,洪葉就給他按摩。
在這個時候,黃三木就覺著了洪葉的好處。是啊,洪葉溫柔、體貼,是個好妻子。找到她可真是自己的福氣。人這東西就是怪,就是不知足,明明洪葉這麼好,還嫌她差,嫌她長得太黑。黃三木決定想個法子,改變這一切,改變自己對洪葉的看法。有次回家,他到奶奶墳上去了一趟,雙膝下脆,雙目微閉,雙手拜道:奶奶,讓洪葉漂亮起來吧,求求你,讓洪葉漂亮一點,讓我喜歡她,愛她,讓我覺得她好,讓我永生永世愛得離不開她!求求你了,我的好奶奶!
報紙上刊登出一條消息,說美國著名的黑人歌星用漂白粉把自己皮膚漂白,在美國引起強烈的反響。黃三木看了這條消息,激動得不得了,就把報紙拿回家,叫洪葉去買漂白粉,洪葉白了他一眼,道:你神經了是不是?不喜歡我幹嗎要娶我呀?
黃三木就勸道:唉呀,老婆,不是不喜歡你,你已經是我老婆了嘛,還說這話幹嘛?正是因為喜歡你,才叫你這麼做的嘛!你呢,其他什麼都好,就是皮膚黑了點,這個,你自己也是知道的,這是美中不足。我想,只要你把皮膚弄白一點,不需要太白,只要稍微比現在白一點,就行的。我現在喜歡你,要是你皮膚白了,那就更喜歡你了,你說呢?
洪葉嘟著嘴道:我不相信,要是真喜歡,就不會在乎白不白了,你這麼在乎,就說明你不喜歡。
黃三木道:不是不是。照你這麼說,只要丈夫喜歡妻子,妻子就沒有必要化妝打扮了嘍?不是這樣的,現在有哪個女人,不是精心化妝打扮的?這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討好丈夫,讓丈夫喜歡自己?所以呢,你就答應我這個要求,用漂白粉漂一漂,我這是為了愛你嘛,難道愛也有錯嗎?
洪葉想了想,說:好吧,可是,怎麼漂呢?你把方法告訴我。
黃三木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想想看,反正就用漂白粉漂吧。
洪葉道:等你把方法告訴我再說,亂七八糟亂漂,把臉漂壞了怎麼辦?
黃三木想想也沒辦法,說:好吧,那我再打聽打聽,等一有消息,再行動起來。總之,你是有希望的。
洪葉白了白眼,就到衛生間洗衣服去了。
黃三木在辦公室里有空就翻報紙雜誌,希望能看到美國那位黑人歌星是用什麼方法漂白的。找了好幾天,一點眉目都沒有。可惜美國太遠,要是這件事發生在中國就好了,他就可以千方百計地找到那位歌星的電話號碼,給他撥個電話去問問清楚。至少,可以向他身邊的人請教一下,總歸知道方子的人是有的。美國就不行了,美國電話怎麼打進去也不知道,就是打進去了,語言也不通,這是不可能的。
洪葉早把黃三木的鬼主意忘記了。那天,她正在廚房裡燒紅燒肉,黃三木下班回來,手裡拎了兩瓶東西。洪葉問是什麼,黃三木說:這是寶貝哩,知道么,是從農貿市場買的蜂蜜,送給你的。
洪葉道:蜂蜜太甜了,我不要的。
黃三木笑嘻嘻地拿出報紙,給洪葉指點道:你看這一段,每天晚上睡覺前用蜂蜜洗臉,可以使皮膚變白。
洪葉又白了他一眼,道:神經病,還在想這個名堂!
黃三木道:不高興?我為了誰呢?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變得漂亮一點嘛!漂亮一點不好么?你不愛美?
洪葉手裡捏著鍋蓋,說:好好好,放在這裡吧。我試試看,這樣總滿意了吧?為了我為了我,我看是為了你自己,就是好色!
每天晚上,黃三木要監督洪葉塗蜂蜜,洪葉賴不掉,只好往臉上塗。臉上粘乎乎的,難受死了,好多次,她半夜裡起來用毛巾揩掉了。趁黃三木不在家,她就開始偷吃蜂蜜。蜂蜜甜是甜了點,可是,用開水一衝,就不太甜了。
兩瓶蜂蜜用完后,黃三木發現洪葉那張臉依然如故,不免有些失望。黃三木經常盯著她的臉,說:騙人騙人,難道報紙也騙人?
洪葉說:這下滿意了吧?我是每天晚上吃苦頭,粘乎乎地睡也睡不著,你卻像豬樣地呼呼大睡。這下還有什麼話說?
第二天,黃三木又背回家一箱雞蛋。洪葉問雞蛋買回來幹什麼。
黃三木說:不是買,是討來的。農業局辦公室主任和我是老朋友了,他們下面有養雞場的,我問他要了一箱雞蛋。不過,不是拿來吃的,是送給你的。
洪葉說:我又不喜歡吃雞蛋,是自己想吃吧?
黃三木說:我說過了,不是拿來吃的,是送給你專用的。
說完,又拿出一張報紙給洪葉看,指著一段話道:每天用雞蛋清洗臉,皮膚可以增白。
洪葉把報紙奪過來,一扔,說:神經病!我不幹了,你要洗,自己洗好了黃三木就開始給洪葉做政治思想工作,從愛情和婚姻的高度,從外交和禮儀的廣度,從人類美學的深度,分析了用雞蛋清的好處和不用雞蛋清的壞處。說著說著,黃三木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洪葉嫌他羅嗦,就說:好吧好吧,我試試看,這下總滿意了吧?愛慕虛榮,好色之徒!
黃三木每天要督促她用蛋清洗臉,洪葉照做了,黃三木很滿意,不過,後來他問起時,洪葉都說已經洗過了,再洗就浪費了。
黃三木中午和晚上都不在家吃,在家裡監督的時間確實不多,也只能聽憑自覺了。洪葉呢,恰好鑽了空子,家裡沒菜時,就動起這箱雞蛋的腦筋,一段時間下來,她對煎雞蛋、荷包蛋、蒸蛋花等菜,就做得非常拿手了。一箱雞蛋用完了,黃三木要再去討一箱,洪葉一個人已經吃厭了,又不好說不想吃,只是極力勸他算了,不要去討。黃三木看看洪葉的臉還是和以前一樣,也沒了信心,就不再提了。
洪葉在幹活的時候,洪葉在吃飯的時候,洪葉在睡覺的時候,只要他一看見她的那張臉,就要發獃。這張臉沒有白起來,細細看去,反而比原來還黑了點似地。黃三木真不相信報紙會騙人,處學是不會騙人的,既然報紙上介紹,總是有不少人成功的。洪葉沒有效果,這是她生性特別,是她皮膚特別,也許,她的血不是紅的,血是黑的。有時他就想,憑洪葉這張臉,完全可以懷疑她曾經被注射過十公斤墨水。這些墨水滲透到皮膚的每一個分子里,皮膚就黑了。
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洪葉就是洪葉,她今生今世也不會變白。
晚上被何國英多灌了幾杯,黃三木酩酊大醉,到了市委門口,又不想回去,就叫了一輛黃包車,一直往青雲電廠方向拉去。
黃三木在黃包車上沉沉睡去,到了電廠附近的大橋邊,車子碰到一塊大石頭,顛簸了一下,黃三木又醒了點過來,就看見那座黑秋秋的大橋了。黃三木叫車夫停車,付了他十五塊錢,就獨自向大橋走去。車夫很替他擔心,臨走時萎萎縮縮地勸了一句:多保重,要想開一些啊!黃三木搖搖擺擺地說:是啊,多保重,再見!
黃包車在夜色漸漸消失了。黃三木下了大橋,橋邊那隻船還在那裡,黃三木就跳了上去,在船頭不小心摔了一跤,差點滑到江里去,還好船頭有根毛竹,黃三木緊緊地抓住毛竹,小船盪了幾下,又恢復了平靜。
黃三木滾進船肚,就開始高聲地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用手敲打著船板:
你怎麼這麼黑!你怎麼這麼黑!
說你是黑炭,黑炭沒你這麼黑!
說你是塊煤,煤也沒你這麼黑
……
你怎麼這麼黑!你怎麼這麼黑!
你怎麼這麼黑!你怎麼這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