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疾複發,華佗治好了曹操的頭痛
與狼結姻
曹軍進駐黎陽,袁尚唯恐鄴城有失,捨棄平原回救,因急於撤退反被袁譚趁勢追擊,折損了不少兵馬;其部將呂曠、呂詳戰場失利,又痛恨他們兄弟不成器,失望之下率數千兵馬向曹軍投誠——曹操開始坐收漁人之利啦。
時至建安九年十月末,袁尚所部已盡數龜縮鄴城不敢再戰,袁譚還覥著臉皮跑到黎陽拜見「大恩人」。曹操也真對得起他,莫說設宴安撫,連城門都沒讓他進,還在城下列擺兵陣以作防備,只帶著諸謀士在敵樓上與其會面。
慘淡的日光下一切都是白蒙蒙的,袁譚帶著人馬來到城樓之前。昔日袁紹統帥的威武之師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袁譚東拼西湊的雜牌軍。這支隊伍根本談不上陣勢,鬆鬆垮垮拖了將近二里地,有些連鎧甲都沒有,受困數月糧草不濟,面黃肌瘦無精打采。自城樓放眼望去,滿眼都是猥瑣不堪的景象,潦倒的將領、疲憊的士卒、羸弱的戰馬、生鏽的兵刃……唯一醒目的只有那面「車騎將軍」的纛旗,在料峭秋風中招搖著,就像他的主人一樣兀自感覺良好。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曹操只打量這支部隊一眼就料定袁譚必亡,他手扶女牆親自喊話:「哪位是車騎將軍,請出來與老夫一敘!」
過不多時只見兩匹快馬自人群中閃出——前面馳的是袁譚,後面跟隨郭圖。雖然兵勢衰弱,但袁譚這車騎將軍的面子還要講,他頭戴紅纓兜鍪,身穿鑌鐵鎧甲,外罩猩紅戰袍,依舊透著瀟洒氣派。郭圖也還是那副陰狠刻薄的模樣,布滿皺紋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只是鬢間又新添了幾縷白髮。袁譚快馬疾馳,眼看要到曹軍近前,郭圖恐曹操突放冷箭,忙把他叫住,距城池一箭之地與曹操對話。
「末將袁譚參加曹公!」袁譚馬上拱手面有得色。
事到如今竟還不知羞愧,曹操暗暗冷笑。許攸也在城樓上,一見昔日逼得自己投敵的冤家落魄至此,心裡說不盡的痛快,扯著尖嗓子嚷道:「大膽袁譚!你已歸順朝廷,還不下拜更待何時?」
曹操瞥了許攸一眼:「子遠何必這般苛求,老夫不過官拜司空,人家可是車騎將軍啊!」這席話說得樓上眾人掩口而笑,可是一低頭,卻見袁譚真的跳下馬來,規規矩矩跪倒在地。
眼見此人拜伏於地,曹操心頭一悸,既覺可笑又覺可悲——固然他與袁氏是讎仇,畢竟早年與袁紹有朋友之義,想當年同朝為官共抗閹黨,袁本初意氣風發桀驁不馴,現在看著這個不孝兒屈膝於敵喪盡亡父顏面,四世三公之族由此而衰,心中豈能不悲?
曹操真有亂箭射死這個敗家子的衝動,卻不動聲色攥緊拳頭,嘴上安撫著:「許子遠不過戲言,袁將軍也忒多禮,老夫可不敢領受你這一拜,快起來吧……」
袁譚非但不起,反而向前跪爬了幾步:「若非曹公相救,末將死無葬身之地!下跪見禮乃出自真心,曹公活命之恩末將銘記在心。生我者父母,活我者曹公!」說罷摘去兜鍪連連叩首。
天下的蠢人都以為自己能輕而易舉欺騙別人,殊不知越是誇張的表白越失敗。曹操知他是虛情假意,也跟他玩起了虛偽:「將軍太過客套,老夫不過遙作聲勢,是將軍勇猛過人剛毅果斷才將袁尚擊敗!老夫與汝父同殿為臣相交深厚,也曾征討董卓並肩而戰。當年我入主兗州之時也頗得汝父相助,至今每每憶起感恩不盡,如今將軍有難,老夫焉能坐視不理?」其實這話假得不能再假了,難道官渡之戰坑殺八萬就是曹操對袁紹的感恩嗎?
袁譚撅著屁股趴在那裡,一副狗對主人獻媚的摸樣,信誓旦旦:「末將歸順曹公,自當肝腦塗地效死以報。」
「非是歸順老夫,乃是歸順朝廷,從今以後咱們同為天子效力。」這番話曹操不知說過多少遍,以前每次出口都興緻盎然,可今天再說卻味同嚼蠟。
袁譚還是不肯起來,撩著眼皮試探道:「末將既已是朝廷之人,不敢再僭越名號,請曹公另賜官爵。」
曹操聽他主動要官,不禁皺起眉頭——袁譚這個車騎將軍是自稱的,青州刺史是暫領的,並無正式名分,倘若假朝廷之命給他一個,日後再領兵剿滅他豈不是自己打自己臉?而他光腳不怕穿鞋的,破罐破摔想翻臉就翻臉,這個官還是不能給。曹操正思慮如何應對,一直趴在女牆邊的郭嘉先喊開了:「袁將軍,任命官職非等閑之事,我家曹公需修表請奏朝廷。你被庶弟所逼失卻侯位,若是朝廷恩准,可將汝父之爵盡數轉賜與你,我家曹公日後還要請你助一臂之力共討袁尚。如今你且暫領青州刺史,待朝廷批奏之後再正式授你官職!」
袁譚半信半疑,說把父親的一應官爵都給自己,似乎不太可能,但是曹操既要借己之力討袁尚,也說不定會大發慷慨。他思量一會兒還是樂呵呵道:「多謝曹公一番厚賜。」這才慢吞吞爬起來。
曹操瞧他這副狼狽相,簡直厭惡到了極點,可還得微笑著把事辦完:「袁將軍,聽說你有個女兒?」
袁譚也預料到他可能會要人質,趕緊答覆:「勞曹公關照,小女年紀尚小,不過四五歲。」
「嗯。」曹操點點頭,「老夫恰有一子,名喚曹整剛剛兩歲,將軍若是不棄可否將愛女嫁於吾兒?」
這樣荒唐的孩童聯姻其實就是人質約定,不過有話不明說,也算給袁譚留了面子。袁譚哪裡還敢拒絕,趕忙兩次跪倒:「在下賤女得配曹公虎子,榮幸至極!」
「哈哈哈……咱們已做了親家,豈能再行此大禮?」
「曹公說得是。」袁譚也是滿面堆笑,「小女就在軍中,在下這就遣人送至城內,不知曹公可需三媒六證之人?」
「我看辛佐治便可,老夫將他留於帳下,我與將軍一幹事務皆由此人經手,日後若有差失老夫也要向此人問罪!待咱們破了袁尚之後,我再將其歸還將軍帳下。」其實辛毗已被表奏為議郎,根本不可能再回去,曹操這麼說是為了迷惑袁譚。
「也好……」袁譚不明就裡,還在為曹操扣留他一個智囊而惋惜。
「將軍首戰告捷,還需安撫郡縣,老夫就不留將軍多呆了。還望你速回平原整頓兵馬,來日共討袁尚。」曹操希望他趕緊走,回平原整備人馬接著跟袁尚互相殘殺。
其實袁譚也不想留,也願意儘快回去召集兵馬囤積糧草,日後先滅袁尚再戰曹操恢復河北之地,彼此心照不宣:「既然如此,末將告辭了。」
「親家一路珍重,日後滅了袁尚我幫將軍奪回乃父官爵。將軍若想重領四州州牧已是不可能了,不過只要將軍肯為朝廷出力,這冀青幽並可以任取其一,老夫可令將軍劃地而治!」曹操說這般鬼話連眼都不眨一下。
袁譚跨上戰馬假惺惺道:「在下為朝廷效力,為曹公盡命,安定天下不求一己之榮。」
若不求一己之榮何至於跟弟弟爭得你死我活?曹操並不戳穿:「將軍深明大義,真是國家之福、百姓之幸、乃父之榮耀……」這話實有挖苦的味道。
「末將一定不負明公所期,日後好好報答您!」袁譚也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撥馬欲去。可剛揚起馬鞭又想起件事,趕緊回頭,「還有一事相求曹公。末將所部糧草吃緊,可否……可否……」
連糧食都沒了,還沒完沒了廝殺。曹操心裡嘲笑,臉上卻裝出副犯難的樣子,咋著嗓子對身邊的人說:「哎呀!袁將軍缺糧,咱們有富裕糧食嗎?」
都是聰明人,見其明知故問就知道該說什麼,卞秉擠眉弄眼道:「啟稟主公,我軍也沒有餘糧啦!大軍方至黎陽,輜重糧草還沒到。不怕列位笑話,末將現在還餓著肚子呢!」卞秉就是管輜重的,他在這兒站著豈能沒糧?
「唉……袁將軍真是大幸,能找咱們求糧,可不知咱們的糧食尋誰去借。」郭嘉也跟著起鬨。
董昭見他們都充黑臉,便出來扮白臉:「話雖如此,袁將軍既然張了口,若顆粒不給豈不失了朝廷臉面?再者倘若袁將軍無糧,如何回平原布兵呢?」
曹操手捻須髯假意沉吟,彷彿下了多大決心似的,這才一拍女牆答覆道:「袁將軍切莫見笑,老夫軍中尚且乏糧。但你既然開口相求,也不能坐視不理。就在軍中今日糧草中勻出一百斛相贈,另外還有些麥屑糠皮一併給你了,先拿去解燃眉之急吧。」這點糧食不過是曹軍的九牛一毛。
「這就感恩不盡了……」袁譚再三道謝,方馳馬而去。
曹操望著袁譚馬蹄揚起的煙塵不禁冷笑——袁本初,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你一生愛惜臉面,留這樣的不肖之子在世上豈不是恥辱?老弟可要搶你的河北之地了,這不單是為我自己,也算是老朋友幫你清理門戶……他尚在遐想,又見郭圖還愣在城下,正仰頭怒視著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猶如利刃一般。
曹操被這目光瞪得渾身難受,趕緊轉過臉去:「老夫很討厭郭圖這個人。方才借糧那番欺瞞之語,只怕騙得了袁譚,卻難騙此人。」
郭嘉斜了自己的同族遠親一眼,笑道:「郭公則不能求同合眾,當年我歸附主公之時曾有意勸他同來,他卻道追隨袁本初別無二志。現在禍到眼前還不醒悟,袁譚作亂有一半是他挑撥出來的。他也算個聰明人,行事卻如此偏激,八成是瘋了!」
樓圭笑呵呵挖苦道:「說來巧得很,昔日橋公家傳的《禮記章句》中引《大戴禮》一句話,我看說郭圖與袁譚正合適。『富恭有本能圖,修業居久而譚(譚,廣大,宏大。意為業安居於久而自大也)』,只不過他倆圖者不圖,譚者不譚,倒像是一個瘋子保一個傻子,郭圖不能富恭守本,袁譚也休想修業久存!」眾人聞聽無不莞爾。
荀攸卻搖頭嘆息:「我與郭公則也算舊交。當年南陽名士陰修為潁川太守,以鍾繇為功曹、荀彧為主薄、郭圖為計吏,又舉我為孝廉。當年大家在一處談天論地如同兄弟,現在他卻離我們這麼遠,誰能想到啊……」眼望著郭圖憤恨一場無奈而去,他越發沉吟不已。
「老夫與袁紹何嘗不是至交?」曹操捻髯苦笑,「事到臨頭又能如何?這天下人情忒薄,就是……」就是天子也未必能竭誠相待,這想法再強烈也不能當眾說出來。
其實千難萬難,最難的還是辛毗,他已經暗通書信給兄長辛評了,可是辛評不但不考慮歸降,還回書罵他叛國投敵有辱辛氏家門,今天袁曹相會,辛評竟連面都沒露,實在是不願意認他這個弟弟了。辛毗心頭猶如刀割一般,望著漸漸散去的袁軍獃獃出神。
「佐治!交給你的事情辦好沒有?」
辛毗聽到問話,趕緊回過神來:「啟稟主公,在下已聯絡到鄴城將領蘇由。此人頗受袁尚重用,可於我軍攻城之際舉兵內應。」
「很好。」曹操拍拍他肩膀,「封官許願老夫不在乎,儘可能拉攏些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掃平河北全境還需多費心機。」
「諾。」對於辛毗來說,現在掃平河北固然要緊,更重要的則是救家人脫苦海,審配之偏執也不遜於郭圖,家眷在鄴城如在虎口。
這時忽聽許褚粗暴的吼叫聲:「站住!你們什麼身份?竟敢硬闖敵樓還有沒有規矩啦!」他手持長矛守在樓閣口,不準任何閑人隨便登樓。
「仲康!」曹操叫住許褚,「為何喧嘩?」
「降將呂曠、呂詳吵著要見您。」
「現在同為朝廷之將,你何必計較他們身份?叫他們進來吧……」把朝廷二字掛在嘴邊不知不覺已成了曹操的習慣,但是自從出了金殿之事,他再提及這兩個字卻感覺酸溜溜的。
許褚閃開道路,呂曠、呂詳也自知是降將,早把佩劍摘了,一出閣門就拜倒在地:「我等向主公請罪!」
「何罪之有?」曹操見他倆每人手中都捧著只錦囊,「這是什麼?」
呂曠戰戰兢兢道:「剛才袁譚命部從送其女入城,有個僕僮模樣的人找到我們兄弟,說袁譚希望我們繼續做袁氏之臣,不保袁尚可以去保他,還留下這兩枚印。」
「哦?」曹操打開錦囊觀看,原來是兩枚四四方方的將軍金印,大小倒有四寸許,分量著實不輕,便不再多看放回呂曠掌中,「既然是袁譚送你們的,那就收著好了。」
「不敢不敢!」呂曠嚇得金印脫手,匆忙頓首,「我二人已經歸順明公,豈肯再為袁氏賣命。河北之民深受其苦,河北之兵皆遭其害,我二人視袁譚已如讎仇。明公若不信我們誠意,我等就……就……」
曹操屈膝拾起金印,固執地塞進他們懷裡:「老夫幾時懷疑你們了?那袁譚不修恩德痴心妄想,僅憑兩枚金印就想拉攏兩員大將,天下哪有這般容易之事?你們既然肯來上繳,那老夫照舊賜給你們,另外我再給你們每人加一顆玉印。」
「玉印?」二呂對望一眼。
「老夫念你們投誠有功,表奏你二人為列侯。」
「啊!」二呂呆了半晌,忽然齊聲表態,「我兄弟肝腦塗地誓死追隨主公!」這呂曠、呂詳雖稱不上什麼名將,但曹操有意千金買骨,只要厚待這兩個人,就不愁其他河北之人不來投降。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瞧著二人下城而去,又對眾人道,「我早料到袁譚乃是詐降。他打算讓我攻袁尚,然後得以趁這個時機招募兵馬搶佔地盤。等我破了袁尚以後,他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再趁我軍疲弱之際對老夫下手。可他忘了一點,袁尚若破,我軍士氣旺盛,有何疲弱給他利用呢?此真無用之計!」
許攸此番抱著復仇的心態而來,早就迫不及待,搓手道:「阿瞞兄,咱們下手吧!先滅了袁尚狗子,然後再把袁譚除掉。」
「不必著急。」曹操沉得住氣,「袁譚想坐收漁人之利,可是老夫何嘗不想,看誰最後得逞!兄弟之爭再甚也是家務,可袁譚向我屈膝如同叛國投敵,他們兄弟之仇恨愈烈,袁尚豈能再容這叛徒做大?這哥倆都是寧予外敵不予家奴,等著瞧,我料他們勢必再起干戈,咱們只需坐山觀虎鬥,擇機而動便可……傳令各營,明日一早全軍南撤。」
「主公有意收兵?」眾人面面相覷。
「既來之則安之,並不是收兵。」曹操微然一笑,「淇水(古黃河支流,在今河南省北部)正經黎陽以南,咱們引水注入白溝(即現今衛河的上半段,遠在太行山區。漢時古白溝已幾近乾涸,曹操這次工程使淇水向東北注入白溝,一直通向海河,在天津市入海),日後我軍糧草可直達鄴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好一切準備,就等著時機到來!」
「明公高見,我等不及!」
曹操已把朝廷里的不愉快拋到一邊,仗雖未打卻已胸有成竹。他眺望著遠處的山巒,長長地舒了口氣——忽然有一陣歌聲隱約傳入耳中:「你們聽,這是什麼歌?」
正說話間那歌聲越來越清晰,似是首激昂的軍歌,眾人低頭找尋,但見城下將士各司其職,鍘草的鍘草、喂馬的喂馬、運糧的運糧,可無論幹什麼都高高興興哼著歌。一人唱百人唱,聲音越來越齊,最後終於匯成了震天動地的歌聲:
〖千騎隨風靡,萬騎正龍驤。
金鼓震上下,干戚紛縱橫。
白旄若素霓,丹旗發朱光。
追思太王德,胥字識足臧。
經歷萬歲林,行行到黎陽。〗
「妙啊!妙啊!」曹操格外興奮,回頭掃視眾人,「這詩大長我軍士氣,是何人所作?」
眾人紛紛搖頭,記室劉楨從人堆後面擠了過來:「啟稟主公,此乃大公子所作。」曹丕自那日得吳質點撥,早就盼著展示才能的機會,一路上連著寫出三首軍旅之作,安排曹真、曹休、王忠、朱鑠等人四處傳唱,幾天下來連火頭軍都會了。
曹操聽說是兒子寫的,明明心裡已樂開花,卻裝出一臉挑剔:「詞句粗陋了些,不過教給當兵的唱還湊合。」說罷扭臉朝著城外,不叫旁人看出自己的喜悅。
劉楨也是曹丕的好友,趕緊趁機美言:「這幾日公子甚是用心,不單是寫了詩,這會兒還在城中撫慰百姓呢!」曹操的兒子哪個能不誇?劉楨開了這個頭,其他人紛紛讚譽,都說他們是父子英雄一脈相承。
董昭低著頭湊到曹操身邊誇道:「賢愚相較高下立判,袁本初之子皆是無能庸才,曹公之子乃是人中英傑。」
「過譽啦,不過一首詩嘛。」曹操目視遠方微然含笑。
「得佳兒以傳祖業乃人生一大快事。」董昭邊說邊注意著他的表情,「本朝父子俱為名臣的為數不少,昔日李郃、李固兩代賢良,周景、周忠父子三公,那楊家一門四代宰輔更不用說,我看曹公之子也是大有可望!試想將來大功告成,您還政天子退歸林下,再觀公子輔保朝綱大展雄才,豈不是美事?」
曹操初時還挺高興,但聽到「大功告成」「還政天子」,臉上的笑容不禁凝固了——天子尚幼我已半百,況且他如此忌恨於我,倘若我退歸林下大權奉還,豈能容我兒孫再立朝堂?只怕那時連我滿門老小的性命都……一想到日後之患,曹操便覺腦中隱隱作痛,笑容愈加收斂了。
他臉上的微妙變化早被董昭瞧了個清清楚楚。
神醫華佗
黎陽的會面使曹操完全看清了袁譚的嘴臉,雖與其結為親家,卻依舊按兵不動,坐視他們兄弟自相殘殺。另一方面在淇水河口下枋木以築堰,使河水流入乾涸的白溝,保障了直通鄴城的糧道,一切就緒只等袁氏兄弟再次交惡。
亂世之中永遠不乏蠢人,袁紹在世之時獨霸河北名動天下,兩個兒子卻連他半分明智都沒學到,還把父親臨終囑咐他們兄弟要和睦的話都當做了耳旁風。哥哥袁譚為了兄弟內鬥不惜投靠外敵與虎謀皮,而弟弟袁尚明知外敵在畔還想僥倖消滅兄長。
至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二月,袁尚見曹軍在黎陽毫無動靜,而袁譚在平原招募人馬頗有復振之勢,便留軍師審配、大將蘇由鎮守鄴城,親自率領大軍再赴平原與兄長拚命。曹操見機會已到,即刻領兵向鄴城進發。那守將蘇由早與辛毗私下串通好了,要在城內舉兵以為內應,不料機密泄露倉促舉事,被審配所部擊敗,逃至洹水與曹軍會合。但因為這場亂子,審配錯失了阻擊的時機——河北重鎮鄴城竟一仗未打就被圍困了。
曹軍堆砌土山、架設雲梯、挖掘地道,想盡一切辦法攻城。袁尚與袁譚交戰正酣,無法領兵回救,派沮授之子沮鵠駐守邯鄲、武安縣長尹楷駐軍毛城,保護鄴城通往幽州、并州的要道,等待兩路救兵和糧草。曹操豈能容他得逞?立刻將兵馬一分為二,命曹洪繼續圍困,自己則率部連戰,先取毛城再陷邯鄲,就此切斷了西北兩路的救援。冀州人心撼動,易陽縣令韓范、涉縣縣長梁岐舉城投降,被曹操加封為關內侯。不到三個月的工夫,各處營屯無不望風歸降,鄴城已儼然一座孤城了……
但鄴城乃袁紹根基所在,畢竟非尋常之地可比,加之軍師審配又是塊極難啃的骨頭,想要拿下城池絕非一日之功。好在辛毗、董昭、許攸等都曾效力河北,由他們輪番上陣策反勸降,每天都有官員士兵墜城投降。這樣一邊打一邊勸,鄴城的勢力逐步削弱,糧草也在不斷消耗中。戰事進行得異常順利,曹操也漸漸忘了許都的不愉快,每日除了尋查營寨,就是在帳中批註兵法,一邊觀望袁譚、袁尚的動靜,一邊等待鄴城情勢的變化,可謂是以逸待勞。
今天與往日一樣,荀攸與郭嘉、樓圭在大帳籌劃下一步的打算,辛毗、許攸又舉著白旗到城下喊話去了。曹操反倒渾身輕鬆,優哉游哉整理著自己註解的兵法,當看到「佚能勞之,飽能飢之,安能動之。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此語倒像是說眼前的戰事,他感覺如獲至寶,不禁提筆注道:「絕糧道以飢之。供其所必愛,出其所必驅,則使敵人不得相救也。」寫罷又一邊默念一邊微笑。
路粹正幫荀攸打理書簡,見他面露喜色,趕緊湊過來逢迎:「主公近些年抄注的兵書可真不少,《三略》《六韜》《司馬法》《尉繚子》《孫子》《墨子》《孫臏》,足足有十三大箱,稍微總結篩選一下,便是從古至今最為絕妙的兵書啊!」
曹操撫摸著這一摞摞的書簡,搖頭微笑道:「老夫昔年曾有志向,要編纂一部《兵法節要》。可如今天下不僅狼煙四起,黎民百姓嗷嗷待哺,絕非一部兵法就能解決問題的,還要有復興社稷、經世濟民、拯救蒼生的長久之策。前日仲長統對老夫說了一番話,可謂至理名言,『國之所以為國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豐殖者,以有人功也』。自黃巾之亂以來,百姓死亡荒疾縱橫,天下戶口不及當年三分之一。即便老夫掃盡狼煙歸於一統,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他本對仲長統有些芥蒂,但接觸的日子久了,竟對他的政論漸漸產生了興趣。
荀攸忽然拿起一份奏報遞了過來:「主公請看,這是令君自許都轉來的,江東孫權出兵江夏了。」
「哦?」曹操以為自己聽錯了,趕忙拿過來看——原來孫權自承接父兄之位以來勵精圖治,短短三年多的時間竟重振了聲勢,進而再次興兵攻打江夏,欲擒黃祖報殺父之仇。可更值得主意的是,孫權出兵之前竟將朝廷剛剛決定徵辟的前會稽太守盛憲給殺了,而另一位避難名士孫邵卻被孫權任命為長史,心甘情願留在了江東。這無異於發出信號,孫氏與曹操之間的短暫妥協已經終結了。
曹操一陣皺眉,手指輕輕敲打著這份奏報:「難道孫權這小子真想跟我翻臉?」
路粹訕笑道:「孫權打黃祖可是好事!他與劉表再起爭執,主公正好專務河北……」
「住口!」曹操瞪了他一眼,「你曉得什麼,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在他眼中,路粹、繁欽、劉楨這幫人再有才華也是刀筆吏,只能充當他的口舌,是不能對重要軍機發表個人意見的。
果然,荀攸也不認為這是好事:「孫氏原本善戰,黃祖卻已年邁,我恐非是其敵,若令其佔據大江東西之險,日後必復成大患。當早作防備啊。」
「防備嘛……」曹操想了想,「可令劉馥在合肥修繕城池以作防戍之策,只要能穩固淮安之地,老夫日後便可收拾孫權孺子!」新任揚州刺史劉馥無法到孫氏佔領的丹陽赴任,便在合肥落腳,最近招募流民興治芍陂(芍陂,春秋時楚國令尹孫叔敖始建的淮河水利工程,後人又稱其為「安豐渠」,在今安徽壽縣以南。漢末劉馥對芍陂進行了修復和擴建),頗有些建樹。
郭嘉在一旁插了話:「屬下有一計,可助主公保守淮南無礙。」
「快快道來!」曹操現在越來越看重郭嘉的計謀了。
「主公既在中原興民屯,何不在邊鎮之地興軍屯?屬下保舉倉慈出任典農都尉,此人本就是淮南土人,又擔任過郡吏。令他回去招募百姓訓練兵馬,邊耕作邊戍守,自給自足加之合肥建城,定可保江北之地無虞。說不定還能給主公練出支善戰之軍來呢!」
「妙!妙啊!」曹操不禁撫掌而笑,「就派倉慈打理此事,不過不要讓他當屯田校尉了,既是軍隊屯田,理應有所區別。老夫另給他個官職,就叫『綏集都尉』。綏集者,保境安民也。」
「主公立意深遠,我等望塵莫及。」什麼時候出主意,什麼時候拍馬屁,郭嘉早掌握得爐火純青。
曹操笑了片刻,又想起另一件事:「孫策方死之時,劉表之侄劉磐常自負其勇騷擾江東,為何最近非但不見動靜,反叫孫權轉守為攻了呢?」
一旁面無表情的董昭也插了話:「我曾聽華歆言道,孫權任命東萊太史慈為建昌都督,此人精於騎射,帳下之兵也頗為驍勇,劉磐幾番敗於他手,已不敢再東去挑釁了。」
「東萊太史慈……」曹操早知道這個人,當初孔融為北海相,被黃巾圍困城中,就是太史慈憑藉箭術闖出重圍搬來的劉備救兵。後來孔融調回許都,太史慈輾轉投至已故揚州刺史劉繇麾下。孫策與劉繇為敵之時,他只率領一兵出外巡哨,恰與孫策及其部下一十三騎遭遇,竟還撒馬一戰。孫策奪去太史慈護背短戟,太史慈也挑了孫策兜鍪,兩人倒是不打不相識,日後劉繇落敗,太史慈卻被孫策收到了帳下。如今孫權不僅留住了孫邵等避難士人,也留住了太史慈這樣的勇士。孫策兵勢鼎盛之時,江東父老稱其為「小霸王」,看來孫權也不比他那個霸王兄長遜色,果真是一門英傑啊!現在雖然不能分身,但也要想辦法剪除孫氏的羽翼,似太史慈那樣的勇將,若能招回朝廷為己所用該有多好啊。
他正思考制約孫權之法,忽見許褚飛跑進帳:「啟稟主公,現有任峻族弟任藩來至軍中,急著面見主公。」
「他來做什麼?莫非……」曹操腦子裡嗡的一聲,不祥的預感猛然湧上心頭。果不其然,轉眼間便見任藩身穿孝服、哭哭啼啼跪倒在帳前——任峻病逝於許都!
任峻任伯達不僅是曹家的女婿,而且是曹操的重要膀臂。他早在討伐董卓之時就在曹操身邊,是從最艱難的時候闖來的,官渡之戰主持運輸糧草,河北軍數次企圖抄絕曹軍糧道,都被他一一化解。而他更大的功勞在於推廣了屯田之法,支撐起朝廷逐漸龐大的武裝,使曹操可以放心大膽地征伐天下。屯田之議始於棗祗而推行於任峻,如今這兩個先後而逝,曹操豈能不悲?
眼望著報喪的任藩以膝當步爬到他跟前,曹操實在控制不住了,淚水似斷線珠子般止不住地往下流;眾謀士與任峻相交多年,也有幾人大放悲聲。曹丕、曹真、曹休就在旁邊的帳篷里,聽見哭聲趕緊過來勸,東一句西一句說了半天,曹操才漸漸止住哭聲,他拉著任藩的手再三叮嚀:「伯達正值壯年不幸病故,人雖不在了,但是功績尚在爵位尚存,你速速奏請朝廷將他的封爵世襲其子任先。老夫征戰在外顧不上伯達喪事,先兒年歲又小,還勞你與族中諸兄弟多多費心。」
「在下自當盡心……」任藩早已泣不成聲。
樓圭唯恐他再在這裡待著惹曹操傷懷,趕緊攙扶起來好言好語拉著去了。曹操兀自唏噓不止,正難過間又覺腦中隱隱作痛,眼前恰似天旋地轉般,看東西竟漸漸模糊起來。他以為是淚水迷眼,狠狠揉了幾下,哪知非但不見好,連身旁的人看著都有重影了,不禁害怕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主公!」眾人瞧他神色不對,也顧不得難過,一股腦兒圍過來。
曹操只覺眼前一片昏花,什麼都瞧不清楚了,張開雙手一陣亂摸,不留神把帥案上的表章推了個稀里嘩啦,既而又抱住腦袋打起滾來:「啊!我的頭……啊……痛煞我也!」
眾人見狀嚇得臉色煞白——他自玉帶詔那一年落下頭疼的病根,雖時常發作,卻極少鬧到今天這般程度。大家唯恐他磕傷,一擁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掐人中的掐人中。郭嘉眼疾手快,扒開嘴給他灌了一大碗溫水,依舊沒有半分緩解。但見曹操二目眯縫宛若失明,額頭的汗水順著髮髻往下淌,不住喊叫呻吟。
樓圭早就瞧出不好,已尋了軍中一老一少兩個醫官來。這倆人見曹操如此光景,也是格外詫異,一個切脈一個翻眼皮,立刻診治起來。過了半天老醫官才把曹操的手放下,捋髯道:「主公血氣不和,又有頭疼之症,似是風寒所致。」
另一個卻連連擺手:「怒傷肝,悲傷肺。主公可能是痰迷了,悲情過度乃至眩暈頭疼。」
「不對不對……若按你所論之症,不至於如此厲害。」
年輕的也不服氣:「我看是你老人家錯了,五月天氣何來風寒?」
這兩人是在宮中給皇上看過病的,這會兒卻各執一詞爭論不休,遲遲拿不準病因,眾謀士越想越害怕。曹操閉著眼睛一個勁搖頭,只嚷著頭疼眩暈也說不出別的什麼。有道是父子連心,曹丕急得直跺腳:「父親……您究竟怎麼啦?」
曹休背著手轉了兩圈,忽然猛拍腦門:「哎呀呀!華佗先生不是被陳季弼召到軍中了嗎?何不請他來看看呀!」
一句話算給曹丕提了個醒,兩人聯袂出帳尋找,直跑到后營大帳才看見陳矯——正拿著算籌與程昱、卞秉等清算軍糧呢。二人說明曹操病勢,本以為他馬上就會叫華佗來治療,哪知陳矯面露難色:「華佗其人脾氣怪誕,他雖至軍中卻不願為醫,恐怕……」
曹丕真急了:「這等時候豈能耽擱,快把他找來。」
陳矯嘖嘖道:「若要請他相救,恐怕還須公子親往。」
「好好好!只要他肯來醫,便叫我作揖磕頭也成啊!快些帶路!」曹丕不由分說拉著他便往外走。
華佗又名華旉(fū),字元化,雖然是曹家的同鄉,彼此間卻從未有過交往。他自幼熟讀經史,又曾遊學徐州,被陳登之父沛國相陳珪(guī)舉為孝廉,但因通曉養性之法、岐黃之術,又善待窮人療民疾苦,做學問的才能反而被行醫的名氣掩蓋。沛國鄉民都說他是神仙再世,任何疑難雜症皆能藥到病除,以至以訛傳訛,說他曾刮骨療毒、斷腸洗胃、劈腦取虱,甚至生死人肉白骨,可斷神鬼陰陽。
不過華佗本人從未以行醫為業,僅將其視作愛好,因而陳矯召他入營為醫,他滿心的不願意,但又迫於曹操之威沒有辦法,只好屈身前來。陳矯敬重華佗之才,又素知曹操輕慢巫醫之人,便在後營專門為他立了一座小帳,派兩個小兵每日伺候,他心情好的時候便給受傷的將士瞧瞧病創,不高興了就把帳簾一撂,任誰也不理。
這會兒真是不巧,那位華先生又把帘子撂下了,只打發一個僕役模樣的年輕人在外面給兵丁包紮傷口。曹丕哪管許多,不顧陳矯阻攔,驅散帳口之人邁步便往裡闖。一掀帳簾頓覺藥味撲鼻,又見書簡成札葯匣堆積,當中睡榻之上卧著個白髮白須的長者,手中攥著一卷書簡,正遮住臉面,看得有滋有味呢。
「你可是華佗?」曹丕滿腹焦慮,全然忘了禮數。
哪料那長者竟渾似沒聽見,翻了個身,頭朝里繼續看書。曹丕乃侯門公子,幾時見過這等無禮之人,氣得正要叫嚷。曹休在後面一把攔住,陳矯畢恭畢敬朝長者背影作了個揖:「打擾華先生安歇了,曹公子特來拜會您。」
華佗頭也未回:「在下鄙陋,不敢勞貴人多禮,公子請回吧。」他說話的聲音輕靈緩慢,可在曹丕更覺無禮,已是火往上躥,陳矯一邊捂住曹丕的嘴一邊道:「曹公子此來是懇請先生為主公治病的,煩勞先生辛苦一趟。」
華佗依舊未動,只是淡淡問道:「曹公哪裡不適啊?」
陳矯禮數有加:「曹公罹患頭痛症已久,在京之時曾請御醫調治,卻還是時好時壞。今日發作愈疾,雙眼視物不清,還請先生相救。」
「頭痛症?」華佗竟哈哈大笑起來。
曹丕一把推開陳矯的手,怒沖沖道:「先生既奉徵辟來至營中,就當竭力服侍我父。身為軍醫非但不去醫治,聞知主帥病重竟還幸災樂禍,究竟是何居心?」
「公子差矣。」華佗依舊臉朝里躺在那裡,不緊不慢道,「在下非笑曹公病重,乃是笑軍中庸醫不諳病理。淺而近者為頭痛,深而遠者乃頭風。頭痛猝然而至,易於解散;頭風發作不休,愈發愈烈。罹患此症多為憂憤惱怒所致。怒而傷肝鬱而化火,氣火俱逆於上以犯頭頂。若風氣逆亂甚疾,則頭暈氣悶目不能明……請恕在下直言,曹公此番用兵並未有困,近來數日也未曾辛勞,恐怕離京之先便已有郁怒在胸,冬春交構又逢虛火,今日必是遇到焦急之事勾起老毛病來了吧?」
曹丕聞聽此言驚得獃獃發愣,滿腹恚怒丟得一乾二淨。那日許都皇宮之事雖不明詳情,但想來就是曹操郁怒之源,而任峻之死豈不是病發之因?這些並未告知華佗啊!此人單聽癥狀便可推斷個八九不離十,難怪被喻為神醫,又想起陳登、李成生死之事,越發覺得太怠慢他了,趕緊整理衣衫深施一禮:「晚生曹丕給先生見禮,剛才慢待先生了。」
「公子多禮了……」華佗這才翻身而起。曹丕仔細端詳——但見他身高七尺骨骼清奇,穿一身湛青粗布衣衫,鬢須如雪枯枝別頂,雖是年高之人卻面龐白皙不見皺紋,隆準口正細眉長須,眼窩深凹二目炯炯;那雙精細修長的手攥著一卷書簡,既非《內經》(《內經》,即《黃帝內經》)《本草》(《本草》,即《神農本草經》),亦非《難經》(《難經》即《黃帝八十一難經》)《素問》(《素問》即《皇帝內經素問》。這四部醫書是先秦至東漢之前古人編纂的重要醫書,也包含了生理學說、陰陽學說),卻是六經之一的《春秋》。舉手投足彷彿都那麼輕飄飄的,果然是仙風道骨氣質非凡。沛國百姓訛傳此人乃神仙下世,甚至說他已經活了一百多歲,此言雖荒誕可笑,然而他修身養性鶴髮童顏卻是不假的。
曹丕越看此人相貌越喜,料定他熟知病源必能醫治,趕忙二次施禮:「煩勞先生施展岐黃之術治癒我父之病,在下必當重謝。」
「言重了。」華佗微笑著托住他手腕,「在下雖不曾拜謁過曹公,亦知他是喜怒不定性情中人。但人之喜怒哀樂,過之皆有損傷,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令尊日理萬機憂怒於心,又長年奔波不得休養,加之年至五旬癘氣愈重,筋骨脾胃亦不似昔日那般健旺,染上頭風這等毛病也屬正常。只要他收攝心神緩和氣息,日常不憂不怒勿急勿躁,此症必能有所緩解。」
「緩解?可是……」
華佗不等曹丕說完又道:「這樣吧,在下開個藥方,請曹公身邊的醫官再加參詳便是。」說著便要取筆簡書寫。
陳矯覺出他有搪塞之意,連忙伸手攔住華佗:「華先生且慢,曹公病症甚急,還是請您親往一趟吧。」
華佗微然一笑道:「曹公身邊的醫官想必也是供奉天子之人,雖然未必手到病除,也屬此中高人。在下不過是山野遊醫,豈敢在高人面前造次。」
「先生此言差矣!」陳矯賠笑道,「您奉徵辟而來,便是曹公掾吏。如今主上有疾,豈有推脫之理?縱然有御醫照應主公,他若用令調您,您焉能不往?況且還要看在公子這一片孝心的面子上呢!」
華佗面上淺笑心中犯難——他本是通曉經籍有志仕途之人,原想躋身朝堂效力於天子,但逢此昏亂之世,有道是「春秋無義戰」,既不能混跡於割據之徒,精研醫道懸壺濟世也罷了。領曹營這份差事其實是被逼無奈的,若真給曹操治好病,被他看上留於身邊怎能再浪跡九州治民疾苦?況且他現在又正計劃編纂一部醫書,若被曹操拴在身邊,可就頃刻不得空閑了。再者,通過陳登調任之事,他便知曹操乃是固執猜疑之人,能不能遵從醫囑把病養好還在兩可呢!萬一治不好又是何等下場?
陳矯一再說好話:「先生素有仁愛之名,曹公乃當今朝廷之宰輔,身系天下萬千子民。先生若治癒曹公之病,便是救了無數黎民,此等厚德之舉安可不為?有道是『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醫者,父母心嘛……」
華佗眼瞳深邃得猶如幽谷一般,手捻銀髯良久才道:「貴者處尊高以臨臣,臣者懷怖懾以承之。曹公乃當今天下極貴者,在下不過是一山鄉野老,恐難以逢迎周全。」
「哎呀!」曹丕又給他作了個揖,「我父症急頭暈目眩,先生既然懸壺濟世,豈能見疾而不救?」
華佗一介布衣竟受了曹丕三次禮,頓覺於心不忍,皺著眉頭道:「要在下小施伎倆倒也可以……不過,我平生有『五不醫』。」
「願聞其詳!」曹丕畢恭畢敬道。
華佗正色道:「自用意而擅改藥方者,不醫;將身不謹難養其病者,不醫;骨節不強不能使葯者,不醫;好逸惡勞小病大養者,亦不醫。」
曹丕邊聽邊點頭,也覺他說得有理。這幾條都是指病人不聽醫囑延誤病情的,似華佗這般百治百靈的人物,若是有一個患者不聽話而病篤,豈不是壞了岐黃妙手之名?但掐指算來卻只說了「四不醫」,忙問:「還有何種人不醫呢?」
華佗一陣苦笑,嘆息道:「公子豈不聞扁鵲見齊桓公(此處的齊桓公,並非是春秋五霸之姜小白,是戰國田氏齊國的第三代君主田午,因田午曾遷都上蔡,故而某些典籍也稱其為「蔡桓公」)之事?固執多疑諱疾忌醫者,萬不能醫!」
曹丕猶豫都沒猶豫便道:「華先生,我父乃當朝宰輔,通情明理禮賢下士,非是諱疾忌醫的田午。況疾在我父之身,痛在我父之體,豈能不從先生之言?您莫要再顧慮了,快快隨我來吧!」說罷拉起華佗便走,陳矯、曹休也是左推右拽。
華佗實在沒辦法:「但願能如公子所言……列位且慢,待小徒帶上醫用之物。」原來那僕役模樣的年輕人,乃是替他採藥的弟子李璫之。
曹丕三人簇擁著華佗回到中軍大帳時,曹操已不似方才那般叫嚷,卻兀自倚在那裡呻吟不止,眼神還是恍惚遊離。眾謀士急得團團轉,宛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兩個醫官依舊一籌莫展,還在爭論病源何在呢。
既來之則安之,華佗也不再客氣了,繞開醫官三步並作兩步來至曹操身邊,仔仔細細打量一番,便叫弟子點燃一盞油燈。華佗自懷裡掏出一隻布包,從中摸出四枚銀針,在燈火之上稍加炙烤,便要伸手扳曹操的頭。許褚正托著他腰,見這白須老者手持針砭之物,忙一把護住:「大膽狂徒,竟敢在當朝司空頭上動針!」
給曹操治病談何容易?莫說他本人,就是身邊之人都不好通融。曹休一把扯開許褚:「這位是華佗先生,剛招募來的醫官……先生莫怕,請速速用針吧。」
華佗見旁人不再啰唣,就迅速扳起曹操的頭,讓他在榻上坐好,又輕探臂彎拆開他頂上髮髻,只說了聲:「在下得罪。」兩枚銀針已迅速刺入——一在兩眉正中、一枚立於頭頂心。
兩個醫官看得目瞪口呆,也不再爭論了,痴痴道:「《素問》有雲,『頭痛及重者,先刺頭上及兩額兩眉之間(百會穴、印堂穴,醫頭痛,東漢尚無具體穴位之說)中出血』,此等應急之法咱們怎生忘卻了,這位先生好快的身手!」
這兩針下去曹操深深出了口氣,華佗扶著他後頸和風細雨問:「敢問明公,眼前昏花是何情狀?」
曹操眯縫著眼睛,渾渾噩噩道:「細碎如雪……」
華佗又下一針,在後頸左邊(天柱穴,醫目眩眼花,《針灸甲乙經》記載,因眼花程度不同,針刺左右有別)。此針刺完他招了招手,叫曹真、曹休幫忙架起曹操雙臂將其扶穩,他則一邊按摩著曹操後腦一邊說:「我為明公找尋病處,若有痛感便請告知。」
曹操頭暈眼花也不知何人正為自己診治,只無精打采應了一聲,任他在自己頭上按壓找尋,忽然感覺鑽心之痛,不禁放聲大呼:「啊!是這兒……」言還未畢,華佗毫不猶疑便在那裡下了一針,痛得曹操左搖右擺,虧了曹真他們拉得緊才沒有伏倒。
帳中之人都嚇壞了,醫官更是怒斥道:「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此乃庸醫所為!」
華佗卻微然一笑:「豈不聞『以痛為輸』(以痛為輸,見於《黃帝內經》即後世所謂「阿是穴」,此穴不固定,乃是指在痛患之處左近下針,因找尋此穴時病人因疼痛喊叫「啊……是」,故而得名)之法?宣發患處,通絡止痛也。」他邊說邊輕輕捻著四處銀針。
說來真有如神助,不過片刻功夫,曹操竟覺痛楚減輕,也不哼哼唧唧了,慢慢睜開眼睛,看東西也清晰多了,四個下針之處麻麻的,還漸漸有了熱感。華佗示意眾人快快放下帳簾,避免他受風。
那兩個醫官看得雙挑大指:「先生好手段……真是針到症解……我等受益匪淺啊……」
許褚狠狠瞪著他們:「現在都明白了,要你們有何用?還不快滾!」一句話嚇得二人抱頭而竄。
曹操臉色好轉,漸漸有了笑容,緩緩開了口:「多謝先生醫治。」
華佗卻道:「我觀明公氣色尚佳、體質尚壯,故而急於用針暫解痛楚,還請明公恕在下唐突。不過此乃治標,非能除病,少時還需為明公診脈探源。」
董昭也精通一些養生之法,聽他這麼說,連連拱手:「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先生神聖工巧俱全,必定是位了不起的名醫啊!」
曹操這才想起,讓人家治了半天都沒問人家名姓。陳矯在旁詳細引薦,方知是故鄉之人。華佗乃是孝廉之身,又系名臣陳珪所舉,比之尋常巫醫身份高出萬倍,眾人不免與他寒暄客套。過了片刻,拔了曹操身上之針,為之換上乾淨衣衫,華佗又叫他躺下,坐在一旁為之切脈。
曹操這會兒儼然無礙,躺在榻上不禁想起了頭疼以前料理的事務,深深嘆了口氣:「老夫真真悔矣!若知華先生之靈妙,就該請您至許都為任峻診療。倘有先生妙手,伯達何至於英年早逝……子丹、文烈,你們去看看任藩走了沒有,替老夫多加撫慰。」曹真與曹休依命而去。剛放下這件事,他又想起了江東孫權,趕忙囑咐郭嘉:「你替老夫至書孔融,叫他與張紘通信,憑私下關係問問孫權出兵之底細。也怪老夫急於求成,當初錯放了張子綱,想不到此人真就放膽保了孫權,實在是可惱……」
華佗看病從來是人家求到家門口,頭一遭遇到曹操這等三心二意之人,提醒道:「請明公收攝心神靜默一會兒,不要心掛旁務。」曹操自以為癥狀已消便沒大礙了,原不甚相信他這一套,不過礙著方才救過自己的面子沒有多言。
正在此時又聞外面人聲嘈雜,有兵丁隔簾來報:「啟稟主公,有鄴城守將馮禮掘開突門(突門,古代城牆的一種暗門。只留城牆外側薄薄的一層牆壁,內側掏空再安排伏兵,守軍推倒薄牆突然襲擊可以殺攻方一個措手不及。而這種暗門只有城內才看得見,使用后又可以完全砌死,所以攻方不易發覺也無從下手。在戰國時期就有這樣的防禦活動門,《墨子·守城》里有相關記載)放我軍進城!」
「什麼?」曹操一把甩開華佗蹦了起來,「進來!」
那兵丁這才進帳跪倒:「張綉將軍所部三百餘人已從突門攻進去了,可是審配從城上以巨石墜擊,洞口又堵死了。」
見曹操一臉關注,郭嘉趕緊攔住:「三百多人未必能殺關奪門,主公安心看病,在下去看看。」說罷慌裡慌張跟著那兵丁去了。眾人又攙扶曹操坐下,這會兒早忘了什麼病,一半心思飛出去了,議論半天才想起伸手叫華佗接著切脈。
「不必了,剛才已經差不多了。」華佗手捻白須道,「果不其然,明公之病起於心肝之間。」
「哈哈哈……」曹操笑了,「先生莫非故弄玄虛,老夫乃是頭痛,何言病及心肝?」
「《內經》有云:『行氣血,營陰陽,決生死,處百病。』百病之源皆在脈絡血氣。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氣無血不存,血無氣不行;氣行血則行,氣榮血則榮;血行風自滅。《素問》又云:『心主血脈,諸血者皆屬於心。』主公血不養心,心神不寧,則發驚悸,此其病之一也。」華佗恐他不懂,又道,「昔日大禹治水,乃行疏浚之法,水流通常自然無恙。血脈如同其理,痛者不通,通者不痛。」
曹操只當他是個醫者,沒料到竟還舉出史事來了,更覺好笑。
華佗卻一本正經:「明公平日動輒恚怒,故而肝絡有損,氣逆行上於頭,阻於腦絡,故頭風眩暈目不能明。腦為髓之海,此病若不除根日後危及周身百脈啊!」
曹操實在憋不住了,冷笑道:「先生方才施救,老夫感恩不盡。但我自以為周身強壯,年至五旬尚未怠於騎射,不至於似先生所言吧。」
華佗嘆了口氣,耐心解釋道:「急則治標緩則治本。在下不治便罷,既然治病便要除根。只要明公加以調養再服用在下調治之葯,數年之內必有起色,不過切忌憂思動怒啊!」
曹操雖不信他說得這麼嚴重,但也當他是一片好心:「先生不必多言了,老夫依從你便是。」說罷親自拿過筆墨書札。
醫官再有本事畢竟是卑微之流,不能用主帥的几案,曹操肯親手遞他筆墨已經是很大面子啦。華佗雙手接過,退到一旁書寫藥方,又招呼弟子李璫之取過葯匣,單選川穹、當歸、葛根、蜈蚣等物,另教士卒起火打水準備熬藥。眾人這才又圍到曹操身邊關切詢問。
曹操平生未有大病,瞧著那滿匣子的藥材甚是好奇,見一物狀若枯藤蟠虯,上面還有手指般的五個分叉,竟忍不住自李璫之手中奪了過來,笑道:「這是何物?生得如此奇特?」
李璫之一臉的忠厚相,也未遇到過這麼大的官,未說話先磕頭:「此葯喚住當歸,乃神農氏所嘗,能驅溫虐去寒熱,還可以給將士們治癒金創呢。」他雖不會治大病,但長年伴著師傅製藥,於藥理藥性一道已是高手。
「當歸……當歸……」曹操默念兩聲忽然眼睛一亮,「奉孝!速取一小匣來,將當歸置於其中,選派妥善細作南下揚州建昌縣,把此物交與太史慈!」
董昭初始一愣,繼而恍然大悟——太史慈是北方青州人士,輾轉流落南方歸於孫氏,而此葯恰喚作「當歸」,豈不是隱喻他應當歸來之意嗎!哎呀主公,身在病中仍有此等細心,真非常人可及!
說話間郭嘉也回來了,後面跟著辛毗、許攸,還有個渾身是土的陌生人。
「情況如何?」曹操騰地站了起來。
郭嘉連連搖頭:「審配已將突門堵死,進城的三百兵士和馮禮都戰死了……」
「唉!」曹操一拍大腿,「就差一點兒……好可惡的審配!」
許攸拉過那個渾身是土的人道:「快快快!來拜謁曹公。」
那人跪倒便拜:「在下魏郡功曹張子謙,歸降來遲,死罪死罪。」他是趁亂墜城來降的河北官員。
「免禮免禮!城內情勢如何?」曹操雙手相攙——張子謙這一介小吏不算什麼,他關心的是城內訊息。
張子謙開門見山:「鄴城實在難打。審配恐城中士卒二心,所以調集部曲家兵登城協助戍守,又叫子侄接管了各門的防務,看來是要跟曹公抗拒到底啦!」
「城內還有多少糧草?」
「糧草即將告罄,百姓苦不堪言。但審配戰前已調集了不少牛馬牲口。」張子謙直言不諱,「審正南這人是袁氏死黨,又生性偏執,即便斷糧也要抵抗到死。而且袁尚前幾日遣人送來消息,說袁譚連連敗績,他可能很快就會回來救援,明公當早想對策啊!」
曹操緊蹙雙眉:「我本有意圍城打援,但若是審配與袁尚串通一氣裡應外合,戰事還有變數。得想辦法切斷鄴城內外的聯繫,大家有什麼計策?」
鄴城方圓近四十里,即便有三五萬人也不可能圍周全,各處營寨力量分散,袁尚與審配來往通信總是可以滲透,想要做到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荀攸、董昭等紛紛搖頭,就連郭嘉都沉默不語。曹操見他們都沒辦法,微微嘆了口氣。
「咳!」這時許攸重重咳嗽了一聲,「就這點兒小事還至於叫明公與諸位愁成這樣?」
「嗯?」曹操回頭瞅了他一眼,見許攸搖頭晃腦得意洋洋,緊著捋他幾根稀稀疏疏的小鬍子,心知他必然有了主意,「子遠有何辦法?」
許攸把手一揣,尖聲尖氣道:「阿瞞兄!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當初怎麼擒的呂布難道忘了?」
他仗著與曹操的老交情直呼其小名,眾謀士都覺厭惡,曹操急於問計也沒往心裡去:「當年掘泗水以淹下邳才拿住呂奉先,此處雖有漳河之水,奈何鄴縣乃是大城,怎麼還能用水淹之計?」
「不能水淹,可以用溝塹困死他們啊!」
曹操笑了:「我說許子遠啊,鄴城方圓四十里,要圍城挖一條壕溝豈是尋常之事?審配不可能坐而受困,倘若出來襲擊為之奈何?」
「哎呀!我的司空大人,你可真急死我嘍!」許攸竟湊過去一把揪住曹操耳朵低聲道,「白天咱們……到了晚上再……」
曹操眼珠一轉,不禁拍手大笑:「好!好!好!」連叫了三聲好,便伸手招呼許褚,「速速為老夫備馬,再叫上一隊衛兵,隨我去漳河勘察地形。」
「主公的身體……」荀攸等人意欲勸阻。
曹操一擺手:「老夫已然無事,敵人未滅我焉敢得病啊。」說著話頂盔貫甲便往外走,早把剛才的病痛忘了個乾淨。
華佗趕忙攔住:「明公稍待一時,用過葯再去。」
曹操覺他小題大做,笑道:「草藥煎好暫且置於帳中,老夫回來再用也不遲嘛!」說罷繞過華佗出了大帳,又回頭道,「華先生之針既能解老夫之痛,即日起就挪到中軍來,隨時為老夫調治!你放心吧,老夫位極人臣虧待不了你……」
華佗見他不聽醫囑又如此安排,心中暗暗叫苦——從今往後恐怕是要拴在曹某人身邊了。方才他雖未直言,卻明明不信我所言病理,只未把那句「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說出來罷了,加之喜怒無常動輒激奮,又不用心調養,只想憑針砭之術速愈……老天啊老天!非是我華佗無能,曹操這病雖不重,但實在是難以除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