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策馬夜談,董昭慫恿曹操謀取天下
大勢已去
建安九年七月,袁尚救援鄴城失敗,在漳河沿岸被曹操打得狼狽不堪,派使者請降又不被允許,驚恐之下連夜奔逃至祁山(祁山,古籍記載又名藍嵯山,在今河南省安陽市,與諸葛亮北伐屯兵之祁山並非一處)駐紮。曹操追打落水狗,如催命鬼使一般尾隨而至,又將袁尚營寨包圍起來,二話不說就是一通猛攻。
河北軍眼望著漫山遍野攻來的曹兵,嚇得渾身顫抖,連武器都舉不起來了——其實若不跑,袁尚鼓舞人心還可勉強自保,一逃再逃,疲於奔命,軍心潰散,鬥志沒了,士氣沒了,人心沒了,連抵抗能力都沒了。有人嚇得抱頭鼠竄,有人放下兵刃跪倒請降,還有人投降心切乾脆掉轉槍頭奔著袁尚大帳就殺……袁尚部將馬延、張顗(yǐ)臨陣倒戈,營寨立時被曹兵攻破,河北軍全線崩潰。袁尚眼見大勢已去,將士兵、糧草、輜重乃至印信符節都扔下了,只帶了幾個親兵趁亂而逃。
將懷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如今一軍統帥都跑得沒影了,士兵又豈能為這樣的主子賣命?狼煙散盡,戰場上一片蕭索,昔日袁紹麾下威風凜凜的河北軍徹底完了,只剩下一群驚魂未甫跪地乞活的可憐蟲,燕趙勇士的慷慨驍勇早已隨著袁氏家族的沒落而喪失殆盡……
曹操立馬山下,眼望著敗落的袁軍營寨,喜悅之情已溢於言表。這一仗打下來,袁尚的家底算是徹底輸乾淨了,無兵無糧就讓他逃吧。幽州袁熙兵微將寡,并州高幹遠隔重山,曹操不用再管袁尚了,就叫他那個視為讎仇的兄長去收拾他吧。
士兵檢索袁尚拋下的東西,輜重器物竟還有十好幾車,其中不乏珍寶珠玉之類,曹操不禁譏笑:「當初袁紹戰官渡就帶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袁尚還真像他爹爹。惜乎不諳軍務,比他爹差得遠呢!」
馬延、張顗丟下武器,在虎豹騎的監視下來到曹操馬前,雙膝跪倒放聲高呼:「我等歸順來遲,望明公恕罪!」
「無罪有功,快快請起。」曹操見這倆倒戈之將人高馬大、虎背熊腰,想必也是驍勇之人,不禁嘖嘖道,「袁尚有你們這樣的勇士,卻不能奮力作戰,真真可笑可恨。」
馬延是個粗莽之人,不禁破口大罵:「不瞞明公,我早就不願意跟著袁尚干啦!兄弟仇殺窩裡斗算他媽什麼東西?見了敵人就知道逃,這仗打得真他媽窩火!去他娘的,老子投靠曹賊,不給他賣命了!」他光顧著說話痛快,竟習慣性地把「曹賊」二字帶了出來。
曹營眾人見他這麼說話當即就要拔劍翻臉,曹操卻笑呵呵攔住:「不礙的不礙的,老夫於他們無恩,叫一聲賊又怎麼了?以後老夫善待河北士人,他們還會拿我當賊嗎?哈哈哈……」
張顗比馬延有涵養,跪倒道:「明公請恕罪,我等之所以現在才來投奔,非是懷僥倖之心,也非跟隨袁尚執迷不悟。而是我等起於草莽,受袁紹提拔身歸行伍,應報已故先主的知遇之恩呢!怎知袁尚兄弟這般不爭氣……」七尺高的漢子說到這裡竟虎目帶淚,馬延也是惆悵不已。
曹操心中思忖——袁本初啊袁本初,你果然是我曹某人之勁敵,即便死了,還有這麼多人懷念!雖有官渡倉亭之失,若非你早早地一命嗚呼,我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拿下冀州。說句憑良心的話,我根本沒徹底擊垮你,而是欺負你那倆傻兒子才成功的啊……想至此曹操越發感覺到籠絡河北人心是何等重要,忙端出一副袁紹故友的姿態:「老夫曾與袁本初同朝為官抗擊閹豎,深知其英偉之處,我此來不僅是為了將河北之地收歸朝廷,其實也是為他教訓不孝之子啊!」其實這話假得不能再假,但哄騙馬張這等草莽武夫倒也有效。
二將止住悲聲,各自從懷裡取出一枚錦匣,恭恭敬敬遞到曹操面前。許褚、鄧展恐其中有詐,搶先接過打開檢查一番才捧給曹操看。但見是一枚金印、一枚銅印。
金印乃是袁紹的大將軍印。當年曹操逢迎天子建立許都,自任為大將軍,以袁紹為太尉,袁紹恥為曹操之下意欲以此發難,曹操不敢招惹,趕緊把大將軍的位置讓給他,還命孔融給送去這枚金印。現在印在人亡可謂物歸原主了。再看另一枚銅印,也是鐫刻虎紋,上雕著「詔書一封,邟鄉侯印」八個篆字,乃是袁紹私造,早年舉義兵號令天下所用,當初曹操就是看到袁紹把玩這枚印,才決心與他分道揚鑣的。想來袁紹還曾展示過一枚罕見的無暇玉璞,似乎有意在大功告成之日將其刻為玉璽,抱著它身登大寶,可是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玉璞也不知墜落到何處塵埃了……
曹操擺了擺手,叫路粹替他收了,回去貢獻朝廷。這時又聽一陣歡笑之聲,張綉騎著高頭戰馬神情肅穆而來,身旁有一群小兵還扛著幾個大物件——金鉞、白旄與纛旗。丟了金鉞就丟了生殺予奪之權,失了白旄便失了設立軍隊的名義,沒了纛旗一軍統帥的威嚴何在?
今日之戰又是張綉率先殺入敵營奪取旗幟,曹操不禁拱手:「張將軍勞苦功高啊!」
張綉下馬拜賀:「全仗明公神威赫赫!」正因為他與曹操有殺子之仇,所以打起仗來格外賣力,而且不敢居功自傲。
曹操連挑大指:「將軍不愧是老夫的好親家!老夫要請奏朝廷,再給將軍加千戶封邑。」
可把張綉嚇得不輕。他已經是千戶侯了,再加一千莫說曹營眾將比不上,滿朝官員除了曹操無人能出其右。張綉擺手推辭:「末將不敢接受……」說著話摘去兜鍪就要叩首。
郭嘉在一旁心明眼亮,趕緊過來攙扶,趁機湊到他耳邊低語道:「您與主公有仇,主公反而給您高官厚祿,這是做給天下人看啊!若是不接受,豈不有礙他大公無私之美譽?」
張綉這才醒悟,但受了這份厚賞心裡依舊惴惴,他不願再提此事,回頭擺了擺手:「小的們,把主公的仇人推來!」
伴著一陣喝罵,眾親兵把陳琳推了過來。這會兒他已萬念俱灰,披頭散髮雙臂被綁,肩頭架著長矛,兩眼空洞地瞅著地,腳步踉蹌得如同夢遊,前番替袁尚乞降曹操沒跟他算舊賬,這回絕對在劫難逃,新賬老賬一塊兒算吧。
曹操微微含笑瞅著他:「陳孔璋,咱們又見面了,果如老夫先前所言吧?」他早就傳下軍令,見到陳琳一定得捉活。
陳琳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是低頭不語。
「陰夔怎麼沒與你在一處?」
陳琳低語道:「已死於亂軍之中。」陰夔可不似他這般受「優待」,撞見曹兵當場就被宰了。
「尋找陰夔屍體,忠臣要好生安葬!」曹操冷笑一聲,卻又道,「生者未必歡,死者未必悲。戰死了或許是便宜,活著可更受罪……嘿嘿嘿……」
一陣奸笑聽得陳琳直打寒顫,不知曹操要用何種極刑折磨自己。他想開口求饒的,但畢竟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當初又與曹某人同在何進府上為賓,若低三下氣乞活非但讓曹操看不起,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心下著急,低著腦袋暗暗思考如何應對。
果不其然,曹操陰笑片刻倏然把臉一變,厲聲斷喝:「陳孔璋!老夫與你何怨何仇?撰寫檄文竟把我曹家罵得那樣不堪!即便兩國交鋒互相詆毀,又與我祖、我父何干?今日你若不給老夫說個明白,我把你碎屍萬段寸磔軍前!」
千刀萬剮近在眼前,陳琳也來不及多想,前趨一步跪倒在地:「檄文之事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你說什麼?」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陳琳這個回答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大有深意。他以箭自比,那控箭的弦就是袁紹,袁紹叫他寫檄文他只能照辦,這就如同弦發箭而箭不能自制。
曹操聽罷此言一時無語,微微回了下頭,只見路粹、繁欽、劉楨、阮瑀等人都在他馬後垂手而立。他若有所悟——若這事反過來,我若要路粹他們寫文章罵袁紹,他們又豈敢不寫?彼此還不是一樣嘛!陳琳的身份比他們高多了,何進秉政之時就是幕府主薄,也算小有名氣之人,如今正是籠絡河北人心之時,我何必非要置他於死地呢?馬延、張顗為將,在戰場殺我的兵都可以原諒,何必難為一個以刀筆為劍的文人呢?算了吧……
曹操漸漸收起怒色:「鬆綁吧……好一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然袁本初可為你之弦,老夫有何不可?我任命你為記室,自今以後為我掌管文書。老夫要你這支箭射誰,你就給我射誰!」
「謝曹公寬宏……」陳琳死中得活,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士兵為他鬆開綁繩,荀攸、陳矯一左一右攙起——想當年荀攸與他同為何進府中掾屬,而陳矯與他是廣陵同鄉,天底下當官的跑不出一個圈子,私情厚著呢。
這時掌管軍械的卞秉來了,一手夾著賬簿、一手攥著算籌,離著老遠就哈哈大笑:「主公,這一仗打下來咱們可發財嘍。袁尚把家底全給咱扔下了,光是鎧甲、兜鍪就有兩萬副,還有長矛、弓弩、盾牌不計其數,足夠您再裝備幾支人馬啦!」
曹操高興之餘又有幾分驚懼。他所帶領的部隊是有朝廷正經名分的王師,可也不曾有這麼多的鎧甲兜鍪,許多偏師還在用布帕包頭,人家袁氏乃一方割據,竟有這麼多精良軍械,這還是在官渡丟了一半呢!曹操不得不承認,袁紹十年來積蓄的實力非他所及。想至此愈覺戰事不容耽擱,即刻撥馬傳令:「我軍在此休息一晚,降卒暫交與朱靈、張郃、馬延、張顗等河北舊將統領,明日迴轉鄴城與曹洪會合。」
「諾!」眾將齊聲領命,那響亮的聲音直衝天際,曹軍之威已是天下無人能及。
回軍之際曹操又向朝廷修下表章,誇耀自己的功勞:
〖臣前上言逆賊袁尚還,即厲精銳討之。今尚人徒震蕩,部曲喪守,引兵遁亡。臣陳軍被堅執銳,朱旗震耀,虎士雷噪,望旗眩精,聞聲喪氣,投戈解甲,翕然沮壞。尚單騎遁走,捐棄偽節鉞,大將軍邟鄉侯印各一枚,兜鍪萬九千六百二十枚,其矛盾弓戟,不可勝數。〗
這份表章在曹操看來也不亞於震懾袁尚的戰鼓,只不過它這次所震懾的卻是天子劉協……
玄而又玄
曹操回師鄴城,將繳獲的節鉞印綬用長槍挑著給城上的士兵看,守軍見袁尚已敗沒人再來救他們,士氣就此崩潰,更多的人墜城投降。但河北軍師審配是個寧折不彎的人物,還是不肯開城投降,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也要抗爭到底,甚至又擊退了曹軍兩次攻城。
袁尚潰逃之後去了故安,袁譚連連吃虧總算逮到個報復的機會,馬上率領兵馬前去追殺,袁尚一蹶不振無法抗爭,只能捨棄城池繼續逃亡,這次索性跑到幽州投靠二哥袁熙去了。袁尚一離開,冀州算是徹底沒希望了,各個縣城投降的文書似雪片般飛入曹營,袁譚在名義上已經降曹,剩下的就只有這座煢煢孑立的鄴城了。面對如此情勢,曹操決定不再攻打了,只把軍隊圍繞鄴城密密麻麻屯駐,就拿恐懼和飢餓充當武器去跟審配最後一戰吧……
眼看已經到了七月底,審配已經垂死掙扎半個多月了,還是沒有投降的動靜。但鄴城的守軍已經陷入絕望了,還沒到夜晚士卒的哭泣聲都傳得很遠很遠,只是懾於審配之威不敢叛逃罷了。
這是個漆黑的傍晚,天邊只掛著一彎新月,雲層又陰又低,彷彿世間萬物都被扣在一隻大碗下,昏昏沉沉幽幽暗暗。曹操騎著馬一路向南巡視營寨,陪在身邊的只有董昭和許褚那般衛士。也是勝利在即心中歡喜,一行人漸行漸遠竟脫離了連營,來到鄴城以南的荒原上。
借著微微的火把和朦朧的月光,眾人舉目四望,眼光所及之處皆是落敗景象。鄴城周匝過去也是人煙稠密百姓眾多,可是打了半年多的仗一切都面目全非了。老百姓或已逃亡或躲入城中,阡陌荒廢了,民房都被曹軍拆去立寨牆、搭浮橋了,豪強的莊園土壘早被曹軍搗毀,所有景緻都是破破爛爛的,不聞雞鳴犬吠之聲,反而能聽到遠方夜狼的嚎叫。
曹操的好心情似乎受了些影響:「前幾日得到軍報,公孫度竟把我送與他的永寧侯印綬給了他兒子公孫康,還扣押了使者涼茂。這個狂徒不識抬舉,還真要與我翻臉。」
「邊鄙之徒坐井觀天,早晚是主公刀下之鬼。」董昭和顏悅色。
「得業易守業難,即便拿下鄴城,要恢復往日之貌恐怕還需數載之功啊!」
董昭卻沒放在心上:「主公奉天子之命征討四方,黎民自然愛戴敬仰,戰事已畢勸課農桑屯田惠民,用不了多久自然人煙稠密車水馬龍,這鄴縣民殷國富根基厚,重新發展不是什麼難事。」他說話之時舉目四顧,見不遠處一座不甚高的土坡,指道,「主公騎馬累了吧,咱們登上那土坡,去望望鄴城的動靜如何?」
「也好。」曹操這幾天堅持服用華佗的葯,頭疼的毛病已大有好轉,這會兒一點兒也不困,索性活動活動回去好睡覺。
這個荒土坡實在沒什麼特殊的,登上去也是索然無味,只是借著高度能看鄴城看得更清楚一些。但見城上黑壓壓霧蒙蒙的,只有幾盞零星的燈火,似乎守軍已喪失了生活的期望,純粹就是在等死。董昭似乎隨口嘆息道:「為了爭奪這座鄴城,不知有多少人為之血染疆場,又有多少人抱憾而終啊!」
曹操覺他無病呻吟:「公仁啊,你是大風大浪闖過來的人,為何也作此書生之嘆?自古帝王將相之功皆由人命換來,雖白骨蔽野血流成河,也必為後人敬仰。」
「在下並非嘆千古功業,嘆的是鄴城這祥瑞之地。」
「祥瑞之地?」曹操甚是不解。
「這鄴城非尋常縣城能比,可助成萬世之霸業!」
曹操笑了:「哦,你說的乃是齊桓公之事。當年桓公尊王攘夷,築五鹿、中牟、鄴等九座城池拱衛華夏之邦。」
董昭沉默了片刻,又解釋道:「明公錯會在下之意。我說的不是春秋之霸業,乃是當今天下之霸業!」
曹操愣了一陣,繼而又放聲大笑:「公仁啊,你在給我說笑話吧。哈哈哈……神神秘秘作此方士之態。」
董昭用餘光掃了他一眼,覺得他這次笑得很不自然,繼而又道:「笑話也罷閑談也好,不過讓明公開心解悶,整日忙于軍務也夠操勞的了。在下曾在袁本初麾下當過魏郡太守,熟知此地一些掌故舊聞,明公可有興趣聽聽啊?」
「好啊,你說吧。」曹操望著董昭雍容的臉,預感到他要講出件不平凡之事。
董昭清了清喉嚨:「明公熟讀詩書通曉經籍,上古久遠之事在下就不說了,想必您也都讀過。在下就說那黃巾的首領張角……」
曹操趕緊打斷:「咳!公仁怎麼提起反賊來了?」
「反賊也罷英雄也罷,俱是作古之人,此處又不是朝堂金殿,咱們說說又有何妨?」董昭見他不再反駁,繼續道,「那黃巾張角本是巨鹿人士,也曾讀書為吏,精修奇書《太平經》,能書符念咒為人治病,門生徒眾本鄉最盛,但起兵之日卻捨近求遠偏偏在鄴城舉事,兵勢驟起先攻真定,不南下反而北上,明公可知其中緣故?」
曹操漸漸聽進去了,不禁蹙眉搖頭:「此事誠不可解!當年張角之徒馬元義在京畿遭擒,被先帝車裂於洛陽市集,我也曾親眼得見。張角聞知此事倉促舉兵,糾合天下八州之眾,是想要傾覆大漢社稷。按理說要行此非常之事,該火速進兵河南,他不但不急著南下,反而起於鄴城北取真定,此舉不合乎常理啊!」
董昭捻髯而笑:「明公若依用兵之道自然想不通,但聽音辨意也就不神秘了。鄴城舉事先取真定,其實就是取義『大業可定』嘛!」
聽他這麼一說曹操便明白,倒覺一陣釋然:「這張角畢竟是江湖術士,憑這等手段愚弄百姓,又能成什麼大事?」
不料董昭又道出一句更加意味深長的話:「張角是個愚民之賊,但袁本初、袁公路兄弟可不是江湖術士哦……」
「這與袁氏又有何相干。」曹操慢慢收起笑容。
「此中干係非同小可,倒與一句讖語有關。」董昭說到這兒突然戛然而止,轉而建議道,「鄴城審配尚有少許兵馬,若發現主公在此窺探,偷開城門派兵突襲可大為不妙。還請主公將火把熄滅吧。」
曹操覺得董昭的顧慮有些多餘,鄴城缺兵少糧已是囊中之物,怎麼有能力突破重圍來這兒突襲呢?不過又見董昭二目炯炯望著自己,情知其中似有什麼緣故,便抬了抬手道:「也好!把火熄了吧……」許褚一直在後面伺候著,趕緊叫衛兵把掌中火扔到地上踩滅。
今夜是陰天,火光一熄馬上黑了下來,四周靜悄悄的了無聲息,遠處鄴城敵樓上的幾個亮點似在空中懸浮一般。安靜了好久,董昭才輕輕呼了口氣,緩緩道:「剛才在下說到一句讖語,其實明公也一定聽說過,就是《春秋讖》所言『代漢者,當塗高』。(「代漢者,當塗高」是中國歷史上流傳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讖語,出自《春秋讖》,也載於《漢武故事》,並於《後漢書》《三國志》《晉書》中多次提到,解釋方式不一)」
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見曹操的表情,只聽他緩緩道:「仲康,我與公仁有些事情要談,你們暫且迴避。」
「諾。」許褚不敢多問,料這僻靜之處也不會有什麼危險,董昭也不至於謀害主公,便領著人摸黑下了山坡。
待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漸遠,曹操才又開口:「我以為你要說什麼,原來還是那句害人不淺的話,當初袁術因此語僭位,落得個什麼下場,公仁不會不知吧。」
「那是袁公路解得不對,『當塗』之『塗』可通『路途』之『途』是不假的,卻絕非他名字里有個『路』字就可以應天命。這句話其實另有深意。」
曹操既覺好奇,又有一絲負罪感,討論這個話題是太過悖逆,因不便開口相問,便揶揄道:「讖緯(讖緯,古代圖讖和緯書的合稱。讖是方術之人編造的預示吉凶的隱語和圖畫,緯是附會儒家經義衍生出來的一類書。文中提到的《春秋讖》、《河圖會昌符》都是兩漢間八十一部讖緯書的名目。讖緯是儒家學說衍生的迷信產物,沒有科學依據,但其中一小部分也逐漸演變為主流的傳統文化,例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理論就出自讖緯)之學老夫素來不信,可不似袁紹那般用心於此。」當初官渡之戰,曹軍奪取河北軍大營,在袁紹軍帳中就繳獲了大量讖緯圖書。
「信與不信本沒什麼不同,有人即便弄懂了,不是天命所歸又有何意義?其實讖維之學本出於河圖洛書,《易經》有雲『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昔日伏羲氏偶見龍馬銜甲,赤文綠字,甲似龜背,袤廣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錄紀興亡之數。孔子雖精研此中奧秘,然不敢改先王之法,於是陰書於緯,藏之以傳后王。讖緯之學與《易經》相合,又諭《洪範》五行之理,可見也不是全無道理的。」
曹操見他強辯,冷笑道:「古人之學高深莫測,可今人之讖緯乃牽強附會曲解文意。安能與河圖、洛書相提並論呢?」
「也不盡然吧。」這茫茫黑夜給董昭壯了不少膽子,不再看曹操臉色說話,「雖有王莽崇信讖緯偽造符瑞,然不可因一人之故而盡非其學。我朝光武帝乃一代中興英主,也頗信此道。他在南陽起兵,鑒於『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之說;其登基稱帝,則奉赤伏之瑞(赤伏之瑞,劉秀幾度被臣下勸進都不肯稱帝,直至有人自讖緯中抄錄了一張「赤伏符」,上寫,「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劉秀看后自以為得天命,繼而稱帝);祭告天地,皆援讖語為言;他用孫咸為大司馬,王梁為大司空,亦以讖文所選;雲台二十八將,上應群星列宿;只因夜讀《河圖會昌符》,而封禪泰山;又設立靈台、辟雍、明堂,(靈台、辟雍、明堂,都是古代的禮制建築;靈台是用於觀看天文星象的;辟雍是用於講授禮儀的;明堂是用於發布政令的。但是王莽、劉秀時代的這三個建築,都用於宣布圖讖,是國家性質的讖緯傳播機構)宣布圖讖於天下。若依明公之言,難道光武爺這些做法都是錯的嗎?」他把開國皇帝的「成功經驗」搬出來,曹操如何反駁?
曹操只是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心中卻有無限感慨——若是一年之前問我,我會直言光武帝迷信讖緯是錯的,但現在不這麼看了。一個人若從平頭百姓躋身帝王,那是何等逾越之事?若不借天命相助,何以役使世人?天命說到底還是人意罷了……
「代漢者,當塗高。」董昭半天聽不到他回話,便不溫不火解釋道:「在下曾聽太史、博士私下議論,其實『當塗高』說的是魏闕(魏闕,又名闕、雙闕,古代禮制建築,指宮門兩側的瞭望樓),這大路兩側又高於路途的自然是這件東西,而魏闕又有朝堂之意。如今明公腳下就是魏郡之土,鄴城就是魏室基業發祥之地。若按此論而言,得魏者既得朝廷、得天下。」
說到此處曹操才插話:「魏闕本是樓閣,其實與朝堂無干,不過是《莊子》所云『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此後書生言之便道其是朝堂。」
哪知董昭卻笑了,反問道:「此言具體出自《莊子》哪一篇,明公可知曉?」
「有何不曉,乃是《讓王》篇。」這名字出口,曹操倏然沉默了。
「讓王……」董昭低聲沉吟著,「這天下也是可以相承相讓的。『重生,重生則輕利』,只要有德於天下蒼生,誰在那個位置上又有何不同?只是世人冥頑不靈,紛紛捨本逐末,不修文德功業,只是一味追求讖緯名目,所以才紛紛敗亡。袁術妄自尊大,張角、袁紹自以為得鄴城就可以得社稷,殊不知楚王問鼎,在德不在鼎。能夠身登九五安享天下者必須是德濟蒼生之人……」他說到這兒稍定片刻,又補充道,「換言之,只要是德濟蒼生之人就有權身登九五安享天下!千古際遇若電光火石稍縱即逝,若不能抓住便只能叫後人扼腕嘆息嘍。」
這樣露骨的暗示曹操豈能聽不出來?但不知為什麼,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董昭心裡格外忐忑,雖是出己之口入他之耳,但誰知道他能否贊同。剛想偷眼瞧瞧他臉上神色,恰逢一陣更陰暗的烏雲飄過,把那最後一絲朦朧的月光也給遮住了,四周一片漆黑,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漆黑之中只聽曹操輕輕問道:「你……說完了嗎?」
「沒有。明公還想繼續聽嗎?」董昭又把問題拋了回去,卻良久不聞他答覆,於是壯壯膽子道,「在下姑妄言之,明公姑妄聽之。」
一切都沉寂在黑暗中,兩人相對而不相視,董昭的話漸漸深邃起來:「在下曾聽到些傳言,當初天子被李傕、郭汜所迫,兵敗曹陽之時本打算乘船循河向東,到兗州或者冀州安身。可是太史令(太史令,也簡稱太史,是古代掌管編寫史書、天文曆法等事務的官員,隸屬於太常寺之下,地位不高)王立說太白經天、熒惑逆行,天象不利於天子沿河東下,所以才改道北上,渡河過軹關駕幸安邑。」
「真是無稽之談!」曹操一陣冷笑,「這件事的經過丁沖跟我講過。當時楊彪反對乘船而下,說弘農有大小灘涂三十六座,河汊交錯不利行舟。侍中劉艾曾當過陝縣縣令,比較熟悉地形,也不同意走水路,皇上是聽了他們建議才決定渡河去安邑。這跟天象根本扯不上干係!」
「誠如明公所言,的確有河道的原因。」董昭並不反駁,「可是到安邑之後,天子立即郊祀上帝,若不是天象有變,皇上未脫大難何故急著祭天呢?」
曹操沒有說話,似乎是被他的話問住了,發生異相天子祭天,這是完全合乎道理的。董昭見他半天無法作答,繼續道:「在安邑落腳之時,王立私下對劉艾說,天象變幻無可更改,可避一時但不可避一世。太白經天、熒惑逆行(太白,即金星;熒惑,即火星。所謂「太白經天、熒惑逆行」,其實是指金星與火星在天文觀測上出現重疊,從現今角度來看,不過是行星運動的正常現象),兩者早晚是要交匯在一起的,而火金相遇乃是革命之象。漢室國祚……國祚……」
「如何?」
董昭壓低聲音道:「漢室國祚將終,魏晉之地必有新天子將立。」他說到這裡只聽曹操發出一聲嘆息,並無其他反應,便越發放開膽,「後來王立又對當今天子說,天命去就五行不常,漢室天下屬火德,代火德乃是土德,承繼漢室的乃是……」董昭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知後面的話說出來曹操將有何反應。如果他不幸動怒,那自己一門九族盡皆死於屠刀下;可是若他不怒,那自己日後的富貴就是鐵定的啦!董昭雖已決心賭上一把,但話到嘴邊還是不禁頓住了。
隔了好半天,曹操又陰沉著嗓子道:「你把話說完。」
「請明公准在下一事,在下才敢說完。」
「什麼事?」
董昭磕磕巴巴道:「請明公許諾,在下說完之後,無論明公是喜是怒,都不可加罪在下。」
「嘿嘿嘿……」曹操突然擠出一陣陰森的笑聲,「董公仁,這裡漆黑一片伸手難見五指,老夫即便答應你這條件,無人目睹無人見證,日後反悔你又能奈我何?」
董昭一激靈打了個寒戰:我錯了!曹孟德一生何曾受制於人?天子有無尚在他手,當今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制約他!我雖可以進言,卻沒權利與他談條件……想至此董昭雙膝一軟癱倒在地,明知曹操看不見,還是咚咚磕頭請罪。
「木已成舟無可挽回,就憑你剛才說的話我就可以殺了你!」
董昭哆嗦得如同風中的樹葉:「明公饒命……」
「為人臣者有可道之言,有不可道之言。倘行錯一步,便是獲罪於天無可恕也……」曹操的聲音似冰雪般寒冷,不過這話卻一語雙關,似乎是在指責董昭,而又像是提醒自己。
禍到臨頭須放膽,事到如今只能死中求活。董昭十指狠狠扣著沙土,把牙一咬把心一橫,猛然昂頭道:「既然說一句是死,都說了也是死,下官滿腹忠心為了明公,索性都告訴您吧!天象所示人心所歸,承繼漢室江山的乃是魏國社稷,日後得天下者必定姓曹……」
「放肆!你妖言惑眾!」
董昭只覺頸間一涼,似乎有把利劍已經貼在了脖子上,四下黢黑看不清楚,他再不敢輕舉妄動,不顧一切辯解著:「此事千真萬確!在下當年奉張楊之命到過安邑,並非道聽途說!那太史令王立現還在許都,侍中劉艾為當今聖上記載起居,在下豈敢拿他們造謠……」
「住口!」曹操斷喝一聲。
這夜晚如死一般寂靜,萬物都融化在閬閬無垠的黑暗中,沒有一絲生息。董昭癱在地上,感覺自己墜入了無底深淵,瞪大了眼睛卻只有滿目漆黑,霎時間恐懼如頸間利刃緊緊懾住了他。他一動也不動,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遠處傳來曹操渾厚的聲音:「今夜可真黑啊,咱們都成了睜眼瞎,這等時候說的話才真叫瞎話呢!古人又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聊聊也就罷了,以後不可再提。」
原來他已經悄悄走遠……
清風襲來烏雲散去,皎潔的月光又重新鋪滿大地,一切又都漸漸清晰。董昭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竭,趴在地上喘著粗氣。他獃獃望著曹操帶著眾衛士遠去的背影,依舊感到頸間涼颼颼的,伸手摸了一把——哪裡有人把劍架在他脖子上,那不過是偶然吹來的一陣涼風。
董昭笑了,笑自己太過小心,也太過多餘。人總是會隨著境遇而改變,萬事都是水到渠成。世上根本沒人能引領曹操的心志,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