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移居鄴城,曹操邁出代漢自立的第一步
征討高幹
果如曹操所料,并州刺史高幹聽說曹軍主力北上討伐烏丸,深知這是最後的機會,立即囚禁了許都派遣的官員,再次起兵造反;與之串通一氣的還有崤山的黃巾匪首張白騎、弘農的豪強張琰,以及河東太守王邑舊部衛固、范先等人。但這一切都在曹操的算計之中,不可能再掀起上次那樣的風波了。
河東太守杜畿不負荀彧推薦,小試牛刀耍了耍手腕,便控制住了衛固、范先的部隊;澠池縣令賈逵與張琰虛與委蛇,也將其騙出城外。張白騎兵馬所到之處,各縣池都已緊閉城門嚴陣以待,攻不能取掠無所獲,手下的兵又是東拼西湊來的,只得聯絡荊州劉表共同行動。但荊州援軍還沒到,鍾繇已調來了西涼馬騰的大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路叛軍擊潰,張白騎、衛固、張琰等叛賊盡數被誅;劉表喪失內援,也只得再次放棄北伐的打算。高幹原計劃聲東擊西奇襲鄴城,可各路響應之兵相繼失敗,他派往冀州的軍隊也被荀衍打得全軍覆沒。反倒招惹來樂進、李典翻越太行直逼上黨郡要塞壺關,這場叛亂之火不但沒傷到曹操,反而燒到高幹自己身上了。
建安十年八月曹操大軍抵達幽州,誅殺了反賊趙犢、霍奴,並與度遼將軍鮮於輔、護烏丸校尉閻柔會合,陳兵獷平要與三郡烏丸決戰。那些烏丸人不過借袁氏的名義趁火打劫,哪會真為袁尚、袁熙報仇?一見曹操氣勢洶洶而來,情知招惹不起,帶著搶劫的財物連夜逃出塞外,袁氏兄弟迫於形勢也只好捨棄故地相隨而去。
三郡烏丸不戰而逃,幽州局面也大體安定。曹操立刻回軍向東,趕往太行山口與樂進、李典會合,將數萬大軍逼近壺關(壺關,今山西省長治市壺關縣,太行山大峽谷所在地),又分派各路人馬嚴密封鎖了并州南下的要道,高幹的末日已經不遠了……
太行山脈自北向南割斷了晉中高原與華北平原,上黨郡地處并州與冀州交界,是溝通太行東西的要道。上黨郡因「郡地極高,與天為黨」而得名,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而壺關更是險中之險,就處在太行山峽谷之間,整個縣境受地形限制兩邊窄中間寬,就像把壺的形狀,故而得名。此處南北山勢陡峭,其間或崖或谷或林或泉地形複雜,唯有一條崎嶇纏繞的窄道可以通行,被當地人稱其為「羊腸坂道」,果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前番高幹明明是假意投降,曹操卻不問真偽全然准許,固然是有先破袁譚、袁尚的考慮,而更重要的則是懾於壺關地勢。倘若不把背後的敵人消滅乾淨,他是絕不敢犯此天險的。如今只剩下高幹未平了,曹操才下決心孤注一擲。
羊腸坂道彎彎曲曲百轉千回,兩旁除了斷崖就是絕壁,根本沒有能下腳的地方,最窄的路段只能通過一兩個人。到了這裡兵馬越多越麻煩,樂進、李典輕兵涉險尚且不易,曹操數萬大軍又正逢冬天可謂難上加難。士兵都擠在崎嶇的羊腸小路上,拉成了長龍,一天也走不了十幾里地。輜重運輸更成了難題,有馬匹卻只能牽著走,糧車全靠人力推拉,不知累垮了多少棒小伙。發放口糧也改了規矩,從後面的車上取食物,一個一個手接手往前遞,從早晨一睜眼就開始傳遞口糧,有時半天工夫才能傳到最前面。這本就是個寒冷的冬天,山嶺間的風力更是猛烈,耳畔滿是北風的呼嘯聲,穿再多衣服都擋不住寒氣,士兵打著哆嗦行走在險道上,只要一個趔趄就滾落懸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推車的人稍不留神,整車糧草軍械就掀下去了。
曹軍受盡千辛萬苦總算踏入壺關地界,雖然沒有懸崖了,但寂靜幽谷又冷清得嚇人。道路顛簸不平,始終不見人跡,峽谷陰冷積雪不化,樂進、李典先行留下的標記完全被冰雪覆蓋,什麼都找不到,部隊幾乎是一邊清雪一邊推進,硬是在沒有路的地方開出路。而且此處還是潞河發源地,水流交錯瀑布眾多,常常要搭便橋才能通過。曹操咬緊牙關一路堅持,總算是挺了過來,當大軍與樂進、李典會合時已經是建安十一年正月了。
與人斗最終的勝負成敗還算有跡可尋,與天地相搏不到最後未敢輕言結果,這一路成功走下來,三軍將士真比打勝仗還高興,簡直就是絕境逢生。曹操將兵馬屯於壺關城外,又把自己的中軍大帳安置在了北邊的百穀山(百穀山,今名老頂山,是太行山峽谷的北山坡,相傳是神農氏嘗百草之地,屬於太行山脈)山麓,俯瞰著整個戰局。不身臨其境不會明白,高幹之所以敢造反就是靠這座雄關峽谷,這樣的天險靠人力是奪不下來的,先前派來的樂進、李典雖然拖住了敵人,對於攻城戰卻一籌莫展。即便曹操親自至此,也想不出什麼良策,唯一的辦法就是困,等敵人糧草殆盡開門投降……
雖然已步入春天,但老天爺仍舊沒有回暖的趨勢,尤其到了夜裡北風呼嘯不停,那聲音在山谷中回蕩徜徉,簡直就像是厲鬼在哭泣。中軍帳里雖點了不少炭盆,卻一點兒都不暖和,自邊角灌進來的風吹得人腦袋發矇。曹操實在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裘衣到帳外觀望。
軍帳設在半山腰上,本來壺關遠近都可以一覽無餘,但此刻卻被黑暗掩蓋了。火把照不出幾丈遠,一切都模模糊糊,士兵們早就睡熟了,只有谷中零星的幾團火把在搖曳,宛如夢幻一般。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陣凄厲的嚎叫,那是林間豺狼的聲音,這凄冷的夜晚連蟄伏的畜生都難以忍受了。而遠處的壺關城卻燈火通明照如白晝,連關下的鹿角拒馬(拒馬:一種木製的可以移動的障礙物,通常用於堵門,阻止敵軍行動)都映得清清楚楚,高幹被困三個多月仍舊毫不懈怠,不知還要圍困到多久,該不會又像審配那樣冥頑不靈吧?
「主公還沒歇著嗎?都快三更天了,您要保重身體啊!」隨著聲音自遠處攀著山道上來一人,舉著火把漸漸走近。
曹操借著火光才慢慢看清來者那英俊清癯的臉龐:「哦……是奉孝啊,寒夜清冷北風呼嘯,老夫不能成寐。你怎麼也沒休息?」
郭嘉將火把交給守寨的親兵,緊走幾步來到近前:「方才押運糧草的人報告,咱們后隊的糧車都壞了,恐怕要耽誤些時日。」
「糧車壞了?」
「是啊。」郭嘉苦笑道,「又是羊腸坂道,又是河谷顛簸,還要過便橋,大部分車的輪子都散了,癱在谷口過不來。我跟卞秉商量了一下,派幾百兵去伐木,趕製新的車輪好把糧食弄過來,光靠人力背終究不是辦法呀!再有兩天糧食還不到,大家就要餓肚子了。另外飲水也是個問題,這邊的涓流都上凍了,至少還要再等一個月才能開化,現在大家都嚼冰吃,太傷脾胃。」
「明早我就傳令,戰飯暫時縮減為一日兩頓,等糧運到之前大家都忍忍吧。至於喝水,要讓他們把冰煮化了再用,初春正是容易得病的時節,真要是吃冰吃出什麼毛病來,蔓延開可不是鬧著玩的。這該死的鬼地方……」曹操咒罵一句,側眼看看郭嘉,見他眼窩深陷神情恍惚,「你這幾天太辛勞了,自從來到壺關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也聽不見你說笑了,整日就知道瞎忙。像這糧草的差事也用不著你掛心啊!」
郭嘉欠身道:「屬下蒙主公知遇之恩,理當竭力相報。」
曹操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了,戲謔道:「瞧你說得這般正經,大半夜的就咱們倆人,這又是做給誰看呢?不該你的差事你去忙,老夫也不獎賞你,此所謂『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郭嘉全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滿臉鄭重的表情:「諂媚不諂媚日後自有公論。在下不畏旁人之言,但求主公知我一片心意。」
「哦?」曹操似乎揣測到了,自從陳群彈劾他不治行儉聚斂財貨之後,郭嘉比以前更盡心儘力了;卻也不便把這層窗紗捅破,只笑道,「有些事你不必多想,必要之時老夫自然會替你想。」
郭嘉茫然搖頭:「主公不肯怪罪是您的寬宏,但屬下應該去想。興兵打仗本為安定黎民,而屬下卻居功自傲侵佔百姓之財,這不是出爾反爾嗎?在下從來但問功名處事不端,可是最近幾天卻在反思,我平生之所為錯處實在是太多啦!」
「功業未就你想這麼多作甚?」曹操一陣蹙眉,「透露你一個好消息,老夫已上表朝廷,封你為洧陽亭侯。你不總羨慕令君、軍師他們有爵位嗎?現在你小子也有了。」
「多謝主公。」郭嘉雖然道謝,卻不怎麼興奮,「在下出身一般,資歷淺薄,也沒什麼大功,原不敢與軍師他們比肩。我兒郭奕尚幼,他日後若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還望公主海涵。」
曹操如墜五里霧中,這哪還是放蕩不羈嬉笑怒罵的郭奉孝,怎麼變得這般小心謹慎了?不禁覺得好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今天怎麼了,竟說些糊塗話。這些年來你何嘗尸位素餐了?老夫平滅河北全憑你的計策。莫說你家裡有些不肖之人犯點兒小過,就是真有什麼錯也可饒恕。《周禮》的『八辟』(八辟,是《周禮》中關於減免刑罰的記載,對於親、故、賢、能、功、貴、勤、賓這八種情況的人可以從寬處理。後來至曹操的孫子曹叡制定新律法,將「八辟」改為「八議」正式寫入法典,後世繼承一直延續到清朝)難道不是聖人所留?論功、論能、論勤你哪一條不佔著?不要胡思亂想了!」
郭嘉心裡確實藏了件不便明言之事,也只能順口搭音:「諾。我不想了……不想了……」
曹操見他似乎釋然,回頭吸了一口涼氣,又望向幽黑清冷的山谷,喃喃道:「高幹這小子確實是條狼,若不將他剷除早晚又成禍患。老夫已經決定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下壺關,只要并州平定,北方之地就再無大患了!至於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江東孫權不過各據一隅,憑我之雄兵又有朝廷正義之名,極易破也!」
這次郭嘉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稱讚他英明神武,而是實事求是:「北方一統已近在眼前,烏丸、公孫度不過邊庭小寇,主公也該提早考慮南下之策了。如今江東已非當年的荒蠻之地,聽聞孫權自江夏回軍途中又派部將朱治、賀齊鎮壓了山越,搶佔了不少地盤。您給太史慈送去當歸至今沒有迴音,足見孫權善於穩固人心,主公萬萬不可小覷江東。」
曹操卻根本沒入耳,只盯著幽幽山谷愣神,生出無限遐想,過了半晌竟吟出一首詩來: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樑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舊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飢。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
(《苦寒行》屬漢樂府「相和歌·清調曲」)〗
郭嘉聽這詩里一片凄涼滄桑,透著哀婉之情,全然不似即將勝利的心態,倏然意識到曹操也有心事——「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詩經·東山》是讚美周公的詩篇,可是曹操究竟是想當周公那樣的聖人,還是想當王莽那樣卑鄙的篡國者呢?北方一統近在咫尺,兩條路都擺在他面前,他會怎麼選呢?
郭嘉漸漸意識到這是個很可怕的問題,絕非自己應該參謀的,勸曹操代漢自立太狠心了,而勸他不要這麼干又太違心了。自己這幫人說穿了多半都是攀龍附鳳,欲為自身與後代謀富貴,曹操要是將來不掌權力,他還能為誰效力呢……郭嘉畢竟不是董昭那種人,況且這件事恐怕已經與自身無礙了。他不敢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忙拱手道:「主公還是早點兒休息吧。」
「好。」曹操還沉浸在詩意中,「你也回去歇著吧。」
「屬下想巡視一遍營寨再去睡。」
「哎!自有巡夜之人,用不著你操心。」
郭嘉深施一禮:「屬下得展平生之志全憑主公賞識,多受些累是應該的,就是操勞至死也難報主公之恩。」
「胡說八道!怎麼好端端地提到死呢?軍中謀士就數你最年輕,今後的事情老夫還要多多倚靠你呢!」
郭嘉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多虧天黑才沒被曹操看清。他咬著后槽牙忍著悲痛道:「屬下不胡說了……不胡說了……」
「這就對啦!」曹操打了個哈欠,「老夫休息,你也去休息,明天還要商議戰事呢。」
郭嘉作揖恭送曹操進帳,自己卻沒有回去睡覺,依舊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守營衛兵見他忘了火把,趕緊呼喊:「郭先生!您的火把……」他似乎充耳不聞,兀自踏著漆黑的山路而行,在寒風中巡視營寨。
并州平定近在眼前,一切安好,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冷風呼嘯著,郭嘉卻渾然不覺,完全沉寂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知不覺間又來到華佗的帳篷前,見裡面竟然還亮著燈火,沒有多想便不言不語一頭鑽了進去。
華佗與李璫之似乎剛剛睡醒,這會兒正在整理葯匣行囊,見郭嘉渾渾噩噩撞了進來,都嚇了一跳。
郭嘉沒有一句寒暄的話,頹然坐倒在地上:「華先生,這深更半夜的,你們收拾東西要去哪裡啊?」
華佗與弟子對視了一眼,強作笑顏道:「此處百穀山,相傳是神農嘗百草之地,我們師徒也要去采些葯。趁著天未亮早去早歸,以免誤了曹公的差事。」
「有事弟子服其勞,華先生何必要親自去呢?」郭嘉說話時始終耷拉著腦袋。
華佗乾笑道:「璫之年紀尚輕,還需老朽指點一二。」
「哼!」郭嘉斜了他師徒一眼,「我看華先生是想棄官逃役遠走高飛吧?」
「你……」一句話把華佗師徒問得臉色煞白。
郭嘉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身子,雙目炯炯望著華佗:「在下胸悶氣短之症日久,自從去年以來越發厲害,前日我痰中帶血,來向先生問病,您既不施針石又不用湯藥,只道我這毛病沒有大礙,一年半載必能痊癒。在下越想越覺詫異,夜不能寐倒想問問,若不施藥此病又如何根除呢?」
華佗一時語塞,想了想才道:「先生至河北水土不服,不過是一時犯了痰氣,安心休息幾日便好。」
「先生所言差矣!在下未隨曹公之前曾在河北為吏,何言水土不服?」郭嘉戳破謊言,「該不會我病入膏盲大限將至,先生不忍明言吧?」
華佗醫人無數倒還矜持,那李璫之是個老實人,嚇得手裡一松,葯匣子掉落在地,草藥撒得滿地都是。華佗回過神來,邊收拾東西邊喃喃道:「郭先生切莫胡思亂想,人無千日之好,鬧點兒小毛病又有什麼可怕的……」
郭嘉進來之時瞧他們收拾東西,心裡已涼了八九分,這會兒又見他們此等狼狽之相,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嘆息道:「華先生不必隱瞞,在下跟隨主公出生入死,早把這些事置之度外了。」他話雖這麼說,聲音卻顫悠悠的,「醫者有父母之心,豈能見死不救?先生既然這麼搪塞我,想必是治不了我的病,若是連您都治不好,那還能指望誰?這就是郭某人命中注定啊!」
華佗眼見隱瞞不住了,無奈嘆了口氣,作揖道:「先生果真聰明絕頂,要騙您實在是太難了。實不相瞞,您的病已……已無葯可醫。」
雖然此事已經坐實,但親耳所聞時郭嘉還是感到一陣眩暈,手扶几案撐住身子:「此病因何而起?」
「那就要問先生自己了。」
「此言何意?」
華佗情知害怕也沒用,索性也坐了下來:「天下人多半口是心非行事不檢,自以為能欺騙全天下的人,實不知最最欺騙不了的實際上是自己。敞開門論的是天下大事,關上門圖的是酒色財氣,人前高談闊論,人後鶯歌燕舞,其實傷的都是自己啊!你所患之症乃是惡瘵(即肺結核),又名癆病,乃不治之症。最近一年你瘦了不少,難道不自知嗎?咳血還僅僅是開始,《素問》記載,癆病者『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身熱脫肉破』,漸漸你就都感覺到了。瘵者,疾苦也。癆者,辛勞也。光是辛勞疾苦也罷了,常言說十癆九色,恐怕你於男女之事也多有損耗吧?老朽早就看出你身患頑疾,但束手無策怎好明言?慚愧慚愧……」
郭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這病說穿了就是他自作自受。潁川郭氏本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他個人的出身更遠不及郭圖一脈,這半生全靠賣弄自己的本事才混到今天,若不因趕上這亂世,他能不能出人頭地還在兩可呢。正因如此,郭嘉自受曹操重用以來也在拚命地享受,強索民田娶妻納妾,每逢回到許都總要夜夜笙歌酒色流連,陳群告他一個「不治行檢」實在是不冤。而他又是個要強的人,真才實學,阿諛迎逢,凡事都不肯落在人後,處處爭強好勝。酒色傷於內,萬機損於外,耽於功名富貴無一日之安閑,落這麼一個結果又有什麼意外?想明白這些,郭嘉一陣苦笑:「承蒙先生點撥,反正事已至此,在下只問您一句話,我還能活多久?」
華佗面有為難之色,猶豫了半天,還是低聲下氣道:「老朽已經告訴您了。」
「一年半載必能痊癒……原來如此,到時候一命嗚呼,自然也就沒有病了。」郭嘉點點頭,想起華佗預言陳登、李成死期之事,斷然錯不了的,不禁反覆沉吟,「一年,最後的一年……一年……」過了半晌又道,「先生之所以打算趁夜而逃,是怕主公強迫您為我治病嗎?」
「啊!」華佗當真吃驚匪淺,心道——此人到了這般時刻還能洞察秋毫,當真是奇謀之士!
世間最殘酷的事莫過於眼睜睜看著自己生命的流逝,明知死期卻無可挽回,所以華佗不忍實言相告。可是更令他擔心的是,郭嘉乃曹操寵臣,對其器重不亞於子侄。眼見這病症已神仙難救,若是道出真相,曹操硬逼他救郭嘉一命,他束手無策到時候如何收場?華佗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三分為的是郭嘉,倒有七分為的是自己。
郭嘉早摸准了:「先生想得太簡單了。您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豈不是折了岐黃妙手之名?況且主公眼看就要踏平河北,只怕天下雖大卻難有您安身立命之處。您也跟隨主公一段日子了,他是什麼脾氣您也清楚,若是不告而別再被抓住,是什麼下場您不會預料不到吧?」
華佗木然無語,可心裡明白,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
郭嘉起身道:「在下感念先生實言相告,就助您躲過此劫以為回報吧!先生無需逃亡,等再過數月可以家中親人有疾向主公告假,一者您為他醫治頭風有功,二來又是譙縣同鄉,主公必不阻攔。到時候您迴轉家鄉故里,在下正好……」話到此處他哽咽了一聲,「正好病發而亡,主公以為我是染急病而亡,才不會歸咎於您。您既能躲過此事,又可保留醫官之職以為進階。」說罷他禮也不施,踉踉蹌蹌便往外走。
華佗對著郭嘉的背影深深一拜:「老朽感激不盡……」他早就想過這個辦法,只是無法開口相求罷了,「能逃過此劫已是僥倖,至於保留醫官之位以為進階嘛……仕途非老朽平生所願。只要能保留有用之身,繼續為人治病就夠了。實不相瞞,自第一天入曹營老朽就不願領此差事,我多想做那閑雲野鶴啊!」
郭嘉手掀帳簾,不禁回頭望了望華佗——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他這輩子想的就是高官厚祿顯耀門楣,故而棄袁歸曹屢獻奇謀,哪怕是逢迎獻媚的小人手段也無所不取;至於那些無心官場閑雲野鶴的人物,他都一概視為不思進取鄙陋之徒。但今天耳聞華佗這番話,郭嘉似有所悟,又恭恭敬敬還了一禮,這才落寞而去……
他步履蹣跚回到自己寢帳,既沒有點燈火也沒有喚親兵,獨自坐在漆黑之中。有些事是該好好想想了,論獻計獻策他不比荀攸、荀彧等人功勞小,論資歷也不算淺了,可是人家幾年前都封侯了,自己現在才混上爵位?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出身比他們低?還有,自入曹營已有十餘載,還僅僅是軍師祭酒,不過是掾吏之流,從來不曾晉陞,這又是為什麼?現在想來似乎很清楚了,不是曹孟德不想提拔自己,是自己的氣度還不夠,品行還難入那些正人君子法眼。在曹營中雖然名聲響亮,只怕在朝臣眼中自己不過是小人得志吧。這幾天他夜夜噩夢纏身,倒不是懼怕死亡降臨,而是辛氏幾十口亡魂和那位屍骨不全的族人總來糾纏他,還有辛毗那怨恨的眼光,也時不時映現在腦海中……細想起來平生虧欠之人還真是不少呢!
郭嘉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想把自己三十五年來的美好事情都回憶一遍,可腦子裡卻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他要追求的美好仍舊在明天,而不是在過去。意識到這點,兩行淚水簌簌滑落。為什麼哭呢?是悲哀,是悔恨,是留戀,還是心有不甘?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抹去淚水站起身,想到外面吸幾口涼氣,掀起帘子才發現天就快亮了。半山腰上看得分明,紅彤彤的旭日即將東升,新的希望就要到來,春暖花開不遠了,天地間還是那麼生機勃勃,恰如曹操的霸業也是前程似錦。
望著這唯美的景緻,郭嘉漸漸又笑了——人本就是人,不必用心考慮怎麼為人;世本就是世,何必費盡心機處世?我郭奉孝壯士之膽、謀士之智、辯士之舌,無愧亂世弄潮的大丈夫,何慮他人之言?莫說還能活一年,哪怕只一天又怎樣?朝聞道夕可死矣,若能換一輪紅日上天,此生又有何憾!
平定河北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高幹雖有些文武之才,但并州畢竟處於包圍之中,士卒疲憊糧草殆盡。他苦苦支撐了半載,至建安十一年三月,壺關守將不堪疲憊終於獻城投降,并州天險盡失。高幹奔赴匈奴王庭求救,單于呼廚泉有了上次平陽之戰的教訓再不敢與曹操為敵,情知這是個禍頭,連見都不見就把他趕出了平陽。并州受困已久將領不願再戰,曹軍幾乎兵不血刃就把各郡城池拿下了,高幹走投無路便喬裝改扮,帶著幾個心腹自關中繞道南下投靠劉表,不想半路被上洛縣一個小小的捕盜都尉識破,當即被獲斬首——并州就此平定。
憶昔袁紹開闢河北,苦戰了近十載才得來冀、青、幽、並四州,只因兒子們內鬥不休難承大業,把河北基業拱手送與他人,袁氏轟轟烈烈的統治如曇花一現黯淡收場。改旗易幟、重設官員、籠絡人心、丈量土地,一切又都改弦更張。不單州郡地盤盡數便宜了曹操,就連袁紹的幕府宅邸也成了曹家產業,那位喪夫失子的劉氏夫人早被客客氣氣「請」了出去,曹操的妻妾內眷卻興高采烈遷居進來,自此新人換舊主,這座帶著神秘讖緯的鄴城變成曹操的家了……雕樑畫棟,錦繡華堂,數不盡亭台樓閣,婢女僕僮穿梭如雲,掾屬從事充盈房舍,這座州牧府可比許都的司空府還氣派。不過還算本色不丟,府邸雖大,各處陳設器具一律還是樸實無華的。
曹操終於能大模大樣挺直腰板號令中原了,他滿臉孤傲坐於堂上,聽著新舊屬下彙報著好消息,這種滿足感實在太舒服了。
此時此刻在堂上如履薄冰連連叩拜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叱吒一時的黑山軍統領張燕,他終於帶著百姓們走出了深山老林,拜服到曹操腳下。據說此人原本姓褚,身形矯捷精於騎射,故而綽號叫「飛燕」,因秉承大賢良師張角的教義故而改姓張,此人當年擁數十萬農民軍,攻城略地馳騁疆場,與袁紹、公孫瓚斗得不可開交,也算得一時之雄。不過現在跪在曹操腳邊卻像個怯官的老農,再也提不起昔日英氣來了——天下總共十三州(十三州者,司隸、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兗州、徐州、豫州、荊州、益州、涼州、揚州、交州。至建安十一年,曹操佔有司隸、冀、青、並、兗、徐、豫七州,而幽州被其控制大半,涼州馬騰、韓遂等名義上屬於朝廷管轄,揚州在長江以北的地區也被曹操涉足),曹操自己就坐擁黃河南北七州之地,勢力還涉及到西涼、江淮、幽燕,這等威力普天之下何人不懼?
「明公頒布政令,改易袁氏苛政。每畝只繳四升田賦,河北能逢寬仁之主,又有氣壯山河之軍,我黑山百姓焉能不降?」張燕這番話雖然是溢美之詞,但也算捫心無愧。黑山農民軍名義上還有十萬人,其實大部分是老弱婦孺,真正能上戰場的不過十之一二,已算是苟延殘喘。如今租稅降到這麼低,誰還造反呢?更重要的是曹操與袁紹對待農民軍的態度截然不同。除了黑山外,當年活動於河北的農民軍還有劉石、青牛角、黃龍、左校、郭大賢、李大目等大大小小几十支隊伍,都被袁紹剿滅了,當真是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可曹操對待農民起義卻不是斬盡殺絕,固然他是想保留這些人口種地供糧,但畢竟與農民軍的關係是結怨而不結仇。所以張燕誓死不降袁紹,卻可以接受曹操。
這會兒曹操完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昔者天下昏亂仁德不興,袁紹暴戾殘害百姓,逼得人沒辦法才造反。你今來降那是從善之舉,老夫上表朝廷任命你為平北將軍,加封安國亭侯。」
官是不小,侯位也掙下來了,不過有無實權就另當別論了。張燕叩頭謝道:「多謝朝廷寬宏、曹公栽培。我身為黑山百姓之首,能為這十萬饑民尋條生路就已經很慶幸了……不過在下還有一不情之請。我那家眷妻兒久在深山,家鄉真定縣也沒什麼產業了,還請曹公再開洪恩,准許我家小到許都安家,讓他們享享富貴吧。」
此言一出,旁邊陪著的許攸、樓圭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張燕——真沒想到,這麼一個賊頭還有此等算計。這不是享富貴,這是送人質啊!曾經擁數十萬兵馬的一個人物若不給曹操點兒把柄怎能平安終老?這老小子真會說話,明明是送人質,還要弄得好像求著曹操一樣。其實也不足為奇,都是曾經滄海品過世態炎涼的,大老粗也能歷練成聰明人啊!
曹操自然同意,順水推舟:「很好,不過叫他們遠離故土也不妥,連點兒鄉音都聽不到。我看就別去許都了,在鄴城安家吧,體面宅邸有的是,將軍隨便挑!老夫出錢為將軍整修。」今後曹氏的大本營要改到鄴城,沒必要再把人質弄到許都去了。
「不敢當不敢當……」張燕連連叩首,「若是沒有什麼差遣,在下就……」
「去吧去吧!早把家眷安排辦好,將軍也就安心了。」其實曹操自己也能安心。
張燕諾諾而退,到堂口正與家將呂昭走個迎面,這位平北將軍竟恭恭敬敬退到一邊給小將讓路。呂昭進門彙報:「啟稟主公,前天從袁氏府庫里搜出來那三套家私都給卞氏夫人送去了。那套金絲雕花的几案夫人嫌奢華,毛竹編的又說太素了,結果挑了那套黃松木的。」呂昭本家奴出身,故而裡外雜務都能幹,「夫人還說:『取上者為貪,取下者為偽,故取其中。』」
「嗯。」曹操點了點頭,對卞氏的選擇很滿意,但什麼也沒說——當朝三公可沒有當眾誇妻的。
他不誇別人可得誇,樓圭趕緊雙挑大指:「夫人真是賢德啊,與明公相得益彰!」
曹操不禁莞爾,吩咐呂昭:「諸內眷自許都過來也不清閑,你去吩咐後堂擺宴,請諸位夫人都到,也叫子桓他們夫妻出來相陪。」甄氏雖是搶來了,夫妻倒也和順,過門才一年多便產下一子,名喚曹叡,頗得曹操喜愛。
「諾。」呂昭去辦了。
許攸笑道:「哎呀阿瞞兄,真是新主換舊主。昔日袁紹的妻妾在這府里勾心鬥角,有下人就說是這宅子風水不好。如今你妻兒在此處卻能其樂融融,可見還是袁紹福薄,鎮不住這地方。我看他非但打仗不如你,治家也不如你啊!哈哈哈……」
曹操聽得美滋滋的,嘴上卻道:「還是說點兒正事吧,袁尚、袁熙逃出塞外在何處落腳,要馬上查清楚,這個禍根必須得除。還有那遼東公孫康越來越不安分了,竟然派部將柳毅與海盜管承接洽,難道還真要跟老夫搶奪青州不成?」
樓圭根本沒把遼東之敵放在眼裡:「公孫康雖有其志,然不逢其時。高幹坐擁一州,大軍所到尚且瓦解冰消,何況遼東郡邊陲之地?若是我指揮兵馬,先取袁尚兄弟,根本不用理他。」
許攸撲哧笑了:「提到高幹有個笑話你們聽說沒有?抓獲他的是上洛都尉王琰。我聽人傳言,王琰擒獲高幹之後,她老婆在家哭得昏天黑地,說他丈夫原本是小官窮官,驟然立下大功勢必要富貴起來,以後娶小納妾跟她爭寵可怎麼辦啊!哈哈哈……天下都是妻以夫榮,她卻怕男人富貴易妻,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哪知這句話說完,曹操的臉色卻黯淡了,繼而一言不發起身迴轉後堂了。
樓圭用胳膊肘捅了兀自大笑的許攸一下:「你這張臭嘴,整天胡說八道,又失言了……」
「這有什麼失言的,」許攸還大大咧咧的,「笑談嘛!」
「笑談?你不知孟德把原配丁氏逐走之事嗎?還敢說什麼富貴易妻,不想活了嗎?」
許攸瞠目結舌,直拍腦門:「哎喲!忘了忘了!」
「哼!」樓圭斜了他一眼,「整日里自恃有功信口胡言,早晚招災惹禍,以後說話謹慎些吧!」
許攸不服:「別光說我,你就沒說錯話?你剛才拿自己與他相比,老毛病犯了都不自知!這張嘴就給自己身子惹禍吧!」這倆自年輕時就愛鬥嘴的傢伙又開始口角起來,說來說去還真難分伯仲……
曹操確實被那句「富貴易妻」刺痛了——王琰不過一個小小都尉,家裡事都傳得沸沸揚揚,世人又該如何議論當朝三公呢?恐怕免不了說他無情無義喜新厭舊吧!他耷拉著腦袋漫步踱過游廊,忽然又聽到一陣裊裊的歌兒伴著琴聲:
〖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妖姿艷麗,蓊若春華。
紅顏韡燁,雲髻嵯峨。彈琴撫節,為我弦歌。
清濁齊均,既亮且和。取樂今日,遑恤其他。〗
「妙啊!好美的詞句……好甜的歌聲……」曹操不禁暗贊,尋著聲音來到後堂,正見曹丕撫琴,兒媳甄氏邊歌邊舞,右側坐著卞氏、環氏、秦氏、王氏、杜氏、尹氏、周氏、李氏等夫人,剛剛納的兩個小妾趙氏、劉氏也在一旁侍立;而曹彰、曹植、曹沖、曹彪、曹玹、曹均、曹林等大大小小的公子則在另一邊就座,連曹節、曹憲兩個女兒也來了,何晏、秦朗也在席間,只那些尚在襁褓的沒有抱來。
甄氏正唱到妙處,一抬眼瞅見公爹,臉上羞得緋紅,趕緊施禮:「孩兒參見爹爹。」眾妻兒也趕緊施禮的施禮、下跪的下跪。
「都起來吧。」正位給曹操空著呢,他大步走過去看了看几案上的菜,只有幾樣精緻果蔬並無魚肉,也沒有酒——想必又是卞氏提倡節儉刻意安排的。
老子來了,兒子們就不能坐著了,都規規矩矩在席前站著。曹操盤膝而坐:「新婚無大小,規矩以後再講,今天都隨便些吧。」招手喚過最愛的曹沖和五歲多的曹林,左右腿上一邊一個。大家這才敢坐。曹沖擺弄著父親的鬍子,笑道:「剛才的歌爹爹聽著可好?」
「好!好!」只要小曹沖一撒嬌,曹操什麼不愉快都沒了,「歌美琴好,詞句更妙。」說罷輕輕掃了甄氏一眼——如今的甄宓稍加粉飾淡掃蛾眉,穿一襲湛青的落地長裙,更顯嬌媚動人。其實若不是曹丕下手快,這女子還說不定歸誰呢。
曹沖又笑眯眯道:「這麼好的詞句,爹爹知道是誰寫的嗎?」
曹操看看曹丕:「不像子桓所作,以他之功力還寫不出這等微妙之作。」一句話說得曹丕滿面慚愧。
曹林乃杜氏所生,小小年紀說話還有奶音呢,手指東邊道:「我知道,這是植兒哥哥寫的!」
「哦?」曹操詫異地盯了曹植一眼,不相信,「你寫的?不會是劉楨、應瑒他們代筆吧?」
曹植年方十六,個子不及曹丕高,但哥倆同是卞氏所生,相貌極為相似,兄弟一樣的文靜白皙,不過曹植的眼睛更大一些,更顯聰明伶俐。聞聽父親發問,曹植起身道:「此等詩賦皆書兒女之態,不過是孩兒遊戲之作,哪裡敢勞記室代筆?」他也揣著虧心呢,無人代筆不假,但小叔子寫這類曲子給嫂子唱,這也不怎麼妥當。
曹操並沒察覺曹植對甄氏的傾心,只道:「既然你說是自己所作,那便再作一首叫為父聽聽……坐下想!」
曹植應了一聲,卻道:「孩兒倒是能作,不過懇請父親……」
「什麼?」
「孩兒斗膽,請允許孩兒飲酒才想得出來。」
卞氏一陣蹙眉:「植兒!你……」
曹操擺擺手:「你別管!給他酒……不!吩咐下人多取些酒來,你們也喝。今日家宴破破例,也別太素凈了。」
少時丫鬟把酒端來,每張几案邊都有一缶。沒過多大工夫曹植便笑道:「孩兒已經想好了。」
「唱來聽聽。」
曹植雙目望向窗外,面帶微笑,如同看到了春天一般,抑揚頓挫慢慢吟道:
〖攬衣出中閨,逍遙步兩楹。閑房何寂寥,綠草被階庭。
空穴自生風,百鳥翩南征。春思安可忘,憂戚與我並。
佳人在遠道,妾身單且煢,歡會難再遇,蘭芝不重榮。
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寄松為女蘿,依水如浮萍。
齎身奉衿帶,朝夕不墮傾。倘終顧眄恩,永副我中情。〗
這首還是寫佳人,卻是棄婦之詩,詞句優美飽含情感,也虧曹植怎麼醞釀出來的,當真動人心腸。曹操本在前面聽了許攸的話,臉上無光才躲過來的,不想兒子的詩又觸了棄婦之事,不由自主地往丁氏身上聯繫,竟不由自主地跟著默念起來:「歡會難再遇,蘭芝不重榮……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別唱了!」
曹植嚇了一跳,趕緊跪倒:「孩兒作得不好,請父親責罰。」話雖這麼說,但他也不曉得自己錯在何處。
「不!」曹操苦笑道,「這詩很好,美極了……你不但詩寫得好,而且很孝順,要了酒卻根本沒喝。其實是故意編個理由,想讓諸位娘親也喝酒高興,對吧?你很懂事啊……」
曹植見謊言被戳破,又聽父親連連誇獎,臉上一陣暈紅,諸位夫人也交頭接耳紛紛稱讚。曹丕卻面有尷尬之色,看看矜持而笑的曹植,又看看父親懷裡的曹沖,不知為何心裡突然沉甸甸的。
曹操惆悵難安,招手喚趙氏、劉氏道:「你們也來唱上一首吧。」
這倆歌姬出身的女子連忙推辭,趙氏尤其能說會道:「諸位公子和姐姐們都在,我們哪敢隨便造次啊。這不成了笑話了嘛!」
「無礙的,唱吧!不過唱舊曲,莫唱植兒的。」曹操想換首曲子緩解一下傷感,哪知二夫人不明就裡,竟唱道: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這是昔日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她本漢成帝寵妃,後來成帝移愛趙飛燕姐妹,班婕妤幽居深宮作此歌排遣心中鬱悶——又是一首棄婦之作。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曹操真是心煩意亂,為何怎麼躲都躲不開呢?他放下兩個兒子,起身道:「還有不少公務辦,你們盡興吧。」說完唉聲嘆氣又離開了。垂頭喪氣信步來到花園中,忽聽到背後有人呼喚:「夫君……」回頭一看——卞氏跟了出來。
「你出來做什麼?陪她們飲酒吧,告訴孩子們,今日盡興,隨便一點兒沒關係。」
「你想什麼我都知道……」卞氏輕輕拉住丈夫臂腕。
是啊,天底下還有人能比卞氏夫人更了解他嗎?曹操拍了拍她的手,話匣子再也關不住了:「你說我是不是老了?在外面打仗怎麼就把丁氏的事忘了呢!她現在還在許都住著吧?當初就該一併接過來,如今弄成這樣,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叫天下人說我什麼啊!」他有對丁氏的愧疚,但更重要的是怕人笑話。
卞氏溫存一笑:「我早替你想著呢。過來時把她帶上了,卞秉、丁斐幫忙在城外為她找了個小院子,還有僕人伺候。」
「啊!」曹操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卞氏肩膀,「賢妻啊,你太好了……不過既然來了,為什麼不直接帶進府里?」
「姐姐不願意來。」卞氏搖搖頭,「若不是丁家的人編瞎話說要遷居,她連河北都不來。依我說……你是不是……」她不敢往下說。
「我去接她!」曹操不執拗了,「說什麼也要把她帶回家,畢竟她是我的夫人啊。」
「她脾氣硬,你多說點兒好話,可千萬別和她吵了。居家過日子息事寧人為上,你們和睦比什麼都好。」卞氏連連叮囑。
「好好好,你說什麼我聽什麼,你說話永遠這麼好聽。」曹操邊說邊伸手摸著卞氏的鬢髮。
「老夫老妻的,你這是幹什麼呀……」
「哎喲妻啊,你有白頭髮了。」曹操一陣驚訝。
卞氏一陣苦笑:「我已過不惑之年,哪能沒白髮?你去照照鏡子吧,白頭髮一大堆嘍!」
「華佗精通養生之術,回頭我去問問,看有沒有什麼你們女人吃的補藥。唉……天下大局已定,只要再降服烏丸,南下掃滅江東,就不用再打仗了……到時候咱好好享受以後的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這句話曹操從年輕時就在說,已經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
卞氏實在不敢奢望真有那麼一天,但還是順著他說:「好啊……好啊……不過別光對我們好,還要對丁氏姐姐好。」
其實世間妻妾都希望丈夫愛自己多一點兒,絕少有勸丈夫對別的女人好的。可是卞氏的聰明正在此處,丁氏即便回來也不可能再和曹操恢復往日的感情了,這件事無論成與不成,給丈夫留下賢德印象的都是她自己。說是真心撮合,未免小看了她的心眼;說是蓄意邀寵,似乎又有違卞氏的善良厚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吧——俗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卞氏與曹操可謂絕配。
無法回頭
曹操邁下馬車,只望了一眼那僻靜的院落便覺心曠神怡。沒想到鄴城附近還有這麼小巧精緻的地方,既樸素又不失典雅,蔥鬱的籬笆、高大的桑榆、古樸的井台,還有草叢間那幾朵不知名的小花,一切都符合丁氏的喜好,看來卞秉、丁斐果真沒少費心思。
當朝司空接鬧彆扭的老婆回家,這等事恐怕還是開天闢地以來的頭一遭,自然不能嚷出去惹人恥笑。故而曹操只乘了一駕普通的馬車,連親兵衛士都沒帶,只有許褚趕車,卞秉、丁斐騎馬相隨。
卞秉攙姐夫下了車,指著這院子道:「此處原本是審家的一處莊子,如今院牆已經扒了,附近的田地也分了,只留了幾處院落。您放心,現在住的都是府里的家奴僕婦,一來跟著主公這麼多年給大夥添點兒產業,二來正好伺候夫人起居。」
曹操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上前伸手欲推柴扉,又頓住了,回頭道:「這院子里的人……」
卞秉又搶著答道:「僕人早叫我打發回家了,這會兒只有夫人一人,姐夫只管進去。」什麼時候叫主公、什麼時候叫姐夫,卞秉已掌握得爐火純青。
「嗯。」曹操怕他們偷聽私房話,拂袖道,「你們且往後站。」
「諾。」卞丁二人忍著笑退了幾大步,連許褚也牽著馬車向外移了移。曹操這才推門進院,明知沒人敢跟進來,卻還是順手把門帶上,夫妻相會搞得像做賊一樣——說來說去還是放不下這張臉。
這個院子十分簡單,左右有幾間小房似乎是廚下和僕人們住的,正房的門敞著,可以依稀看見房裡的情形。丁氏就背對著大門坐著,手裡頃刻不停地忙著,傳來吱扭吱扭的聲響,她又在織布了——織機是她唯一的夥伴,自進了曹家的門,她便整日忙針織女紅,就好像家裡要靠這營生過日子似的。曹昂死後她更是把織機當成了命根子,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即便到了這裡,她還在織,真不曉得她織那麼多布、綉那麼多香囊都是給誰用的。
曹操躡手躡腳邁進房門,這才看清楚妻子——頭髮已經全白了,穿著一襲粗布釵裙,單看這背影簡直就是一個鄉下村婦。頃刻間,曹操悲從中來,傷感一陣陣往上涌。路上他還在料想丁氏見到他會是何等表現,是愧疚還是倨傲?現在看來誰對誰錯早已不重要了,彼此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兒女情長。還是解了心結,平平穩穩的過日子吧。他突然開始害怕面對丁氏的臉,不知那張雖不漂亮卻曾經年輕的臉現在已蒼老成什麼樣。
丁氏早知道曹操要來,這會兒窸窸窣窣聽得有人摸進房裡,已猜到是誰。但她既沒說話也沒回頭,只是手裡停了片刻,便又吱扭吱扭地推起了織機。
曹操在她背後站著,醞釀了好半天也不知該怎麼開口,最後只好輕輕咳了兩聲,覥著老臉低聲道:「我來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你還好吧?」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莫說叫他坐下說幾句親近話,丁氏連頭都不回一下,硬是把這個身份高貴的丈夫生生晾在了那裡。曹操見她倔強之性絲毫未改,心頭便有幾分不滿,可環視屋中,只有幾件古樸的几案和擺設,連個妝奩盒子都沒有,又打心眼裡可憐她——將就了吧,把年輕時說甜言蜜語的本事拿出來,拉下臉繼續哄吧。
「年初咱昂兒的祭日,我正在并州打仗,也脫不開身,就叫丕兒他們在府里設靈位拜祭了。」死去的兒子是丁氏唯一記掛的,曹操拿兒子說事,希望能勾她說話。哪知丁氏還是不理不睬,便又接著道,「咱昂兒若還在,今年也快三十了。我可能是老了,近來做夢總夢見咱兒子,要是他還在,我父子並轡而行縱橫天下該有多好啊!」這倒是句真心實意的話,「如今河北大局雖定,青州卻還有些亂子,遼東公孫康趁火打劫意欲搶佔沿海之地。若有咱昂兒在,大可命他提一支勁旅替老夫蕩平賊寇,我便可以放心出關根除袁尚之患,待大功告成我父子合兵一處揮師南下……」
曹操痴痴地說了半天,才意識到這不是跟諸將商討戰事,趕緊住了口,又往丁氏身前湊了兩步:「我知你不喜紛擾,此處山清水秀又沒有那麼多的達官顯貴,你喜歡嗎?前幾天環兒她們還說起你,大夥都說你好,孩子們也很念你的好……」說著話曹操試探地伸出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丁氏雖沒有抗拒,卻仍舊低頭推著織機。
「咱回家吧,都一把年紀了,這麼不即不離的,像什麼樣子?」曹操輕輕撫摸著她的脊背,眼見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軟磨硬泡道,「算我錯了,我不該轟你走,為夫向你賠禮還不行嗎?聽見沒有啊?難道我不休你你卻要休我?真要與我斷絕夫妻情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丁氏頭也不抬一下,手底下機械地忙著活,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曹操獃獃望了她半晌——妻子也太執拗了,或許昂兒之死對她的傷害太深,或許是那日我打了她因而懷恨在心,或許這女人還有許多無法理解的心結打不開。該怎麼辦呢?算了吧,再讓她想些日子,興許過個一年半載她就想回家了吧。
曹操還抱著一絲僥倖,拍拍她肩頭道:「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過幾天再看你,你再好好想想。」說罷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蹭,希望她能開口挽留,可是直走到門邊,丁氏還是沒有反應,曹操只得長嘆一聲,出門而去。
「曹阿瞞……」
曹操忽然又聽到丁氏的呼喚,踏出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那闊別已久的聲音,是在他未得志之時安慰他度過無數個哀怨之夜的聲音啊!
「你、你肯跟我回去嗎?」曹操聲音顫巍巍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簡直就像是抓到了糖的孩子。若說他還愛著丁氏似乎太違心了,但那感情卻是共歷患難超越一切的親切和依戀。
丁氏並沒有回過頭來,但手中的織機已經停下,似乎屏住呼吸在下很大的決心。
「怎麼樣?跟我回家吧!咱們好好過日子……」曹操覺得只要再加把力氣,一定可以把她領回家。
但丁氏沒有答覆,就這麼背對丈夫呆坐了好久,忽然慢吞吞道:「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為什麼?」雖然是夏日,曹操卻從頭頂冷到了腳底。他霎時間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彷彿心底的某種東西被掏空了,一切都喪失了似的。此刻再沒有什麼當朝權臣的尊嚴了,他不由自主地懇求道:「不行!你要跟我走!你必須跟我走!你是我妻子啊……我、我從今以後一定對你好!」說著話曹操搶步上前抓住丁氏的臂膀,「你打我!你打我啊!要不你罵我,你出出氣啊!我從今後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今後……」
「算了吧!」丁氏掙開他,口氣冷得像冰一樣,「你別再跟我賭咒發誓了,我不會再到你家去。」
「你說什麼……」曹操愕然呆立,「為什麼?」
丁氏渾身顫抖,連頭也都不抬一下:「為什麼?因為我聽夠了你的謊話!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不單單是我,普天之下還有人相信你曹阿瞞說的話嗎?」
曹操一陣眩暈,連連倒退幾步,伸手扶住門框才沒有摔倒,丁氏此言猶如一記重鎚,把他擊得體無完膚,五臟六腑都碎了。連他自己都記不清自己承諾過多少次要好好對待妻子的,可那些信誓旦旦的話真的兌現了嗎?丁氏已經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織機再次響起,丁氏又開始織布了,是那麼決然那麼專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什麼人都沒來過一樣。只有失魂落魄、打了敗仗般的曹孟德呆立在那裡。此時此刻他不是什麼當朝權臣,也不是什麼神威赫赫的將軍,只是一個被妻子拋棄了的可憐蟲。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踱至院中,在炎炎烈日下站著,彷彿是想讓驕陽驅走心底泛起的寒意……
卞秉、丁斐就在籬笆外,雖然聽不到裡面說些什麼,可卻能隱約看見其中情形。這時節正是熱的時候,誰走在外面都尋陰涼,可曹操卻頂著太陽在院里站著。二人見此情景已猜到丁氏不肯回去,倒有心進去勸曹操幾句,可沒他發話又不敢,兩口子的事兒外人怎好跟著瞎摻和呀。
約摸過了一刻工夫,曹操才踩著雲朵般開門出來,臉色白得像紙一般,看那沒精打採的神情,彷彿轉眼間老了十歲。丁斐這才敢上前攙扶:「夫人還不肯回去?她就是脾氣太倔,您莫要掛心,改天我叫內子來勸勸她……」
曹操根本沒聽見丁斐說什麼,顫巍巍回到車上,歪著身子悶坐良久才低聲道:「她不願再跟著我了,我看也不必強求……你去跟她商量商量怎麼辦,她若還想嫁人,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若是想回鄉,我多出財帛送她回譙縣養老。」
丁斐萬沒料到費盡心思竟換來這麼個結局,心中暗暗叫苦——說的真輕巧,你曹孟德的女人改嫁,天下哪個男人敢要啊?都年過半百了還被休回家,還有何臉面見家鄉父老?她哪也去不了,這輩子就算毀啦……丁斐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敢說,只支吾道:「三十餘載夫妻之情怎能說斷就斷,我再去勸勸她吧……」忙不迭跑進院去。
曹操連連搖頭——親自去都不頂用,丁斐又能如何?即便是把她別彆扭扭領回去,還有什麼意義?丁氏已經寒心了。他索性等都不等了,朝許褚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回府吧……」
許褚只管令行禁止,至於曹操的家事是不問的,揚起鞭子趕車便走。素來熱心好事的卞秉這次一句話都沒說——丁氏被休已成定局,這對於卞氏意味著什麼?水到渠成正合適。
車子動起來,帘子垂下了,曹操張開雙臂躺在了車板上。他覺得累,不知為什麼,一輩子活到現在從沒這麼累過。以前遇到這樣的事他必然會頭風發作,可是經過兩年的治療,這病已經不怎麼犯了。可是今天曹操多希望自己頭痛,這種清醒實在比頭痛還要受煎熬。他基本上算功成名就了,卻不是那種他想要的感覺。彷彿心目中渴望的那扇門打開了,裡面卻不是自己原本心儀的東西。丁氏最後那句話始終在他腦海里回蕩著——普天之下還有人相信你曹阿瞞說的話嗎?
或許真是這樣的吧!他說過要好好對妻子,結果卻把她害得身心憔悴;他說過要安定百姓,卻縱容親信部下侵佔民財;他說過要招攬天下名士,卻不准他們隨心言論;他說過要復興漢室,但卻走到今天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丁氏說的一點兒都不假,他曹孟德的話天下人還能當真相信嗎?
但是曹操仍覺委屈,並不是他不願意兌現諾言,而是世事使然,他不能那麼做。難道真為了兒子的仇就殺死張綉,失一驍勇之將?真的嚴苛約束部下,不準那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戰爭中撈些實惠?真的要讓那些清流名士自由言論,絆住自己後腿?難道真的要現在就還政天子,等待清算的屠刀……翻開青史看一看,古來功成名就之人比比皆是,但又有誰真的不曾違背自己的本願和諾言?萬事無愧於心的人這世上存在嗎……這是一條不歸之路,其實從踏上第一腳的時候就註定無法回頭,將要到達何方,連走路的人自己都不能確定。動情的表演和言語能欺騙別人,但哪騙得了自己?
馬車進了鄴城,轉眼間回到幕府門前,卞秉趕忙親自撩起車簾,曹操還未下車又見荀攸、董昭、崔琰、郭嘉迎上前來——去的工夫太長,好多事還等著抉擇呢。
施禮已畢崔琰搶先稟奏:「青州樂安太守管統拒不投降,請主公發兵討之……」
荀攸捧上一卷竹簡道:「剛剛發來軍報,袁尚、袁熙與烏丸首領蹋頓屯兵柳城,此患不除河北難安……」
郭嘉也似連珠炮一般稟奏:「遼東公孫康集結兵馬,其前部都督柳毅已在管承策應下登陸,劫掠沿海之地。青州黃巾呼應而起,圍攻濟南城。昌霸又跟著反啦,這已經是第五次了……」
「都住口!」曹操感覺腦袋都要裂開來了,不禁大吼一聲。所有人都不說話了,膽怯地望著他。
他也知失態,稍稍緩了口氣,又軟語道:「今天我什麼也不想聽了。能處置的你們自己安排,處理不了的……明早再說吧。」
「諾。」眾人不敢多問。
明明有此吩咐,董昭還是慢慢蹭到車邊,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關於改制九州之事……令君有封書信給您。」曹操命董昭寫信與荀彧商討,可人家直接就把信回給曹操,荀彧的洞察力太強了。
「哦。」關於這件事,曹操還是不得不關注,「拿來我看看吧。」
董昭知他今天脾氣不順,都沒敢勞他的手,自己展開文書,亦步亦趨捧到面前給他看:
〖今若依古制,是為冀州所統,悉有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並之地也。公前屠鄴城,海內震駭,各懼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觽(xī)。今若一處被侵,必謂以次見奪,人心易動,若一旦生變,天下未可圖也。願公先定河北,然後修復舊京,南臨楚郢,責王貢之不入。天下咸知公意,則人人自安。須海內大定,乃議古制,此社稷長久之利也。〗
荀彧絕頂聰明之人,恢復九州意味著什麼,他不會不清楚。現在致書表示反對,意味著什麼曹操也不會不明白。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說到底荀彧絕不允許任何人改易劉氏的大漢王朝。其實又何止一個荀彧,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還依戀著大漢。怎麼辦?該不該繼續往前走呢……
曹操半晌無語,一陣搖頭,又一陣點頭:「令君言之有理,若非他提醒……老夫又錯了。」本性無法改變,他又開始言不由衷。不過再怎麼掩飾,在場之人也能感覺到——曹操與荀彧之間已經出現裂痕了。
董昭見他不反駁荀彧,便也順著說:「令君之見老成謹慎,九州之議不妨暫且擱置……」擱置並不等於放棄。
荀攸也接過信看了看,看得心驚肉跳,卻按捺心緒避重就輕道:「另外令君還主張修復舊都,這提議很好。昔日洛陽被逆賊董卓焚毀,按理說早該重建了,但這些年四方征戰,朝廷府庫又不甚充足,一直沒有條件。現在河北大定,是該考慮考慮了。施工的石料,還有人工是個問題,河南人口稀少,最近還在鬧災……」荀攸只想岔開那可怕的話題,他滔滔不絕往下說,其實說的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董昭瞥了他一眼,趕緊把話拉回來:「天下荒亂已久,需要修整的豈止一座洛陽城?四方之地何處不曾飽受刀兵之亂?要辦的事多著呢。就拿宗室王國來說,現今齊、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濟北、平原這八個國就很不成樣子。宗室諸王或死或亡,後裔又散居民間,說郡不郡說國不國,搞得朝廷政令難以推行……」說到這兒董昭低下眼睛,故意不看曹操,「既然這樣不便,我看乾脆把這八個國都廢了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荀攸等人可嚇壞了——廢除劉氏諸侯國!這是何等犯忌諱之事,而且一口氣就廢八個,叫天下人怎麼想?這個提議實比改易九州更觸君臣之大防。
「想必令君也不會贊同吧……」曹操卻不慌不忙,輕輕拍了幾下大腿,倏然抬頭掃視眾人,「你們覺得如何?」
他猛然把問題扔回來,眾人猝不及防。
荀攸感覺心頭似刀絞一般難受,想反對,想怒吼,想阻止,但面對曹操,滿腹之言竟全然扼於喉間,硬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固然這是懼怕曹操的喜怒無常,而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是誰出謀劃策推著人家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反對曹操又與反對自己何異?
崔琰卻已經麻木,昔日袁本初刻璽懷逆,今朝曹孟德議廢諸國,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初袁紹強盛之時這股風就刮過的,大同小異都是玩過的把戲。其實誰做皇帝有什麼不同?只要百姓安居樂業,誰統治天下都無所謂。崔琰但覺無可無不可,再者他入曹操麾下,猝遇這麼敏感的問題,也不便多說什麼。
董昭放這個話是故意試探曹操,看將來的事該如何做,做到什麼程度,哪知人家太精明,不表態又扔回來了。眼見別人都不表態,他這個始作俑者也不好極力攛掇。
故而三人都低頭不語,大氣都不出。至於一旁伺候的卞秉,乾脆裝沒聽見,和許褚有一搭無一搭談論家常。眼見大夥都不表態,曹操搖了搖頭,也不再追問下去,緩緩走下車來,只淡淡來了句:「此事以後再議,我想獨自靜一靜。」便拋下呆立的眾人,徑自走向府門。
「主公啊!」誰也沒料到,這個節骨眼上郭嘉一反常態站了出來,那滿臉鄭重的表情與往日的嬉笑怒罵大相徑庭,「難道就因為伯夷、叔齊潔身自好不肯仕周,武王就不伐商紂了嗎?」
曹操的腳步戛然而止。
這話的弦外之音令人不寒而慄,就連置身事外的卞秉也驚住了,霎時間氣氛詭異得令人窒息。
……
過了好一陣子,曹操才慢慢回過頭來,沒有瞧郭嘉,而是把目光投向董昭:「廢國之事……就按你說的辦吧,不必再徵求別人意見。早早處理完,別耽誤了正事,還要繼續打仗呢!」只說了這兩句,便邁步進了府門……
「諾……」眾人望著他的背影參差不齊地應了一聲,有的喜悅,有的欣慰,有的惆悵,有的已麻木,沒人再說一句話,各自想著心事。只有樹葉間的知了不停地叫著,咒罵著這令人燥熱不安的夏天。
廢除八國的信號已經發出,後面的路不言而喻了。反正再喊復興漢室也沒人信了,那就放手去干吧。
不歸之路無法回頭,狠狠心,接著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