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進軍受阻,曹操退兵緩圖河北

第五章 進軍受阻,曹操退兵緩圖河北

黎陽之戰

袁紹病逝之後,審配、逄紀等人擁立其第三子袁尚為河北之主,繼任大將軍、邟(kàng)鄉(今河南省汝州市)侯,兼領冀青幽並四州牧。袁熙領幽州刺史、高幹領并州刺史,兩人坐鎮地方如故;身為長兄的袁譚名義上依舊是青州刺史,卻被扣留在鄴城,解除了一切軍政權力。曹操獲知變故,調集兵馬再度北伐,兵鋒直指黎陽(今河南省浚縣)。

黎陽城不但是黃河沿岸防守重鎮,還是袁氏大本營魏郡門戶所在。此處一旦失陷,曹操將來往大河南北將不受制約,以後的戰事會完全陷入被動。袁尚從未遇到過大陣仗,得知軍報手足無措。袁譚久欲脫困自請率軍禦敵。他畢竟常隨父征戰,在軍中有威望,況且袁氏一族親自上陣有助於穩定人心,大敵當前顧不得兄弟矛盾,袁尚只得同意他前往。

袁譚信心十足抵達黎陽,調遣各部人馬,原以為可以給曹操來個迎頭痛擊,哪知阻止曹軍渡河的第一仗就被打得慘敗。以後屢屢出擊卻連戰連敗,兩軍自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九月始交鋒,袁譚非但未能阻擋曹軍,反而損兵折將一退再退,時至建安八年三月,曹軍已逼於黎陽城下……

「張郃、高覽這倆叛賊真真可惡,我非把他們亂刃分屍不可!」袁譚怒氣沖沖回到縣寺,滿身塵土面帶晦氣——又一場反攻失敗了。

逄紀見他臉色不善,趕緊親自倒了一碗水,捧到袁譚面前:「大公子不必著惱,喝口水消消氣。」

袁譚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叫我什麼?」

逄紀趕緊糾正:「屬下錯了,是將軍!將軍請飲……」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袁譚進駐黎陽之日自封車騎將軍,逄紀明知這官號未經請奏來路不正,但既在其手下聽命,也不敢公然反駁。

「哼!」袁譚氣哼哼接過水來,只抿了一小口便甩手將碗摔了個粉碎。他也是一肚子不痛快,原指望打幾場勝仗重樹大公子的威信,沒想到一敗再敗越發名譽掃地了。更可惡的是袁尚、審配派逄紀充任監軍,明為幫忙實是監視,外有強敵內有眼線,這仗越打越窩囊。

逄紀明知他對自己恨之入骨,但局面總要撐下去,把輔佐袁紹的耐心拿出來,滿臉訕笑道:「將軍切莫著急,曹軍不過一時得勢。咱只要守住黎陽扼制要道,曹軍戰不能戰進不能進,天長日久自然退軍,到時候咱們追擊於後必能得勝。以逸待勞豈不更好?」

「庸人之見!兵法有云:『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守者也!』虧你這老兒還是追隨我父多年的,連這點兒淺薄道理都不懂。」

「將軍高見,老朽不及。」明明是歪理,逄紀卻不敢與之辯駁。

袁譚一門心思建功立業,打好了將來便有資格與弟弟分庭抗禮,把位子搶過來也未可知,利欲熏心豈肯堅守不戰?他一屁股坐在大堂上,把玩著佩劍冷森森道:「自官渡之敗,曹賊猖獗日復一日,我袁氏基業岌岌可危。若不給老賊個教訓,他日後必得寸進尺,河北將永無安寧之日。這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堅守不出非妥善之計,不可長敵之銳氣,挫己之威風!」

逄紀素來善於揣摩人心,豈能不解袁譚是何居心?但是現在絕非翻臉之時,一者兄弟反目必叫曹操坐收漁利,二者自己還身在袁譚的刀俎之畔呢!於是不加辯駁,轉而道:「將軍的道理不假,但是連戰數月損兵折將,如今兵不滿萬半數帶傷,再拼下去只怕守都守不住了。」

袁譚拍拍大腿,嘆了口氣:「父親在世之時河北何等強盛?即便打了敗仗,曹操也奪不去半寸領地。現在他才去了半年多,冀州變成何等模樣?高幹昔日落魄為父親所養,剛剛佔據并州就以怨報德不聽調遣,三弟竟奈何不了他。還有!我明明擔任青州刺史,卻不准我回平原管轄,現今臧霸、孫觀等輩蠶食東土郡縣,這樣下去如何得了?我觀三弟年幼無知目光短淺,又未經戰事不諳軍務,長此以往必折辱父親威名。真真可惱可恨……」

說來說去還不是惦記那個位子?逄紀心裡清楚,口上卻敷衍道:「將軍莫要傷懷,事在人為嘛!《易傳》有雲『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只要將軍能與……」說到這兒他頓住了,現在袁尚繼承大將軍之位,袁譚又自稱車騎將軍,總不能說「將軍與將軍」吧?他想了片刻才接著道,「只要將軍與主公同心協力,保守領地撫慰百姓,只需數載便可重振昔日聲勢。高刺史雖對調遣之事有些意見,畢竟還是咱們河北的人。至於青州之地嘛,本處大河以南,現今局勢危機顧不到那裡。只要保住河北之地,日後克複也是易如反掌。曹賊南有劉表、孫權,關中諸將亦未十分歸心,天長日久必然有變。」

「天長日久?」袁譚騰地站了起來,「我最恨這句話,天下大事壞就壞在『天長日久』這四個字上了。」他喪失繼承大位的機會,可算有了切身體會,現在想來若是趁老爹卧病之時逼其就範,搶到了位子何至於有今天?

逄紀聽出他話裡有話,再不敢隨便搭茬,趕緊把腦袋耷拉下去。哪知袁譚咄咄逼人:「逄元圖,我命你再寫一封書信,火速發往鄴城,叫袁尚發兵救援!」

「在下已經接連發出三封軍報了,必是援軍尚在整備之中,將軍再等等看。」

「呸!」袁譚揪住他衣領怒喝道,「你是發了三封軍報,但是裡面寫了什麼鬼才知道!」

逄紀一把年紀了,嚇得瑟瑟發抖。他確實三次寫信到鄴城,也提到了援兵之事,要求卻不怎麼強烈。一者若是袁譚改攻為守黎陽或可保住,未必要靠後續部隊;二者袁譚進駐黎陽以來,自封車騎將軍,把軍隊將領都換成自己心腹,歸郭圖統一指揮,又派心腹部將嚴敬到臨近的陰安縣接管了那裡的軍隊。如此安排下,派過來的士兵都成了袁譚的私人部曲,這樣不清不楚搞下去,只怕曹操退兵之日便是兄弟反目之期,此等隱患不可不防。

袁譚左手抓著逄紀脖領,右手探至腰間緩緩拔劍:「你這老滑頭,時時刻刻掣肘於後,像防賊一樣防著我,當我是瞎子嗎?你明著寫信救援,暗裡卻叫三弟按兵不動,對不對?本將軍今天就以擾亂軍心之罪宰了你!」

逄紀握著他手腕連連告饒:「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在下真的已請命發兵,此事確之鑿鑿。日後回到鄴城一覽書信便知……況且在下一樣身處前敵,若不與將軍同心同德,一旦黎陽失守,我這條老命不也要喪於此地嗎?將軍一定要相信我呀!」

袁譚聽他說得倒也有理,將佩劍還匣,鬆開手就勢一推,把逄紀推了個跟頭:「你既與我同心,那就再寫一份軍報,叫三弟立刻發來援兵。曹操已逼近城下,待援軍一到,我出城與他再干一戰。」

逄紀狼狽爬起:「此事干係重大,是否等郭圖回來再商議……」

「還商議什麼?郭公則在敵樓指揮戰事,哪似你這老兒一般鬼鬼祟祟躲在城裡?我意已決,你現在就給我寫!」

逄紀不敢再違拗,心中暗罵審配,非叫自己當監軍,這不是與虎同眠嗎?他趴在帥案上編告急文書,袁譚就揣著手在一旁盯著,哆哆嗦嗦字都寫走樣了。可剛寫了不到一行,就見郭圖急急忙忙闖進來。

袁譚一愣:「公則,有何軍情?」

郭圖身披鎧甲面色鐵青,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微微發顫,似乎有什麼事令他氣憤難當。明明聽到袁譚問話,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逄紀,口氣冷得能凍死人:「啟稟將軍,鄴城援軍已到。」

「甚好!」袁譚精神一振,「馬上傳令,開北門迎他們進城。」

郭圖卻連腿都沒動,冷笑道:「我已自作主張把他們放進來了,若再請您的令,只怕這會兒援軍早被曹操圍殲了。」

袁譚聽這話頭不對,又問:「鄴城發來多少救兵?」

「一千人。」

「什麼?」袁譚不敢相信,「多少人?」

郭圖拱拱手,陰陽怪氣道:「啟稟將軍,您那好兄弟就給您派了一千援軍!」

逄紀聽得毛骨悚然——我的三公子和審大軍師啊!你們若不發兵就一人都不要派,既要發兵就該親率大軍而至。只派一千人來助陣,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

他慌裡慌張趕緊解釋:「必是主公把數目搞錯了,我這就把信寫完,請將軍稍……」

「去他娘的吧!」袁譚一腳將帥案踢翻。霎時間竹簡硯台滿天飛,墨汁把帥位的屏風都染了,潑逄紀一個滿臉黑。袁譚氣得雙目噴火,彷彿一隻餓急的老虎,在大堂上轉來轉去:「好啊……真好!我的好弟弟竟欲置我於死地!眼睜睜看著我吃敗仗都不發兵,其實何必還叫這一千人來陪我送死,乾脆給我送杯鴆酒不就成啦!他能坐那個位子還不是爹爹偏袒他,可惜老爺子瞎了眼!」

郭圖更是恚怒不已:「審配這等亂國奸臣,坐擁部曲挾主自重,廢長立幼敗壞家邦。只要我郭某人還有三寸氣在,豈能與他善罷甘休?有朝一日必將這群河北的土豹子斬盡殺絕!」他倒不是恨袁尚,而是恨審配等冀州豪強奪了他的權。

「父親啊……您老人家何等不公,偏袒老三任意胡為,竟將孩兒過繼於外人,如今受此欺凌!他們要逼我死啊……」袁譚仰天高呼,也不知哪一句真的觸動了心腸,淚水竟滾滾而下。

逄紀披頭散髮坐在地上,瞅著這兩個狂徒歇斯底里,過了半晌才斗膽道:「將軍別哭了,三公子繼承大位已成事實,還望您深明大義以家國之業為重啊!將軍自幼熟讀史書,豈不聞吳楚七國謀亂之事?孝景帝與其弟梁孝王劉武甚是不睦,可朝廷危難之際,若非梁王坐鎮睢陽獨抗強敵,周亞夫便有天大本領又豈能直搗賊穴力挽狂瀾?平定七國之日,天下人皆道劉武是賢王,富貴皆在他人之上。現今之際將軍便是主公的梁王,萬不可意氣用事。黎陽非不可守,願將軍堅據城池勿與敵戰,只要能逼曹操退兵便是莫大之功,日後主公怎會虧待您!將軍萬萬明鑒……」

「休要提那梁孝王之事,他的墓都叫曹操刨了!」袁譚利欲熏心不願聽他再言,「再說那孝景帝乃輕徭薄賦一代明君。他袁尚又算什麼?他乃劉氏婆娘養活的狼崽子!劉氏那老母狗就不是個東西,父親剛剛去世,她就把當初與其爭寵的五個姬妾都弄死了,還要剜眼割舌斷髮刺面,怕她們九泉之下與父親重逢。此等陰狠妒婦給我娘提鞋都不配,又能生下什麼好種?我看河北之事非壞在他們母子手上不可!」

逄紀獃獃怔在那裡,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袁譚這番惡語真的是說繼母和兄弟嗎?他恍恍惚惚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這撕破臉皮刀刀見骨的情景,像是十幾年前袁紹、袁術兄弟反目的重演!他不禁悲從中來仰天高呼:「大將軍啊!你在天有靈睜眼看看!他們要毀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啊!你在世時河北君臣同心同德,豈料過世剛剛半載就出亂子,悔不該一時之仁叫大公子領兵,河北難保矣……」

在袁譚聽來,他說什麼話都是辱罵自己,一氣之下抓起逄紀:「你這卑鄙小人,若非你屢進讒言何至於此?」說罷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三拳,又一把推給郭圖。郭公則豈是善類?抓過脖領又一記耳光:「逄元圖,你這無恥齷齪之徒,田豐就是你進讒言陷害致死,又假傳號令奪我兵符,有何面目做此無病呻吟!」袁譚還不解氣,朝他后心又是一腳,踢得他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逄紀被他們打得骨斷筋折口吐鮮血,赤紅的血液和烏黑的墨汁交織在一起,染得滿身都是,恰似他這無恥諂媚而又赤膽忠心的一生。他自知今日難逃活命,迷離著眼睛瞅著袁譚,喃喃道:「將軍道我是卑鄙小人,可我逄紀一生忠於袁氏……就算我讒言害死田豐……那也是想身居其位給你們袁家效力,也是為了你父之臉面……想當初我與你父同在何進幕府,決心共謀天下大事,結成生死之交……非我出謀劃策,你父子哪能取下冀州?你小子哪能今天這般頤指氣使?我好恨……恨你這不成器的忤逆兒郎!河北基業早晚毀於你手……」

袁譚見他還辱罵自己,抽出佩劍寒光一閃——逄紀半生毀譽皆歸塵土!

那郭圖心腸毒辣,見一劍了結還不解恨,抽出劍來又在屍身上猛刺數下方才止住。兩人激憤之下殺了逄紀,氣是出了可眼前的仗又該如何?兩人拄著長劍四目相對,一言不發只是喘息。

「報——」一個小校慌慌張張跪倒在大堂口,「將軍,敵人大舉攻城!」

「慌什麼?」郭圖喘著粗氣瞥了那小校一眼。「你去前面傳令,敵樓之上密排弓弩,給我狠狠射!曹軍人馬雖眾還攻不下這城。」

見那小校走了,袁譚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道:「今日已殺逄紀,我與老三勢同決裂。我看與其在此處與曹賊糾纏,倒不如捨棄此處直搗鄴城,搶回大將軍之位。」

「萬萬不可。」郭圖比他冷靜得多,「今曹賊大軍在前,若不抗拒反而兄弟操戈,曹賊必乘勢追擊於後,我軍必亂。即便將軍僥倖奪回大位,日後還有何臉面立於河北之地?倒不如保守黎陽先拒曹操。」郭圖固然怨恨袁尚、審配,卻更恨曹操,奪取大位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輔保袁譚消滅曹操一統天下。

「哼!我若保守黎陽不出,與逄紀之議有何不同?那不還是中了袁尚、審配之計?」

郭圖沉著臉想了一會兒才道:「咱們調動闔城兵馬以及百姓與曹賊一戰。若能得勝,將軍可佔據黎陽,積蓄糧草坐收民望,招青州舊部前來會合,日後再討鄴城;若不能得勝,歸攏殘兵回歸鄴城。」

「逄紀已死,咱們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將軍差矣……」郭圖嘿嘿冷笑,「兩軍陣前局勢多變,你我將兵敗之由推給這死鬼,誰能知曉實情?再者將軍之父臨死前過有過遺訓,袁尚必不敢謀害將軍受人以柄。況且鄴城還有辛評等人願為將軍效力,將軍又素有帶兵之望,只要妥善經營積蓄實力,待曹操退兵之後再舉事也不遲。那時沒有外敵,不過是兄弟之間算賬,奪來大位旁人又有什麼可說?」

「好!就依公則之計。」袁譚收起寶劍步出大堂,對手下嚷道,「逄元圖妖言惑眾離間我骨肉兄弟,已被本將軍處死,將其梟首示眾曉閱三軍!另外,給我擊鼓鳴鑼召集所有兵馬和城內百姓,明日打開城門全力一戰,誓與曹賊拼個你死我活!」

袁譚、郭圖定下計謀,但實際情況沒他們想象的這麼樂觀,河北軍久吃敗仗士氣低靡,加之傷亡嚴重,已不堪出城硬戰。而曹軍接連取勝氣勢大漲,人人都似下山猛虎。兩軍交鋒之際。河北降將張郃、高覽率領所部當先突擊,河北軍一觸即潰,丟盔卸甲狼狽逃竄。至於那些被捲入戰爭的無辜百姓,都命喪沙場做了孤魂怨鬼。黎陽軍民死亡近萬,被曹軍殺得屍骨堆山血流成河。

袁譚一戰慘敗,僅率數百騎兵突圍而走,將近鄴城才遇到袁尚親領的大隊援兵。郭圖誣陷逄紀離間兄弟惑亂人心,袁尚明知是假,但大敵當前顧不得私怨,順水推舟將罪責歸於逄紀。兄弟倆合兵一處迴轉鄴城,貌合神離地商議禦敵之策。但是黎陽落入曹操之手,河北門戶已完全敞開。

長驅受阻

這次北伐並不似曹操預想的那麼順利,袁譚處處向戰全不按章法用兵,倒叫曹操忙了好一陣子。不過真正令他頭疼的並非眼前之敵,而是并州刺史高幹。

袁紹的外甥高幹自官渡以來就向西面籠絡人心,通過威逼利誘控制關中諸將和地方豪強,還拉攏到司隸校尉鍾繇的外甥郭援,用他與其舅公然作對,嚴重破壞了曹操不動干戈招誘關中的計劃。在官渡之戰中鎮守險地的河內太守魏種已病逝,而河東太守王邑又非曹操心腹,對并州的防禦整體趨於薄弱。高幹見曹操與袁氏兄弟打得不可開交,趁此機會突然發難,在關中掀起風浪。

高幹起兵攻入河東郡,擅自任命郭援為河東太守,猛攻真正的太守王邑。隨之響應的不僅有地方豪強土匪草寇,甚至還包括匈奴單于呼廚泉,關中之地一片大亂。鍾繇憑藉威信集結已歸順朝廷的諸方勢力,領兵圍攻呼廚泉所駐平陽縣;高幹、郭援得訊立即回救平陽,並鼓動西涼軍閥馬騰、韓遂反叛,隨之夾擊鐘繇。事已至此,鍾繇不但不能攻克平陽,反而要應付敵人兩路救兵,陷入了腹背受敵的險境。

曹操深知此中利害,鍾繇一旦失敗,關中諸將必然見風使舵倒向高幹,朝廷將喪失對關中的控制,這幾年來辛苦經營的成果都將毀於一旦。但他羈絆於冀州,別說無法脫身,就是臨時撤退也救不了鍾繇。既然後顧不得,就只有橫下心來往袁氏的大本營鄴城進軍了。

《孫子兵法》有云:「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曹操自然曉得這個道理,甚至還在批註時特意加上一句話:「興兵長驅深入,拒其都邑,絕其內外,敵舉國來服為上,以擊破得之為次也。」意思是說打擊敵人就應該長驅直入,一舉端掉敵人老巢。現在如果攻克鄴城,冀州全境必將聞風而降,並且可能撼動河東的不利局面。

鄴縣自古就是兵家重鎮,戰國時曾為魏國陪都,西門豹擔任鄴令,整治不法移風易俗,引漳河之水修建渠道,開闢出大面積良田,自此鄴縣又成為富庶之地。但鄴城所在之地距離冀州南界很近,在袁紹逐鹿中原之際是便利條件,可一旦敵人自南面打進冀州,其地理位置反而成了不利因素。因為從黎陽城出發北上,至鄴城僅有一百五十里。在這區區一百五十里中,袁尚連續派出部隊阻擊,都被曹操擊潰,時至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四月,河北軍已無力進行大規模抵抗,曹軍主力深入鄴縣境內……

「曹公有令,繼續前進暫不紮營……」傳令官尖銳的呼喊聲傳得很遠很遠。

雖然已經入夏,但過酉時之後天色還是暗了不少,這樣行進下去恐怕就要摸黑紮營了。好在接連打了好幾個勝仗,敵人不來進犯了,甚至連零星的斥候都看不到。上至將領下至官兵,每個人鬥志都很高,匆匆忙忙趕了半天路,卻沒有喊累的,放心大膽地在田地樹林間穿行。然而中軍虎豹騎保護下的曹操等人,卻被焦急的情緒籠罩著。

軍師荀攸、祭酒郭嘉以及許攸、樓圭都圍繞在曹操身邊,但這並不能緩解大家心中的疑慮,因為接下來的一步棋很難抉擇。幾個軍中謀主都默默無言,低頭看著前面的路,還是曹操先打破了沉默:「此處離鄴城還有多遠?」

許攸曾在河北效力近十載,簡直成了此次出征的活地圖,望了望遠處隱約出現的村莊:「大概還有十幾里吧?」

「這麼大的一座城,將近十幾里豈會望不到城樓呢?」郭嘉與他玩笑慣了,「您會不會記錯了?」

許攸瞪了他一眼:「我他媽還能錯?睜開你那睡眼好好瞧瞧吧,路東那一大片地已經是狗頭軍師審配的田產啦!你又不是沒在河北呆過,故意跟我裝糊塗吧?」

郭嘉抿著嘴嘿嘿直樂,樓圭可沒有這麼好的心情,抓著韁繩低聲道:「天色晚了所以望不了那麼遠,若是我統……」他剋制了一下老毛病,「我覺得咱們該紮營了。」

「不行!」曹操一口否決,「戰事不能再拖了。鍾繇那邊沒有消息,咱們只能進不能退,必須迅速制敵!」

「鄴城乃河北第一堅城,即便我軍至此也不能頃刻得勝,說不定還有場曠日持久的攻堅戰呢。」樓圭的口氣暗含一絲埋怨。曹操許諾他為別部司馬統率一部軍隊,官封得挺快,卻沒有半個兵直接歸他調遣。

「早到晚到一樣。」許攸倒是想得開,「反正鍾繇就是出了事咱們也救不了,乾脆向前走吧。」

「我倒不是挂念那邊,是怕咱們急著趕路中了敵人埋伏。」樓圭解釋道。

許攸又頂了回來:「以我度之不會再有埋伏了,袁家有多少兵馬我心裡有數。狗子袁尚被咱擊退數次,歸攏殘兵都來不及,豈能再來招惹?況且咱們已上坦途大道,不利於伏兵。」

曹操也是這麼想,卻回頭問荀攸:「公達怎麼不說話?」

這位大軍師陰沉著臉,聽到問話隔了半晌才回:「我有些搞不明白。鍾元常做事甚是謹細,無論是勝是敗總會有個交代,可至今沒有平陽的消息,而且咱們後續的糧草也沒送來……」

「那有何懼?咱們又不缺糧。」許攸大大咧咧。

荀攸瞥了許攸一眼,心頭暗想——難怪袁紹、審配看不上你,終究是投機取巧的本事,見識還差得遠呢!

曹操卻一語中的:「那有何懼?軍報和糧草都不到,這很不正常!審正南、郭公則都是老奸巨猾之人,豈能這麼容易叫咱進鄴縣?一定是……」一定是河北軍繞到後面封鎖了河道,我軍渡不過河,所以軍報糧草過不來。曹操明明這麼想,卻不能說出口,萬一叫士兵聽見了,一傳十十傳百,嚷得全軍皆知,那仗就沒法打啦!

郭嘉不似許攸那般真糊塗,他心裡有數表面輕鬆:「主公別想太多,已經留荀衍、賈信守黎陽了,真有意外他們會報過來的。咱們小車不倒只管推!」

曹操暗暗嘆氣,這仗真沒想象的那麼簡單,本以為袁紹一死河北就垮了,哪知還有如此多的困難。看來袁本初的確不簡單,已經把部下完全拉攏住了,立袁尚為嗣也非單純之舉,袁紹臨死還留了一手……他不敢再想下去,舉起馬鞭再次傳令:「前軍不要停歇,到鄴城城邊紮營。」

「前軍不準停歇,到城邊紮營……」傳令聲又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此番出征,曹仁居左、曹洪居右、夏侯淵在後,于禁、樂進、張遼、朱靈等將都在前陣,不過張綉、劉勛已退到了第二線的位置,充當先鋒的是張郃、高覽。他們是河北降將,對冀州的地形再熟不過,領的路都是最近便的。

眼看已至申末時分,天快要黑了,勞碌一天的士兵開始鬆懈。有的與身邊夥伴交頭接耳,有的哼起了家鄉小曲,有的從乾糧袋裡抓豆子吃。往來報訊的斥候也疲乏了,加之天暗不好認路,馬跑得慢多了。反正敵人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今晚到了鄴城邊上安營落寨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攻城可就該玩命了。

約摸又行了二三里,在最前面盤查的幾個斥候發現前方出現了一群百姓。其實這也是行軍中的常態,尤其現在已到了鄴城附近,河北豪族居多,佃農自然更多。莫說村戶茅屋,有模有樣的莊園都路過三四個了,有幾個尋常百姓不新鮮,一會兒他們看清狀況准得嚇跑——作威作福也是當先行的樂趣嘛!

哪知這幾個百姓偏偏不跑,甚至還招著手呼喊。來投降的老百姓嗎?斥候兵有些拿不準,有兩個膽大的縱馬迎了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忽見那幫百姓手裡倏然多了幾張弓!兩個兵丁大驚失色,趕緊撥馬欲逃,可是哪裡跑得過飛箭?當場被射死。後面的人瞧見變故便要調轉馬頭報訊,不料還沒舉起馬鞭,就聽弦聲錚錚又來一陣箭雨——俱都連人帶馬變了刺蝟。

張郃與高覽是老搭檔,帶兵打仗有默契,一個督前一個押后。這會兒高覽恰在先鋒軍前,正與心腹小校說話,忽聞喊殺聲震天動地,只一錯愕,洋洋洒洒的敵人已涌過來了。這些兵什麼服色都有,有穿盔甲的、有不穿盔甲的、還有灰布裹頭的,刀槍劍戟各種兵刃都有,亂七八糟全無陣型。但他們人數眾多鋪天蓋地,倏然豎起的旌旗似密林一般;加之天色已晚朦朦朧朧,不知後面還有多少,光這陣勢就夠駭人的啦!

曹軍這幾日遇敵交鋒,差不多將河北主力擊潰了,短時間內不可能再集結起來,怎料還有這麼多人呢?突然來襲全無防備,曹兵還未交手就已怯陣。高覽是條硬漢子,事已至此拔劍出鞘:「跟我沖啊!」先鋒軍已經亂了,諸人自保且難,哪有人還敢跟他往前沖?一時間人喊馬叫亂如蜂窩,曹軍毫無準備就與敵人撞在一起。這幫敵人與眾不同,不要命地往前闖,都沒聽見什麼兵器碰撞聲,就將先鋒軍沖了個稀巴爛,一個逃百個逃,丟下兵器就往後跑。張郃在後面還想阻攔呢,一言未發就被亂軍撞得險些倒地。

第二部是劉勛督前隊,這守財奴正打小算盤呢,光琢磨奪取冀州之後如何多撈田產,想來想去覺得憑自己昔日與曹家的交情,一定少賺不了。哪知還樂著呢,敗軍已經過來了。眨眼的工夫也亂了。劉勛舉起大刀片子:「他媽的!不讓老子賺錢老子宰他全家老幼!殺呀!」他倒是豁得出去,可只有心腹親兵跟著他玩命。

張綉督的是后隊,過申時不紮營他已經餓了,饒是涼州勇士騎術過人,一手舉著肉乾,一手攥著水袋,連吃帶喝兩腿夾著馬,竟不耽誤趕路。他一口牛腱子剛咬進嘴,忽聞一陣大亂,敗兵已過來了。張綉把吃的東西一扔,順手自親兵懷裡搶過銀槍,一個銀龍擺尾刺倒兩個迎面湧來的逃兵。這槍掃過嘴裡的肉也咽下去了,隨即嚷道:「有大軍殿後慌什麼?誰再敢逃格殺勿論!」可他管近管不了遠,還是有逃兵自左右潰散……如此這般一隊沖一隊,曹軍人馬似被大浪席捲了,敵軍與敗軍攪在一起,所到之處猶如亂麻。

聞聽前方騷動,曹操趕緊勒馬,命中軍將領史渙、韓浩速調所有盾牌手、長矛兵護在中軍之前——不單是防敵人,更是為了防敗軍,主帥部隊若是亂了,全軍就都亂了!毛毛躁躁慌了一陣子之後,盾牌已安排妥當,換步兵在前人擠人頂住盾牌,除虎豹騎外所有騎兵退到後面以免馬匹受驚。曹休率虎豹騎圍個圈子,把曹操等人護在當中,又傳令給夏侯淵,叫他勒住后軍不要再動。

喊殺聲越來越大,天色也越來越黑,為了避免被敵人突襲,中軍連一支火把都不敢點,曹操等人只能昏昏沉沉呆在黑暗中。一會兒東面有小校報告:「曹仁將軍前軍遇襲!」一會兒西邊來了消息:「曹洪將軍被敗軍沖亂陣勢!」

「這是怎麼搞的!」曹操氣得直拍馬鞍。

郭嘉接茬道:「自官渡到現在,咱們沒打過一次敗仗,這幫武夫們難免驕傲。加之今日多走了半個時辰,士兵也懈怠了。」

「哼!當年我追袁術連趕四城,破劉備往複千里,也沒一個兵敢鬆懈。看來得好好整頓軍紀啦!」

「不著急慢慢來。」郭嘉一點兒也不慌張,「敵軍陣勢鬆散,這麼摸黑打,咱亂他也亂,少時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事情確如郭嘉所料,開始時曹軍是敗了,但時候一久便發現敵人並不甚強,既然雙方的建制已經打亂,索性就拼個痛快吧!兩軍士卒各尋對手捉對廝殺,嘈雜的嚷叫攪成一片。等過了酉時天色大黑,這仗實在沒法再打,曹軍鳴鑼聚兵,河北軍裹在其中亂亂鬨哄往外擁,雖然大部分突出亂陣四散而去,但被曹軍圍殲的也不少。

待軍兵漸漸安靜下來,中軍這才點燃火把。張綉、劉勛等將尋著亮湊過來,一個個殺得跟血瓢似的,瞧他們這幅模樣,曹操也沒心思責怪他們了,先下令清點死屍。許攸等瞪著滿地的死屍,百思不得其解:「袁尚主力早就被咱們打散了,如今哪殺出這麼多人來?而且這些人服色不一鎧甲不齊,打仗連陣勢都沒有,倒像是一窩土匪。該不會是黑山賊張燕的兵馬吧?」

「不對。」樓圭也是緊鎖眉頭,「剛才那惡鬥,敵人沒有萬人也有八千,哪家草寇能有這麼多人?黑山張燕與袁氏乃是讎仇,也絕不會在此時出手相援。」

荀攸思索良久,俄而環顧四周猛然醒悟:「我明白了……這些隊伍不是袁氏兄弟之兵,也不是土匪,更不是黑山所部。」

「你什麼意思?」曹操這會兒腦子都亂了。

「唉……」荀攸連連搖頭,「主公怎麼忘了,袁紹入主冀州以來扶植豪強為其效力,那些人田宅地業在此間,若是各家發動私人部曲,頃刻之間便能湊出萬餘兵士。」

「何止萬餘?單審配一族家兵佃戶就有數千。」許攸也醒悟過來了,「只要那狗頭軍師傳句話,說今年不收田租了,或者放貸的錢不要了,所有的部曲佃戶都要出來打仗!難怪旗幟衣甲參差不齊呢。」

曹操聞聽此言一陣悚然——好厲害的土霸王!我於官渡之戰坑殺敵人將近八萬,自倉亭至今連戰連捷,想不到還有如此多的人能上戰場。我只道袁紹縱容豪強號令不齊,不料這招原來也有好處,我攻其地雖沖著袁氏,但也觸了這幫土霸王的眉頭,他們豈能不與我拚命?此間豪強無數兵家充足,無休止地耗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攻破鄴城。倘若鍾繇戰敗,我這裡又遲遲不勝,那許都可就……他越想越害怕,不禁抬頭眺望遠方。借著朦朧的月光鄴城已遙遙可見,那突兀的城池、漆黑的城牆猶如一隻龐大的怪物矗立在平原之上;敵樓還有零星火光晃動,那是守城軍兵在巡查,想必強弓硬弩滾木礌石早就預備好了吧!

正在曹操發愣之時,張郃滿臉悲愴跑了過來:「啟稟曹公,前軍折損近半,高覽戰死亂軍之中……」他與高覽在袁紹帳下時就是好兄弟,投靠曹營也是並肩而戰,夥伴戰死怎不痛心?

在敵人家門口吃了敗仗,還糊裡糊塗折損一員大將,所有人都不再吭聲。昏暗的火光下也瞧不清曹操的表情,隔了半晌才聽他長嘆一口氣道:「把高將軍屍首裹了好生葬埋,等戰事完結我再追表其功……原地紮營,明日再議破敵之計。」

「咱們不過是小小受挫仍可再戰,難道這就要撤退?既然張將軍所部受損,末將願為先鋒,再遇敵人殺他個片甲不留!」朱靈第一個發起牢騷。

劉勛也咋呼道:「他娘的!死幾個人算什麼,我看咱們還是接著往前殺,老子就不信搗不了袁家狗子的賊窩!」

「對對對……」他倆一鬧,其他將領也跟著起鬨。

「放肆!」曹操瞪了他們一眼,「老夫傳令誰敢不從?你們越來越沒規矩了,這麼鬆散的陣勢也叫人家殺得大亂,還有臉在我面前嚷?誰再多言留神軍法,回去再跟你們算賬!」說罷掉轉馬頭當先領路而去,眾將也灰頭土臉各帶各的兵去了。

大軍方紮下營寨,便自黎陽追來三份軍報——原來袁尚麾下魏郡太守高蕃趁曹操深入之際繞到黃河岸邊,鋪開陣勢切斷了曹軍補給;留守黎陽的賈信兵力有限,加之高蕃又有陰安守將嚴敬接應,故而始終不能破敵,平陽軍報也傳不過來。關鍵時刻押運糧草的李典、程昱趕到,二人以糧船為掩護突襲高蕃,這才衝散敵軍防線。

高蕃一敗平陽捷報也到了,原來馬騰首鼠兩端,雖應高幹之邀共同起兵,其實也對戰事頗多顧慮。鍾繇派出使者前去遊說,涼州刺史韋端也修書規勸,馬騰最終臨陣反水,遣其子馬超率部突襲高幹軍,不但解了鍾繇之危,西涼部將龐德還當陣斬殺了偽太守郭援,高幹敗歸併州境內。匈奴呼廚泉見援軍潰敗,只得開城投降——關中之地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三份軍報。曹操此番北伐之前已命徐州諸部攻戰青州以為策應。而那位土匪出身的昌慮太守昌霸竟趁臧霸、孫觀等人北上之際,率部佔領東海諸縣舉兵造反。昌霸一直不願為朝廷賣命,自被招安以來幾度反覆,算來這已是他第四次造反了!這個土匪頭似乎身有反骨,兵力只有數千,卻沒完沒了折騰,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行軍打仗一整天曹操也累了,看罷這有喜有憂的三份軍報,實在不想再討論下去了,朝眾將擺了擺手:「快到三更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議攻打鄴城之策。」眾將方挨了頓訓,耷拉著腦袋都走了,荀攸、樓圭等也離了大帳,唯有郭嘉整理衣冠落在最後。

「奉孝有何話說?」曹操瞧他一步三搖不緊不慢就知道有事。

郭嘉立刻止步,燦然一笑湊到他身旁:「我軍現已兵臨鄴城,主公可想好破敵之策?」

「不愧是年輕人,半夜還有這麼大精神。」曹操打了個哈欠敷衍道,「鄴城堅固難取,最好誘袁尚出來交戰……不早了,明日再議吧。」

郭嘉卻沒有告辭之意,又問:「倘若袁尚堅守不出呢?」

「無非大軍圍困待其糧草耗竭。」

「今夜之敗主公親眼所見,河北豪強部曲甚多,若兵圍其城勢必紛紛來擾,況青州、幽州尚有兵馬,倘來援救又當如何?」

曹操想了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圍住鄴城正好打援。」

哪知郭嘉接著又問:「若是袁尚棄城而走,另尋他處落腳,咱們是不是還要繼續圍城呢?」

這不都是廢話嗎?曹操這會兒累了,想打發他走,卻見郭嘉滿臉的壞笑,這才明白過來:「你小子跟老夫繞什麼彎子,是不是有了什麼鬼主意?」

「在下這點兒心眼哪逃得過主公的慧眼啊!」郭嘉還不忘了奉承,「不過在下以為,現在咱們該退兵了。」

「退兵……好不容易打到這裡,輕易退兵豈不是前功盡棄。」曹操雖這麼說,但剛才在路上也曾默默考慮過。

「在下試為主公析之。」郭嘉已從曹操無奈的眼神里看穿了他心思,「今我軍雖至鄴下,然深入敵境眾兵環伺,袁氏兄弟憑藉堅城不肯出戰,倘幽州袁熙發來人馬又需分兵敵之,身在險地攻不能取,此乃眼前一憂也。」郭嘉背著手侃侃而談,「再者并州高幹雖敗,然其勢力染指關西已久,未嘗不能捲土重來,若河東之地再生險情,鍾繇是否還能勉強得勝?此亦二憂也。況且荊州劉表近得劉備相助,若我軍羈絆於此,天長日久有機可圖,發兵搶佔南陽進犯許都,那時又當如何?」

曹操不得不點頭:「你這三憂所慮極是,老夫也曾想過,但討賊至此不可輕易言棄。若叫袁尚謹守河北休養生息,憑冀州之豐饒,不久必復昔日之勢……」

「不可能了!」郭嘉一陣冷笑。

「你怎敢下這個斷言?」

郭嘉把頭探到曹操耳畔道:「請恕在下直言,假若袁譚不是出兵廝殺,主公有幾成勝算?」

他這話問得曹操一愣,但是平心靜氣想想,郭嘉問得有道理!高蕃屯兵河上阻斷了糧道,高幹又在河內大鬧一場,如果袁譚再堅守城池拖住自己,恐怕這場仗的結果會完全翻轉,落敗的不是袁氏兄弟而是他曹某人!想至此曹操突然感到一陣后怕,越發感到袁紹餘威不散,自己所取得的戰果都是僥倖。

郭嘉容他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主公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吧?可事情偏偏就這麼巧,袁譚窮兵黷武急功近利,屢屢為我所敗,乃至潰不成軍難以再戰。袁尚眼見其兄受困就是不發大軍相救,最終黎陽失陷。您不覺得這對兄弟的舉動有些反常嗎?」

曹操彷彿被劈頭澆了盆涼水,所有疲勞一掃而光,手據帥案眼光熠熠道:「你是說……他們兄弟之間……」

「然也!」郭嘉坐到他身邊解釋道,「袁譚乃袁紹長子,拓地青州廣有戰功,又在軍中頗具勢力,然勇而無謀為人驕橫。袁紹傳位三子袁尚,此兒雖能求同合眾安撫豪強,卻未經陣仗資歷淺薄。兄弟二人本就頗多嫌隙,又有郭圖、審配各奉其主交斗其間,越發矛盾重重。今我軍大兵壓境,兩方迫於形勢合作互保,若我軍不再攻戰,兄弟得緩一時必生內鬥!」

「你的意思是……」

「主公可暫時撤軍,假作南征劉表之態以促兄弟鬩牆,待其變亂而後擊之,河北之地一舉而定也!」

曹操雖覺有理,但還有些猶豫:「勝敗之道勿求於外啊。」

「主公何須再慮!」郭嘉斬釘截鐵道,「昔日齊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到頭來五子爭位卻將其餓死宮中,皆因嫡庶不分長幼無序。袁本初生前令三子一甥各領一州,袁譚袁尚各擁黨羽爭權奪利勢同讎仇,此蕭牆之禍折骨斷筋更甚外敵!主公豈不聞前代諺語:『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這一席話不亞如當頭棒喝,曹操初聞之下低頭凝思,俄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好!想當年袁紹、袁術氣狹任性手足相攻,今袁譚、袁尚也要步其父輩之後塵啦。且容他們鷸蚌相爭猖狂一時,老夫坐收漁人之利。即刻傳令三軍,明日回歸黎陽準備撤退。」

「且慢。」郭嘉又笑呵呵攔住,「撤軍之際還有幾件大事要辦。一來今年穀物將熟,主公當趁袁尚不出搶割其糧;二來鄴城周匝豪強佃農居多,咱們不妨遷百姓歸往河南削其勞力;三來陰安縣毗鄰敵我邊界,若取此地與黎陽成犄角之勢,咱們便可糧道通順不受敵制。」

「樁樁件件皆依奉孝之計!」曹操愁了半日這會兒總算痛快了,「任峻抱病卧于軍中,就令夏侯淵代其督辦軍糧之事吧。」

郭嘉補充道:「妙才將軍雖平易近人但性情急躁,主公還要多加叮囑才是。」

這又給曹操提了醒,接連得勝使軍中驕傲輕敵的情緒極度膨脹,該整飭一下軍紀了。他隨手拿過一卷空白書簡,筆走龍蛇寫了道軍令:

〖《司馬法》雲「將軍死綏」,故趙括之母,乞不坐括。是古之將者,軍破於外,而家受罪於內也。自命將征行,但賞功而不罰罪,非國典也。其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

寫罷吹了吹墨跡交給郭嘉:「將此令傳閱眾將,叫他們都給我規矩點兒!今日之退乃為明日之進,別叫他們隨便議論泄露軍機。」

郭嘉心裡有數——興兵以來屢遭危難,一直是寬縱諸將以收人心,如今勢力已壯大,就要黑下臉來講規矩了!他雖這麼想,嘴上卻逢迎道:「主公這筆字寫得實在是好……」

「奉孝勞苦功高,傳過軍令也早些休息吧。」曹操手捻鬍鬚望著這個年輕人,心頭說不盡的喜愛。郭嘉雖是軍謀祭酒,謀略卻不弱於軍師荀攸,而且三十齣頭前途無量,日後諸多大事恐怕要偏勞於他了……

有了整飭軍紀戰敗抵罪的教令,眾將再不敢鬆懈怠慢。曹操回軍攻打陰安之時,果然人人奮勇有進無退,張遼、樂進當先攻入城池,殺死了袁軍守將嚴敬。

袁尚始終不敢出戰,曹軍趁機搶割了鄴城附近的糧谷,既而威逼周匝百姓遷至黃河以南,把鄴城方圓近百里變成了無人之地。之後留賈信分兵鎮守黎陽,命荀衍監察袁氏兄弟動向,遣夏侯淵督辦兗豫徐三州軍糧,張遼往東海征討叛賊昌豨,曹操本人帶著大軍回了許都。這次北伐又沒能成功,不過在郭嘉參謀下一個全新的計劃產生,曹操要假意兵伐劉表,促使袁尚、袁譚自相殘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卑鄙的聖人:曹操6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卑鄙的聖人:曹操6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進軍受阻,曹操退兵緩圖河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