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搞假民主的惡果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行憲國民大會第一次會議在南京揭幕。早在抗戰之前的一九三六年,國民政府就準備召開國民大會,選舉蔣介石為總統,並於五月五日擬定憲草,賦予總統統轄全國軍隊、宣戰、媾和、締約、大赦、特赦、任免文武官員的權力外,還有發布緊急命令之大權,世稱五五憲草。然而由於日寇入侵,沒有實施。直到抗戰勝利之後,召開國民大會又被排到日程上來。
召開國民大會,號稱還政於民,要人民當家作主。但問題是,誰是人民?居大多數的農民,根本不會也不能當家做主。農民也不可能選出真正代表本身利益的代議士,章太炎在民初就已指出,在中國現實情況下搞代議,選出的必然是有權有勢者,讓土豪劣紳如虎添翼。這種現實到抗戰勝利並無基本改變。如果國民黨不改變一黨專政,選出的國民代表也不過是親國民黨的「土豪劣紳」。選舉既不能公正,選出的人也無代表性可言。
所以在戰後民主的訴求下、馬歇爾的調停下,於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在重慶召開了政治協商會議,決定改組國民黨政府,另組具有較大基礎的聯合政府,然後準備行憲。
政協經過二十一天的努力,擬定《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修正案》,修正五五憲草,稱為《政協憲草》,擴大了民主原則。蔣介石最初雖公開表示接受政協決議,但自始認為斯乃共產黨與民盟向國民黨奪權的陰謀,認為不是國民黨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精神的憲草,自然伺機破壞。
蔣介石破壞政協決議的方法是,不待改組政府,就先行決定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召集國民大會。在中共強力抗議下,蔣介石只允展期三天。當十五日國民大會在南京揭幕時,中共與民盟拒絕參加,並為國共和談完全決裂主要原因之一。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致華府國務院電顯示,國大召開后,蔣仍表示願與中共和談,顯然是給美國看的一種姿態,同時想以既成事實,壓迫中共就範。然而中共堅持取消國大,回到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三日以前之情況,為和談的先決條件。蔣遂即命令中共代表離京。(參閱Rea&Brewered.,theForgottenAmbassador,P.57,74)
這個國民黨與若干花瓶黨召開的國民大會於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閉幕,制定了《中華民國憲法》,並於一九四七年元旦由南京國民政府正式公布。
蔣介石有鑒於客觀情勢,有意於行憲后改組政府,轉變「一黨訓政」為「多黨訓政」,然而既容不下中共與民盟,只剩下「花瓶黨」,則所謂「多黨訓政」有名而無實,實際上仍然是國民黨一黨專政,更無以走上真正的民主憲政之路,只能搞假民主充數。
假民主最可見之於偽選舉。國民黨、青年黨、民社黨三黨協議部分代表名額由黨提名與支持當選,而事實上則是「定量分配」、「討價還價」、「保障當選」,甚至「中央競圈」的局面。所以有許多人未選已經內定。投票日是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這一天的《大公報》報道首都南京,「全市國旗飄場,如逢盛大慶典」。「盛大慶典」的背後,則是蔣介石嚴令各地縣長和專員,支持某人,某人一定要當選的專斷。於是縣政府不得已保留一部分票,以支持某人當選。如湖北省的選舉,不過是走過場,大多數選票早已暗中填妥,隨便發幾張票給選民做做幌子,一切由保長及其爪牙控制。(參閱樑上賢《湖北省偽大選一瞥》,《湖北文史資料》第五輯)所有的競爭實際上只是國民黨內部的派系鬥爭,由於選舉引發更為激烈的黨團之爭。
這種樣子的選舉自然會鬧雙包案。如李宗黃是雲南鶴慶人,由中央提名而徑自當選,但云南省主席盧漢卻另支持李耀庭當選鶴慶縣國大代表。李耀庭當選后竟不能出席國大,乃告地狀,后經陳立夫等人設法解決,結果兩人都領到當選證書。諸如此類的笑話,不勝枚舉。
選舉之後,於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公布國民大會籌備委員會組織規程,成立籌委會。當時國共內戰已打得烽火連天,戰況已對國民黨不利,仍積極籌開國大選舉正副總統,顯然有鼓勵士氣以及以民主假象贏得美國更大支持的用心。國民政府遂於十二月二十五日明令定於翌年(一九四八)三月二十九日召集國民大會。
大會開幕之前,由於選舉糾紛擺不平,演出絕食、抬棺、霸佔會場等鬧劇,最後由便衣警察於午夜后強制移走,驚心動魄的第一幕,幸未鬧得不可收拾。(參閱周劍心《國大瑣憶》,《中外雜誌》第十九卷第二期)第一屆國大第一次會議遂得於三月二十九日如期揭幕,蔣介石參加開幕典禮,並致詞說:「我認為今天國家和人民,戡亂與行憲應該同等重視。我們不因戡亂而延緩憲政的實施;反之,我們正因為要保障憲政的成功,不能不悉力戡亂,以剷除這個建國的障礙與民主的敵人。」
四月九日,蔣介石以國府主席身份到會場做施政報告,主題不外經濟與軍事,他都表樂觀。他說法幣準備金額龐大,經濟問題並不嚴重,更鄭重宣示:「政府對剿匪軍事有絕對把握,深信黃河以南流匪,在六個月內可肅清,保證共匪要控制中國絕不可能。」(引自司馬既明《蔣介石國大現形記》,頁一六七至一六八)他好像忘了兩年前說過三到五個月內消滅共匪的話,現在改口說六個月內肅清黃河以南流匪,又是胡言亂語。這個時候國民黨在前方一直打著敗仗,而這些敗仗都是他親自遙控指揮的,豈能不知敗相,竟毫無顧忌,睜眼說瞎話,而代表們於聽完報告后,居然「掌聲凡數十次」,亦可旁證這些代表所代表的是什麼民意?
不過,來自東北的代表可按捺不住,因為明明國民黨在東北節節敗退,情況如此之糟,還要說不負責任樂觀的話。他們不敢直接向蔣介石開炮,把箭頭指向蔣介石手下的紅人參謀總長、又在東北主持過軍政五個月的陳誠,要求「請殺陳誠以謝國人,以振軍心」。在軍事檢討會上,請求發言者特別踴躍,也就不足為奇了。
北方代表在宴會上甚至當面促蔣介石效諸葛亮揮淚斬馬謖,蔣介石的回答很妙,他說:「我不是諸葛亮,陳誠也不是馬謖,怎麼叫揮淚斬馬謖?」他似乎不知道諸葛亮為什麼要斬馬謖。馬謖失街亭當斬,陳誠失東北不當斬嗎?不過話說回來,失街亭是馬謖自作主張的錯誤,而失東北乃陳誠執行蔣介石命令之故,該斬的是蔣介石自己。蔣介石聽到請殺陳誠,能不如同身受,怒形於色嗎?他能殺一個替他背黑鍋的人嗎?
國大的重頭戲當然是選舉總統,其實是選舉蔣中正為總統,但是國大一開幕,蔣卻戲劇性的準備放棄競選總統,頗堪玩味。就在國民大會開幕後一日,也就是三月三十日,蔣介石就派王世傑傳話給胡適,將宣布自己不競選總統,而提胡適為總統候選人,他自己願做行政院長。這突如其來的「出擊」,連聰明的胡適都被「迷」倒了,在日記中寫道:
我承認這是一個很聰明、很偉大的見解,可以一新國內外的耳目。我也承認蔣公是很誠懇的。他說:「請適之先生拿出勇氣來」,但我實無此勇氣。(《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六冊)
三月三十一日,胡適真的「嚴重地」考慮起來,上午約周鯁生來談,「請他替我想想」;下午又與王世傑長談三小時。最後當日晚上八點一刻,王世傑來討回信,胡適接受了。不過胡適接受仍留有餘地,他要王世傑轉告幾點:
第一、請他考慮更適當的人選。第二、如有困難、如有阻力,請他立即取消,他對我完全沒有諾言的責任。(《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六冊)
這種「餘地」很容易被視為「客氣」,並不影響「接受」,故胡適想了一晚之後,於四月一日愚人節晚上去看王世傑,「最後還是決定不幹」,顯然「難以相信是真的」(「toogoodtobetrue」)?選但是蔣介石仍在四月四日召開的國民黨臨時中全會上,宣讀一篇預備好的演說辭,聲明他不候選,提議一個無黨派人出來候選,並替候選人開了五條件:一、守法,二、有民主精神,三、對中國文化有了解,四、有民族思想、愛護國家、反對叛亂,五、對世界局勢、國際關係有明白的了解。雖未指名道姓此候選人為誰,但胡適自己說:「在場與不在場的人都猜想是我?選」(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六冊)
蔣介石要請胡適競選總統,並由他親自向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提名,可是會中除吳稚暉與羅家倫兩人贊同蔣的提議外,其餘出席者都堅決主張蔣為候選人,蔣乃交中央常會決定,中常會決定擁蔣,於是胡適競選總統的插曲落幕。這一段歷史正如當年所發生的,真實不誤;蔣、胡之間的聯繫人是王世傑,王對此事有紀錄,胡本人亦曾記此事。但怎樣來解釋這件事呢?王世傑向胡適說,根據中華民國的憲法:總統無實權,所以蔣情願屈居胡下,當有實權的行政院長。這種解釋似乎言之成理,然事後證明,憲法問題難不倒蔣介石。老蔣當年哪裡會為此小問題,而不願做大總統呢?王又代蔣轉告胡,蔣不當總統以便戡亂。這種從現實的考慮,當然有可能。如果再略事發揮一下,蔣一心一意要戡亂,極需美國人的大力支援,把胡適牌打出來,自可贏得山姆大叔的好感?選不過,冷靜地想一想,蔣介石如果真的堅持不當總統,真的想請胡適競選,他的中央執行委員會、他的中央常會居然敢否決他的提議,是怎麼回事呢?這位強人對他的執會、常會竟如此沒有影響力嗎?如果說是虛情假意嗎,那又何必一再派王世傑去勸胡適呢?其目的又何在呢?真相到底如何?真是一頭霧水?選
事隔四十餘年,當年的國代劉心皇無意中幫助我們揭開表象,洞見真相。劉氏於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七日給李敖的信中,有如下一段:
關於蔣中正勸胡適競選總統一節,我認為是蔣先生想請胡適代表社會賢達、代表清流,發表聲明,說:「當今之世,總統一職,非蔣中正先生擔任不可。」當時,胡適被勸時,只說自己不能幹,竟然不說擁護蔣先生干,蔣只有一勸再勸,希望胡領悟,詎料胡不唯不悟,竟終於答允,演成中常會反對,而蔣也終於接受他的中常會之擁戴,擔任總統候選人了。(載《李敖千秋評論叢書》一百期下冊,頁一O七)
劉心皇的「認為」,不僅如他所說另有旁證,別有前科,而且令人疑竇冰釋,大有原來如此之感。原來蔣當總統始終不做第二人想的,原來蔣請胡競選,是示意胡擁己,一再敦請,乃因胡不識相,希望他領悟。結果胡不但未領悟,還認為「蔣公是很誠懇的」,居然假戲要真做。但假戲又何能真做呢?原來國民黨的中常會完全是先意承旨的,蔣完全是胸有成竹的。從「政治文化」(politicalculture)的層次看,蔣再度表演「以退為進」、「口是心非」的中國傳統,以及再一次顯露他的性格。他是一有自大狂的人,再加上封建迷信,自以為真龍天子,天無二日,哪肯屈居人下?同時他又是一個有自卑感的人,否則何必要清流擁戴呢?
戲演完之後,便是如何修憲以增加總統的權力。國大代表們遂於四月十八日討論憲法修改案,蔣介石首次以代表資格出席,入座第一號代表席,以一小時的快速順利通過《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完成三讀程序,主要內容即為提高總統的職權。代表們在其他修憲部分爭論激烈,各不相讓,獨對提高總統職權,全無異議,可見極大多數的代表乃是忠於蔣介石的國民黨人馬,所爭者只不過是他們自己人內部的權力鬥爭。蔣介石於四月十七日召集全體國民黨代表訓話,要他們「服從領袖、尊重黨紀」,全體起立,一致接受,也就不必為異了。
四月五日國民黨中常委一致擁護蔣總裁為總統候選人,翌日臨時中全會也表示擁蔣為第一屆總統候選人。四月九日,一百五十餘名國代簽署,請選蔣主席為總統,連署者高達二千四百八十九人。選舉總統的日子是四月十九日,早上八時五十分開始簽到,出席的代表、來賓、記者都十分踴躍,座無虛席。中午十二時四十五分宣布開票,結果蔣中正獲得二千四百三十票當選,陪選的居正僅得二百六十九票。全場鼓掌、高呼萬歲。
總統選舉是一面倒的情勢,沒有人可以跟蔣介石競選,居正陪選原本多此一舉。然而副總統選舉就大不一樣,一人之下,群雄相爭。有那麼多候選人,主要也是由於蔣介石申明自由競選的原則。這幾位之中,蔣最顧忌的當然是桂系首腦李宗仁,孫科雖亦曾反過蔣,有過瓜葛,但畢竟是文人,而李不僅是軍人,而且有實力,更何況戰時的功勛以及戰後的人望,在在使蔣感到威脅。
然而李宗仁卻不聽桂系一白二黃的勸阻,甘冒蔣之多疑善忌,出面競選。以他知蔣之深,當然估計到蔣會反對,但他認為蔣愈反對,他愈會當選。程思遠在《政壇回憶》中,說李宗仁競選副總統,「完全是出自司徒雷登的策動」,顯然言過其實。現在司徒拍給國務院的電文,全已公開,看不到「完全」與「策動」的痕迹,反而他對李宗仁當選后,能否起輔佐的作用,表示懷疑。
蔣介石初聞李宗仁有意角逐副總統時,居然仍說黨內同志均可公開競選,對任何人都毫無成見。李遂在北平組織競選辦事處。美聯社記者得悉后,加以報道,哄傳海內外,中外報章,尤其是美國輿論認為李之參選,有助於民主政治在中國的實施。北大校長鬍適也馳函鼓勵:
德鄰先生:前天看報上記載,先生願做副總統候選人的消息,我很高興。從前我曾做「中國公學運動會歌」,其第一章說:「健兒們?選大家上前,只一人第一,要個個爭先,勝固可喜,敗也欣然。健兒們?選大家向前。」此中「只一人第一,要個個爭先」,此意出於新約保羅遺札,第一雖只有一個,還得要大家加入賽跑,那個第一才是第一。我極佩服先生此舉,故寫此簡訊,表示敬佩,並表示贊成。匆匆敬祝雙安。胡適敬上,三十七年一月十一日早。
李宗仁順著胡適公平競爭的意思,回信也鼓勵胡適競選大總統:
適之先生:接到來信,承先生對於我參加競選副總統的熱情與鼓勵,非常感謝。我的參加競選,恰如先生所說,「第一雖只有一個,還得要大家加入賽跑,那個第一才是第一」的意義。昨日北平新生報登載南京通訊,「假如蔣主席不參加競選,誰能當選第一任大總統」一文中,有先生的名字,我以為蔣主席會競選,而且以他的偉大人格與崇高勛望,當選的成分一定很高,但我覺得先生也應本著「大家加入賽跑」的意義,來參加大總統的競選。此次是行憲后第一屆大選,要多些人來參加,才能充分表現民主的精神,參加的候選人除了蔣主席之外,以學問聲望論,先生不但應當仁不讓,而且是義不容辭的。敬祝大安。李宗仁。一月十四日。(兩函均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六冊,一九四八年一月)
胡、李兩函曾並刊於報端,頗令人注目,也頗為運動員式的民主精神以及李宗仁的競選造勢。也許由於此一背景,有不少大陸學者認為李宗仁出馬,有美國人在幕後操縱,甚至說因有美國人撐腰,李才敢向蔣挑戰,顯然是沒有根據的想當然耳之見。
在蔣介石自由競選的聲明以及民主精神的鼓動下,國民黨元老程潛、于右任,以及民社黨的徐溥霖和無黨籍的莫德惠,公開宣布參選副總統。但這些人顯非李宗仁的敵手,當李得悉孫科無意參選后,更感信心十足,於是就這樣的,大張旗鼓地從事副總統競選了。
李於三月二十五日自平抵京后,請見蔣介石,得到蔣氏對參選沒有成見的保證。但是國民大會開幕之後,由於總統選舉沒有競爭的餘地,副總統選舉便顯得特別熱烈。當李宗仁的呼聲愈來愈高,蔣介石開始不高興了。據李宗仁本人的分析,原因大致是:
他就是這樣褊狹的人,斷不能看一位他不喜歡的人擔任副總統。他尤其討厭對黨國立有功勛,或作風開明在全國負有清望的人。記得以前當台兒庄捷報傳出之時,舉國若狂,爆竹震天。蔣先生在武昌官邸聽到街上人民歡鬧,便問何事。左右告訴他說,人民在慶祝台兒庄大捷。蔣先生聞報,面露不愉之色,說:「有什麼可慶祝的?叫他們走遠點,不要在這裡胡鬧。」蔣先生並不是不喜歡聽捷報,他所不喜歡的只是這個勝仗是我打的罷了……所以此次副總統的選舉,蔣先生在意氣上非把我壓下去不可。(《李宗仁回憶錄》,頁八五九至八六○)
蔣介石起初想用黨提名的方式,決定他所喜歡的候選人,派吳稚暉與張群以必須統一黨的意志為說,要李宗仁接受,遭李拒絕。李有更正大的理由:蔣既然一定要行憲,一切就應遵循憲法常規辦理。黨提名的詭計也就不了了之。
不過,蔣並未因此罷休,在黨國大員勸退無效后,親自出馬,單獨召見李來勸退了。李堅持不肯已經「粉墨登場」之後打退堂鼓,而蔣亦堅持要李自動放棄,各不相讓,有如口角。(見《李宗仁回憶錄》頁五七九)
能夠當面和蔣介石頂嘴的,在當時的國民黨里,李宗仁可能是絕無僅有,自然是「新聞」,不脛而走,使李反而得到更多的同情。據參與機密的「天子門生」劉誠之告訴李宗仁,蔣曾「召集一個極機密的心腹股肱會議。出席的全是黃埔系和CC系的重要幹部。在會中,蔣先生竟聲稱,我李某參加競選副總統直如一把匕首插在他心中,各位如真能效忠領袖,就應該將領袖心中這把刀子拔去云云」。(同書,頁五八O)真是愈來愈嚴重,蔣氏狹窄的心胸使他鑽牛角尖越鑽越深。
在蔣介石勸退不了李宗仁后,決心推出原無意出馬的孫科來做「黑馬」。這著棋的意圖甚是明顯:孫科既是孫中山的兒子,黨內有一定的影響力,又是廣東人,可分李的西南選票,認為這樣再加上黃埔與CC的努力,才可擊敗李宗仁。蔣說成孫科參選后,大肆宣傳造勢,並對國大代表威迫利誘,同時也抹黑李宗仁(詳閱司馬既明《蔣介石國大現形記》下冊,頁三三五至三四一),即外國人所謂的「反競選」(negativecaimpaign)。四月十九日,蔣介石當選總統,翌日國大公告六名副總統候選人,更是短兵相接。四月二十三日首次投票選舉副總統,李得票比孫多一九五張,然因未過半數,須再投票。競爭更趨激烈,孫科的助選人看到《救國日報》刊載不利他們候選人的文字,竟將報館搗毀,暴力行為反使孫科的選情更趨劣勢。翌日複選時,李仍領先,比孫多得二百一十八票,仍未越半數。蔣介石知道形勢益為緊迫,決定別采非常手段,動員黨政機關、特務警察加強威脅利誘。最使李難堪的是,蔣介石派人散發傳單,攻擊李宗仁當選副總統后就要「逼宮」,逼蔣出國,極盡混淆視聽之能事。李在黃紹竑的指點下,採取「以退為進」的高招,作為反擊,遂於四月二十五日以選舉不公、幕後壓力為由,聲明退出,果然迫使程潛、孫科相繼放棄競選,造成副總統選舉流產的窘局。
召開國大,選舉總統、副總統原是蔣介石要唱的戲,現在戲唱不下去了,只好收斂與軟化,乃召見白崇禧勸李恢復競選,且宣稱「對於造謠生事,尤為震怒;對於代表投票,主席並鄭重聲明絕對自由」。於是第三次選舉在四月二十八日舉行,李仍領先而未過半數;競選更趨白熱化,然由於程潛票少被淘汰,程之選票轉投李,使二十九日的第四次選舉,李宗仁終以一四三八票當選首屆副總統,蔣介石之氣憤可以想見。李宗仁從總統府的扈從衛士那邊聽到蔣氏異常的反應,有極為生動的描述:
當第四次投票達最高潮時,蔣先生在官邸內屏息靜聽電台廣播選舉情形,並隨時以電話聽取報告。當廣播員報告我的票數已超過半數依法當選時,蔣先生盛怒之下,競一腳把收音機踢翻,氣喘如牛,拿起手杖和披風,立刻命令侍從備車。上車之後,侍從忙問:「委員長,開到哪裡去?」蔣仍一言不發,司機因蔣先生煩悶時總喜歡到陵園去,乃向中山陵園開去。剛剛駛進陵園道上,蔣先生忽高叫:「掉轉頭,掉轉頭?選」司機乃開回官邸。蔣先生才下車,立刻又上車,再度吩咐開車出去。隨從侍衛見蔣先生如發瘋一般,恐怕他自殺,乃加派車輛隨行。蔣先生的座車剛進入陵園,他又吩咐掉轉頭。轉回之後,又令司機開向湯山去。真惶惶如喪家之犬,不知何去何從,卻苦了侍從人員。(《李宗仁回憶錄》,頁五八三)
李宗仁也親自感受到蔣介石的不快。當選后一日,李氏夫婦前往黃埔路官邸拜候,在客廳里枯坐了三十分鐘,蔣氏夫婦才姍姍出來,場面尷尬。五月二十日,總統、副總統就職典禮,兩人穿的服裝迥異,蔣穿長袍馬褂,李穿軍裝,並不是事前沒有溝通,事實上李一再請示,蔣先說穿西裝大禮服,后又手諭著軍常服。但到時候,在李全不知情下,蔣突以長袍馬褂亮相,李以軍服佇立其後,有如副官。李雖被蔣擺了一道,竟穿軍裝參加大典,十分醒目,但是這張歷史性的照片,充分顯示蔣介石的促狹人以及氣度之小。連司徒雷登大使都注意到,在總統就職大典上,副總統李宗仁完全受到冷落,並於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十二日電告美國國務院。(原電見Rea&Brewered.?熏theForgottenAmbassador,P.235)而直到晚年,蔣仍感悻悻然,說:「李宗仁乃是利用戰局之惡化,機巧地操縱了幻想和平的失意分子,爭取選票,僥倖得勝。他在不久之後,便為共產黨所侮弄,趨向所謂謀和的活動,而背叛了中華民國。」(《蔣總統秘錄》,頁三O七八)這段事後悻悻然的話,顯然與事實不符,國大召開期間,東北戰局雖然不佳,整個戰局尚未惡化,國民黨內尚無多少幻想和平的失意分子。平心而論,李之得勝,絕非僥倖,而是在蔣大力干擾下獲勝的,更非僥倖可致。至於後來的謀和活動,更是徐蚌大敗后,蔣下野前要李出面去謀和的,怎麼說因謀和就「背叛了中華民國」呢?古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而作為「天子」的蔣介石肚量奇小。他的肚子里固然容不了共產黨毛澤東,也容不了國民黨李宗仁。小人物雖做了大事,終究無法維持大局面。
搞民主,尤需恢宏的氣度,而蔣介石的氣度與性格全與民主不搭調,所以他搞的是假民主,也就不足為異,他搞假民主有政治目的,尤其是要製造民主假象,以博取崇尚民主的美國更大支援。但是事與願違,目的並未達到,而引發不少嚴重的惡果和後遺症。美國駐華大使致電國務院時,就指出,國代選舉之後,蔣委員長的威信大失。(見Rea&Brewered.,theForgottenAmbassador,P.239)且不論召開國大花了八千零四十億,摺合當時金價,兩萬兩有奇(見《國大外史》,頁六十至六十一),在財政極端困難、通貨膨脹十分嚴重之際,無疑是沉重的負擔。而花了大錢由國民黨一黨主導的國大,非僅不能獲得政治上的團結,反而激化黨內的鬥爭,暴露黨內的腐化,至於在會場上演出的諸多民主幼稚病,貽笑大方,尚屬次要。選舉總統原是要凸顯蔣介石為全國最高領袖,然而會前會後諸多跡象顯示,他並不足以言全國的領袖,共產黨喊出「打到南京去,活捉偽總統蔣介石」的口號固然掃興,連全黨的領袖都成問題,充其量是CC與黃埔的絕對領袖。他被由國民黨主導的國大選為大總統,雖全力以赴,不惜威迫利誘,卻不能阻止李宗仁當選副總統,已甚泄氣,而所表現出來的小家子氣,更使這場「政治秀」黯然無光。蔣、李之間的裂縫,亦因傷感情的選舉不再能夠縫合。一個總統,一個副總統,都不能夠同心協力,國民黨大廈之將傾,已可預卜。這次耗資巨大的國民大會,豈非使已經惡化的局勢更加惡化嗎?蔣介石想搞假民主以獲政治實利,結果自食惡果,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