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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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敘述需要,現在讓我回頭補充走進金三角的經過。
應該說我是抱著對金三角毒品這一要害問題的極大期待和關注進入金三角的,雖然我在曼谷並沒有對豐先生挑明這個想法,但是我想他應該能夠猜到。金三角在當今社會家喻戶曉是什麼原因,還不是因為它是全世界最大的毒品王國?我關心它的成因和秘密,所以當夜行汽車抵達金三角邊緣清萊府時,我的心情格外激動。當時是清晨五點多,天空下著小雨,路上濕漉漉的,放眼望去,大地一片濃綠,田野、河流呈翡翠色,金黃的佛寺掩映在綠樹叢中,空氣清新得像醇酒。我就是在這樣一種類似醉氧的興奮狀態下與嚮導小米在路邊一家簡陋的小餐館胡亂梳洗就餐,然後乘車繼續上山。
我的一個突出印象是,山腳下泰國警察明顯多起來,他們荷槍實彈,牽著大狼狗,設置一道道檢查站,仔細盤查過往車輛乘客。這種戒備森嚴的景象等於提醒我,金三角快到了。我心頭無端增加一種心跳。聯合國資料顯示,去年(1997年)泰國緝毒成效顯著,查獲海洛因成品將近一噸,逮捕涉嫌走私毒品的疑犯達十三萬人之多,為世界之最。
大約因為我是外國人,警察只看看我的護照就敬禮放行,但是他們對我的僱員小米卻毫不客氣,把他衣兜里的東西都翻出來檢查,還命令他取下皮帶,把手伸進褲襠里亂摸一氣,連我在一旁都十分尷尬。小米卻滿不在乎,說他們(指警察)對本國人凶得很哩。
通過檢查站,汽車又飛快上路,這段山區公路修得不錯,柏油路面十分平整,幾乎感覺不出顛簸。司機小董說,這條公路是前幾年台灣人出資修的,只有幾十公里,把部分難民村連接在一起。公路兩旁都是灌木,山裡雨霧時濃時淡,有時像海潮翻滾,有時又裂開一道縫,讓陽光像閃亮的金子一樣灑下來。我注意到山區的泥土都是紅土,不是中國西北高原那種暗淡的褐色,而是有光澤的鮮亮的赤紅,紅得割眼,好像剛剛從磚窯里燒制出來的紅磚。這個印象與我對雲南高原那片紅土地的親切記憶十分自然地吻合起來。後來我查《亞洲地形》,知道與雲南接壤的金三角地區(包括緬甸撣邦高原和寮國、泰國北部山區),無論民族歷史還是地形地貌,都是雲貴高原的自然延續。
汽車發動機大聲吼叫著,山勢越來越陡峭。公路兩旁出現大片次生林,都有櫸木、洋槐、青桐、鐵刀木等雜樹,並不茂密,與我想象的熱帶雨林景觀相去甚遠。小米說,他小時候這裡都是原始森林,後來人為地破壞了,近年政府號召保護環境,樹木才又慢慢長起來。
公路兩旁偶爾有些山民走路,我根據他們服飾辨認出,有傈僳族,阿佧族和擺夷(撣族)。一個老人在山坡上割草,他用的不是鐮刀而是一種「閂刀」(熱帶山地民族特有的一種長刀),讓我記起在雲南邊疆當知青那些遙遠的歲月。汽車放緩速度,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這是個山埡口,地勢險要,路上有武裝軍警檢查,氣氛比較森嚴。我看見路邊有棵大青樹,山坡上有座佤族山寨,兩條公路呈「V」字形分道揚鏢。一條從這裡通向山勢洶湧的北方,另一條路繼續往西。小米說,這是進入金三角的最後一次檢查,此後就是自由天地,山裡實行自治,各村都有自治會,政府對山裡的局面基本上無法控制。他還指著路邊那座山寨說,你看這就是金三角有名的老羅寨,許多歷史上有名的事件都在這裡發生,比如小蔣(蔣經國)視察殘軍,國民黨殘軍繳槍等等,都在這裡進行。我問為什麼在這裡?是巧合嗎?
小米沒有說話,只向山上努努嘴,我看見山上有座鐵絲網圍起來的軍營,許多身穿油綠色軍服的士兵正在出操。小米悄悄說,這是黑虎師,敢死隊。我問他,是對付……美斯樂嗎?他搖搖頭,指指那條往北的公路說,喏,那條路通往滿星疊。你知道滿星疊嗎?坤沙從前住在那裡。
我心裡一動,天!原來那就是世界聞名的毒品王國心臟滿星疊呀。我當然知道坤沙是世界頭號大毒梟,兩年前(1996年)報紙登出特大新聞,坤沙向緬甸政府投降,滿星疊實現和平。我的思緒隨著那條公路伸展開去,我想象公路盡頭滿是燦爛如雲霞的罌粟花,那裡的人們個個是毒品販子,所以我暗暗決定,一定要深入滿星疊,一睹毒品王國的廬山真面目。
過了埡口,汽車繼續向西賓士。我抑制不住心跳努力張望,想在路邊或者山溝里發現一片醒目的罌粟地,或者大煙走私馬幫什麼的,但是我很失望,什麼也沒有看見。我記起罌粟開花應該在來年春節前後,所以不見蹤影是自然的事情。小米看出我的心思,他說,毒品走私都在金三角深山裡,公路兩旁你什麼也看不見。
山更大,路更陡,有時產生幻覺,彷彿公路在峭壁上直上直下,像架在山坡上的雲梯,叫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小董顯然熟悉地形,把汽車開得飛快,急轉彎時我常常都有失控打滑的感覺。汽車吼叫著爬上一面陡坡,那坡頂裹在雲霧裡,四周都是水淋淋的霧嵐,樹葉嘀嘀答答地滴著水,我絕望地想山上最好不要來對頭車,否則天下著雨,路又那麼陡滑,還不鬧得大家一起同歸於盡?幸好這條公路很僻靜,許久不見有車經過,偶爾幾輛摩托車冒著黑煙,你追我趕像遊戲一樣飛馳而過,剛要驚嘆,卻見騎手個個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很靈活地表演駕車雜技。小米見慣不驚地閉目養神,我咽下一口唾沫,終於什麼感想也沒有說出來。
汽車就這樣在大山裡轉來轉去,開了大約兩小時,雲山霧海地上坡下坡,後來路邊終於有了房屋,司機下去買了一盒香煙,上來對我們說:「美斯樂到了……你們去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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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斯樂自治會會長豐老先生就是曼谷豐先生的父親,豐老先生身體不大好,快七十歲的人,前年得了中風症,目前基本痊癒,只是行動不大靈便。他和太太都是雲南瀾滄人,1958年出境,最高職務任國民黨殘軍師長,授上校軍銜。
豐宅是幢乳白色三層洋樓,坐落在村子最高處,樓房背後是花園,一條水泥車道通上去,為當地風景線之一。當然豐先生的洋樓並不算村裡最豪華的建築,我驚訝地看見美斯樂這個金三角山村,不僅到處都能看見西式洋樓別墅,而且還有琉璃瓦大飛檐畫梁雕棟的中國宮殿。這些金碧輝煌的建築物大多依山而建,背襯燦爛藍天和鬱郁蒼蒼的綠樹,讓人懷疑這不是蠻荒之地而是來到療養勝地。小米說,那些都是長官的豪宅,長官是這裡的上帝。小米說這話的時候全然沒有中國知識分子酸溜溜或者憤世嫉俗的口氣,而是充滿敬畏和景仰。以我的印象,村裡至少有幾十幢裝修華麗的豪宅吧,它們居高臨下地佔據村裡的顯要位置,給外來者以財大氣粗和富麗堂皇的表面印象。
因為有我與曼谷豐先生的關係作鋪墊,豐老先生對我的到來表示謹慎的歡迎,邀我共進午餐。豐宅很闊氣,宅院很大,我想如果放在西方,主人一定會在空地上種植許多樹木,培植大片草坪,體現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但是這家曾經當過國民黨師長的主人卻養了許多狗和家禽,那些精力旺盛的畜生不停地互相追逐,在空曠的泥地上打滾和奔來奔去,像一群淘氣孩子或者業餘足球運動員。我們穿過院子來到飯廳,這餐飯是我進金三角第一餐,印象十分深刻;飯是泰國米飯,菜是道地的雲南菜,辣椒雞塊,茄子肉,辣椒山菌,水豆豉,等等。這些飯菜挾帶撲面而來的家鄉氣息,我在雲南生活十七年,自認為是半個雲南人,所以這種濃郁的家鄉氣息令我食慾大開,倍感親切和滿足。
採訪是從飯桌上開始的,我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請恕我冒昧,請問國民黨殘軍依靠什麼經濟來源養活自己?」
豐先生吃得很慢,他因為中風,一隻手不大靈便,慢慢往口中送飯。他說:「護商。我們為馬幫提供武裝保護,商人交保護費。另外我們在管區內抽取一定比例的稅收。」
我停止咀嚼,說:「你們不種罌粟嗎?比如販毒,做海洛因、鴉片生意?」
豐先生顯得很有準備,他穩穩地回答:「部隊有時也做一些生意,比如第三軍李文煥就靠做生意起家,至於他怎樣做,做些什麼你去問他好了。我們第五軍從來不做毒品,如果有人悄悄做,那是個別人的事,不是部隊行為。」
我懷疑地說:「最困難的時候,比如李國輝時代,段希文時代你們也不種罌粟,不做毒品生意嗎?外面很多報刊可不是這樣說的。」
豐先生放下碗筷,慢慢抬起手來抹抹嘴巴說:「外面說法很多,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品大王,這不是事實。其實在金三角,種罌粟很正常,甚至比種糧食還簡單,因為罌粟是懶莊稼,收入高,一畝罌粟要抵十畝糧食,種糧食多辛苦,還不值錢。告訴你,我倒是親自種過糧食,因為要吃飯,但是沒有軍人種罌粟。種罌粟都是山民;佤族、撣邦、傈僳族,國軍坐地收稅,幹嗎自己去種那玩藝兒?」
我心頭一抖,有些茅塞頓開。我繼續緊追不放說:「可不可以這樣說,你們國軍是靠抽毒品稅養活隊伍?而金三角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產地,客觀上與你們國軍這種刺激政策有關?」
老人面有慍色,他不快地質問:「你是什麼意思?告訴你,長期以來,我們協助政府維持山區治安,查禁毒品和走私活動。政府按編製發給一定補助津貼,台灣方面也不定期給予資助。我們全體官兵轉為農業生產,屯墾戍邊,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實。」
「屯墾戍邊」這個熟悉名詞,令我想起我曾經當知青的生產建設兵團。我說:「你們國軍抽稅怎樣抽,護商怎樣護,還有您親自參加過護商沒有?請談談好嗎?」
豐老先生打個大大的哈欠,擺擺手說:「你剛到,先安頓休息,時間還多,以後再談吧。」
但是我堅決地提出最後一個問題:「您認識坤沙嗎?您個人認為他是怎樣一個人,是十惡不赦的毒梟嗎?」
豐老先生懶懶地回答:「我同張奇夫(坤沙)算老鄰居吧。他壞不壞不由我說,但是我知道,他為地方上,就是撣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本人不吸毒,撣邦革命軍也不準吸毒,三次吸毒(者)槍斃。他不是第一號毒品大王,那是政府栽贓給他,比他大的毒販有的是,都安然無恙。外人不知道內情,都讓政府蒙蔽了。前年(1996年)坤沙投降,金三角毒品並沒有減少,照樣生產走私,不是很說明問題嗎?」
我頭次聽到如此高論,不禁目瞪口呆。需要補充一句,鑒於金三角國民黨殘軍多為前李彌第八軍老部下,而我曾在長篇紀實文學《大國之魂》中專章描寫第八軍血戰松山的悲壯場景,所以我專門攜帶若干本國內和台灣版本的《大國之魂》,分別贈送當地一些重要人物以及華人會館。我的良苦用心當然不言自明,事實證明,這個明智之舉為我深入金三角採訪起到不可估量的鋪墊作用。
3
我的目光緊隨五十年前李國輝的腳步移動。
當我無數次注視歷史的時候,我發現李國輝身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不可避免地落入我的視野。我看見他年輕有為,雄心勃勃,卻又面目神秘,上竄下跳,常常讓你看不清楚。他行蹤詭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穿行於金三角歷史風雲之間。李國輝時代沒有哪一件大事少了他的身影,他就是一度佔據復興部隊參謀長高位的前情報科長錢運周。
關於這個神秘人物,我所能知道的,僅是他在八十年代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成為金三角無數尚未揭開的謎團中的一個。對於他的情況,包括戰爭年代的活動,人們緘口不言,似乎知之不多,又似乎不願提及,好像他是個地下工作者。我猜想他們可能有所顧忌,知道也不願說,不能說。總之他們對於我的詢問態度曖昧,言語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有意迴避,隔三岔五,顧左右而言他,好像早就統一口徑,這是金三角的機密,不得向外人泄露。
我在國內查閱的史料書籍中均無錢運周這個名字,足見得他是個不入史冊的小人物,一粒草芥。與大名鼎鼎的李國輝、李彌、柳元麟、段希文、雷雨田不同,歷史記住並書寫他們的業績而忽略草芥的存在。可是在我採訪所到之處,我明明到處看見錢運周那活躍的身影,聽到他呼風喚雨仰天長嘯。無論崇山峻岭,山道馬幫,在金三角每處戰場舊址乃至每個角落,我彷彿都能聽到錢運周出生入死搏擊命運的巨大回聲。我私下認為這是個巴頓式的人物,或者像漢高祖麾下的大將韓信,如果缺少他,李國輝將不成其為李國輝,金三角也不成其為金三角。
我心中暗暗激動,我憑直覺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種事物的核心,這種東西往往不屬於歷史的範疇,但是比歷史更有價值,人們欲蓋彌彰的態度正好說明這一點。我通過種種努力尋找錢運周,我期待從他身上打開缺口,破譯許多傳奇的金三角之謎。
一個偶然機會,我聽說錢運周家屬還在金三角,而且就在距美斯樂不遠一個地名叫做大象塘的難民村,不禁欣喜若狂。前面說過,在地域廣闊山大林密的金三角,如果沒有確切線索,找人等於大海撈針。順便解釋一下,所謂難民村,就是指1949年以後從中國大陸湧出的前國民黨軍隊、政府人員及各種平民,他們中許多人至今沒有國籍和身份,結廬而居,墾荒種地,受到各居住國政府嚴密監控。這樣的漢人「難民村」,在金三角山區比比皆是,人數多達百萬以上。然而大象塘並沒有一家姓錢的漢人。嚮導小米有事留在美斯樂,即使我獨自一人千辛萬苦趕到這裡,村自治會長還是誠懇地對我搖頭,解釋說漢人確實有一百多家,但是確實沒有一家姓錢。我說男人死了,剩下女人孩子?會長還是搖頭。我絕望地說會不會改了姓?假設錢運周老婆姓李,就將兒女都姓了李。自治會長是個老人,姓蔣,雲南昭通籍,從前在國民黨軍隊里當參謀。他皺著眉頭,表情很痛苦地將那些鄉鄰人家一一曆數,然後以更加確定的口吻對我斷然說道,漢人都跟父親姓,這是中國人的規矩,大象塘沒有一家漢人是跟母姓的。
希望破滅了。金三角地廣千里,浩如煙海,你上哪裡去尋找一個沒名沒姓的寡婦人家呢?何況錢運周是個神秘人物,不像李彌李國輝,一提起來人人都知道。但是我仍不肯死心,長期採訪經驗告訴我,世界上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決不要輕易放棄,哪怕看上去已經沒有希望。
我索性住下來,對漢人居所進行大面積走訪,尤其是那些退役的前國民黨老兵。我心裡懷著暗暗的期待,萬一發現什麼新線索,出其不意蹦出一兩條大魚也說不定!但是採訪工作四處碰壁,人們對我這個大陸來的不速之客心懷芥蒂,好像有人在背後指使他們拒絕我的採訪。每當我按當地習慣拎著禮物登門,他們要麼閉門不出,派女人堵住門,要麼裝聾作啞,好像聽不懂中國話的樣子,再不幹脆告訴我,這裡從來沒有姓錢的,你問也白搭。
更驚人的是,我發現有人跟蹤我!不是幻覺,也不是神經過敏,確確實實有個尾巴跟在我的身後。自從進入金三角,我的第六感官就時時起了作用,就像雷達向天空發射看不見的偵察電波。我感到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暗中監視我,我想金三角應該如此,別人憑什麼輕易相信一個外來人的話?你要是個……間諜怎麼辦?這樣一想反倒安心,真金不怕火來煉,心中無鬼不怕半夜敲門,我索性公開自己的行動。記得一進金三角,我就提出拜會最高總指揮雷雨田將軍,表明自己來意。豐老先生卻搪塞說:雷將軍一般不見人……以後再說吧。
問題是這次我肯定沒有看錯,我親眼看見那個不高明的跟蹤者!那是我從村外一個漢人家裡出來,經過一片雜樹林的時候,清清楚楚聽見樹枝折斷的響聲。我警覺地回頭一望,就看見那個男人尾隨我的身後。他是當地撣人打扮,裹著頭帕,看不清他的臉。我突然記起來,這兩天我常常在村子里看見這個人,他有時蹲在街上,有時出現在旅店裡,只是沒有引起我的警惕罷了。
他是什麼人?誰派來的?雷將軍?坤沙?別的什麼販毒組織或者台灣情報部門?他想幹什麼,監視,跟蹤或者暗殺?一時間我腦子裡頭緒如麻,湧出種種猜測。在沒有警察保護的金三角,要幹掉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外來人,簡直比消滅一條狗,一隻雞還要容易。那麼蒼莽的山巒,那麼深黑的箐溝,那麼茂密的樹林,還有那麼多巡遊的野獸和蟲蟻,不消一時三刻你就變成一堆白骨,從這個世界上無聲無息地蒸發掉,好像你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即使不說販毒組織或者特工間諜,當地就沒有刑事罪犯嗎?沒有搶劫、殺人、搶奪財物和謀財害命嗎?在吸毒遍地的金三角,你能指望這是個沒有犯罪的清明世界嗎?如果你不幸被人盯上,或者你的錢包被人盯上,那也許就是你的末日到來了。總之那一瞬間我心跳加速,血往上涌,大腦一片空白,背上冷汗涔涔。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多麼危險的境地中!
我努力鎮定一下自己,繼續往前走。這片野地距離村子約有兩里多地,足夠發生一件恐怖的謀殺案,我手無寸鐵,要跑也來不及,喊叫也沒有人聽見。如果他要搶劫,我就把錢包掏出來,東西給他,如果他要殺人滅口,我只好以死相拼,作困獸之鬥。我看見路邊有根枯樹杈,連忙拾在手中,反正今天魚死網破,聽天由命。
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人正在快步趕上來,我暗暗數著距離,然後猛地轉過身來,高舉樹杈作搏鬥狀。我本想驚天動地地大喝一聲,像平地落下一個炸雷,將那人嚇破膽,因為《三國演義》中有猛張飛長坂橋一聲怒喝,嚇死大將夏侯傑的故事,但是我喉嚨里僅僅吱溜一下就沒有聲氣了,我腦子「嗡……」地一響,連棍子也落在地上。
因為那人手中有把槍!
金三角幾乎家家有武器,這不是什麼秘密,槍的作用,自衛與犯罪相等。我開始後悔沒有同小米小董一道,後悔自己單獨冒險,我不想視死如歸,我的採訪剛剛開始,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只要那人動動手指,我這個作家就算當到頭了。
我這樣的大陸男人,平時自認為意志堅強,品格出眾,下過鄉,吃過苦,上過學,扛過槍(建設兵團),算得上優秀一族,自我感覺良好,但是在關鍵時刻,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懦弱,多麼不堪一擊!我是那麼怕死,不知道這該算優點還是缺點,以致於我差點被活活嚇死,腿一軟,竟癱坐在地上。
時間凝固幾秒鐘。槍沒有響,我的腦袋也沒有開花。我聽見一個聲音平靜地說:「不要害怕……我得跟你單獨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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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中年人,看不出具體年齡,但是我能看出他不是漢人,而像所有當地土著一樣,臉很黑,皮膚粗糙,眉骨突出,嘴唇肥厚,具有撣族人或者馬來人種的一切面部特徵。令我驚奇的是,他竟然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且還是標準的普通話!他收起槍,大約為了表示沒有惡意,他口氣淡淡地說:「你別怕,我到過中國,在大陸念過書。」
我幾乎是掙扎著坐直身體。我說:「你為什麼跟蹤我?」
他在我面前盤腿坐下來,這是一片林中空地,四周樹木擋住視線,所以格外幽靜。他繃緊臉說:「你為什麼到處打聽錢運周?你跟他什麼關係?誰派你來的?」
這句話使我長長鬆了一口氣,心裡變得踏實下來。他既然不是搶劫犯,不關心我的錢包和謀財害命,這就足以使我恢複信心。我試探地說:「我是大陸作家,我的名字叫鄧賢,專門前來採訪,計劃寫一本關於金三角的書。你知道錢運周的下落?或者你認識他家屬?我希望採訪他們。」
說實話,我不怕別人盤問,也不怕別人對我感興趣,我怕的是人人對我搖頭,吃閉門羹。我愁的就是沒有人跟我談錢運周。我聽見他說:「你別自找麻煩,你這樣到處打聽,會對你沒有好處。」
我問:「為什麼?他不是金三角的四朝元老嗎?」
那人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他說:「是啊,在金三角,他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是敗類,是釘在十字架上的……犧牲品。」
我從他的話中隱隱聽出那麼一點意思,我想他是知道錢運周下落的,不然為什麼阻撓我對錢運周的採訪?我還猜想,要不錢運周根本沒有死,只是因為某個不為人知的重大理由隱居起來,也許就住在附近什麼地方。我立刻為自己的念頭激動起來。我急促地說:「你是他什麼人?請相信我,我希望見見他……我將本著一個作家的良心和道德,將歷史還原本來面目,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
那人輕輕嘆口氣,他說:「你來晚了,我想他應該死去將近二十年,或者稱失蹤也可以。」
我不相信,反駁他說:「你憑什麼這樣武斷?你的根據是什麼?聽說他太太還健在,她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嗎?」
他搖搖頭說:「他太太的確還在人世,但是靈魂已經跟著丈夫去了天國。」
我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問他:「請問你是誰?大名尊姓?你同錢……家是什麼關係?」
他從腰間取下一隻橢圓形水壺,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二戰時期的美軍水壺,因為我父親也有一個。他仰頭喝了一口,然後揩揩壺嘴,禮貌地遞給我。從這個細節我看出他是個有教養的文明人。我正感到喉嚨渴得快要冒煙,就接過來不客氣地吞下一大口,不料竟嗆得大咳,險些沒咳出肺病來。原來水壺裡裝的全是酒。
他抬頭望著我,下決心地說:「你想知道我是什麼人嗎?……好吧,可以這樣告訴你,我有三個名字,泰國名字叫披汶·差素里,緬甸名字叫刀瑞安,中國名字是父親取的,叫錢大宇。」
我腦子一亮,疑惑地說:「你是……」
他回答:「是的,我是錢運周的兒子。」
那一刻,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感動上帝,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哪怕為這一刻的得到去死一百次!我快樂地喊道:「錢大宇,錢先生,你知道我為了尋找你們,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頭啊!」
錢大宇平靜地說:「我讀完你寫的《大國之魂》,謝謝你,因為我父親也參加過松山大血戰。」
我的驚訝和歡樂別提有多大了!工夫不負有心人,我的鋪墊到底見成效了。他繼續說:「我還有個問題,你與台灣蔣家,有些特殊關係是真的嗎?」
我的姑婆石靜宜女士成為蔣家兒媳婦一事,我在書中有所提及。我點點頭回答:「是真的。」
他友好地伸出手來說:「從你打聽錢運周起,我就開始注意你的行蹤。但願我沒有看錯人……做個朋友吧。」
兩個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並且成為莫逆之交。應該說我們天生有緣分,錢大宇竟然與我同庚,我們都是1953年6月生,他比我小五天,算老弟,而我就以老哥自居。後來我才知道,因為他母親是勐薩撣邦大土司的女兒,所以他有一半撣族血統,許多人不知道他們是錢家後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再後來我終於在他家裡見到神秘人物錢運周的遺孀,那位從前的土司小姐已經白髮蒼蒼形同枯槁,坐在竹樓前悄沒聲息地曬太陽,像個風乾的木乃依。錢大宇悄聲說,他母親瘋了許多年,對一切冷熱溫飽失去知覺,但是只在某個特定時間,老人會突然清醒過來。這天下午我親眼所見,門扉吱溜響了一下,老人動了動,深陷的眼睛頓時有了生氣,她開口說話了。我清楚地聽見她說:
「兒……你父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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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50年旱季的一天,走馬上任的國民黨復興部隊參謀長錢運周接受了一個艱巨的任務,去做一筆報酬豐厚的大煙生意,具體說就是替一個泰國商人押運一批走私鴉片到寮國(寮國)某地,這就是後來金三角人常說的「護商」。時逢金三角一年一度鴉片收穫季節,各國走私商人競相進山來收購鴉片,然後沿著秘密商路把這些「黑金」運出山,走私到東南亞各國乃至香港、歐洲黑市上賣高價。早在一百年前,這些被稱作「秘密商路」的金三角森林小道就已經存在,它們是金三角與外部世界聯繫的脆弱生命線。這些森林小道不僅漫長崎嶇,人畜難行,馬幫往往要走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而且充滿各種難以想象的危險。金三角地勢複雜山高林密,素以匪患深重著稱,土匪強盜多如牛毛,專干殺人越貨勾當,商人弄不好不僅丟了錢財,還要搭上性命,所以人們常常要花大價錢請人護商。
「護商」是一種古老的行業,中國古代稱「鏢局」,西方叫「保安公司」,就是專門提供安全服務的民間機構。出入金三角的商人須僱人護商,少則十幾個幾十個保鏢,多則上百個槍手。這些人扛著火藥槍或者快槍,隨同馬幫一道輾轉於兇險莫測的山道上和熱帶叢林中,土匪來了則打,實在打不贏則跑,或留下買路錢,或魂斷深山密林,總之生生死死沒有定規。幾百年來,金三角一直上演著這幕生死大劇,劇中沒有不敗的贏家,也沒有永遠的輸家,人人都是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的犧牲品。
台灣命令李國輝「自行解決出路」,復興部隊山窮水盡,沒有軍費,沒有軍糧,也沒有槍枝彈藥補充,他們到底是國民黨中央軍,有軍紀約束,總不能像土匪那樣在外國土地上到處搶劫吧?軍隊是政治家的工具,從前他們打仗為政治,為政權,為黨派,也為民族國家,總之那些都是很偉大的責任和義務,與軍人自身利益無關。現在這支軍隊忽然失去責任,就像馬沒有籠頭,同時也就失去存在的理由,所以他們只好為自身而戰,為生存而戰。換句話說,從這時他們開始失去軍隊的性質,僅僅作為一支「武裝」而存在。
我的朋友錢大宇的父親錢運周受命於危難之際,商隊路線將途經撣邦腹地山嶽叢林,穿過撣、佤、苗、傈僳、克欽等土司頭人領地,山大林密,股匪出沒,專事殺人越貨勾當。為了確保護商萬無一失,他挑選六十名有戰鬥經驗的官兵組成金三角第一支由正規軍組成的護商隊,一色美式卡賓槍,附輕機關槍多挺,迫擊炮兩門。如此強大火力配置,即使在當時號稱精銳的國民黨中央軍里也不多見。錢運周換上便裝,頭戴斗笠,手提衝鋒槍,扮演復興部隊第一號商人的歷史角色。
讓我們來看看這位活躍人物錢運周的歷史。
錢運周,雲南通海人,畢業於黃埔軍校成都分校,祖籍湖南,據說先祖因為犯下死罪流放邊地,不過祖上榮辱對於後代已經沒有意義。錢運周屬於那種半是熱血半是野心的有志青年,指望在戰場上大幹一番,好搏得個當將軍的遠大前途。他踏出校門正好趕上抗戰尾聲,打了一場松山大戰,他因戰功從少尉排長升為中尉,接下來內戰開始,國民黨軍隊像雪崩一樣從東北潰退到雲南。在排山倒海的歷史大潮面前,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所以他像所有壯志未酬又報國無門的青年軍官一樣,垂頭喪氣又凄凄惶惶地被敗兵潮水挾裹來到金三角。
一個無所作為的小人物,一支瀕臨絕境的小隊伍,他們面對貧窮落後遍地盛開罌粟之花的金三角又能實現什麼理想抱負呢?他能像拔著頭髮那樣離開地面超越現實么?我們說時勢造英雄,金三角的現實又能造就什麼樣的英雄呢?我們常常為歷史遺憾,因為歷史的必然性不僅造就輝煌,也鑄就罪惡。
我們看到,五十年前一個漆黑的亞熱帶之夜,金三角的空氣中浮動著細小蚊蟲撲面的喧囂騷動和腐葉青苔的苦澀氣息,一支龐大馬隊悄無聲息地開出小勐捧。沒有燈光晃動,沒有人聲喧嘩,林間小道像鋪了一層厚實而鬆軟的地毯,牲口蹄子踏上去幾乎沒有聲音,只有那些沉甸甸的腳步偶爾踩斷樹枝發出的脆響。錢運周親自走在隊伍前面,他目光沉著,無所畏懼,那是一種職業軍人才會具有的自信和堅定表情。在他身後,百餘匹馱馬背上馱著沉重的鴉片,士兵像黑色的影子保持沉默,腳夫粗野叱罵不聽話的牲口。這條長蛇般的馬幫隊伍蜿蜒而行,很快被夜幕遮蓋,隱沒在兇險莫測的大森林深處不見了。
6
許多天過去了,商隊竟然平安無事。
路程近半,人貨無恙,沒有發生預料中的大戰。有零星股匪襲擾,打上幾槍,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就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一天夜裡遭老虎襲擊,咬死一匹馬,哨兵也被抓傷,讓錢運周懊惱不已。為防備類似不測發生,他下令盡量趕到有人煙的村寨借宿,如無人家,則選擇河谷平地宿營。在營地燃起大堆篝火驅趕野獸,腳夫把馱子卸下來堆放在中間,騾馬圈起來吃草料,人圍在貨物四周睡覺。士兵加放遊動哨,睡覺的人子彈上膛,枕戈待旦。
這天他們宿營的地方叫老扁山,是兩架大山對峙的一條深溝,有座傈僳族山寨,只有十幾戶人家,一條溪水從寨子下面淅淅淙淙地流過。錢運周看地形險惡,跟馬幫首領商量趕到埡口再宿營。但是腳夫個個走得人困馬乏,一心指望趕快住下來生火吃飯,再說有那麼多武裝保衛,一路上平安無事,所以誰也不願意趕夜路。腳夫都是些自由散漫的人,一輩子浪跡天涯,不受人管束,所以顧自把馱子卸下來,放了牲口吃草料,燃起火堆來燒茶煮飯,馬幫首領躺在皮褥上舒服地吸大煙,一副放任自流逍遙快活的樣子。這就是老百姓,你長官管得了軍隊,管得了老百姓么?弄得長官想發火都沒有對象。
然而到了下半夜,果然出了大事,一股黑壓壓的土匪來襲。
這是一股自稱「東撣邦自衛軍」的武裝土匪,有三百多人,算得上金三角一霸。匪首是個撣邦頭人,人稱「鴉片司令」,因在緬甸軍隊當過兵,受過幾天軍訓,就效仿軍隊將他的部下都封了營長團長,自稱總司令。這股土匪佔山為王,仗著人多勢眾熟悉地形,常常敢對大隊馬幫下手。他們個個都跟猴子一樣靈活,攀懸崖過絕壁,抓樹藤盪鞦韆,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打不贏就鑽山林,得了手就大砍大殺,騾馬貨物洗劫一空,來無蹤去無影。狡猾的土匪居然沒有驚動山口的哨兵,他們順著又深又陡的山澗摸進寨子,然後開始放火放槍,嗷嗷大叫,揮動雪亮的長刀逢人便砍,當場殺死幾個驚慌失措的腳夫。
通常情況,馬幫勢單力薄,稍作抵抗,或者放棄抵抗,棄貨逃命,那麼土匪得手也不追趕,只將貨物掠走。如果遇上貨主不知好歹,硬要堅決抵抗,土匪就要大開殺戒,所有俘虜都將無一倖免。這就是金三角的遊戲規則,雖然沒有文字規定,但是約定俗成,幾百年來馬幫土匪共同遵守,自然就成了這個地區沒有條文的至高無上的法律。
問題是,今天這支護衛不同於從前任何一支保鏢隊伍,他們遇上強敵偷襲並不慌張,也決不肯棄貨而逃,他們當然也就不可能遵守從前的遊戲規則。於是我們將看到,一場古老的金三角與文明社會的對話由此開始。
錢運周本來只在火堆旁打個盹,槍一響他就立即清醒過來。職業軍人的靈敏和反應是一種條件反射,他一個翻滾動作就趴在石頭後面,並且射出一串子彈。其實多日來風平浪靜的行程使他心中一直不安,馬幫在明處,土匪在暗中,誰知道土匪什麼時候偷襲?現在土匪露頭,他竟感到如釋重負,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雜種,果然找死來了!」許多年前錢大宇的父親痛快淋漓地罵道。他看見馬幫首領趴在地下臉色發白,嘴唇直打哆嗦,黑黢黢的山林里,子彈在空氣中尖銳地划來划去,土匪吼叫聲格外刺耳。
敵情很快就查明,土匪主要有兩股,分別從正面和兩翼壓來,看得出他們意圖是迫使馬幫放棄貨物逃命。土匪槍聲雜亂,有步槍,有火藥槍,他們在黑暗中起勁地打著唿哨,一味地大吼大叫虛張聲勢,企圖把對方嚇跑了事。土匪畢竟不是軍隊,他們好像一群野狗,只會仗勢起鬨,不像真正的狼群,在咬斷獵物喉嚨之前決不聲張。所以土匪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正好暴露在嚴陣以待的山坡和樹林兩組機槍交叉火力面前。
一枝單調的衝鋒槍突然響起來,槍聲凄厲而高亢,好像樂隊指揮手中那根細細的指揮棍一揚,立即引來許多歌手加入合唱隊伍。緊接著是許多沉悶而遲鈍的卡賓槍,它們好像一群被歌聲驚醒的鴿子,不情願地咕嚕咕嚕地叫著,拍著翅膀在夜空中響亮地飛翔。最後登場的是埋伏在山頭上和樹叢中的機關槍群,它們才是這場戰爭歌劇中的領銜主演,激情飛揚,聲音高亢,如同世界上最偉大的男高音歌唱家。機槍激越而嘹亮地歌唱,把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向四面八方的夜空傳播。這才是真正的戰爭之歌,槍口噴吐火舌,眼睛捕捉目標,飛速旋轉的鋼鐵彈丸好像死神揮動的鞭子,剎那間就把那些暴露身體的土匪抽倒在地上。
土匪立刻被打懵了。
在他們有限的經驗中,或者說自從他們在這個世界闖蕩以來,生活頭一次變得不真實,這天夜裡的事情突然變了味道,好像誰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因為這種場面不大像他們通常所說的「做活兒」(行話,即搶劫),倒像進了屠宰場,被屠宰的卻是他們自己。他們鬧不清楚究竟問題出在哪裡,因為在金三角,打仗的遊戲規則歷來是人多為王,槍多為強。許多天來他們一直派人悄悄跟蹤這支馬幫,數得清清楚楚帶槍的只有六十個人,而他們卻有整整三百人!按說那些人打一打,放幾槍就該棄貨逃命,小狗怎麼能與老虎爭食呢?但是馬幫非但沒有嚇跑,還把老虎打個腳朝天。這就如同一群自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好漢,等到頭上臉上狠狠挨了一通揍,牙齒踢落了,眼睛腫起來,鼻血也淌了一地,這才發現對方好像並不是個等著挨揍的軟貨。當他們確實省悟偷襲失敗時,地上已經躺下不少於一百具屍體。於是僥倖活著的人喊爹叫娘豕奔狼突,只恨爹媽少生兩條腿,氣急敗壞的土匪司令哇啦哇啦一通叫喚,帶領殘兵敗將颳風一樣鑽進山澗逃跑了。
槍聲平息,錢運周擔心狡猾的土匪沒有走遠,派個人摸下山澗去偵察。不一會兒偵察員回來報告,說土匪果然躲在山澗里,好像還在等待什麼。有人不解,說土匪幹么總是躲在溝里?錢運周不屑地回答:「土匪么,就得鑽山溝。」
片刻工夫,一個小匪從澗底水淋淋地爬上來,仰著脖子抖抖地發問:司令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錢運周讓馬幫首領用撣語大聲回答對方:「我們是中國人。李國輝將軍的復興部隊。」
小匪立刻像鬼影子一樣消失在水溝里不見了。錢運周命令迫擊炮朝土匪聚集的山澗轟三炮,他半開玩笑地囑咐道:「不許落空,給他們送顆定心丸!」
幾秒鐘后,一道紅光一閃,隨著一聲悶響,一顆滴溜溜打轉的迫擊炮彈憋足勁,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很誇張的弧線,然後帶著很響亮的哨音落進澗底爆炸開來。巨大的火光騰起來,煙霧籠罩深澗,猛烈的爆炸將岩石震裂,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樣拋上天空,巨大的氣浪把樹木連根拔起,隆隆的爆炸聲像驚雷一樣經久不息,在山谷里發出一連串轟鳴的回聲。那些驚魂未定的土匪還不明白髮生什麼事,第二發經過校正的炮彈又接踵而至。炮彈劃破空氣發出的尖嘯像一份死亡宣言,把沒有見識過戰爭場面的土匪徹底嚇破膽。他們原本都是當地山民,世代居住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大山裡,金三角尚處在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他們哪裡有幸見識文明社會的殺人武器?殺人用刀和殺人不見血,這就是野蠻與文明的區別。這種情況與中國鴉片戰爭相似,洋人堅船利炮,清兵手持大刀長矛,這樣的戰爭能進行下去嗎?戰爭是生產力的對話,所以不是打仗的人不勇猛,也不是土匪跑不快,而是他們運氣實在太差,因為這天夜裡他們不幸面對的是另一個時代。
炮彈砸下來,轉眼間就把山澗填平一半,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機槍大炮徹底摧毀土匪的信心,僥倖活命的人,包括那個曾經威風八面的土匪頭子抱著被彈片削去半隻耳朵的腦袋,都跟兔子一樣沒命地竄出山溝,竄進樹林,從此銷聲匿跡不見蹤影。
戰鬥結束,除死了幾個腳夫,傷了幾匹騾馬,護商隊未折一人。
7
一路曉行夜宿,士兵百倍警惕,不敢稍有鬆懈。這天他們來到一座險要山隘,前面叫起來,說有土匪攔道。
攔道者很霸氣,敲著一隻木鼓,吹著號角,山隘上壘起圓木和石頭,一溜排開幾十條步槍火藥槍,發下話來留下買路錢,否則不許通過。錢運周急忙趕到隊伍前面,他看見山隘兩邊都是懸崖,地勢險要無法迂迴,山頂一座大寨,能看見露出竹樓尖頂,估計是土匪的大本營。再看攔道土匪,個個跟野人一樣頭髮老長衣衫不整,有的抱著竹煙筒,有的站起身來看熱鬧,全然沒有打仗的準備。這就是說,土匪並不清楚護商隊底細。他心中有了底,讓嚮導問土匪,留下買路錢是多少?山上答:按老規矩,三抽一。
三抽一就是每三馱貨留下一馱,錢運周當然不肯認這個賬,但是打起來地勢不利,恐怕會有傷亡。於是他派人對山上聲明:我們是中國軍隊,李國輝將軍復興部隊,借你們地盤過路,請高抬貴手,將來大家交個朋友。
小匪把話傳回寨子,過一陣有人發下話來說:大爺說了,看在你們什麼將軍面子上,留下十匹騾子十馱貨,放你們走路。
馬幫首領在金三角走了一輩子山道,見過許多世面,他連忙去拉錢運周衣角,示意他答應下來好走路。通常遇攔道劫匪,三抽一或者五抽二都有,只給十馱買路錢已經給足天大的面子。行話稱「放血」,有放雞血、豬血和牛血之分,放雞血總比放牛血或者血本無收強得多。問題是錢運周不是老百姓,他是軍人,軍人有自己的準則。對這些偷雞摸狗的強盜,莫說十馱,就是留下一馱貨他也不幹。軍人的準則就是靠槍炮來說話。
於是迫擊炮悄悄脫掉炮衣,機槍從大樹後面伸出槍管,卡賓槍子彈上膛,槍口瞄準山上那些暴露的人影。他讓嚮導繼續麻痹土匪:感謝大爺給面子,這十馱貨全孝敬你們啦!
土匪不知是計,一個小頭目大搖大擺走下來,後面跟著十幾個人來收貨。他們倒背著槍,全然沒有防備。錢運周眼看時機已到,大喝一聲「打!」頓時槍聲像爆豆一般驟響起來。那些神氣活現的土匪頓時變得跟樹葉一樣輕飄飄的,被子彈下風暴颳得站立不穩紛紛人仰馬翻,僥倖活著的要逃命也來不及了,卡賓槍點名一樣追上他們,把他們牢牢地釘在地上再也沒法動彈。
與此同時,迫擊炮也怒吼起來。第一發炮彈落在山隘上炸開來,把一堆血淋淋的泥土和人體拋向空中。土匪亂成一團,哇哇怪叫,再落幾發炮彈,土匪就炸了營,亂糟糟地扔下工事逃回寨子去。士兵毫不費力就佔領山隘。錢運周命令迫擊炮繼續向寨子射擊,炮手瞄得准準的,炮彈落下去,火光和濃煙騰起來,那些竹樓都像不結實的玩具一樣散開來。土匪好像受驚的耗子,慌慌張張從窩裡被驅趕出來,但是子彈炮彈仍不肯放過他們,到處追逐把他們變成一堆堆四分五裂的屍體。
馬幫首領不再害怕,他從地上爬起來觀戰,拍著手哈哈大笑道:「過癮,過癮!我一輩子走南闖北,今天算是開眼界啦!」
職業軍人錢運周站在隘口上,瞭望四周戰場,心裡竟生出一絲小小的悲哀。他不是嘆息對手太弱而是遺憾自己太強大,一支參加過二戰的正規軍,在金三角如此打仗,也許根本不能算打仗,只能算鎮壓農民起義。土匪一觸即潰,垮得那樣徹底,連一點小小的反抗都沒有。他們唯一的長處就是逃得快,眨眼工夫就鑽進樹林里不見了,當你的望遠鏡還在草叢裡搜索,他們的身影卻已經在對面山頭上閃現。為了不給土匪喘息之機,他命令炮手再發幾炮,把那些嚇破膽的當地人送遠些,讓他們徹底消失。他們把土匪老窩裡的騾馬鴉片擄掠一空,放一把火,然後押著騾馬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山隘遠去,把那片冒著黑煙和屍體狼藉的戰場丟在身後。
8
一個月後,錢運周率領護商隊勝利返回小勐捧,他們滿載而歸,帶回部隊急需的銀圓、彈藥、藥品、電池、百貨用品和鹽巴布匹。這一天是小勐捧的節日,營地沸騰起來,人們像歡迎英雄一樣迎接護商隊凱旋。第一次護商成功不僅意味著這支國民黨軍隊開始轉變職能,自力更生養活自己,對於整個金三角的歷史進程來說,這都是個不可忽視的重要開端。它的全部意義在於,文明社會之手無情抹去金三角的原始封條,那隻裝有魔鬼的瓶蓋被打開了。
金三角!我聽見魔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