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洋上
1
山本夫婦並沒有睡著。
老母和兒子都住院了。雖說傷勢不重,但醫生說熊爪是細菌的巢穴,大意不得,他就聽從醫生的意見讓他們住了院。
而且,因為已和警察聯繫過了,安高警視正和北守禮子很可能在半夜或者明天一早趕來領走格羅。此外,他們已擔心東北幫會通過什麼渠道得到消息。
十點多時他們去看過格羅。它睡著了,牛肉原封不動。
山本夫婦在床上互相緊抱著。他們慶倖免去了一場災難,而且想到房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也有一種解放感。
夫婦兩個互相愛撫了一個來小時,雙方的配合難得地好,三十四五歲的幸子一再貪歡。
事兒完了已快十一點了。
格羅還在睡。
夫婦倆雖然對格羅不吃東西有些擔心,但由於日間的勞累和房事的疲勞,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他們被汽車喇叭聲驚醒過來。
兩個人慌忙出去。
門口停著兩輛巡邏車。
「格羅在哪裡?」
燈光中浮現出來的女人擔憂地問。
事實上北守禮子也真的十分擔憂,她憑直覺知道格羅不在這裡。如果被藏在附近,格羅聽到喇叭聲早就警覺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它不會嗅不到禮子的氣味。
山本看看廊下。
格羅不見了。
他走近去一看,鐵絲落在地上,上面留著被咬斷的痕迹。
牛奶和牛肉也被吃得一乾二淨。
「十二點以前它還在這裡的。」
山本不知說什麼好了。
「路在哪裡?」
安高則行問道。
「從這裡翻山向南的路在哪裡?」
「山上的小路經過雄瀧,雌瀧直通蛇山。」
山本神不守舍地回答說。
「大路呢?」
「山林道經白系瀧可到泉街道。」
泉街道就是陸前高田通往水澤市的343號公路。那地方離這兒直線有十幾公里。
「能不能給我們帶帶路?」
「馬上走?」
「嗯,現在就走。」
「……」
山本不作聲。
「格羅不是救了你的老母和兒子嗎?」
安高小聲說。
「知道了,我給你們帶路。」
山本進屋收拾。
「山裡的夜路你能走嗎?」
安高問禮子。
「會。」
如果格羅十二點以前還在這裡,才過去一個多小時,它不會走得太遠,而且說不定正在途中什麼地方休息,所以禮子不反對連夜翻山。
安高從警察那裡借了兩支電筒。
山本收拾完畢走在頭裡,安高和禮子跟在他後面踏進了深夜的荒山。
巡邏車返回去了。
山本的妻子幸子鎖上門。
她覺得奇怪。格羅既然喝了牛奶、吃了牛肉,為什麼又要咬斷鐵絲逃走?
幸子上床睡覺。
她剛入睡不久,又被汽車聲驚醒。
拉開移門一看,停著兩輛小汽車。
「我是縣警本部的。」
院子里站著好幾個男人。
幸子出去開了大門。
「格羅在哪裡?」
一個高個子男人問。此人三十歲上下,皮膚白得有些病態,說話的聲音和眼神總給人一種蛇似的陰森感。
「這不剛才……警察已經來過了……」
幸子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說著說著,幸子看出這幾個人不是警察來了。這幾個人身上透著和警察不同的氣氛。
幸子的聲音發抖了。
那高個子直眼盯著幸子,眼光冷得叫人發抖。
「喂,你們!」
他轉向其餘幾個人。
「一半人去343號公路,無論如何要弄到安高和北守禮子的消息,快去動員東北幫的人。」
那人發完命令又轉向幸子:
「婆娘,弄點酒菜來!」
那人不等回答徑自走進屋裡。
有三個人跟了進來。
四人走進砌有地爐的裡屋,在草墊子上坐下來。
「喂,還不快去拿酒?下酒菜乾的也行。」
「是。」
若違抗他們准得被殺。從剛才那番說話就可以知道他們是追殺格羅的兇手。
她生起火,燙上酒。又烤了點下酒菜。
酒只有一升,一會兒就喝光了。
最初說話的那傢伙一直盯著幸子看。他看的不是臉,而是腰部上下。一陣被錐子刺著似的恐怖使幸子腰腹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
那人喝酒不轉臉,臉色反而越喝越青。
「婆娘,過來!」
那人喝道。
幸子嚇得說不出話來,獃獃地站在原地。
那人像是個急性子,站起來走到幸子身旁,一把抓住幸子的脖子。幸子嚇得一聲尖叫。
那人像捧小貓似地把幸子抱進隔壁房間。那是他們夫婦的卧室。
「饒了我,饒了我吧!」
幸子被推倒在被子上哭喊著。
「閉嘴,把衣服全脫了!聽著,我們來過的事撕破你的嘴也不許往外說!你要是敢說出去,就把你男人和孩子都幹掉!」
那人一把抓住幸子的衣襟輕輕地打了她幾個耳光。
「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
「那好,脫光!」
「是。」
房門半開著,其餘幾個傢伙也依在門口咽著口水看著她。
她不敢違抗,閉著眼睛脫下了睡衣。
2
所謂山路不過是個名稱而已。
根本沒有一截像樣的路,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年沒人走過了。
灌木叢遮住路面,被風吹倒的樹橫在路上,而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沒有一段是平的。
就連擔任嚮導的山本也不時迷失方向。三支手電筒勉強照亮著腳下,淡淡的手電筒光反而襯託了黑暗的深度。
北守禮子每走一百米到兩百米就要停下來朝無邊的黑暗喊幾聲:
「格羅——!格羅——!」
沒有應聲。
她邊走邊喊。
安高則行拉著她的手。
能遇上格羅的,安高想。因為它的身體還吃不消遠行。
咬斷鐵絲逃出山本家應該說是格羅的聰明之處。一連串的經歷使格羅懂得了停留在一個地方是危險的。
這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二次元的本能。
嗅出危險氣氛的本能正逐漸在格羅身上恢復。這本來是野獸才具有的能力,在一路的旅行中,這種已失去了的野生本能回到格羅身上來了。
月輪熊兇猛的反擊使格羅負了傷。動物能自己把傷治好。比如熊,在中彈以後一面逃一面還能抓些蓬蒿之類的植物塞住彈洞,除了止血,蓬蒿還是一種治傷的草藥。
狗則靠舌頭舔。狗的唾液有殺菌力和再生力。
受了傷的野獸一般不會毫無必要地跑到老遠的地方去,只要有個安全的藏身之所,它們就潛伏在附近一意治傷。
從山本家逃出來的格羅應該在附近哪個地方休息。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在這裡仍然碰不到那就完了,他必須放棄對格羅的尋找。
明天安高必須上東京去。到東京后就立即開始非合法搜查。該打的打,該嚇的嚇,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揭開原通產省航空局武器科長永山雄吉的失蹤和被害的背景。
背景中有原參議院主席遠澤要一也好,有首相也好,這和他安高無關。
賭上了生死的搏鬥是許勝不許敗的。
只要敢進行非合法搜查,安高對於破案是有自信的。只要先制服八明幫,背景就浮出來了。是誰殺的永山雄吉也能通過拷問讓他們吐出來。只要恢復舊日的安高的風格,辦這點事簡直是舉手之勞。可是,因為關係到北海道警的聲譽,他開始時並沒有動過進行非合法的搜查的念頭。正因為如此,他才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尋找格羅這個永山雄吉兇殺案唯一的目擊者上。
現在他已經沒有去走這條漫漫長路的時間了。
安高一放棄對格羅的尋找,北守禮子也只好就此罷休。如果北守禮子一個人繼續尋找,那等於是自殺行為。那個一心想殺死格羅的組織一定會盯住她。
安高和禮子一上京,格羅只能繼續獨自在荒野上流浪。但說不定也沒什麼不好,格羅是一開始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才離開北海道中標津的牧場的。
禮子想的也和安高一樣。
如果在這裡碰不到格羅,那就只好靠格羅自身的力量回家了。如果回京后丈夫北守數重能接著再來找就好了,可是丈夫身上的石膏還不到拆的時候。
岩手縣到東京很遠,對於只能靠自己四條腿跑路的格羅來說可謂是遙遠的距離。一想到格羅必須繼續在那連綿不斷無邊無際的荒山野嶺中漂泊,北守禮子心裡難過極了。
——但願今天能相逢。
她暗暗祈禱。主人就在眼前,如果格羅躲在附近的黑暗中休息,聽到禮子的喊聲一定會吠叫著跑來。
「格羅——!格羅——!」
禮子儘力向著黑暗呼喊著。
但是,黑暗只知道吞吃她的聲音。
凌晨四點,他們越過了蛇山和生出山之間的山脊。
那裡有一條河,是矢作川。矢作川在下游和氣仙川匯合流向陸前高田的廣田灣。
三人沿河而下。
黎明前。
他們和嚮導山本作別。
山本說沿河沒多少路就到林道了,林道經白系瀧通343號公路,沿途還有人家。
山本帶著十分惋惜的表情回去了。
「看來沒希望了。」
禮子一邊踏著流動著乳白色晨靄的山路下山一邊說。她的聲音有點嘶啞。
哪兒也沒有格羅,她的呼喊被山壁惡作劇似地拖著長長的尾音盡數吸收了。
格羅究竟從哪兒走了?莫非它竟拖著疲勞困頓的身體自山本家直奔北上高地了?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安高安慰她說。
這僅僅是安慰而已。安高不認為格羅會跑遠,他覺得要碰到該在至蛇山以內的範圍。格羅沒走這條路,可是等他發現這一點時已來不及了。在茫無邊際的大山裡找一條狗沒有相當的運氣是不行的,他對運氣寄託了一絲希望。然而這一絲希望如今也破滅了。
他打算找到公路那兒為止,要再沒有隻好死心。
「格羅——!格羅——!」
禮子扯著嘶啞的嗓子一路喊著,聲音里充滿了悲哀。
晨靄漸漸稀薄。
下方傳來人聲。
小路已接近林道。
「是砍柴的吧?」
「好像是。」
人聲順路上來了。
不一會兒,透過晨靄可以望見前方有幾個人影晃動。
「去跟他們打聽打聽,萬一有什麼消息呢!」
「好的。」
禮子靠安高攙扶著走著,她累極了,兩條腿直發軟。
那幾個人都是山裡人打份。
「請問。」
迎面而過之前安高開了口。
「什麼事?」
有個人停住腳步。晨靄已快退盡,能看清對方的相貌。安高一見那人的相貌立即把手伸進懷裡想拔槍,他一眼就看出來者決非善良之輩。
那傢伙一把拉住安高的右臂。
與此同時,其他幾個人也一齊撲向安高。事情來得太突然,一點抵抗的餘地都沒有。那幾個人把安高按倒在地。
禮子也一樣,被一個傢伙抓住頭髮按倒了。
「事情很順手。」
一個人像是鬆了口氣似地說。
「這是怎麼回事?」
安高被人從地上拉起,問道。
「想報答報答你。」
那傢伙啪的一聲給了安高一個重重的耳光。
「報答什麼?」
安高扭著被打的臉問。
「報答你殺了我們幾個兄弟的大恩呀,難道你忘了?」
那人嘲笑道。
「既然如此,放了那女人,這事和她無關。」
「不行,這個女人我們另有用處。」
那傢伙摸摸禮子的臉,從口袋裡摸出個小盒子,裡面放著一隻注射器和一支針劑。
3
片瀨京子住在一間快要倒塌的小屋裡。
這房子原先是魚網倉庫,坐落在氣仙沼灣一角。小屋是從屋主那兒借的,不收租金。
房子略經改裝,為看到眼前展現的大海,還開了一扇玻璃窗。
屋裡很潮濕,有時使人產生睡在剛從海里收上來的魚網裡似的感覺。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
歲末已漸漸臨近。
片瀨京子倚在窗口眺望著大海。遠處的海面被晨霧裹住了,只能看清近處海邊的情景。
已是焚風季節了。當地人習慣把東北風叫作焚風。大海發了狂,波濤猛烈地撲向海岸,大聲咆哮著。
這是最讓人擔心漁船在海上出事的季節。
片瀨京子把茫然的視線投向大海,她並沒有在看什麼。
她沒有必要看,也沒有這個氣力。只是睜著雙眼而已。
風景能映入眼帘當然好,不映入也無所謂。
晨霧中,漁船破浪遠去。
片瀨京子長時間地這樣呆望著。
她體內沉積著懈怠的沉重,她覺得如果一動不動地呆著,這種沉重感會使她陷進地里去。
視角邊上有一件什麼東西在動。
片瀨京子慢慢騰騰地把視線朝那裡轉過去。
是一條狗。那狗垂著頭在海邊上走,步子很慢很慢。
看了一會兒,片瀨京子發現那條狗馬上就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也許不一定對,但那狗因為生病或者飢餓已奄奄一息是肯定的。
片瀨京子是懂的。
她茫然看著,不打算招呼它,也不覺得它可憐。生物都有著各自的壽命。
壽命不是生物自己所能左右的。
不一會兒那條狗朝岸上走來了。那狗骨架挺大,雖是條日本狗,看上去有些像洋狗。它像狼狗似地拖著尾巴,尾巴又粗又大。
它好像下過水,渾身濕淋淋,身上的毛蔫答答的不見絲毫精神。
狗瘦極了,肋骨根根突出。
那狗的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片瀨京子曾見過臨死的狗。那條狗站著,四肢開始發抖,顫抖越來越厲害,最後終於站不住了。狗倒下去以後四肢仍然抽搐。
眼前這條狗四肢沒有發抖。四肢雖然不抖,可它那副瘦弱的樣了喚起了片瀨京子舊日的回憶。
那狗打算離去,可不知為什麼又回頭看看大海。它也許是到海邊來尋找死魚的,可是什麼也沒找到。狗回首看著大海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死心的神色。
狗蹲坐了下來。
它伏倒了。
它好像累極了,伏在地上著大海。
片瀨京子離開了窗口。屋角是廚房,有個容量不大的冰箱。她從冰箱里拿出些肉片。
她出了小屋朝狗走去。
狗伏在地上看著片瀨京子走近,好像沒有要逃的樣子。
片瀨京子在狗前面蹲下,無言地把肉片遞到狗的面前,肉片就放在她手掌上。
狗抬眼看看片瀨京子。這是一雙細長的眼睛,乍一看有些帶綠,仔細看去瞳孔是琥珀色的。狗目不轉睛地看了片瀨京子一會,似乎想看清對方是否懷著什麼歹意。
「吃吧。」
片瀨京子對狗說,這句話充滿著叫狗拋棄猜疑的意思。
狗已經快餓死了,即使心裡有懷疑也毫無意義,猜疑心什麼的該是健康的生物才能有的。
狗輕輕地叼起肉片,叼著又看了片瀨京子一會。
肉片消失了,是一口吞下去的。
片瀨京子仍然蹲在地上。狗戴著脖圖,脖圈臟極了。這條狗原先是有人養著的,如今成了被拋棄的流浪狗。
被拋棄以後還戴著脖圈,這尤其使人感到可憐,似乎這條狗還在念念不忘它的主人。這或者說不定是這條快要餓斃的流浪狗唯一引以為豪的東西,彷彿是一枚在告訴別人「我以前可不是這副樣子」的可憐的勳章。
「這玩意兒還戴著它幹什麼!」
片瀨京子碰了碰脖圈,想把它解下來。正要解開搭扣,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脖圈上掛著一塊金屬小牌,骯髒的牌子上還能辨認出東京都目黑區的字樣。
片瀨京子縮回手。
「你就是格羅?」
狗沒有回答。
「你是格羅吧。」
片瀨京子自言自語地點點頭。
關於格羅的事她在電視上已經看過了。它在大股川上游的農家和熊搏鬥大約是前天的事吧?電視報道說格羅救下了差一點被熊咬死的老太婆和少年,當晚咬斷鐵絲離開了那裡,就此下落不明。
報道說它的主人晚到了一步,又追它的蹤跡去了。
「跟我來。」
片瀨京子站起身來對格羅招招手。格羅好像在判斷該怎麼辦,見片瀨京子不動也站了起來。
4
片瀨京子把格羅帶回小屋。
她找了根細繩子把格羅拴在屋子外面。
她開始做飯。
飯是為格羅做的。
片瀨京子沒有食慾。她一天只吃一頓,有時甚至不吃,她身上乾瘦乾瘦的,瘦就瘦吧,她根本不在乎。
死期已經迫近了。
她患了胃癌。當發現是癌時已經晚了,癌細胞已周身擴散。
她每天服鎮痛葯苟延殘喘。
醫生告訴她朋友說她在三個月之內要死,片瀨京子知道這件事。
兩個月前她出了院。反正難逃一死,她不願死在死臭瀰漫的醫院的病床上。賴子那裡毫無意思。
片瀨京子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雖然還有叔父一類的親戚,但這些人和她陌同路人。
她想在能看見大海的地方死去。
她想到該給黑木幫雄打個電話。
黑木在一家漁業公司工作,住在氣仙沼,經常根據市價用船把魚送到東京。說他是個漁夫,更不如說是個魚類搬運業者。
黑木每次來東京都要到片瀨京子店裡去。片瀨京子是土耳其浴室的擦背姑娘。黑木每次都指名要京子,耐心地等她空出手來。
黑木給了她一張名片。
他邀她到氣仙沼去玩,邀了不止一次。他很喜歡她。
片瀨京子在電話里把真情告訴了黑木。
黑木默默地聽著。
她說她在金錢上決不會給他添麻煩,她有足夠遊玩五六年的積蓄。當然,她是治不了那麼久的,所以錢絕對沒問題。
她托他為她在海邊上找一所房子,但不要旅館、飯店一類的地方,真的找不到,搭在海邊的小窩棚也行。
「明白了。」
黑木這樣回答。
第二天來迴音了,說適當的房子找不到,如果放魚網的小屋也行的話倒有一間。
片瀨京子回答說這已經很理想了。
只要能遮風避雨就行。醫生說她三個月之內要死,只有十天好活了也說不定。要不,難道還有三四個月好活?
她馬上從東京搬到這兒來了。
那是在兩個月以前。
奇怪的是她還活著,十天以前她還沒有將死的預感,只是疼。
疼得也不劇烈。據醫生說有少數病人在臨死的兩周前、甚至臨終前都不感覺疼痛。
片瀨京子希望自己也是這樣。可是未能如願。她疼。
雖然時時感到疼痛,但移居到氣仙沼以後,片瀨京子沒有死的實感。胃口也沒差多少。
黑木常常到小屋來。
黑木要了她的身子。她的身軀還有著足夠的使男性喜悅的魅力。片瀨京子任憑黑木擺布,他想愛幾回就讓他愛幾回。
片瀨京子躺在黑木懷裡覺得世上的事真是太奇妙了,自己已經和上千個男性發生過關係。因為片瀨京子在土耳其浴室已經幹了三年。她曾聽醫生說,土耳其浴室的姑娘患子宮癌的最多。
她還足以使黑木歡悅。
她雖然一點也沒感到死亡的陰影在逼近,可是正如醫生預言的那樣,到第三個月頭上死亡的陰影飄然而近了。從半介月前她開始失去食慾。
這是個漸漸逼近的黑影。
從十天前開始,疼痛加劇。
她知道胃袋裡棲著死神,一個鉛似的冰冷而沉重的死神。
飯燒好了。
是一鍋肉粥。
等粥涼下來以後,她把它給了格羅。
格羅大口大口地吃著。
見格羅吃了,片瀨京子回到小屋裡。
格羅只用細繩子拴著。它如果想走,隨時都可以走。片瀨京子不想違背任何事物。
片瀨京子躺在被窩裡想到格羅所走的路程。路漫長得嚇人。
她覺得這是一條毅力極強的狗。它每次都逃脫了災難,簡直像有什麼東西附在它身上似的。不用說,附在它身上的是歸巢的本能。但並不是全部。
——生命力。
片瀨京子想。
她忽然想到,要是自己還有去經歷那麼漫長的旅途的時間該有多好。
在能進行旅行的時間裡她都在幹活。所謂幹活,無非是使男性愉悅。
我這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麼呀!她感到脊樑上掠過一道恐怖似的寒意。
夜裡,黑木到小屋來了。
小屋的窗戶亮著燈光。
起風了,冬天的海風吹過小屋呼嘯著,氣氛十分荒涼、凄愴。
片瀨京子為什麼希望在這樣一所僻地的小屋裡死去?
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懂的。死亡本來就是一種荒涼、一種凄愴,也許片瀨京子是想和環境同化。
他這麼想,可事實上黑木並沒有真正理解。
片瀨京子有數百萬元存款,如果只有三個月的壽命,盡可以住在豪華的大飯店裡。可以眺望大海的飯店各地都有。或者在醫院裡讓醫生、護士侍候著死去。
一想到京子拒絕這些優越的條件搬進這間小屋的心情,黑木心裡真不是滋味。
他敲敲門。
沒等片瀨京子應聲,先傳來了狗的低鳴。
片瀨京子摸摸格羅的頭,讓它平靜下來。
黑木進來了。
「你養了條狗?」
黑木漫不經心地問。
狗養不養還不是一樣,使黑木用故作平靜的口氣說話的是京子的病容。
他已經七天沒來了,今天才從東京回來。他給她帶來了糧食和土產,可不料京子已瘦得使他感到這些東西似乎已用不著了。
京子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絲毫的精神。黑木從京子的形相上看到死亡已現出了它的影子。
「好像是被人拋棄的。」
京子沒有說出它是格羅。她不打算說。如果現在去和警察聯繫,它的主人可能馬上會來領它,可她怕那些殺手們可能會搶先一步趕到這裡。
她不想惹事,她只想先幫助格羅恢復健康。休養幾天以後它就會強健起來的。格羅本來就是個強者,只要恢復了健康,它會勇敢地踏上征途的。
這幾天日子自己總還是能活的吧!
黑木攤開他帶來的糧食和土產。
他勸片瀨京子吃一點。
「謝謝你,可是我不想吃。只要你來看我就高興了。」
「可是不吃東西怎麼行,就是硬吃也得吃點下去。」
「為死亡而吃?」
「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
黑木抱住京子的肩頭,肩頭的肉消失了,儘是骨頭。
「這次去東京怎麼樣,還好嗎?」
「你不在了,只覺得寂寞。」
黑木解開火腿包,切了一塊給格羅。他並不討厭狗,再說他見京子養起了狗,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似乎輕了點。
每想到片瀨京子一個人朝死亡走去,他心裡就難受得什麼似的。
「這條狗很聰明。也許叫太郎吧?」
京子把它的脖圈解下扔掉了,換了根細繩子。
「好像是的。」
格羅雖然最初還發過威,現在對黑木已經放心了。它躺著,啃著火腿。
「有件事想拜託你。」
片瀨京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我死了……」
「不許說這樣的話,不許你說。」
「不,我有話要和你說。如果我死了,這條太郎還在這裡的話,你能不能把它帶到東京去?隨船把它帶去就行了。」
「為什麼?」
「你別問理由。」
「行,這沒什麼。」
黑木奇怪地打量起格羅來。
「好吧,如果我差不多了,我會把理由寫下來告訴你的,這事可就拜託你了。」
「當然可以。」
黑木收起吃的東西,自己燙上一壺酒,隔著小炕桌和片瀨京子對飲起來。
酒精是片瀨京子唯一的營養,同時也是麻醉劑。
屋外響著波濤撞擊的重音。
片瀨京子聽著波濤,把杯子里的酒送到嘴邊,兩眼仍然看著黑木。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因為你是個儀錶堂堂的男子漢呀。」
黑木二十七歲,還是獨身。膚色雖然黑了點,但另有一股海上男兒的精悍。在土耳其浴室工作時男人的相貌對片瀨京子來說根本與己無關,可現在不同了,黑木的溫柔給片瀨京子帶來莫大的快樂。
喝完酒,兩個人一起鑽進被窩。
格羅睡在屋角。
「算了吧,我這麼個身子你就別碰了,你有這樣的心我已經很滿足了。」
片瀨京子拒絕道。
可是黑木不聽,摟著京子硬是要讓她興奮起來。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天——他覺得這是他能對京子所作的唯一的安慰。
格羅把下巴擱在併攏的前足上,看著眼前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裸身。
門外是一片暴風雨似的波濤聲。
5
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個地下倉庫,以前好像當過漁具倉庫或冷凍魚貯藏庫。一個水泥結構的陰冷的地牢。
安高則行和北守禮子被關在裡面。
屋裡有個小電爐,再有就是毯子和被子。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了,有的只是水泥的四壁。
安高和禮子都被上了手銬,手銬還帶著鐵鏈,鐵鏈的一頭穿在埋在水泥牆裡的鐵環上。
睡著時也好,醒來時也好,都是這副模樣。
落入敵手是十八日早晨,該過去兩三天了,正確的時間不知道。手錶被拿走了。因為是地牢,沒有陽光。
「你不冷嗎?」
安高問禮子道。
「不冷。」
北守禮子鑽在被窩裡。
「挺住,機會總會來的。」
機會到底會不會來,安高自己也不知道。
留下來的目的是誘殺格羅。
一等格羅有消息,他們就會把禮子帶走。
如果沒有格羅的消息,禮子最終是被釋放還是被害不得而知。
安高自己生死難料,從常識角度看安高會被殺。殺格羅需要禮子,但安高在這點上卻毫無用處。那個組織既然已為刺殺安高派出了殺手,在如今這樣生殺予奪大權在握的情況下,按理是不會猶豫的。
可是他們為什麼至今沒有下手?
安高和北守禮子失蹤之事陸前高田警署是知道的,也許他們是覺得不便在當地下手才沒有動手的。八州幫指揮動用東北幫之事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如果在這裡下手將引起麻煩。
再說還有個安高的地位問題。殺了警視正,警察部門就是為了面子也會徹底清查。
也許他們是在尋找適當的殺害場所吧,安高想。
門開了,下來一個人。
「喂!」
那人用腳踢了一下北守禮子的被窩。
安高在一旁看著。
北守禮子站起來了,臉色煞白,在那人下巴示意下跟著出去了。
太慘了,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不管怎麼樣的屈辱都只好忍受。禮子如今已成了一頭沒有意志的母性動物,這對安高來說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自己還算是在保護她的,結果還是使她落到這樣的境地。安高痛切地感到自己是老朽無能了。
在這裡已經被囚禁幾天了不知道,其間禮子已被帶走了兩次,一帶走就三四個小時不回。
回來后禮子也閉口不說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不說安高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北守禮子被帶進二樓一個房間。
這是個日本式房問,鋪著鋪席。一個高個子男人趴在地上翻看著淫穢畫報。
這是個兩眼冰冷的傢伙,性格也冷冰的,給人一種蛇似的感覺。
「先去洗個澡!」
那人兩眼不離畫報命令道。
「是。」
若是不應聲那人會動手打人。
隔壁就是浴室。北守禮子進了浴盆。好像那人剛洗過澡,水是熱的。
她什麼也沒想,想了也沒用。只要把身子洗乾淨給那個人送去就行了。被帶到這裡時北守禮子就被那人姦汙,今天已是第三次了。
那傢伙慾望很強。
禮子洗好澡出去。
她回到房間里,一絲不掛、規規矩矩坐在那人身旁,等著他開口。這一切都是按那人的命令做的。
「進來!」
那人命令道。
北守禮子鑽進被窩。
「警察正在尋找你和安高。」
那人捏住了北守禮子的乳房。
「是。」
「沒有格羅的消息。那條瘟狗說不定筆直朝仙台方向跑了。」
「是。」
那人今天難得地愛說話。
「事到如今留下你們已經沒有用了,只好殺了你們。」
「請不要殺害我們,我決不把事情說出去。」
「真的?」
「是。」
「你倒也算了,可安高非幹掉不可。我的任務就是幹掉那傢伙。」
「……」
「我可以讓你暫時當一段時間我的女人,怎麼樣?」
「請讓我當你的女人。」
「想當?」
「是。」
「喜歡我嗎?」
「是,喜歡。」
「是嗎……」
那人放開乳房。
北守禮子為了求生儘力使這人感到快樂,不能使對方產生絲毫的不快。
「我們後天夜裡出發。殺掉安高,你就留下做我的女人。」
那人叼上香煙。
「可是在這裡不能殺,縣警的眼睛都快出血了。北海道也派來大量的探警,拉開了大網。我們得把安高帶回去,讓他的屍體在東京灣上浮起來。看來得在東京下手。」
北守禮子沒有回答,也回答不了。
「你不久也得被幹掉,如果你不想死,那就實心實意地當我的女人,能做到嗎?」
「能,我發誓。」
「我可有辦法治你,在你身上刺上紋身,讓你無法再在另一個世界上露面。」
那人讓禮子躺下。
「是。」
北守禮子對警察正在拉開大網搜查這事寄託了一絲希望。這傢伙說後天晚上出發,雖然不知道走哪條路,但被警察網住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即使路上不出事,這傢伙說要讓安高活到東京。路途遙遠,路上會有什麼辦法的。不,必須尋找一切機會設法逃出去。不然的話,安高將被殺,屍浮東京灣;自己則永遠當這個傢伙的奴隸,若是渾身被刺上花紋,那就只好至死死心塌地了。
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十點。
陸前高田警察開始了對安高則行和北守禮子的搜索。
安高說好早上和警署聯絡的,可是一直沒有消息來。警方懷疑他們可能夜裡在山上出了事,派巡邏車到大股川上游的山本家打聽了一下。山本已經回家了,說是和安高、禮子在通泉街道的林道上分手的。
只是山本說話時的表情十分黯淡,警官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文章,一再盤問。
結果了解到有幾個人曾來過山本家,喝了一通酒,還輪姦了山本的妻子。此外還了解到那批傢伙有幾個搶先繞到泉街道去伏擊安高和北守禮子了。
警署發出了緊急戒嚴令。
緊急戒嚴令還發到鄰縣宮城縣的氣仙沼警署。
俗稱泉街道的343號公路從陸前高田通水澤市,與之平行的還有一條從氣仙沼市到一關的284號公路。連接這兩條公路的還有幾條縣建公路。
陸前高田市和氣仙沼市警察的廣域盤查於上午十一時開始了。
此外,為保險起見,岩手、宮城兩縣也在自己管區內展開了全城盤查。
安高和北守禮子已被綁架是毫無疑問的。
第二天,北海道警也派來了幾名探警。
十九日,二十日。
哪裡都沒有安高警視正和北守禮子的消息。
盤查在繼續進行。
6
東北風吹著。
大海在呼嘯,不,它是在發怒。怒聲直傳大地。風並不怎麼大,可撞碎在荒磯上的濤聲卻很響。
沉重的波濤聲傳到了傍海而建的片瀨京子的小屋。
片瀨京子從早晨起就沒下過床。
格羅在她旁邊。
黑木邦雄買來的糧食如數當了格羅的口糧,片瀨京子幾乎一點食慾都沒有。
自從前天和黑木親熱過以來,食慾越發沒有了。她覺得自己已急速地燃盡了。片瀨京子被黑木壓在身下燃起了慾望,她自己也覺得奇怪。這具儘是骨頭的身軀哪個角落裡還蘊藏著如此強烈的慾望?
——死期臨近了。
片瀨京子明白了。
也許是迴光返照——最後亮起的燭光。
片瀨京子凝視著屋頂。
枕邊有個威士忌酒瓶,酒已喝去大半。從早晨起片瀨京子就喝酒。疼痛已蔓延到全部內臟,光用藥壓不下去,輔之以酒精總算止住了。不,應該說是使感覺麻痹。
格羅伏在地上。
耳朵不時因外面的聲音動幾下。它打著輕微的呼嚕。整整三天,格羅幾乎都在睡,除了吃東西和到外面拉撒,它一直在屋裡躺著。
片瀨京子知道格羅疲勞積得太深了,她不禁對沉睡不醒的疲勞羨慕起來。片瀨京子沒有疲勞,正因為沒有疲勞,她無法入睡。
她聽了整整一夜的濤聲。
片瀨京子在聽上去似乎千篇一律的濤聲和風聲中聽出了喜怒哀樂。躲著也聽,起來也聽,她聽懂了。
雖然聽懂了,可對她的病並沒有絲毫幫助。
到了沒救的地步才去留心世間的一切,也許人本來就是這樣。
下午很晚的時候片瀨京子才起床。
走路都艱難了。
她從冰箱里拿出火腿給格羅。
「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再過一兩天格羅的糧食也要沒有了,估計黑木在這以前會來,不過來不來也無所謂。
雖不能說充分,格羅的體力已經恢復,繼續出發旅行已無問題。
「我如果死了,你就自顧回東京吧。」
片瀨京子已忘記她曾托黑木把格羅帶回東京的事了。
她看著格羅吃火腿,拿起威士忌酒瓶對著嘴喝了一口。
她一直都醉著,醉能模糊她的思維感覺。
門外寒風呼嘯。
「把身體養得棒棒地走,格羅,可不興敗給那些壞蛋。」
她又舉瓶喝了一口。
「對了,」片瀨京子忽然心生一念,「反正死了以後也沒事好做,我就把陰魂附在你身上去對付那些壞蛋。」
這個想法使片瀨京子很高興。
她低聲笑了。
她笑著,咕嘟咕嘟地猛喝威士忌。
喝著喝著,她頭暈了。
「我把門打開,好讓你到時候能出去。」
片瀨京子爬著把門開了一條縫。她的意識已漸漸開始模糊,唯有讓格羅隨時都能出去的念頭非常清楚。
風吹進屋裡。
被風一吹,片瀨京子回到被窩。
她不感到冷。
格羅從門縫裡出去了。
它站在暮色蒼茫的海邊。風很大,鉛灰色的海面上,白色的波濤正呈橫一字形朝岸邊湧來。
格羅蹲坐下來凝視大海。
細長的雙眼飽含鄉愁。
晚上八點。
黑木朝片瀨京子的小屋走來。
船半夜起程,目的地是東京。
黑木心情沉重。
傍晚時分船主把他喊去,令他把三個陌生人藏在船艙里絕對秘密地送到東京。船主的表情也相當尷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黑木不清楚,但那三個人一定和什麼犯罪事件有關這一點明擺著的。
船主說這事決不會給黑木添麻煩,黑木只得應允。
小屋裡沒有亮著燈。
門也開著一條縫。
黑木猛地站住了。
「京子!」
他喊了一聲,沒有回答。
他走進小屋,點上燈。
「……」
他說不出話來。
片瀨京子已經死了。屍體僵硬、乾瘦,像一具木乃伊。似乎為自己的死感到吃驚的眼睛望著屋頂。
太郎蹲坐在她枕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片瀨京子,喉嚨里發出細細的聲音,粗大的尾巴微微晃動著。那細細的聲音黑木聽上去既像是在哀悼片瀨京子的死,又像是在哀求她活過來。
一個空威士忌酒瓶滾落在枕邊。
黑木彎下腰去。
「你終於還是死了,京子……」
一塊手帕蓋上片瀨京子的臉。
凄愴的夜風灌滿了小屋。
想到京子最終只有一隻撿的流浪狗送終,黑木止不住潸然淚下。
京子臉上一蓋上手帕,太郎不再盯著看了。
「是嗎……」
黑木帶著哭聲對太郎點點頭。
是一宿一飯的恩義使太郎為京子送終的,黑木想。門開著,也許是片瀨京子為了讓太郎能出去而開著的。可是太郎並沒有舍她而去,它守望著永遠不會再醒過來的片瀨京子,頻頻地奉獻著哀思。
「我要遵守諾言,把你帶到東京去。」
黑木小聲說道,忽然想起片瀨京子對他說過的話來。
片漱京子說過她會留下遺書告訴他為什麼要把太郎送到東京去的。
可是哪兒也找不到這樣一紙遺言。
黑木合掌朝遺體深深地低下頭去。
7
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夜。
北陸丸駛離了氣仙沼港。
黑木邦雄在掌舵室里。
船上一共四個人,黑木是船長,其餘輪機手、報務員、甲板員各一人。
從掌舵室里常望見船頭上放著一隻特別的狗窩,太郎被關在裡面。
海上波濤洶湧。
北陸丸沿海岸向南駛著。黑木心情憂鬱。
船艙里有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黑木沒和他們打過照面。黑木帶著太郎上船的時候那三個人已經在船舵里了。
甲板員時邊神情緊張地告訴他:
「一個稍老的男人和一個少婦漠樣的人都戴著手銬!」
「還有一個呢?」
「人瘦瘦高高的,看上去很不舒服。他不許人靠近,是個陰森可怕的傢伙。」
「管它呢,到時候只要給他們拿點吃的去就是了。事先就這樣說好的。」
這是船主說的,說那幾個人決不會找他們麻煩。
唯一的船艙被他們佔去了,連打個盹的地方都沒有。沒辦法,人們只能在狹小的吃飯處打盹。
黑木有點不安,暗暗祈禱千萬別出事。
黑木心裡把舵固定住,不時去看看太郎。太郎睡著,海風吹拂著它的體毛。
黑木帶著足夠的火腿之類的食物,他覺得把太郎平安無事地送到東京是他對片瀨京子唯一的祭奠。舉目無親的片瀨京子臨死前撿了一條流浪狗,然後在這條流浪狗的陪伴下咽了氣。黑木如今真有點見太郎如見京子的感覺。
可是黑木心裡有個疑團。片瀨京子托他把太郎帶到東京,當時並沒有說明緣故,只說會把理由寫在遺書上,可是她連遺書也沒來得及寫就死了。
——我該怎麼辦呢?
如果光把太郎送上岸,太郎不是落入野狗捕捉員之手就是被車壓死,或者餓死。
可這是片瀨京子的遺言,不管怎麼得先把它送上岸再說,黑木想。太郎如果離去就算了,如果它不想離船,把它帶回氣仙沼去養著也行。
黑木心裡唯一感到遺憾的是無法參加京子的葬禮。京子的葬禮,他臨行前已委託一個有交情的寺院辦理了。看著太郎他的心裡稍微好受一點。
他對太郎抱著睹物如見人的感情,總算得到了一絲自慰。
北陸丸順利地破浪前進。
船上裝的貨物是冷凍魚。
碼頭上的燈火和作業的漁火四處可見。這是他平日見慣了的三陸海面的夜景,可黑木總覺得今天會發生什麼事。
船艙在船的下部。
是個細長的六鋪席大小的房間。
安高則行將身體靠在艙壁上。他的手被反銬著連在鐵環上。
眼前,北守禮子正被一個男人抱著睡在那兒,用的是船員的被褥。
船一出氣仙沼,那人就叫北守禮子鋪好被子,脫得赤條條鑽進了被窩。
北守禮子聽從那人的命令。
那人伸著右臂,北守禮子枕著他的右臂依偎在他身上。
海面上好像風浪很大,船艙不住地搖晃。引擎聲震蕩著安高的身體。
安高也死了心。若是在陸上說不定還有一點希望,可如今走的是水路,這意味著一切都完了。
那人曾對禮子說過要讓安高屍浮東京灣。若在氣仙沼下手,東北幫將受到徹底的偵查,殺害一個警視正對警察來說可不是一件小事。再加上猿石川那場械鬥,東北幫真的有被徹底搗毀的危險。
如果在東京就沒有問題了。
就這樣連一槍的仇都未報就成溺屍實在有點不甘心。可在眼下這種雙手被反銬的狀態下又能幹什麼呢。
「安高警視正!」
那人第一次對他開口。安高在被帶進這個船艙時才和他第一次見面,這個人一句活也沒對安高說。
「什麼?」
「你的屍體將浮在東京灣上。船一到東京灣我就把你綁在錨上沉進水裡,等你死了就把屍體扔掉。」
「噢。」
安高點點頭。
「你殺東北幫的人殺得可不算少。」
「……」
「人再強也有死的時候。」
「是吧。」
「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那人叼上一支煙。
「那就聽聽吧。」
「田沼良一。」
「名字不錯。」
「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的晚輩中有個叫藏田弘行的吧?」
「嗯。」
「藏田是我幹掉的。」
「是嗎。」
安高早有這樣的直覺。這個叫田沼的傢伙有一股異樣的陰氣,一張病態的白臉,一看就知道是個職業殺手。
「藏田雖然被我殺了,可對付你的那幾個人倒反而吃了虧,說你老傢伙不好對付,所以我才出馬的。」
「辛苦啦。」
「不一定。」
擰滅香煙,田沼掀開被子。
安高看著。
「我還有這樣的享受。這個女人已發誓要跟我了。她好像很喜歡我。我只對有夫之婦感興趣,我就喜歡把別人的老婆奪過來當我的奴隸。」
北守禮子緊閉雙眼。
「低級趣味。」
安高小聲說。
「你恐怕很喜歡這個女人吧?」
田沼繼續擺弄著她。
「也許吧。」
「你看,這個女人現在就是樣副樣子,歸我了。」
田沼的聲音興奮起來了……
8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六點多,宮城縣警得到了有關安高則行和北守禮子的情報。
情報是氣仙沼市一個像是當地暴力團成員模樣的人通過告密電話捅給他們的。
電話里說,安高和北守禮子好像在昨夜被一條船帶走了。
調查的時間範圍是十一月二十二日清晨到二十三日上午六點。雖然告密電話說是二十二日半夜開的船,但還是小心一點好。
除去小漁船不算,其間一共有四十五條船離港,從北海道到九州,目的地相當分散。
搜查陣混亂了,其中有的船已抵達目的地。派巡邏艇對所有航行中的船隻進行檢查是不可能的,要確認各船現在的位置並不容易。當然,用無線電呼叫是能夠解決問題的,可這樣一來罪犯有可能聞訊后立即把安高和北守禮子沉入海底,然後擺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
警方向各船抵達港所屬的警署發出緊急搜捕通知,同時對可能和東北幫有聯繫的船舶公司、船主、關係機關進行徹底搜查。
對當地的暴力團也發出了協助的請求。
晚上九點。
北陸丸船主松岡治平自首了。
松岡說他因為有把柄捏在東北幫手裡,萬不得已才答應下來的。
北陸丸離港時間是二十二日夜晚十一點二十分,到達東京港的預定時間是二十四日晚上十一點左右。
該船時速十海里,推算目前正在茨城縣的北茨城海面一帶航行。
警察廳通過海上保安廳第三管區海上保安本部發出了臨檢北陸丸的請求。
晚上九點十分。
停泊在銚子港的第三管區所屬巡邏艇出動了。
二十三日,下午四點。
黑木不知道陸地上已鬧翻了天。
北陸丸順利地航行著。
船艙里那個傷腦筋的客人果然和事先說好的一樣,一直老老實實地呆在裡面。
那人只到甲板上來過一次。
那人身材高瘦,叼著香煙從船尾朝船頭走來。
那人看到船首附近的狗窩,走了過去。他站在狗窩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太郎。
黑木固定好船舵走到甲板上。
「喂,」黑木的口氣一點不帶客氣,「不是說好不出來的嗎?」
黑木討厭這類人。那人回過頭無言地看著黑木。一雙眼睛冷冰冰的,和甲板員介紹的一模一樣。
「你沒聽見嗎?老兄?」
黑木見那人已把視線轉到太郎身上去了,便不客氣了。
太郎輕輕地低嗚著。
「這狗是你的嗎?」
那人問。
「是的,」
「平時都帶在船上?」
「是的。」
黑木沒興趣和他多說。
「回你的船艙去吧。」
「知道了,你這人真夠啰嗦的。」
那人的視線在黑木的臉上停了一停,返身走了。
「開什麼玩笑!」
黑木對那人的背影罵了一句。
「太郎,出來。」
黑木把太郎從狗窩裡放了出來,他覺得老是把它關在裡面太可憐了。太郎聽話地出來了,它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跟著黑木進了掌舵室。
田沼一走出船艙,北守禮子趕緊跪在安高面前。
「請您願諒我。」
她深深地低下頭去。
「不,不。」安高微笑著說:「你根本用不著向我道歉。你就把我在一旁的事忘了吧。」
「可是……」
北守禮子對自己產生了厭惡,她覺得簡直不能原諒。在明知道要在東京灣被淹死的安高面前,北守禮子竟任憑田沼擺弄。
田沼要她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
在百依百順的過程中,北守禮子被田沼俘虜了,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
行為長時間地反覆著。
田沼把北守禮子折騰得快要暈過去了。
「被人脅迫,也是沒辦法的事。」
安高輕輕搖搖頭。
「我是個卑劣的膽小鬼,我只想求生,竟答應做他的女人……」
北守禮子垂下了腦袋。
她沒有勇氣正視安高那張溫厚的,浮現著一抹寂寞失意神色的臉。如果辦得到的話,她真想反抗田沼,和安高一起去死。
「死我一個已經夠多的了。」
「……」
田沼進來了。
晚上十點。
北陸丸駛入了鹿島灘海面。
黑木在掌舵室喝著咖啡。若在平時,他早和甲板員輪流小睡幾個小時去了,可今天他沒有這樣做。
太郎睡在他腳下。
黑木發現前方有一個光點。那不是船舶的燈,那光點高出了水平線。
「直升飛機?」
他看出了那是飛機的翼燈,而且那架飛機是在超低空飛行。深更半夜的難道出了什麼事?黑木感到奇怪。
直升飛機立刻飛到了北陸丸的正上方,剛一過頭又馬上飛回來了。
黑木走到外面一看,看不清楚,好像是海上保安廳的直升飛機。
「警察!」
黑木明白了事態。
警察一定通過什麼渠道查清了北陸丸搭載三個男女離港的情況,和海上保安廳進行聯繫……
剛才那人突然走進掌航室。
「那架直升飛機是哪裡的?」
那人的聲音十分兇狠。
「保安廳的。」
「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沖你來的嗎?」
「船長!」
報務員通過傳聲管喊道。
「第三管區的巡邏艇已開到我們身邊,下令要我們停船。」
「知道了。」
「這裡是哪裡?」
那人用手槍抵住了黑木的腰部。
「鹿島灘海面。」
「離海邊的距離?」
「約兩海里。」
「那好,朝海邊沖,要全速!你要是竟敢不聽我的命令我就殺了你。我也會掌舵。」
「知道了。」
黑木下了全速指令。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傢伙充滿了殺氣。黑木可不想死,他把舵扳向鹿島灘。
直升飛機遠去了。
「船長,停船命令!」
那人把嘴湊近傳聲管:
「和巡邏艇的距離是多少?」
「約一海里。」
「切斷訊號!不聽就殺了你。」
那人用冷冰冰的聲音命令道。
北陸丸在深夜的海面上一直線地朝鹿島灘馳去。在和巡邏艇接觸前能到達海灘,那人多半會逃上岸去消失在黑暗中。這對黑木毫無關係。
那人下了船艙。
黑木沒改變航向,他看不出冒險有什麼價值。
能望見陸地了。黑黝黝的陸地模糊地出現在前方。
太郎從半開的門裡出來了。
黑木把船速降到微速。鹿島灘是個淺灘,他可不希望擱淺。
太郎在船尾。
那人開門出來了。太郎看著吧。那人正想關門,太郎嗅到了從樓梯里飄出來的氣味。這氣味流遍了太郎的全身。是主人北守禮子的氣味!就是那股曾殘留在八甲田山山麓沼澤地帶的氣味!
太郎吠叫著衝上去,那人在它鼻子尖前關了門。太郎發瘋似地撞到門上。
「你——你就是格羅!」
那人見狀拔出了手槍。
子彈朝格羅飛去。因為是在黑暗中,沒有擊中。格羅往後跳開,那人追上來。格羅高聲怒鳴著跑向桅杆下的一小片陰影。那人敏捷地追著,一連開了幾槍。
格羅朝反側跑去。那人追著開了第四槍。已無處可逃了,格羅像是被槍彈擊中了似地在黑暗中猛地跳起。
格羅的身影消失在夜的大海里。
黑木自始至終看著這一切。
那人咂了咂嘴走進掌舵室。
他命令機房全速前進。黑木在一旁看著,沒有阻止。
「再不停船我們要開炮了!」
已追到近前的巡邏艇用麥克風喊著,探照燈已罩定了北陸丸。
突然,發動機的聲音變了,船身一震。已明白了事態嚴重的輪機手在全速前進的狀態下來了急倒車。
「見鬼!」
那人出了掌舵室。
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夜海中。
9
只有波濤是白色的。
寬廣的鹿灘島。隱隱地可以望見海岸線。這是個遼闊的沙灘,沙灘被裹在黑暗裡,只有形成一字形的白色的波濤在黑暗中浮現著。
格羅搖搖晃晃地上了沙灘。
它是被波濤跌打翻滾地卷上岸來的。
力氣已經用完了。
寬廣的沙灘背後是一列沙丘,沙丘背後是松林。
格羅登上沙丘。
海上亮著燈火,那是北陸丸上的燈光。剛才還一直線沖向海灘的北陸丸現在已退到遠處的海面上停住了。
巡邏艇已和北陸丸接舷。
巡邏艇上放下一條舢板,正向陸地飛快地駛來。
格羅趴在沙丘上看著那條舢板,船上好像有六七個人。格羅把鼻子指向海面。狗的視力並不怎麼樣,和人類相仿,而且還是色盲,所以辨別能力還在人類以下。
鼻子是狗唯一可靠的感覺器官。
格羅翹著鼻子,拚命辨別吹來的海風所包含的氣味。
海風中沒有它日夜思念的北守禮子的氣味。
格羅收緊肚子,發出細細的尖叫呼喊被幽禁在北陸丸上的北守禮子。北守禮子是不是被幽禁著格羅是不知道的。
格歲只是嗅到了她的氣味,而且這不像八甲田山腳下沼澤地時那樣是殘留的氣味,這是北守禮子本人身上發出來的強烈的氣味。
北守禮子為什麼會在船上格羅也不知道,它知道的只是北守禮子的存在。
這是它自從北海道的中標津開始一直追尋著的故鄉的氣味,是它想念的主人的氣味。
可是現在沒有這種氣味。從停泊在遠處海面上的北陸丸飄出的氣味被強烈的海風吹散了。
格羅沒有動。
北守禮子就在北陸丸上,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舢板靠岸了。
舢板上下來幾個人。人們交錯晃動著手電筒光向沙丘上跑來,各人手裡都握著手槍。手槍意味著什麼,格羅已領教過多次了。
一個握著手槍筆直朝格羅躲著的沙丘跑來。
格羅站了起來。
低低的怒號從格羅的嘴裡發出。格羅是獵狗,知道槍是不可與之對抗的。
格羅後退著。
只能逃。它跑下沙丘,躲進松林,那兒已看不到海了。
只能聽到寂寞的海風。
格羅伏下身子。
它打算等那批人走了重新回到沙丘上去。在那兒等,能遇到北守禮子,格羅能懂的就是這些。
格羅躲起來沒多久,遠處傳來了巡邏車的咆哮聲,而且還不止一輛兩輛。巡邏車有十幾輛,甚至更多。
巡邏車呼嘯著急速馳近。
茨城縣警接到巡邏艇的消息出動了。
格羅站了起來。
巡邏車在格羅近旁的路上飛馳而過,緊接著傳來了人聲。人還不少,四處有燈光閃動,一片騷動不安的氣氛。格羅鑽過黑縫低著身子跑出了松林。
人聲已逼近身旁。
格羅不知道人們是在搜索綁架監禁安高警視正和北守禮子的罪犯,還以為和以前一樣,這些人是來迫殺它的。
路對面有一片田野。
格羅在田野里飛奔。田野大極了,怎麼跑也不見盡頭。
不一會兒格羅停住了腳步。
它跑不動了。剛才被波濤卷了一陣,還喝了不少海水,這一陣折騰奪去了它的體力。格羅伏在地角粗粗地喘著氣。寒風呼嘯著。身上濕淋淋的,還沾滿了沙子。
格羅開始在田畦中間挖起洞來。土壤里含著沙,它挖了個很深的洞。鑽進洞里,蜷起身子,把鼻子藏在肚子里。寒風吹不著它了。
巡邏車的咆哮仍可聽見,但人聲卻傳不到這裡。
格羅睡著了。
醒來時天還沒亮。
格羅向沙丘跑去。這一覺使它的體力恢復了。格羅強勁的四肢在地里踢起一溜塵煙。
它登上了沙丘。
鹿島灘上波濤洶湧。太陽正從海面升起,金色的陽光中連一條船的影子都沒有。
海鷗被染成了金色,低低地翱翔著。
海浪一個接一個地撲向海岸。
看了一會兒,格羅走下海灘。
它站在海灘上凝眸注視著大海,心頭湧起一陣悲傷。這是一種說不出是悲哀還是憤怒的複雜的感情。
突然,格羅吠叫起來。向著大海,向著翻卷著撲來的波濤,格羅狂怒地吠叫著。
吠叫聲被海風撕碎了。
過了一會兒,格羅返身離開海灘。
它的身影是那樣地惆悵。它邁著無力的腳步離開水邊,登上沙丘。
遼闊的海灘上,極目處沒有一絲生物的足跡。昨夜的波濤把一切都洗去了,海風又在上面刻上了風紋。
荒涼極目,滿目蕭條。
海灘上只留著格羅從沙丘到水邊往複的足跡。
海鷗朝沙灘飛舞而下。